合體象形與會意的辨析以陳仕益《合體象形論》為例

“合體象形”是象形的下位概念，指描繪物體形狀時另附相關(guān)部分的造字方法，不屬于傳統(tǒng)的“六書”，許慎一開始下定義時并沒有這個概念。關(guān)于合體象形的說法，學術(shù)界一直眾說紛紜，有支持者，也不乏反對者。鄭知同在《說文淺說》中僅象形字就劃分了象形獨體、合體象形、象形兼聲等6類1，賈齊華認為“合體象形說的產(chǎn)生是事物逐層分類的必然”[2]，而唐蘭認為象形“只限于段玉裁所謂獨體象形一類”，韓偉也表示“象形字只能是不可分割的獨體之文”[4]。然而無論如何，合體象形仍然是漢字構(gòu)造的一種理論，對于漢字字形構(gòu)造以及初學古漢語的人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

合體象形的說法具有合理性與可行性。陳仕益在《合體象形論》中將合體象形字進一步分為三類，前兩類強調(diào)形體結(jié)構(gòu)，第三類強調(diào)形象特征[5。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種造字法之間本就有互通之處：象形是最原始的造字法，指事字、會意字、形聲字大都運用象形字符創(chuàng)作而成。加上許慎下的定義略顯簡潔，導致人們在學習和運用幾種造字法時容易出現(xiàn)失誤。比如會意字和指事字容易混淆，指事字和象形字容易混淆，合體象形字和會意字也容易混淆。文章以陳仕益《合體象形論》中的第三類合體象形字為例，綜合運用四種標準對合體象形與會意進行了辨析，為學習和運用兩種造字法提供了相關(guān)參考。

一、合體象形的分類

陳仕益在《合體象形論》一文中將其一共分為三類。

（一）構(gòu)字部件不成字

第一類構(gòu)字部件都不可以單獨成字。例如“勺”，《說文解字》后文簡稱《說文》：“挹取也。象形，中有實，與包同義。”即勾勒勺子外形的同時，為了使表意更準確，又附帶加上勺中的食物來表意，此時表外形的部件和表食物的部件都不成字。再如“齊”，《說文》：“禾麥吐穗上平也。”甲骨文形狀為三束持平的谷穗，此時表谷穗的部件不成字。

（二）構(gòu)字部件既成字又不成字

第二類合體象形字的部件既有成字、能單用的，也有不成字、不能單用的。例如“瓜”，《說文》：“呱也。”

意為地上的瓜果。由外部像藤蔓的部件和內(nèi)部象瓜實的部件組成，表藤蔓的部件成字，表瓜實的部件不成字。“果”，《說文》：“木實也。從木，象果形在木之上。”意為樹上的果實，“木”表樹木，“田”表樹上的果實，其中“木”成字，“田”不成字，二者共同表意。“胃”，《說文》：“谷府也。困，象形。”“困”指胃部，不成字，“月”指肉，成字。

（三）構(gòu)字部件成字

第三類指幾個構(gòu)字成分既有象形的特征又有組合的特征，即它們既表示形象，又能單獨成字，而且通過把構(gòu)字部件組合起來表意。陳氏又舉“益”“及”“從”“步”“逐”等大量的字為例。“益”象水溢出器皿，“及”象后人追上前人，“從”象后人跟前人，“步”象兩腳一前一后走路，“逐”象一人逐兔于大道。陳氏認為這些字既描繪物體形象又注重結(jié)構(gòu)組合，應屬于合體象形字。

陳氏劃分的前兩類都符合合體象形字的特征，都是在描繪一個形象的基礎上加上同樣表示形象的象形符號，兩者共同構(gòu)成象形字，與獨體象形只由一個形象構(gòu)成不同。第三類合體象形字雖具有“組合”的結(jié)構(gòu)特征，但其更偏向于通過部件組合來表意，更符合會意字的特點，不應劃分為合體象形字。文章將對陳氏所劃第三類字進行闡述，在闡述之前，需要說明什么是合體象形。

二、什么是合體象形

“合體象形”是在象形字基礎上的劃分，與“獨體象形”相對。為了更好地說明合體象形，先對象形和獨體象形進行說明。

（一）象形

象形字在漢字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象形是最早出現(xiàn)的造字法，漢字起源于圖畫，我們的祖先一開始造字就是運用形體描繪的方式。象形也是最基礎的造字法，指示、會意、形聲幾種造字法都在象形的基礎上產(chǎn)生。指事字“甘”是在象形字“口”的基礎上加指示符號“一”，本意是味美；會意字“取”是象形字“耳”和“手”組合表意，表示手拿著耳朵，意為戰(zhàn)爭中割下死者左耳；形聲字“湖”是由意符“水”和聲符“胡”構(gòu)成，“水”

便是象形字。《說文》：“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出，日月是也。”[“畫成其物”即勾勒物體的外形作為字來表意，“隨體詰謠”即隨著物體外形的輪廓而移動。比如“川”象流水之形，“山”象山峰的輪廓，“火”象燃燒著的火焰，“月”象月亮半圓，“雨”象下雨之形，“車”象俯視的兩輪車。象形字原本不分獨體和合體，只要是通過勾畫物體輪廓來表意的漢字都是象形字。

（二）獨體象形

所謂獨體象形，就是只表示一個形象的象形字，“體”即形象。因為能夠準確表意，且不和其他相似的字混淆，所以無須帶上附加部分。例如“人”象上身前傾的人形，“大”象人張開雙手雙腳，“水”象蜿蜒的水流，“田”象整齊劃一的田地，“門”象兩扇打開的門，“皮”象動物剖開的皮，“衣”象展開的長袍，“耳”象耳朵，“目”象眼睛。再如“馬”“魚”“龜”“羊”這樣的象形字都是形體相對簡單的，只需要描繪一個形象就能起到交流思想、傳遞信息的作用，所以劃分為獨體象形字。

（三）合體象形

“合體象形”的理論最初由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提出：“有獨體之象形，有合體之象形。”凹又舉“眸”字為例。描繪單一形象無法突出物體的特征，以致和其他形象混淆時，就要加上物體的附帶部分，這就是“合體象形”。例如“石”，《說文》：“山石也。在廠之下。”這里“口”象山石之形，因為容易與其他的字混淆，又加上“廠”（山崖）作為襯托，使得表意更準確。“老”，《說文》：“考也。七十曰老。從人、毛、匕。”意為老人，象一個彎著腰的老人拄著一根拐杖，表拐杖的部件“匕”就是附帶的部件。“旦”，《說文》：“明也。從日見一上。一，地也。”“日”表示太陽，“一”表示地平線，這里“一”是附加部分，用來襯托“日”，表示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意為早晨。

三、合體象形與會意字的劃分標準

（一）是否成字、可讀

段氏在《說文解字注》中說道：“獨體之象形，則成字可讀；附于從某者，不成字不可讀。”即獨合體象形有一部分不成字、不可讀，而會意字是“用兩個或幾個部件合成一個字，把這些部件的意義合成新字的意義”，每一部件必然是成字的、可讀的。例如合體象形字“夫”，《說文》：“丈夫也。從大，一以象簪也。”其中“大”象正視人體，成字、可讀，“一”象發(fā)上束簪，不成字、不可讀。“欠”，《說文》：“張口氣悟也。象氣從人上出之形。”表一個人張開嘴出氣的形象，其中“人”成字、可讀，表示張嘴出氣的部件不成字、不可讀。

會意字“鳴”，《說文》：“鳥聲也，從鳥，從口。”意為鳥鳴，其中“鳥”“口”都能獨立成字，也有各自的讀音。“看”，《說文》：“睎也。從手下目。”表示手放在額頭上往遠處看，本義“用手加額遮光而遠望”。8“手”與“目”都成字、可讀。而陳氏所說恰好不符合合體象形的標準，不應被劃分為合體象形字。例如“益”象水溢出器皿，“水”和“皿”都成字、可讀;“覓”象尋找之形，“爪”和“見”都成字、可讀；“及”象后人追上前人，“又”和“人”都成字、可讀；“從”象兩人相從之形，兩個“人”既成字又可讀，“羞”象一人舉一只羊，“羊”與“手”也成字、可讀。

（二）構(gòu)字部件是否有主次之分

周崇謙認為：“合體象形字的兩個構(gòu)字部件之間往往是以一個為主體，以另一個為參照物；會意字的構(gòu)字部件之間是相互作用、相互融合的關(guān)系。”合體象形字的兩個構(gòu)字成分有主次之分；而會意字的兩個成分互為依托，地位平等。例如“川”，本義是水中可居之地，其中“川”象流水之形，起襯托作用，中間的部分才是表意所在；“巢”，《說文》：“鳥在木上曰巢，在穴曰窠。從木，象形。”巢字由表鳥巢的部件加“木”構(gòu)成，意為樹上的鳥巢。這里“木”是附加部分，表鳥巢的部件才是主體。而陳氏所舉“步”，《說文》：“行也。”“止”與“少”相背，象兩腳一前一后走路，兩個部件相互依托，不分主次；再說“逐”，《說文》：“追也。從走，從豚省。”象人追小豬之形，兩個部件同樣如此。除此之外，構(gòu)成“及”的“又”“人”，構(gòu)成“從”的“人”“人”，構(gòu)成“覓”的“爪”“見”以及構(gòu)成“羞”的“羊”“手”都是地位相同，相互照應。

（三）重象形還是組合

合體象形字強調(diào)勾勒物體的外形，并附帶相關(guān)的部分，起到區(qū)別字形和突出表意的作用。會意字強調(diào)把兩個構(gòu)字部件組合在一起表示新的意義，更注重象形表意還是更注重組合表意是區(qū)分會意字與合體象形字的一大要點。合體象形字重在象形，組合是次要的，只起補充作用。例如“眉”，《說文》：“目上毛也。”上部描繪了眉毛的形狀，又附帶眉下之“目”。這里如果不用眉下之“目”也可以表意，加上“目”字起到表意完備的作用。又如“果”，沒有果下之“木”也能表意，只是容易與地上的“瓜”混淆。

而會意字重在組合，必須將相同的或者不同的部件組合起來才能表意。陳氏所舉“北”，是“背”的初文，象兩人相背而立，兩個相同的構(gòu)字部件共同表意，符合會意字的特征。同樣，“益”為“水”“皿”兩個部件共同表水溢出之意，“及”為“人”“又”組合起來表趕上之意，“從”也是兩個“人”相組合表隨行之意。這些字只用其中一個部件都會使表意不完整，單用“皿”、用“又”、用“人”就會不知所云，滿足不了交流的需要。所以“組合”是會意字的一大特征，會意字就是將已有的漢字組合起來，既能表示新的意義又不用另外造字。陳氏所舉的例字有很強的組合性，應歸為會意字。

（四）表意具體還是抽象

合體象形與象形字一脈相承，沒有跳出象形的范疇，都是通過描繪現(xiàn)存的或想象的人或物來表意，其義也很容易通過字形看出，所以表意是淺層次的、具體的。例如“母”“夫”“兒”“弟”“美”表人，“竹”“泰”表植物，“棗”“果”“栗”“瓜”表食物，“眉”“肩”“胃”“足”表人體部位。會意是在象形基礎之上的造字法，會意字表達的是單純用象形無法表達的深層次的、抽象的意義。例如“伐”，《說文》：“擊也。從人持戈。一曰敗也。”這里“人”與“戈”表示人拿著武器的形象，意為攻擊。“伐”字是用兩個象形部件組合起來表意，合體象形字也是兩個象形部件組合起來表意，但“伐”被劃分為會意字，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伐”表達的是抽象的意義，而不是具體的意義。

同樣，陳氏所列的“益”表水溢出，“及”表趕上，“從”表跟隨，“牧”指放養(yǎng)牲口，“逐”指追趕，“步”指行走，“莫”指日落，“北”指北方[1]。這些都是用兩個象形的部件表示抽象的意義，一旦組合起來，就不再表示具體的人或者物。陳氏的劃分出現(xiàn)失誤，原因之一就是忽略了象形字和會意字表意上的特質(zhì)。因此，這一類字都是在象形字的基礎上會意，屬于以形會意的會意字。

綜合以上四個標準，陳氏所舉“益”“及”“從”等字不符合合體象形的特征，符合會意字的特征，實際是會意字。陳氏認為會意字沒有象形特征，只有表意特征，其實不然。許慎在下定義時以“武”“信”為例，其中“信”（人言為信）兩個部件形象特征不明顯，但“武”，從戈從止（止是趾的本字），表示人拿著武器走，意為征伐或顯示武力。“戈”與“正”都是以形會意，與陳氏所說的第三類合體象形字恰好相同。

四、結(jié)語

陳氏肯定了“益”“及”“從”這一類字結(jié)構(gòu)上成字的特點，但他將會意視為從屬特征，象形視為本質(zhì)特征，因此劃分出現(xiàn)了失誤。實際上，會意字本就包含以形會意一類，象形不是本質(zhì)特征，而是基礎特征，象形本就是指事、會意、形聲幾種造字法的基礎。陳氏之所以把這一類字歸為合體象形字，就是因為太過注重“象形”的特性，認為它們都由象形字構(gòu)成，就應該劃分為合體象形字，反而忽視了這些字的構(gòu)字部件地位上平等、表意上抽象、組合上不可或缺的特征。

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種造字法之間都有相似之處和相通之處，加上許慎下的定義不是很具體，所以幾種造字法容易產(chǎn)生混淆。指事、會意、形聲是對象形字進行加工而成，指事字和象形字容易區(qū)分不清，合體象形字和會意字也容易區(qū)分不清。許慎按照不同的側(cè)重點劃分出了不同的造字法，象形的側(cè)重點是形象描繪，指事的側(cè)重點是提示意義，會意的側(cè)重點是部件組合，形聲的側(cè)重點是聲與義相合。因此，我們在學習和運用兩種造字法時，也應該把不同的側(cè)重點當作前提，再綜合運用不同的標準進行對比分析，這樣才能避免出現(xiàn)失誤，得出理想的結(jié)果。

作者簡介：羅霞（1998一），女，漢族，四川宜賓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字學。

注釋：

[1]賈沛玉.《說文淺說》初探[J].今古文創(chuàng)，2024（25）：86-89.

[2]賈齊華.也說“合體象形”[J].河南社會科學，2002，10（3）：75-77.

[3]唐蘭.古文字學導論[M].濟南：齊魯書社，1981.

[4］韓偉.合體象形質(zhì)疑[J].中州大學學報，2000，17（4）：11-13.

[5］陳仕益.合體象形論[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1997（2）：36-41.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8]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新華字典（第十二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9]周崇謙.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的判別[J].張家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5，18（3）53-64.

[10]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武漢：崇文書籍，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