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邊塞詩聽覺形象的多元建構

李白，作為中國唐代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其詩作風格豪放飄逸、意境奇妙，語言流轉自然，音律和諧多變，在詩歌史上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他雖未有過出塞入幕的經歷，卻憑借自己過去的人生經歷和知識積累在腦中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形象，而這些大致可以分為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視覺形象，前人研究頗多，成果也頗豐。然而聽覺形象是詩人常用到的一種表現元素，在詩歌意境的構建以及傳情達意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但鮮有學者對其進行研究。而在李白的邊塞詩中，聽覺形象同樣有著獨特的表現和重要的作用，對李白邊塞詩中的聽覺形象進行討論，有助于全面理解李白的詩歌創作。

一、李白邊塞詩創作概論

除了李白的一些自述詩歌，沒有任何文獻可以證明他有過出塞入幕的經歷。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僅僅是李白在相關詩文中的自述，如“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天寶十一載（752年），被賜金放還的李白北上薊門，在幽燕（今北京）一帶有過短暫停留。與動輒出塞入幕的高適、岑參等人比起來，他的這種經歷顯得那么不起眼。

李白詩中的邊塞是人心營構之物，是詩人頭腦中通過想象所構筑的邊塞。他筆下那些關于邊塞的詩篇并非全然的紀實作品，“只不過是借邊塞、征成題材以表達自己對征成之事的見解，抒發自己的感情、抱負”]。李白借助這些邊塞詩來表現自我昂揚的政治理想，來表達自己對某個社會問題的看法，來傳達自己對不幸人民悲慘生活的同情。李白的邊塞詩往往展現出豪放飄逸與雄渾壯闊的風格。如《塞下曲六首·其一》中“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2]。詩的開篇描繪五月天山仍是白雪、寒氣逼人的景象，“五月天山雪”以簡潔而有力的筆觸勾勒出邊塞環境的惡劣與奇異，讓人感受到一種雄渾壯闊的氣息撲面而來。這種風格的形成與李白的個性氣質密切相關。李白一生胸懷大志，渴望建功立業，他性格豪放不羈，對自由和理想有著執著的追求。這種個性使得他在描繪邊塞生活時，能夠以開闊的視野、宏大的氣魄和激昂的情感，展現出邊塞的雄渾與壯美，表達自己對軍旅生涯的向往和對國家的忠誠。

李白邊塞詩既有對國家的忠誠與熱愛，對邊疆戰士英勇無畏精神的贊美，也有對戰爭殘酷性的深刻反思和對和平的渴望，以及征人思鄉、思婦懷遠的細膩情感。在《關山月》中：“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詩人通過描寫明月、天山、云海、長風等壯麗的自然景觀，營造出一種雄渾而又蒼涼的意境。前四句勾勒出的邊塞圖景極為遼闊，明月從天山升起，長風跨越幾萬里吹過玉門關，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則將歷史與現實交織，暗示了邊塞戰爭的長久和頻繁。而“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一句，深刻地揭示了戰爭的殘酷性，表達出對戰爭的沉痛反思。最后四句將視角轉向戍客，刻畫了他們的思念與愁苦，使詩歌在雄渾壯闊之中蘊含了細膩的情感，意境深遠而悠長。

就聽覺形象的運用而言，李白今存61首邊塞詩，含有聽覺形象的有31首，共出現14種聽覺形象，出現頻率也不盡相同。可以說李白邊塞詩中的聽覺形象是多種多樣的。在李白所使用的14種聽覺形象中，其中“鼓聲”“悲聲”和“笛聲”三者出現頻率最高，三者出現的次數超過其他11種聽覺形象。有為數不少的聽覺形象在李白的邊塞詩中僅出現過1次。雖然從批評研究的角度來看，這種統計結果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也無法證實什么結論。但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這種結果卻向我們展示了聽覺形象在李白邊塞詩中的重要程度。在詩歌創作中，從聲音到作者情感的表達具有特定的表達路徑，聽覺形象既是詩歌敘事的直接表現對象，構成敘事直接要素，同樣也是作者言情達意的重要載體。

二、李白邊塞詩聽覺形象的運用

由于李白沒有像高岑等邊塞詩人那樣出塞入幕的經歷，因而他筆下的邊塞只能是想象中的邊塞，詩中所描述的種種是詩人憑借過去的人生經歷和知識積累在腦中再度熔煉加工而成的。詩人并沒有較為深刻的親身出塞入幕的經歷，因而他對邊塞的認識和理解很容易“流于表面”。要而言之，李白邊塞詩中的聽覺形象可以分為“自然之聲”“動物之聲”“人文之聲”。其中出現頻率最多的聲音有如下幾種（見表1，據中華書局1998年刊印《李太白全集》輯錄）。

在李白的邊塞詩中，“鼓聲”“馬嘶鳴”“嘆息聲”“笛聲”“哭聲”等聽覺形象高頻率出現。邊塞，戰爭總是作為主角而存在。而在冷兵器時代，只要有戰爭就必定有鼓和馬的出場。鼓是將帥指揮軍隊作戰必不可少的東西，鼓響則軍隊進攻，面對戰爭，李白以客觀公正的態度予以書寫。對于正義的邊疆守衛戰爭，他表現出高度的贊揚態度和熱忱的愛國之情。“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塞下曲六首》其一）、“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塞下曲六首》其六）以鏗鏘的鼓聲說明了作者對于正義戰爭的支持，面對外敵的入侵，李白高揚愛國主義大旗，用真摯的情感書寫愛國將士艱苦作戰之場景，同時以鼓聲為切入點，用夸張手法寫出戰士之威武。在《發白馬》中，李白同樣以夸張的手法表現出唐朝將士作戰之威武，“簫鼓聒川岳，滄溟涌濤波”，簫鼓之聲與濤波之聲齊震，營造出波瀾壯闊之場景。“鼓聲鳴海上，兵氣擁云間”（《從軍行》）、“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軍行》）均表達了相同的情感。鼓聲回響在每一場戰爭中，歷經兩千余年而不絕。通過金鼓之聲，詩人將戰場上的金戈鐵馬、高昂士氣展現得淋漓盡致，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聽到那激昂的戰鼓聲，看到將士們奮勇殺敵的壯烈場景，而“在世界戰爭史上，馬運用于戰爭是一種必然的趨向世界古代戰爭大多是與馬相關的戰爭”[3]。而三百年唐史中，幾乎每個朝代都有戰爭，這種戰爭常態反映在李白的邊塞詩中，便是“馬嘶鳴聲”密集出現。在描寫正義之戰時，“馬鳴”是一種充滿力量與激情的聽覺形象。如《塞下曲六首》其三）中“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詩人描繪出駿馬如狂風般飛奔疾馳的場景，“鳴鞭”二字則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緊張而又激昂的氛圍。駿馬的嘶鳴，象征著將士們勇往直前的斗志和奔赴戰場的急切心情，它如同一股強大的力量，沖破了邊塞的寧靜，在廣袤的天地間回蕩。馬鳴與戰爭場景緊密相連，它不僅是戰斗即將打響的信號，更是激發將士們勇猛戰斗的催化劑。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駿馬嘶鳴，蹄聲如雷，與將士們的吶喊聲、兵器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驚心動魄的戰爭畫卷。這種馬鳴所帶來的聽覺沖擊，能夠讓讀者深切感受到邊塞戰爭的緊張與激烈，以及將士們英勇無畏的精神風貌。

但面對唐皇無休止的開邊之戰，李白在運用聽覺形象時重在表現戰爭對勞動人民的傷害，深切表達了對人民的同情。如《戰城南》一詩：“戰地何昏昏！戰士如群蟻。氣重日輪紅，血染蓬蒿紫。烏鳥銜人肉，食悶飛不起。昨日城上人，今日城下鬼。旗色如羅星，鼙聲殊未已。妾家夫與兒，俱在鼙聲里。”此詩開筆便極力描寫戰爭之慘烈，“昏昏”一詞從視覺描寫入手，寫出戰場之殘酷，緊接著一句比一句令人膽戰心驚，至“旗色如羅星，聲殊未已”，更是寫出千萬勞動人民被戰爭裹挾而去的場面，最后一句“妾家夫與兒，俱在鼙聲里”，雖然沒有交代出女子“夫與兒”的結局，但仍可想而知。在這首詩里，鼓聲不再是高揚的殺敵之聲，而是送死之聲。又如同題古詩《戰城南》中，李白的反戰思想表現得更為明顯：“去年戰，桑干源，今年戰，蔥河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面對無休止的開邊戰爭，李白將詩歌描寫重點放在慘敗后的戰場，本來應該是嘶鳴奔騰的駿馬，現在卻只是孤零零地在戰場上發出悲鳴之聲。在《豫章行》中，即使面對正義的平叛之戰，李白同樣表達了憂慮，“胡風吹代馬，北擁魯陽關老母與子別，呼天野草間。白馬繞旌旗，悲鳴相追攀…此曲不可奏，三軍鬢成斑”。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年），為了徹底平息叛亂，唐王朝征兵開戰，新征士兵出征前妻兒老小呼天搶地的悲愴場面成為這首詩感從至深之處。總的來談，李白筆下的邊塞之聲，與詩人詩心詩情緊密相關。雖然李白對于邊塞沒有過多的親身經歷，但其憑借敏銳的詩心創作出了關乎現實的詩歌。

三、李白邊塞詩聽覺形象運用的效果

聽覺形象在李白邊塞詩中起到了以聲代色，化繁為簡的作用。創作詩歌時，僅憑借視覺形象，常常無法營造出詩人追求的意境，對讀者而言，視覺形象也缺乏空間感和立體感。而聽覺形象則不然，它更加靈動，更加具有意蘊開拓感，更容易誘發讀者的想象空間。李白經常以流動的聲音勾連天地，將聽覺感知轉化為空間延展的媒介。如《關山月》一詩：“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樂府古題要解》中指出這首詩為哀嘆別離之作。此詩前四句極寫壯闊蒼涼之景，末尾四句畫面一轉，由邊塞遼闊的夜連接到了閨婦獨倚的高樓，“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征人和獨守閨房的思婦共望一輪明月，嘆息不絕。開頭的一輪明月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與此時思婦的嘆息相連接。詩歌前半部分從視覺形象入手極寫壯闊，后半部分則從小角度入手，以一聲“嘆息”收筆，前后繁簡相對應。這比描寫思婦的言行舉止更為傳神，更為簡練，所蘊含的意蘊也更加深廣，實現了詩人所追求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同時，李白的邊塞詩通過疊用聽覺形象，展示場景，借此表達情感詩歌不能離開情感而存在，而詩歌與聲音之間存有先天聯系。鐘蝶《詩品》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莫近于詩。”邊聲最能動人，李白也常常借助聽覺形象表達情感。如為了表現將士們奮勇殺敵，表達贊美之情，常常用到鼓聲。如《塞下曲》中：“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李白圍繞戰爭中的鼓聲，以洗練的筆調營造雄渾壯美的意境，反映了邊塞將士奮勇殺敵的精神風貌，贊美他們的忠勇愛國。如《司馬將軍歌》中：“將軍自起舞長劍，壯士呼聲動九垓。”李白著眼于“呼聲”，從群體上描述了將士們的慷慨，超越個體情感表達，升華為集體精神的表達。又如《豫章行》中：“老母與子別，呼天野草間。”在生離死別時，聽覺敘事展現出驚人的情感穿透力，一個“呼”言簡意賅地寫出了母子分別時的悲傷，構建出撕心裂肺的悲慘氛圍，表現出李白對于戰爭的批判。此時李白的邊塞詩不再氣勢雄邁，反而彌漫著深重的悲愴和憂慮。同時，由于李白對于邊塞的親臨體驗并不多，他對邊塞的了解多是通過間接經驗，他詩中的聽覺形象有許多具有強烈的符號化特征。如邊塞詩中常出現的笛聲，“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塞下曲六首》其一），“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從軍行》），“羌笛橫吹阿蟬回，向月樓中吹落梅”（《司馬將軍歌》），這些提及“笛子”“羌笛”的詩句均是前人寫邊塞的常用之語。又如詩中的邊聲，“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北風行》），邊塞苦寒之地的風自然與中原不同。“胡地玄冰，邊王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李陵答蘇武書》），在詩人筆下，此地的北風天然就是肅殺的。邊塞的雁鳴也是令人聞之悲傷的，“白雁從中來，飛鳴苦難聞”（《學古思邊》）。概而言之，李白的邊塞詩在聽覺形象的運用上繼承了前人的詩語，符號化特征較為明顯。

在探討盛唐邊塞詩時，對李白等非邊塞詩派詩人的邊塞詩作給予評價，必須避免忽略其作品中蘊含的聽覺形象。全面的視角對于邊塞詩以及李白詩歌的研究至關重要。未來研究可從以下幾個方向展開：一是進一步深入挖掘李白邊塞詩聽覺形象與唐代社會文化、歷史背景之間的深層聯系；二是加強對李白邊塞詩聽覺形象在詩歌傳播與接受過程中的研究；三是運用現代技術手段，如聲音分析軟件等，對李白邊塞詩中的擬聲詞和各種聲音描寫進行更精準的分析，從聲學角度進一步解讀其詩歌的音樂性與節奏感，為李白詩歌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方法。

作者簡介：郜冬杰（1997一），男，河南焦作人，漢族，碩士研究生，初中語文二級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學語文基礎教學。

注釋：

［1］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第二屆年會.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M].甘肅：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2]李白.李白全集[M.鮑方，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周作明.對馬與中國古代歷史的文化認識[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4）：104-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