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這一文體自產生之初就備受關注,人們對它無論是褒揚還是貶斥,都樂于談論與追溯它的源頭何在和發展脈絡如何,而這些評論與溯源過程也就促成了詞論的出現。自唐五代時期開始,有關詞體特征方面的理論研究就出現了,后世公認的最早詞論是后蜀歐陽炯的《花間集序》,這篇詞論為“詞為艷科”開了先河。及至宋代,隨著詞逐漸走向成熟并發展壯大為一代之文學,研究詞作的文人學者也為數不少,無論是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還是爭議頗多的李清照《詞論》,都試圖從詞之起源出發來闡述說明詞體的特點與優劣。然而,在這些詞論中,詞的歷史發展并不是作者的主要關注對象,他們研究歷史,目的主要在于通過梳理脈絡以追溯詞體的基本審美特征與詞家的境界高下。如果提到真正將詞的歷史發展作為研究對象的詞論著作,那就要數南宋王灼的《碧雞漫志》了。
一、詩詞同源的討論
王灼,生卒年未詳,四川遂寧人。紹興十五年(1145年)冬,王灼寄居成都碧雞坊妙勝院,常至友人家飲宴聽歌,歸則“緣是日歌曲,出所聞見,仍考歷世習俗,追思平時論說,信筆以記”。積累既多,于十九年編次成書,分為五卷,題為《碧雞漫志》。
《碧雞漫志》一書歷來較受人關注,但是人們好像通常習慣性地將其作為一例例單獨的資料進行閱讀或做其他題目的研究輔助,將其作為一部統一整體的詞論著作去發現其價值的人為數不多。其實,這看似零星碎語的“漫志”有其清晰的脈絡可循,其中對詞史發展的敘述毫無疑問是最主要的理論框架。《碧雞漫志》的第一卷即從歌曲起源入手(值得注意的是,王灼認為詞與古樂府、歌詩在本質上存在相同之處,因此將其并入歌曲之類),歷述至中唐之前的各時期歌曲及其演變過程,是本書的第一部分;在這一部分中,王灼提出非常著名的“宋詞獨重女音”論。
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今人獨重女音,不復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古意盡矣。179作者列舉了自戰國至唐代的著名歌者,這些人中既有男性也有女性,但發展到宋代之后,受歡迎的歌者只有女性。這種重女音的現象導致士大夫填詞也要追求婉媚纏綿之風,這在王灼看來是不可取的,這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詞風的單一化。
第二卷自唐末五代到南宋初期為止,從詞的創作風格論人手,辨析北宋詞風格流派,以及詞作創作的變化流程,這應算是書的第二部分;而第三、四、五卷則是古曲調的考證,合為第三部分,由于這一部分有著十分珍貴的歷史研究價值,所以許多學者對這一部分表示了很大的興趣。而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王灼所選的二十九個曲調是有其特殊意義的,并不是隨機選取,其主要目的大致在于討論與證明唐宋樂曲之間的關系,并進一步探討詞之所以產生并得以發展的傳承關系,試圖揭示其區別于其他如詩文等體裁的特異之處。像王灼這樣的考證在詞史研究領域可謂集大成之作了,可以這樣說,是他奠定了詞調考證型詞史研究的基礎,充分重視詞的音樂性特征,為其溯遠祖、察近親,既站在歷史的角度梳理了詞的發展流程,又在比較中體現出了詞的獨特之處。也正是王灼這樣的翔實資料加清晰框架式的詞史敘述方式,才更加促進了詞論作為一種嶄新的文學理論研究著作為后世人逐漸接受和重視。

二、儒家詩教的影響
如果說詞史研究資料的翔實只是表層搜集工作的成績,那么大膽犀利地指出詞體的缺陷不足則是《碧雞漫志》在思想層面上最顯著的特點。前文已經提到王灼認為古樂府、歌詩與詞有著本質上的相同之處,并將今曲子與古歌詩進行了一系列的比較,而比較的結果卻是今不如古,這一點就和很多持“詞別是一家”理論的人有著極大的區別。持后一種理論的人因為詞的婉轉嫵媚而大加贊揚,并極力將詩與詞區別開來,試圖建立詞的獨立特征;而王灼卻恰恰相反,他完全是用溫柔敦厚的詩教文化傳統來審視和評價詞這種流行文體,最終給出負面意見是可想而知的了。
故日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至于動天地,感鬼神,移風俗,何也?正謂播諸樂歌,有此效耳。
王灼的這段話可謂是擲地有聲地提出了自己對于正統音樂文學的評價標準,那就是內容的雅正與情感的真摯。很顯然,詩樂結合的形式是他心目中是非常完美的,所達到的效果也應該是完全正面的。然而,大量作為席間應景的小詞的出現打破了王灼對傳統音樂文學的理解模式,猛烈沖擊了他一以貫之的審美習慣,這從他對柳永和李清照的抨擊中可見一斑。柳詞一向以通俗易懂流行廣泛著稱,李清照則特別善寫閨秀思春懷遠的細膩心理,兩者都和王灼所推重的“厚人倫、美教化”有著很大差異,因此受到他的大力批判也是可想而知的。
易安居士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 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 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
關于王灼的這段評論,有學者認為是對李清照文采出眾而又特立獨行的贊揚,這顯然是不準確的。提出這一觀點的學者認為“輕巧尖新”是贊美文風的詞匯,其實結合前文可以得知,王灼受詩教觀的影響深遠,并且將這種儒家審美代人詞學批評,所以“尖新”與溫柔敦厚相比,并不是贊美之語。再加上后文的“肆意落筆”“無顧忌”等語,都是對李清照的明顯批評。相反,受李清照批評的蘇軾詞則得到了王灼的贊同。
長短句雖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與真情衰矣。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李清照認為蘇軾詞是“句讀不葺之詩”,不具備詞體本色之美,所以并不值得推重。但是王灼對蘇詞卻是評價頗高,理由應該很容易想得到,因為蘇軾的詞作有著明顯的詩化傾向,不拘泥于兒女情長的傳統詞主題,往往表現出濃郁的文人化傾向,這無疑和王灼對詞的期許不謀而合,所謂“指出向上一路”,就是指詞的詩化特征,同源體現,所以得到了他的好評。值得注意的是,這樣壁壘分明的評價其實有些武斷,柳詞和李詞的優點被過分忽略,而且從感情的真摯的角度來看,二人的詞作也有很多符合標準,只由于李詞是愛情題材而被完全抹殺,是不合理的,對傳統雅正體裁的過分追求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的思想局限性。

除了內容的合繩墨與否,詞在情感表達的真摯與否方面也讓王灼質疑,“荊軻入秦”的故事是作為真性情的正面例子被他舉出來的。“軻本非聲律得名,乃能變徵換羽于立談間,而當時左右聽者,亦不債也。今人苦心造成一新聲,便作幾許大知音矣。”他認為荊軻可以讓眾人為他的歌聲動容并不是因為他精通音律或刻意為之,那是真情得以流露才能達到的效果。而當時的人卻在苦苦追求“造成一新聲”,以為這樣才能受人追捧覓得知音,從而漸漸忽略了音樂表情達意的根本作用,轉向純粹技術性的鉆研,可謂是本末倒置了。
三、以詩法評詞的傾向
在王灼之前的詞學評論大多致力于將詞獨立于傳統文學之外來評論或分析,例如歐陽炯的《花間集序》和李清照的《詞論》,都在為詞的“別是一家”做注解和辯護,而王灼在這一點上又與前人不同。他一方面認為詞有著與古樂府聲詩相同的音樂文學特性,提出詞應該有雅正真摯的傳統,一方面又強調詞的文學性,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將它看作是消閑娛樂的游戲或者專為艷科的文體,這一點集中表現在他對北宋各家詞人的風格分析上。
“叔原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將不可學”“張子野、秦少游俊逸精妙。少游屢困京洛,故疏蕩之風不除”“陳無己所作數十首,號曰語業,妙處如其詩,但用意太深,有時僻澀”,從這樣幾條評語中可以看出,王灼完全是站在文學風格論的角度來分析眾位詞人的作品的,著眼點是他們的語言,這說明他一方面強調詞的音樂文學屬性,一方面又重視詞獨立于音樂之外的文學意義。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所運用的品格、風骨、氣韻等概念,都是傳統詩歌評論所常用的,這樣成系統地將其運用在詞人的風格評論上還是第一次,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王灼對詩詞在本質上并無對立的看法。此外,不同于《詞論》的闡釋模糊和過于嚴苛,他給出的評論還是比較中肯的。王灼往往會結合詞人的身世經歷和才力天分來評論作品,完全是知人論世的傳統文學評論方法。
晏叔原歌詞,初號樂府補亡。自序日:“往與二三忘名之士,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皆敘所懷,亦兼寫一時杯酒閑聞見,及同游者意中事。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異。竊謂篇中之意,昔人定已不遺,第今無傳耳。故今所制,通以補亡名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士君龍家,有蓮、鴻、蘋、云,工以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聽之,為一笑樂。”其大指如此。叔原于悲歡合離,寫眾作之所不能,而嫌于夸,故云,昔人定已不遺,第今無傳。
賀方回初在錢塘,作青玉案,魯直喜之,賦絕句云:“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賀集中,如青玉案者甚眾。大抵二公卓然自立,不肯浪下筆,予故謂語意精新,用心甚苦。
如上文提到對晏幾道、賀鑄的評價,前者結合了詞人的生平閱歷,晏幾道作為晏殊幼子,出生富貴但是一生不得志,因此作詞抒發感時傷事之情。后者詞作雖然數量不多,但是用心良苦,精益求精,也是值得肯定的,頗有一種作詩煉字的意味。
總的來說,王灼的《碧雞漫志》是宋代一部非常重要和獨具風格的詞論著作,無論是以翔實的資料構筑歷史框架的研究方法,還是詩詞同源的傳統審美取向,抑或張揚詞的文學性特點,都是這部書之所以獨特的表現。與此同時,其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比如過分維護封建道德、對人類的真實情感有所壓抑、對通俗文學的過分貶斥等,都是不可取的。特別是過分強調詩詞同源以至于忽略了詞的本質屬性這一點,對詞的發展起了一定的負面作用。然而作為較早期的詞論創作者,王灼的這些獨創之處無疑為后人提供了寶貴的參考價值。他的理論雖然不夠完善,但畢竟是當時最具規模的詞論專著了,其開先河的功績是無論如何都應該被記住的。
作者簡介:李倩(1985一),女,漢族,天津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詞與詞學)。
注釋:
[1]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