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永州八記”開創(chuàng)了描寫自然山水的新寫法,將自己的主觀情感寄寓在山水之中,并在自然景象中營造了“空寂”的意境,開啟了后世創(chuàng)作山水游記的新高潮。人生幻滅、仕途不順,柳宗元在山水的靜寂中實現(xiàn)了對人生命運的悲劇性感知,實現(xiàn)自我的精神救贖。本文主要從《永州八記》的文本闡釋,剖析柳宗元在永州看似空寂閑適的游山玩水背后體現(xiàn)的是其悲宦海之浮沉、哀民生之多艱的志士情懷。其表面不著一字之悲,實則處處體現(xiàn)人生的悲涼,是痛到極致便不會落淚,更是柳宗元人生的蒼涼幻滅與無言的吶喊。
一、仕途人生雙失意,寄情山水聊以自慰
“永貞革新”失敗后,改革的中心人物王伾、王叔文被貶,且不久后雙雙被賜死,柳宗元也由昔日指點江山、意氣風(fēng)發(fā)、深受賞識的有為之士被貶為蠻荒之地的永州司馬。柳宗元懷經(jīng)邦濟(jì)世之才、改革圖新之志,卻成為戴罪外遷的犯官。他胸懷孤憤,寄情山水,寫下《永州八記》聊以自慰。永州如此清麗的景色卻被埋沒于這荒野之中,被人遺忘的深邃空幽的自然之景與橫遭貶謫的文人兩相邂逅,普通的景色也被作者賦予了動人的情懷。正所謂“知音世所稀”,此時的柳宗元,哪還有什么知音,永州的奇山異石、涓流小溪,便是他天涯同淪落的知音。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讓他以平淡的口吻述說這尋常的事物,道不盡的平淡敘事中,空寂落寞之情卻無處不在。在永州,柳宗元體會到了對人生命運的悲劇性,在山水的靜寂中完成自己的精神救贖。
《始得西山宴游記》中,西山的發(fā)現(xiàn)是柳宗元精神世界的一道光,慰問著他疲憊的政治理想,“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樓為類。”這是柳宗元初見西山的欣喜。西山如此特立,一如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見到西山,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在廣闊的天地中好像是與自然之空氣一樣的存在,沒有邊際。這壯闊的景象又像是與造物者一同游覽,而不知它的盡頭。在這樣的情景之下,他“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yuǎn)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此刻他便忘卻人生命運的沉浮、政治失意的種種,只和這山、這天、這樹空靈合一,遨游天際;此刻無人所訴說,無人能訴說,一切盡在眼前這景這物中。古人“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眼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莫過于此。“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西山空寂的意境是柳宗元眼中的意境,亦是柳宗元被貶之初內(nèi)心苦悶、無奈、彷徨的真實寫照。他從昔日21歲便中進(jìn)士的英姿勃發(fā)、滿懷壯志的少年郎,一朝成為被朝廷所棄之“謬人”,這樣的巨大的落差、如此沉重的打擊體現(xiàn)出人生的幻滅與命運的沉浮,展現(xiàn)出一種無言、無奈的身世之悲。
在《鈷鉤潭記》中,柳宗元描寫到,居住在鈷鉤附近的山民因“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貿(mào)財以緩禍”,百姓難以承擔(dān)繁重的官家租稅和不斷累積的私人債務(wù),只有到山上去除草開荒,另辟新的居所,并打算賣掉潭上的田,用換來的錢暫時緩解一下繁重的苛稅和債務(wù)。在永州,柳宗元親眼歷見民間疾苦,百姓冒著被毒蛇咬死的風(fēng)險日夜捕蛇,以求免除賦稅。他心懷慨嘆,寫下《捕蛇者說》,希望朝廷官員能看到底層百姓的生活疾苦。柳宗元雖然身處險境,仍為百姓著說發(fā)言,體現(xiàn)了他志士的情懷和對蒼生的悲憫。但柳宗元對于自己的仕途悲劇卻不敢多作言說,更無人對他伸出援手。在《小石潭記》中,“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水流清澈,明明是水至清,柳宗元卻要說“空”,一個“空”字,道出作者此刻的心境是多么空寂與無奈。而“無所依”也道出了柳宗元當(dāng)時面臨的政治處境,沒有一人向他伸出援手,他孤立無援,無依無靠,他那時的心情也不難想象了。他寄情山水,本想逃避現(xiàn)實,排遣憂悶,然而在這僻靜空寂的地方,也隨處可見水深火熱的百姓,尖銳的社會矛盾越發(fā)突出,他滿懷改革之志,試圖改變這瘡痍的社會環(huán)境,卻慘遭排擠與貶謫,他已然不能靠自己排遣心中的郁悶,想要超凡脫俗,忘卻故土,卻只能借這自然的空寂之景遣懷,他寫道:“敦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軟?”,這一“樂”字反襯其悲涼,“結(jié)語哀怨之音,反用一‘樂’字托出。在諸記中,尤令人淚隨聲下。”而小石潭雖清麗,但其“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寂寥清冷的環(huán)境亦是他凄愴、哀怨心境的反映。
《鈷鉤潭西小丘記》中,小丘本來景色秀美清麗,卻被“穢草”“惡木”所遮蔽。他寫小丘的石“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或“然相累而下”,或“沖然角列而上”,皆爭為奇狀。小丘如此奇特秀麗,卻為唐氏之棄地,只賣四百錢卻“貨而不售”,終于得以遇到柳宗元,“憐而售之”。他與小丘同為天涯淪落人,憐小丘之不遇,亦是憐自己,繼而柳宗元感慨:“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小丘卻被自己獨得,他寫下文章“以賀茲丘之遭”,小丘尚遇得識才之人,柳宗元自己滿腔才華卻不為人所識,報復(fù)不得施展,反而被貶蠻荒之地,他苦苦等待與期盼,期望也能如小丘一樣,不再隱沒于窮山惡水。柳宗元以丘自況,賀茲丘之遭與悲自身之遇,人與丘的兩相對比,雖不著一字之悲而內(nèi)心深沉的抑郁之情自然流淌,這不再是大喜大悲,是一種心隨自然環(huán)境所轉(zhuǎn)的空悲。
在永州,柳宗元喜愛寫風(fēng)中之景。這里所謂的風(fēng)是自然之風(fēng),亦是人生之風(fēng)波與挫折的象征。“永州八記”的自然之景在面對風(fēng)時,不僅不被其所摧殘,反而與風(fēng)共舞,在風(fēng)中煥發(fā)另一種景象,愈加奇?zhèn)ヌ┤弧H纭妒洝防铩捌鋫?cè)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休焉。風(fēng)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yuǎn)”;《袁家渴記》的樹多楓、楩、石楠、褚、樟、柚,草則為蘭、芷,“每風(fēng)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陋葳蕤,與時推移”。這里的樹是嘉樹,草為蘭、芷,他們象征著高潔的品質(zhì)和愛國的情懷。在面對自然之風(fēng)時,于荒野之中,嘉樹、奇山與異石愈發(fā)堅韌與瑰麗,散發(fā)出無窮的力量,而柳宗元面對被貶謫多年、回京無望之殘酷現(xiàn)實,心中無限悲涼。永州的奇山異水與貶謫文人的悲劇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天涯淪落,相互交錯。
二、空寂悲涼無處訴說,憤悲寂沉郁心底
“永州八記”開創(chuàng)先河,以石自況。“石”象征著獨特的人格精神。在“永州八記”中,柳宗元筆下山、石別具一格。如《鈷鉤潭西小丘記》中“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小石潭記》中“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巖”;《始得西山宴游記》中“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這些山、石高懷傲物,皆不屈服,奮力生長,或突怒偃蹇,或特立不與培樓為類,已然具有了人的性格特征。柳宗元是“借石之瑰瑋,以吐胸中之氣”,永州的山石便是柳宗元自己的化身。柳宗元將自身懷才不遇的情感寄寓在“永州八記”之中,將自然山水的原本審美與人的主觀感受融合為“天人合一”的意境。

柳宗元善于對自己發(fā)掘的景物進(jìn)行改造,如《始得西山宴游記》中對通往西山之路的改造,“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莜,窮山之高而止”;《小石潭記》中通過“伐竹取道”,始見小石潭“水尤清冽”;《鈷鉤潭記》中柳宗元通過“崇其臺,延其檻”來整改建筑,然后又“行其泉,于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深然”,此潭能使其“樂居夷而忘故土”。《鈷鉤潭西小丘記》中“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才使西小丘“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為何柳宗元熱衷改造永州的自然之景呢?一方面,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說道:“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fù)墻搔摩,伸展支體。當(dāng)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fù)能久為舒暢哉?”柳宗元通過對自然環(huán)境的改造以換取自己在貶謫之地的片刻娛樂,但是其內(nèi)心的悲苦豈能輕易消除。柳宗元筆下,永州的山水雖然清麗絕美,實際上的永州卻是“與越相類”,永州離京城遙遠(yuǎn),環(huán)境惡劣,他從惡劣的環(huán)境和艱難的處境中努力尋找一絲慰藉,療愈他內(nèi)心的苦悶與哀愁。正如他在《愚溪對》中所言:“今汝之托也,遠(yuǎn)王都三千余里,側(cè)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蚌之與居。”在《與楊悔之第二書》中寫道:“至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過,往來甚熟”。永州被柳宗元一再稱為“居夷”之地,他“居蠻夷中久”,永州環(huán)境惡劣,“卑濕昏霧”“炎毒”“多火災(zāi)”,被稱為“穢墟”,長期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人體不適,以致生病,后來柳宗元病死在返京途中。另一方面,改造自然是柳宗元主觀能動性的體現(xiàn),他對景物的改造中蘊含著其為政之道。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滿腔報國之志與滿腹經(jīng)綸才華卻不能施展,政治前途渺茫無望,只能在這蠻荒之地試圖施展尋得自己的一方天地聊以自慰,兩相對比,這反而愈加體現(xiàn)了其感士不遇的心理,加劇了其仕途命運的悲劇性。
對于永州的山水,柳宗元“憐其不傳”,認(rèn)為“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他“既歸為記,以啟后之好游者”。這是柳宗元希望永州的山水能被世人所認(rèn)可,能傳于世,更是他對自己孤獨終老在永州的擔(dān)憂。多年的貶謫生涯磨平了他的棱角,現(xiàn)在他只渴求能離開這蠻荒之地,早日回到京師。此時的柳宗元,縱使想要抗?fàn)幰矡o力抗?fàn)幜耍坏貌唤邮苊\的悲劇。
貶謫歲月越來越長,在漫長的等待與期盼中,柳宗元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永州八記”的最后一篇《小石城山記》篇末所言道:“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他因擁有奇異景色的小石城山被安置在如此偏僻之地,對造物者產(chǎn)生懷疑,實際是哀嘆自己滿腹才華被流放于永州,已然從一開始被貶的自恰、悲苦不顯于外到不能抑制了。柳宗元永貞元年(805年)被貶為永州司馬,到元和十一年(816年)返回京師,他在永州一共度過了十年。從一開始的惴栗到最后對于自己被赦或已絕望,只能“甘終為永州民”。他對現(xiàn)實世界已然無能為力,消極、空寂與悲涼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世界。
“壯志郁不用,泄為山水詩。”橫遭貶謫之后,柳宗元內(nèi)心憤懣沉郁而不能表,只能借山水遣懷。他筆下的山水、泉石、草木、蟲魚,都有自己的個性和特定的遭遇,這不過是柳宗元將他自己的人格、情懷、處境投射在這些自然景物上罷了。他壓抑內(nèi)心的憤、悲苦,借山水以抒幽憤,力追求超然物外,在超脫與執(zhí)著中徘徊。他縱情山水,看似淡泊,實則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他只能將強烈的憤不平和未酬之志深沉地?fù)]灑在筆端下永州的山水自然中。“永州八記”凝聚著他感士不遇的現(xiàn)實情懷,澆灌著他的痛苦失意,他在山水中傾注自己強烈的主觀情感,并在自然景觀中營造了“空寂”的意境,將惆帳的身世之感與情景交融。柳宗元將自己的人生際遇、精神處境融合到一處,流露出他的命運之悲、仕途之悲、人生之悲。在永州的貶謫經(jīng)歷中,柳宗元雋秀天才的報國志向遭遇宦海沉浮的失意打擊,又橫遭失母失妻又失妹的凄婉命運捉弄,對現(xiàn)實世界無能為力,他自言“余既委廢于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而悼茲會不可再也”。他將幽獨寂寞、郁怒不平的情志寄托于永州凄冷清冽的山水峭石之中,從不刻意渲染內(nèi)心的寂寥沉郁,而悲憤孤寂、清幽冷峭之氣自然而出。“永州八記”既有冷清孤寂不為世人所賞識的命運身世之悲,也有清冷孤寂、壯志未酬而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的仕途之悲,他用永州空寂的自然之景譜就孤直、深沉、悲涼的生命悲歌。在柳宗元冷峭的筆端,永州空寂的山水與峭石同時也貫注著一股身處逆境雖然悲寂卻不肯屈服的冷峭之氣,折射著一種沉郁厚重而又壯志不滅的生命情調(diào)和悲劇精神,一如他在《江雪》中不理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惡劣環(huán)境,不畏嚴(yán)寒,執(zhí)著獨釣的心境。這亦是柳宗元這個貶適文人不屈不撓之悲劇意蘊的典型寫照。
作者簡介:杜鳳君(1990一),女,漢族,四川南充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