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楊炳策論中的治軍方略

楊炳，河南內黃縣人，康熙壬辰科武探花，被授予御前侍衛兼都司僉書加一級。在我國武術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楊炳占據著一席之地，是歷史文獻可考的最早梅花拳代表人物。乾隆七年，楊炳于內黃縣揮毫寫下《習武序》。這篇文章不僅被尊為中華武學的“不朽名著”，更是梅花拳的傳世經典文獻①，豐富了我國武術理論寶庫。然而，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人們對楊炳軍事思想的了解十分有限，只能從他談論武術的只言片語中略作推斷，窺探其思想的冰山一角。

近年來，隨著故宮檔案的深入發掘與研究，筆者有幸發現了他在康熙五十一年殿試時呈獻給康熙皇帝的策論。當時，康熙皇帝親自策問：“‘今天下承平日久，凡山海剽掠之輩’仍‘出沒為害耳’，‘今欲使根株永靖，萑苻不驚，豈無其要也？'夫為將者，該采取什么方略而‘兵革不煩而盜賊自息?！笨滴跽f你們這些人“究心韜鈐有日”，應“悉抒所見于篇，朕將親覽焉”?？滴跻笾惺轿渑e們，以“身為將領”的角度，獻出“不動用大規模武力，就能讓盜賊自行平息”的良策。楊炳作為應試武舉，精心撰寫了一篇2000余字的策論呈給康熙皇帝。

今天我們研讀這篇策論，對楊炳的軍事智慧可略窺一斑。他以“甄別”與“駕馭”為核心，巧妙融合儒家仁政思想與法家治術構建的軍事理論體系。這一體系既是對傳統兵法的大膽創新與獨特闡釋，深入剖析了戰爭與治理的內在聯系，也透過字里行間，折射出清初軍事改革背后的深層邏輯，為我們了解那個時期的軍事發展提供了珍貴視角。正是憑借這篇策論中嶄露的軍事思維與政治智慧，楊炳被點中探花，踏上充滿文韜武略的政治征途，開啟人生新篇章，也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思想財富。

一、知人善任：儒家治軍思想的制度實踐

策論開篇，楊炳便提出“甄別”與“駕馭”兩個概念，并將其“視為治軍之本”。對于期望“承大業而垂統萬年”的帝王來說，具備甄別賢才之識與駕馭英雄之權，不僅關乎一時的大業承續，更與開創萬年帝統緊密相連。

所謂甄別，即要有“藻鑒之明，不致賢愚混淆、真偽雜進，務使才能道德之彥莫不各效其所長”。君主需有明鏡般的洞察力，精準區分賢愚、辨明真偽。在人才選拔環節，才能是施展抱負的工具，道德是指引方向的燈塔，兩者缺一不可。絕不能讓魚目混珠之輩擾亂朝堂，只有讓真正具備卓越才能與高尚道德的賢能之士在各自擅長領域施展才華，才能共同為國家繁榮昌盛出謀劃策，實現天下升平的理想局面。儒家注重德才兼備，正因只有品德高尚之人，方能將才干用于正途，真正造福國家與人民。

所謂駕馭，即要有“鼓舞之方，不致用違其才、人失其職，務使廉潔勇敢之士莫不各盡其所能”?！榜{馭”是君主統治藝術的核心要素之一。君主需巧妙地掌握激勵與管理方法，確保每一位廉潔奉公、英勇無畏的人才都能在合適崗位上各盡其能，全力輔佐王朝。避免人才誤用，讓他們在各自擅長領域“翼贊王朝，允成勘定之勛”，共同奏響王朝繁榮的樂章。

楊炳在《策論》中進一步假設：若“用人而不精其識”，缺乏精準甄別能力，就會“魚目或有混珠之逍”；“任人而不神其權”，沒有靈活有效的駕馭權力，就會出現“長才或有短馭之憂”，導致大材小用。所以，將領應當才全德備，既能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又能在日常以身作則、秉持高尚品德。對于君主而言，知人善任的能力更是重中之重。君主需要憑借敏銳眼光，在茫茫人海中發現真正的人才，并為其提供施展才華的舞臺;憑借高超領導藝術，讓人才心甘情愿為國家效力。

楊炳斷言：“惟甄別精而駕馭神，將見：才者抒其謀，賢者普其惠，而寬嚴協相濟之宜；廉者矢其操，勇者振其氣，而四境有安樂之象。\"當君主將甄別與駕馭之術運用得爐火純青時，國家將呈現生機勃勃的景象。有才能之人盡情施展謀略，為國家發展規劃出謀劃策；賢德之人廣施恩惠，使百姓安居樂業，社會風氣和諧向上；廉潔之士堅守操守，為官場樹立清正廉潔的標桿；勇敢之士在戰場上振奮士氣，保家衛國，守護邊疆安寧。如此一來，“奠河山而壯金湯，端在今日矣！”國家根基穩固，國防堅如磐石，繁榮昌盛的局面指日可待！

楊炳的“甄別”與“駕馭”方略，既植根于儒家倫理體系，又整合了儒學內外思想，形成具有實踐適應性的策略系統，展現了儒學的動態轉化能力。這一治軍方略，不僅適用于古代王朝統治，在當今社會的人才管理與團隊建設中，同樣具有深刻啟示意義。它提醒我們，選拔與使用人才時，都要秉持全面、審慎的態度，注重人才的綜合素質與發展潛力，讓每個人都能在合適位置上實現自身價值，共同為國家和社會的發展貢獻力量

二、“勇”“廉”兼具：將領倫理模型的構建

楊炳在策論中說：“夫將者，三軍之倡也。將何以鼓其氣而勵其操，使三軍之眾皆有如虎如貔之威，有恥有義之心也？亦唯在乎‘勇’與‘廉’二者而已?！薄皩⒉挥?，則無以鼓三軍之氣；將不廉，則無以服三軍之心?！睏畋牟哒撋羁剃U述了將領“勇”與“廉”兩種關鍵特質對治軍的重大意義，也為構建將領模型提供了核心要點，

“勇”為將領之膽，激發三軍士氣。勇敢是將領不可或缺的品質。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危險無處不在。將領唯有具備過人勇氣，才能在關鍵時刻果敢決策，帶領士兵沖鋒陷陣。面對敵人猛烈進攻，將領若能身先士卒、無畏無懼，便能讓士兵感受到榜樣的力量，從而激發他們內心的勇氣與斗志。古代諸多名將，如項羽巨鹿之戰，破釜沉舟，以大無畏的勇氣向士兵傳遞戰斗決心，讓楚軍士氣大振，以少勝多擊敗秦軍；霍去病深入匈奴腹地，不懼危險，勇往直前，其英勇之舉激勵著漢軍將士，屢立戰功。相反，若將領膽小怯懦，在戰場上畏縮不前，士兵們也會隨之喪失信心，軍隊士氣低落，戰斗力大打折扣。因此，勇敢是將領的核心特質，是鼓舞三軍士氣的關鍵因素。

“廉”為將領之德，收服三軍之心。廉潔是將領贏得士兵信任和擁護的重要品德。將領廉潔自律，不貪圖私利，才能做到公正公平地對待每一位士兵。在物資分配、軍功獎賞等方面，公正無私的將領能夠讓士兵們感受到公平正義，從而心服口服。將領若貪圖私利，則難以公平行賞執罰。諸葛亮治軍以“淡泊寧靜”為準則，在軍中與士兵同甘共苦，其高尚的品德贏得了蜀軍上下的衷心愛戴和敬重；東漢名將張奐，“使馬如羊，不以入廝；使金如粟，不以入懷”，正身守己，威化大行，深受士兵們的尊敬。相反，如果將領貪污腐敗，中飽私囊，士兵們會對其心生不滿和怨恨，軍隊內部會產生嚴重的信任危機，軍心離散，這樣的軍隊必然缺乏戰斗力。

“勇”與“廉”兼具，構建完美將領模型。一個優秀的將領，既要有勇，也要有廉。勇敢讓將領在戰場上有膽略、有魄力，帶領士兵取得勝利；廉潔讓將領在軍隊中有威望、有信譽，凝聚士兵的力量。只有將“勇”與“廉”完美結合，才能構建出理想的將領模型。這樣的將領，不僅能在戰斗中激勵士兵的士氣，還能在日常管理中贏得士兵的尊重和信任，使軍隊成為一個團結一心、戰斗力強大的集體。

楊炳關于將領“勇”與“廉”的觀點，為構建將領模型提供了樣板。在選拔和培養將領時，要注重考察其是否具備勇敢和廉潔的品質，只有這樣，才能打造出一支戰無不勝的強大軍隊。

三、法紀與訓練：提高戰斗力的重要手段

在楊炳的策論中，其治軍方略還體現在法紀與訓練方面，具體如下：

1.“法戒-號令”的雙軌治軍原則。楊炳在策論中說：“平時之法戒不立，則怠玩成風；臨事之號令不嚴，則委靡立見。”他指出如果在平時軍隊中不確立法規戒律，士兵就會養成懈怠、玩忽職守的風氣；而在面臨戰事時，若號令不嚴明，軍隊立刻就會表現出萎靡不振的狀態。這說明平時的嚴格管理和戰時的嚴明紀律是保持軍隊戰斗力的基礎。周亞夫駐守細柳營練軍時，“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②，其核心強調軍隊的絕對服從性與軍事紀律的優先性；李光弼太原之戰“斬退卻者，三軍股栗”③的戰場紀律，正是這兩個原則的典范。

2.部隊的戰斗力來自平時的訓練。楊炳在策論中以西漢名將周亞夫和中唐出色統帥李光弼為例，二人“能使營壘改色，而旌旗煥然一新，何術之操？”“無亦訓習之勤，有以一其心志，步伐止齊之節，有以齊其手足耳目軟？”這難道不正是通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來統一士兵的思想意志，憑借嚴整的隊列紀律來規范他們的肢體動作與感官協調嗎？二位將軍成功的原因在于勤于訓練，通過訓練統一士兵的意志，規范步伐和各種行動，讓士兵的行動整齊劃一，聽從指揮。這體現了嚴格訓練對于塑造強大軍隊的重要性。

3.訓練軍隊的難點和關鍵在訓練之將。楊炳認為訓練軍隊的難點不在于軍隊人數眾多難以訓練，而在于缺乏真正用心訓練的將領。如果將領能實心訓練，就能針對士兵的手、足、耳目、心志等方面進行有效訓練。訓練手部動作以掌握攻防間距，練習腳步移動來把握戰術節奏，培養視聽反應能執行指揮號令，磨礪精神意志方恪守忠誠仁義的準則。這樣的訓練必能全面提升士兵的素質和軍隊的整體戰斗力。

4.楊炳創造性地提出“心志-耳目-手足”的三維訓練模型，

心志訓練：以“忠孝節義”為核心，構建價值認同體系。這繼承自《吳子兵法》“教之以禮，勵之以義”的思想，通過道德內化實現精神統一。

感官訓練：強調“旌旗金鼓”的信號系統，使軍隊如臂使指。諸葛亮《將苑》“夫三軍之行，有鼓鐸之音，旌旗之制”即為此道。

體術訓練：通過“步伐正齊”的機械式重復，形成肌肉記憶?！安椒ブ过R”是古代軍事訓練中的核心戰術動作規范，其本質為戰術協同與節奏控制的結合體，主要功能在于實現軍隊行動的統一性與攻防轉換的秩序性?！斑M退有度”的紀律要求，為后世“伍什卒”層級化訓練體系奠定理論基礎，如《尉繚子·兵教》“伍長教成，合之什長”的分級訓練法，正是此理的具體實踐。

四、德法共治、防懲并重：軍事思想向的國家治理的嬉變

楊炳策論的最后一段，以將領的身份，從緝盜降匪使“匪類殲除”“根株永靖”的視角，闡發了保障國家長治久安的國家安全觀，體現了楊炳軍事思想向的國家治理的嬗變。

1.以德固本：民心向善為安邦之基。楊炳主張國家安全的核心在于“范圍一世之人心”，強調通過道德教化激發民眾內在向善動力，這與《尚書》“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思想一脈相承?！安皇逊ňV之密”，反對單純依賴嚴刑峻法，認為過度強調刑罰會削弱道德約束力，導致“官將刑法不嚴”的治理漏洞；通過德性引導使民眾自覺抵制“自棄之意”，“欣欣然入善途”，形成社會共同價值觀，呼應了“政之所興在順民心”④的治理邏輯。

2.防懲并重：制度構建的雙向保障。楊炳在策論中提出“未來而防之，既去而緝之”的系統治理框架，融合預防與懲戒機制，強調法治與德治互動。

預防機制是社會治理的第一道防線。通過動態監測體系，對各類潛在風險進行實時跟蹤與分析，力求將隱患消弭于萌芽狀態。與此同時，建立“考察不密”的警示機制，借助基層治理網絡，如嚴密的戶籍管理體系和活躍的鄰里監督機制（保甲體系），確保社會治理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被有效覆蓋，實現\"無弗周之慮”。這一理念與唐太宗“使民衣食有余則自不為盜”的民生保障觀一脈相承，均強調從源頭上減少社會問題的產生。通過加強道德教化，提升民眾的道德素養和法治意識，消除犯罪的潛在誘因，引導民眾形成“向化之思”，自覺遵守社會規范。

懲戒機制是維護社會秩序的有力保障。對于違法者，嚴格依照法律規定進行懲處，秉持“刑法嚴而知恥”的原則，讓法律的威懾力深入人心。在執法過程中，確保司法公正，不僅要讓違法者受到應有的懲罰，還要通過公正的司法程序引導罪犯深刻反思自己的行為，促使其產生悔過之心，體現“天下之治不進則退”的辯證治理觀，形成“返本之誠”的正確導向，推動社會朝著更加和諧、有序的方向發展。

結語

楊炳治軍思想猶如一個立體的軍事生態系統，既包含制度框架的“硬約束”，又注重精神塑造的“軟實力”；既強調機械訓練的“形而下”，又追求價值認同的“形而上”。他既把“甄別”與“駕馭”作為治軍命將的前置手段，又把“勇廉兼具”樹為將軍的模版；他既重視平時的法規戒律、臨戰的號令嚴明，又強調將領在訓練軍隊中的關鍵作用，通過全面且細致的訓練，提升士兵素質，增強軍隊的凝聚力和戰斗力，培養士兵的道德品質和精神意志。他既注重法治建設，又反對單純依賴嚴刑峻法，提倡教化和德性引導。他的國家安全觀更為現代社會治理提供了深層的文化基因與智慧源泉，值得我們深入研究與借鑒

2025年3月29日

注：

① 楊祥全.中華經典體育文獻宣讀（綜合卷）[M].太原：山西科技出版社，2024：97.② 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③ 見《舊唐書·李光弼傳》④ 見《管子·牧民》篇⑤ 見《貞觀政要·君道》。⑥ 南宋理學家呂祖謙《東萊博議·葵丘之會》篇。

（作者：楊彥明，河南省梅花拳代表性傳承人，原安陽市委統戰部常務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