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7.01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7-0043-03
黃秉義作為少年時熱衷科舉、壯年關心時勢和學堂教育、民初繼而擔任國會議員的士紳,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究其一生都在謀求一官半職的路上。然而,科舉覆滅后,傳統士紳的做官路徑受到阻礙。在現實的驅動下,知識的接受內容由舊轉新。在其人生道路的不同階段,不同知識接受方式使其更替觀念,轉變視角來認識世界。本文的核心問題是黃秉義的閱讀史對其觀念的塑造。長期以來,學界對于黃秉義的研究集中在其對時政大事的認知上,如議員選舉、地方禁煙活動以及對辛亥革命的認知①,而對其閱讀史的研究則較為少見。本文以《黃秉義日記》為核心,考察晚清民初黃秉義所讀的書籍和報刊,探究接受新知過程中其內心世界的演變,以及外化到言行方面的不同表現,進而了解黃秉義的內心世界。
一、環境塑人:黃秉義的閱讀背景
法國的弗雷德里克曾言:“書籍是象征的對象,圍繞著它組織著一個文化建構,不論是個體層面、群體層面,還是民族層面”②,書籍的閱讀不僅受讀者閱讀能力的影響,還與其知識水平、個人背景以及“期待視野”緊密相關。③晚清時期,科舉依賴的是四書五經的知識體系。廢科舉后,士人多關注學堂教育,以此接受新式的教育信息。黃秉義追求的科舉取士也被迫中斷,融入民國后的學堂教育中。晚清是近代中國的劇變時代,中國長期的知識生產模式呈現新舊遞嬉的態勢。教育機構從過去的私塾、家學等轉為新式學堂。新學體系下,催生了從小學到大學的系統教育,誕生了從事教育的專門機構和專業人員。
在少年時代,黃秉義閱讀的書目主要聚焦于那些有志于科舉考試的士子們所必讀的經典,這一選擇深深地植根于他所處的文化土壤與家族學術傳承之中。他誕生在科舉競爭激烈的浙江省,一個自唐朝以來經濟就蓬勃發展的地區。學術層面,浙東學派的影響力輻射至浙西、江西、福建、湖南等地。這一學派強調學以致用、注重實際成效的學風,對浙江的學子們產生了深遠的精神啟迪。黃秉義也不例外,儒家學問被黃秉義奉為為人處世、待人接物之本,說明了儒家經典對其陶染之深。
儒家被視為一種追求超脫世俗的學問,其“學問有成則應步入仕途”的觀念扎根于科舉士子的心靈深處,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崇高理想,則是士大夫們最終追求的人生目標。浙江科舉的社會氛圍濃厚,如葉適提及“今吳、越、閩,家能著書,人知挾冊”④,讀書應舉已成為社會風尚。浙江位于東南沿海地區,自近代以來頻繁遭受列強武力的侵擾乃至入侵,成為抵御外敵的重要前沿陣地。面對這一危機,那些懷有深厚社會責任感的士子們挺身而出,積極呼呼并實施改革舉措。黃秉義曾閱讀《近世中國秘史》,“柳翁閱有《近世中國秘史》,捫虱談虎客編,想是康梁所造,余借閱之,文理頗佳也”,該書展示黃秉義對近代時局的關注。黃秉義也是晚清儒家文化階層中的一員,在社會危機面前,關心國家大事,以民族利益為重。
儒學家風鑄就黃秉義的人格基礎與處世之道。父親黃壽征在黃氏家族中的官位較高,因辛亥革命的爆發而辭官回鄉。《黃秉義日記》中強調父親的剛正清廉,在上任后推行仁愛之政,踐行以德化民之道,對黃秉義價值觀的建立意義很大。如乙巳(1905年)年,“但家君在滇所行各節一切用心之處。況家君生平謹慎,向無虛語,與人言之此言,斷勿自行粉飾”。由此得知,他自豪其父的正直勤能、體察民情,這有助于引導黃秉義為官的正直風氣。其父為官多年,家族經營典當,均為其購書購報提供便利。同時,黃秉義具備的文人氣質也利于結交友人,對其之后的思想和知識學習產生了影響。
二、知識開慧:黃秉義的閱讀內容
光緒九年(1883年),黃秉義以黃沅之名考取詹事府貢士。黃秉義立志于成年后返回浙江臺州參與鄉試,為此他持續不斷地進行著應試準備,所涉獵的書籍多圍繞著科舉考試展開。同時,出于對詩文的熱愛,以及為了滿足閱讀報刊、與士林友人交流的需求,他的學習與社交活動也融入了這些元素。這一時期黃秉義主要閱讀《國朝先正事略》《丁未賞雪齋官商便覽》等書。以上所列的書籍,每冊都極為重要,需準備齊全。鑒于明年將有院試的考試日期,定會前往書坊購買這些書籍以備不時之需。顯然,黃秉義極為重視科舉考試,并且在書籍選擇上有著明確的標準。
在科舉之余,黃秉義閱讀了大批閑情逸致之書,既增加了認識世界的趣味性,也有利于緩解他在備考科舉過程中沉悶之疲態。在此期間,黃秉義閱讀《八宅明鏡》《聊齋志異》《實報錄》《思悲錄》《借鐸》《加許律例》《萬法歸宗》《方寶全書》等書。以上書籍為黃秉義擴大世界觀,回溯人世形形色色的人與事奠定了基礎。
少年黃秉義曾任詹事府供事,這段經歷培養他對官場的興趣。此后,他持續研讀與仕途、官場相關的書籍,例如《名臣言行錄》《官場現形記》《太上感應篇》等。黃秉義對官場做官有個人的追求,“余閱《名臣言行錄》,若以流芳后世,不枉為人一世也。余看世上方物皆空,若以名登竹帛,流芳千古,死亦無憾哉”。作為儒家士人,黃秉義有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德理想,期望能以自身的德行與功績,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印記,被后世子孫所傳頌與銘記。
通過分析黃秉義的日記及其記錄的閱讀書籍,可見他對日本時局,特別是其改革措施方面,給予了高度的關注。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其在日記中寫道:“自明治維新不下三十年以致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乃日皇用人之善,良臣輔粥,百廢俱舉,文明若是,政治若是,上下一心,軍民一心,雖堯舜之世亦不過如此也。”對此,黃秉義肯定日本在器物層面學習西方的積極意義,如改變人才選拔方式、創建新式學校。在領悟中國的社會危機后,他認識到中國振興實務的緊迫性,以求中國振興國力。
從黃秉義對日本變法的討論以及他對學堂建設的提倡來看,他所主張的變革主要集中在物質層面,具體體現在組建新式軍隊和培養現代人才等方面,而對于制度層面的改革則鮮有觸及。在制度文明變革的問題上,黃秉義持保守立場,他擔憂個人的生計以及社會將面臨的不穩定局面,這映射出中國士大夫群體對于專制皇權既矛盾又留戀的復雜情感。從保守到開放,從封建到民主,揭示轉型時代士人知識分子的知識生產方式的轉移路徑。從接受傳統科舉知識到學習新式西學,是晚清時期絕大多數士紳的必經之路。從傳統士人的角度,對其認為的“正道”社會進行維護,既是憂心天下的表現,也包含思維內在的保守性。在閱讀大量與日本相關的書籍后,黃秉義對日本的變革有了較為深入的認識,其成為士大夫中通曉時政大事之人,為其渴望變法趨新和重振國威的思想做鋪墊。
三、知行合一:黃秉義對學堂教育的關注
隨著西方學問向東方的傳播,中國封閉的國門被打破,逐步被吸納進由西方社會所塑造的新國際秩序之中。社會風尚西化,新型學校的建立是社會開始轉型的表現之一。黃秉義對新型學校建設的認識,多源自《申報》的記載。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黃秉義開始留意京師大學堂的建設動態,他在日記中記錄了該校的招考學生辦法及章程,其中提及了速成科目的設置,并將課程分為仕學和師范兩大類別。此后,他多次摘錄了《京師大學堂章程》,以此加深自己對于新式學堂教育體系的理解。與此同時,他的家鄉也迎來了教育改革的浪潮,眾多書院相繼轉型為學堂,例如:光緒二十八年,東山書院更名為毓才學堂;光緒二十九年,海門印山書院轉變為另一所毓才學堂。
新式學堂的創立,帶動了社會移風易俗的風氣,拋棄封建文化殘留的糟粕,有助于形成開放的、自由的、流動的社會。臺州當地的蒙學堂會定期舉辦演講活動,自稱為“維新派”,并將那些在九峰書院學習的學生視為“頑固派”。在這些演講中,剪辮被視為新奇之舉,甚至有幾位學生前往省城學堂繼續深造。由此得知,當地學堂趨新的一面,提倡剪辮易服,改變社會面貌。即使剛推行時期受到反對,也以強制性的手段落實。
然而,外國宗教對中國辦學事業多加干預,干涉當地辦學的情況。例如,由法國傳教士李思聰與中國人王夢蘭共同創立的毓才學堂,在光緒三十一年(即1905年)經歷了一場教徒間的沖突后,盡管李思聰宣稱學堂將歸還地方自主管理,但實際上,學堂的控制權仍然掌握在外籍人士手中。此外,同治二年(1863年),對于印山學堂案件,“里人以該山方整如印,嗣后天主教盛行,被人售與教堂,稱毓村學堂”。直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法國勢力才退出當地。為此,黃秉義深感殖民勢力的強勢和國力衰落的無奈,不滿教會打著傳教的名義干預地方的教育事業。
除了教會勢力的干預,學堂的興建面臨著眾多挑戰。黃秉義表達了對新式學堂經費問題的深切憂慮,當權者急于自強圖新,毅然廢除了科舉制度,著手將傳統書院改造為新式學堂,意在追趕東西方教育的先進步伐。然而,這一變革不僅給朝廷帶來了龐大的資金需求,也讓民間承受了沉重的經費負擔。為此,臺州政府提出相應措施,遵循當時政府制定的詳盡規章制度,士紳們自發興辦學校,專門組織集資并籌集款項,同時向多所學堂提供總額為一千三百元的補貼。若學堂運營出現虧損,則按照各自投入的股本比例分攤;若有盈利,則所有投資者共享收益。從而,政府通過集股、籌款等方式,解決學堂運行過程中經費不足的困難,促使學堂妥善運行。
臺州地區對興辦學堂教育給予了高度重視,視其為提升民眾素質、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途徑。黃秉義之父,也在臺州積極投身于學校的創辦工作,不僅為當地教育事業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更影響了其子對于學校教育與發展的理解和認知。特別是在光緒三十年(1904年),黃壽征展現出了非凡的領導力和對教育事業的無限熱忱,“黃壽征從船稅中籌款四千文,借以舉辦學校和育嬰堂。各州城設立了教育會、女子學校、宣講所,以及高等小學校”。這些機構的建立,不僅豐富了臺州的教育資源,也極大地促進了當地文化的繁榮和教育的現代化進程。
臺州還將選拔人才前往全國教育發達地區進行培訓,借此機會培養臺州學堂教育的骨干人才。臺州地區針對“在萃山創辦義務學堂并籌集三千股資金”的計劃,決定選拔四名至六名熱心時務的人士,前往杭州、上海以及日本等地,學習語言文字,以及醫學、光學、天文學、化學、電學等自然科學知識,還有實用的時務學問。這些學者將按專業分科教授,學制定為四年。授課的科目涉及近代新式學科,以及其他有用的時務知識。黃秉義認為培養人才是富裕家庭理應承擔的責任,這也是一種善舉。該舉措有助于學堂教育的持續性發展。
四、結語
晚清,隨著一系列重要歷史事件的發生,知識接受方式也在時代變化中得到錘煉。縱觀黃秉義所涉獵的書籍與報刊,這既源于他出身于世代崇尚詩書傳家的家庭背景,也源于他內心深處強烈的報效國家愿望。盡管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他閱讀的書籍側重點有所不同,但始終貫穿其中、從未間斷的是對儒家先賢論著的研讀,這些書籍大多是歷代中國士子必讀的經典。這些經典不僅是黃秉義言行舉止的根源,也體現了他對中國傳統士紳身份的深刻認同。在此過程中,士人知識生產方式逐漸西化是時代的必然。由此,解讀到一個舊式的士人對逝去王朝的留戀,到后期融于新時期的革新之中,蘊含出其時代變革下士紳的精神寄托。這涵蓋了晚清一代江南地方士紳的群體心理變遷路徑,有助于在一個全新的政治空間下,構建士紳關注時事的思維特質。
注釋:
① 吳晗、費孝通:《皇權與紳權》,上海書店1949影印本;張仲禮:《中國士紳—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尤育號:《在舊學與新知之間:一個鄉村士紳的閱讀世界—以張櫚lt;杜隱園日記gt;為中心》,《歷史教學問題》2011年第4期,第93-100頁。
② FrédericBarbier:Patrimoine,production,reproduction,BulletindesbibliothequesdeFrance20o4年第5期,第11-20頁。
③ 郭平興:《曾國藩禮學閱讀階段及其特征考》,《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19年第36期,第35-39頁。
④ (宋)葉適:《水心別集》卷九《廷對》,見《葉適集》,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744頁。
黃秉義著,周興祿整理:《黃秉義日記(第一冊)》,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263頁,第92頁,第344頁,第8頁。
⑥ 黃秉義著,周興祿整理:《黃秉義日記(第三冊)》,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379頁,第75頁。
⑦ 項士元:《海門鎮志》,臨海市博物館打印本1988年版,第204頁。
⑩ 黃秉義著,周興祿整理:《黃秉義日記(第二冊)》,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557頁。
? 陳志超:《椒江市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87頁。
作者簡介:
朱琳,上海大學,中國史專業,研究方向:中國近代社會生活史、自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