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預期信息標記“服了PN了”構式探析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14.036【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14-0124-03

現代漢語中，“服了PN了”是一種常見的口語表達方式，說話人通常用來進行反預期性的感嘆，例如：

（1）我從來沒見過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慧眼識珠，把握機遇。我真服了他了。（張劍《世界100位富豪發跡史》）

（2）羅四姐實在無話可說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高陽《紅頂商人胡雪巖》）

由上述例子可見，“服了PN了”在語音上是一個獨立的韻律成分，其后有明顯的語音停頓，一般不再加上語氣詞；句法上，“服了PN了”前邊可以加“算是”“可是”“真”等副詞，也可獨立成句；語義上，意在對他人或自己的才能或成就表示贊揚，或通過表面的贊揚對對方實施責怪的言語行為，達到諷刺效果。“服了PN了”的語用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語境，聽話者需要具備一定的語言理解和交際能力才能準確理解說話者的真實意圖。

靳丹琪（2015）認為人稱代詞作賓語的非典型“V了O了”構式同典型的“V了O了”構式在語法、語義、語用上有較大的差異，但并未具體分析，目前相關研究仍然較少。本文以北京大學CCL漢語語料庫和北京語言大學BCC漢語語料庫為語料來源，從共時的角度對反預期標記“服了PN了”展開研究，探討其構件特征、語義類型和語用功能。

一、反預期標記“服了PN了”的構件特征

“服了PN了”結構由自主動詞“服”、動詞詞尾“了”、指人代（名）詞“PN”和句尾“了”四部分組成，變項“PN”有限入條件，多為單數形式的人稱代詞。

（一）常項“服”的釋義及語法特征

許慎《說文解字》記載：“服，用也。\"趙武宏（2010）認為從甲骨文字形來看，“服”字左邊是弓身跪著的人形，右邊是一只手，表示按住一個人的頭部令其降服。因此，本文認為“服\"的本義為“降服、服從”。據語料考察，先秦文獻中就有諸多動詞“服”的用法。例如：

（3）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春秋·《尚書》）

（4）晉師侵衛，衛不服也。（春秋·《左傳》）

西晉時期，“服”的詞義擴大，引申出“佩服”義。

（5）于時簧上有遠方及國內諸生四百余人，皆服其才也。（晉·陳壽《三國志》）

（6）后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于是皆服其妙。（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張衡傳》）

在“服了PN了\"結構中，“服”為動詞，意為“信服、服氣”，表示對變項“PN”的佩服之意。馬慶株（2005）從語義角度把現代漢語動詞分為自主動詞和非自主動詞。“服”是說話人有意識的行為，可以自由支配，因此是自主動詞，由此也可以看出該結構帶有主觀性。

（二）常項“了”的語法意義和語用功能

為了方便說明，我們把動詞詞尾“了”記作“了，”，句尾“了”記作“了2”分別進行闡述。

1.詞尾“了”

“了，”是附綴在動詞之后的動態助詞，劉勛寧（1990）認為它的意義應當是表示謂詞所指示的動作或狀態成為事實。從語用功能來看，“了\"關聯“背景—焦點”結構，焦點往往是新信息，背景是說話人預設的已知信息。如例（1）中的背景是“他慧眼識珠，把握機遇”，新信息是“我服了”，“了，”表示動作的實現，標記焦點“服”。

2.句尾“了”

呂叔湘（1999）認為句尾“了2”是肯定事態出現了變化或即將出現變化，有成句作用。在“服了PN了”中，“了”除了具有體標記功能，還表示肯定語氣，說明“服了你”已成事實。由于肯定語氣包含主觀推測，因此說話人在傳達自己想法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感情和態度。“服了PN了”是表示反預期的言語行為，帶有一定的主觀性特征，此處的“了”帶有主觀判斷義。

一個句子的基本結構是“話題 + 述題”，一般來說，“服了PN了”可以補全為“我服了PN了”，此時“我”為話題，“服了PN了”為述題，是說話人真正想要傳達的信息，句尾“了\"關聯“話題一述題”結構。

（三）變項“PN”的音節構成和語法性質

通過檢索并統計BCC語料庫中的語料，發現“服了PN了”結構中變項“PN”各實例使用情況如下：

由表1可知，從音節構成來看，能進入該結構的代（名）詞單音節形式居多，雙音節形式較少。侯影（2019）提到受漢語求偶因素的影響，人們偏向使用雙音節詞、四字格。因此“服了PN了”一般為四音節形式，受到音節壓制，“PN”大多為單音節詞語，雙音節較少進入變項。從結構關系來看，“服了PN了”的動詞和賓語之間的粘合程度不高，不能做結構的變換，如不能說成“你服了”“他們服了”。從“PN”的使用情況來看，“PN”一般是定指成分，可以從情境語境中找到具體所指。“服了你了”是該結構的最典型成員（即中心成員），用例數最多。“服了他/她了”“服了自己了”也是典型成員，用例數位居前三。“服了它了”“服了我們了”“服了您了”是不典型成員，用例數不超過10例（由于“you/U”是外來詞，可以表示“你”或“你們”兩種情況，因此不計入分析）。“服了PN了”前常常有具體事件，表示對某個人的敬佩或不滿之情，所以“PN”一般為單數形式。

表1還顯示，在人稱代詞中，最有可能充當該結構填項的是第二人稱代詞，其次是第三人稱代詞，最后是第一人稱代詞，指人或指物專有名詞出現在該結構中比較罕見。由于“服了PN了”的字面義是贊揚（只有聯系特定的語境才表示諷刺），所以根據言語交際的禮貌原則，贊揚的對象一般不能是自己，所以第一人稱代詞使用頻率較少。張秀松（2017）認為“PN”極少用指人專有名詞，是因為指人專有名詞現場直指性差，跟整個構式現場性強的特點相背。

二、反預期標記“服了PN了”的語義類型

反預期標記在語言交流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Heine（1991）等認為，反預期信息標記的功能在于表明說話人認為某個陳述在特定語境中與常規情形存在某種程度的偏離。換言之，反預期標記“服了PN了”具有向聽話人傳達自已的反預期心理的功能。人們基于過往的經驗、知識或情境會形成對事件的預期，當新信息與個體的心理預期不符時，通常會產生高預期和低預期這兩種結果。

（一）高預期—贊賞或敬佩

話語成分常帶有立場性，說話人在表達觀點時會選用特定的詞匯、句式或預期表達態度、立場和觀點。王立非、馬會軍（2009）認為會話中反預期信息的出現往往會直接引發“詫異”或“意外”的心理反應，隨后，隨著言談參與者對自身利害關系的深入思考，這種反應會進一步分化為更具體的情緒。當新信息超出心理預期，會引發說話人的驚訝與喜悅情緒，從而使其對對方流露出贊賞或敬佩之情。“服了PN了”的使用直接向聽話人表明說話人的反預期心理，同時也反映出說話人的立場和情感，表達個人的主觀認知或評價。例如：

（7）他見兩只猛虎全死了，像走了過來，說道：“俺真服了你了！你怎么就不覺得害怕呢？”（李文澄《努爾哈赤》）（8）在事實的教育下，他終于從心里對妻子說：“我算服了你了”。（《人民日報》）（9）沙大老板又瞪他看了半天，本來已經氣得發紫的臉上，忽然又有了笑容：“陸小鳳，你真行，我服了你了。”（古龍《陸小鳳傳奇》）

例（7）中貴英哈竟然完成了“兩只猛虎全死了”這一看似不可能的任務，更令人驚訝的是，對方對此“不覺得害怕”，這一事實讓說話人吃驚；例（8）中由于妻子被評為積極分子，促成和泥機試驗成功，超出了丈夫的心理預期；例（9）中“你真行”小句的存在也加強了說話人的肯定態度。以上幾例的“服了PN了”都意在贊揚對方的非凡成績，表達自己的欽佩之意。

（二）低預期一不滿或填怪

薛高領（2023）指出當反預期事件的發生不符合言談參與者的自身利益時，就會產生抱怨、失望的情感，從而對對方有不滿或嗔怪的情緒。此時“服了PN了”的使用是向對方表達自己的負面評價立場。例如：

（10）他說著：“我算真服了你們了！吃飯一個頂兩個，干活兩個不頂一個。你先上去！”（李準《黃河東流去》）

（11）服了你了！每一次說話都騙你你還能忍受！（網絡語料）

（12）牽羊人說：“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給你五元錢，可我現在身上沒錢了”（賈平凹《秦腔》）

例（10）中的“吃飯一個頂兩個，干活兩個不頂一個”表明說話人認為對方的這種行為是不合適的；例（11）表明說話人對“每一次說話都騙你你還能忍受”這種事情發生的不理解和不贊同。此時“服了PN了”表面上是“你真厲害”“你真行”的意思，在特殊語境下表達的卻是不滿情緒，并不是真的佩服和認可，是一種反諷用法。例（12）的“服了你了”意在贊揚還是意在諷刺，取決于說話人當時的認知心理和交際意圖。

當“PN”為第一人稱代詞時，“服了PN了”往往表示說話人對自己行為的“戲謔”。例如：

（13）說話也能咬到舌頭，服了我了。（網絡語料）

（14）看個電影能氣成這樣，服了自己了！（網絡語料）

例（13）和（14）中的“說話也能咬到舌頭”“看個電影能氣成這樣”不符合說話人的預期，但“服了我/自己了”是說話人的自言自語，并不具有評判行為好壞的功能，僅起到調侃、自嘲的效果。

顧曰國（1992）提出中國式禮貌中的“求同”原則，當不得不批評別人或發表不同意見時，人們往往“先褒后貶”。由于說話人所要表達的觀點會對聽話人不利，所以要考慮到聽話人的“面子”。“服”字意在表達自己對對方的佩服，可以維護對方的表面面子，以通過表面的褒揚實施諷刺效果，消除抵觸，促成合作。與此類似的是網絡流行語“我真的會謝”，“謝”本表示“感謝”，在此處被賦予了表郁悶、無語等新內涵。

三、結語

反預期話語標記“服了PN了”中的填項一般為人稱代詞單數（以第二人稱代詞居多，用第一人稱代詞時多為說話人對自己的戲謔），指人專有名詞充當填項的例子較少。從其標記的反預期信息的范疇來看，可以表示高預期的贊賞或低預期的不滿。

現有的漢語構式中，有一部分以表面褒揚或肯定實施諷刺、責備效果，如“服了PN了”“我真的會謝”“（真）有PN的”“真是的”等等。這類構式可以表達兩種相反的語義，兼容禮貌原則，帶有主觀性，滿足了人們求新求異的心理以及情緒表達的需要。新興多義構式的產生動因、演變過程值得我們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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