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枇杷葉洗得油亮,那些裹著白霜的果實便愈發顯眼了。阿嬤用竹竿敲打晾衣繩時,總要不經意望一眼后院的老枇杷樹。樹影斜斜地爬上西墻,金燦燦的果子藏在肥厚的葉片間,像綴在青玉簪上的墜子。
“莫用竹竿捅,小心打碎了瓦。”阿嬤拍開明遠伸向晾衣竿的手。十二歲的少年撇撇嘴,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曬成小麥色的胳膊。去年此時,他還能騎在父親肩頭夠到最頂端的枇杷,而今父親的貨車正碾著國道向南,輪胎印里該落滿了木棉絮。
晨霧未散盡,露水凝在竹篾編的提籃邊沿。阿嬤往明遠口袋里塞了塊老姜,“防著樹上的毛辣子。”話音未落,墻頭已傳來枝丫輕顫的響動。
老枇杷樹的表皮皸裂如龜甲,裂縫里積著經年的青苔。明遠攀住最低的枝干時,驚飛了打盹的鳥。金黃的果實近在咫尺,表皮那層細絨在晨光里泛著柔光,像嬰孩頰邊未褪的胎毛。
“挑向陽的摘。\"阿嬤在樹下展開舊床單,藍白格子的經緯線里還纏著去年的枇杷香。高處有顆熟透的果子墜下來,正巧落進床單中央,濺起的露珠打濕了阿嬤鬢角的白發。
東南角那串最肥碩的枇杷始終夠不著。明遠卡在樹權間,看螞蟻列隊穿過枝干上的裂痕。阿嬤解下頭巾擦了擦汗,深藍底白梅花的土布頭巾在風里飄成一只倦鳥。她忽然轉身進了灶屋,出來時抱著晾衣竿和撈魚的網兜。
“接住這個。”竹竿頂端綁著漁網,活像現代版的捕蟬罩。明遠笑得差點跌下樹。網兜擦過枇杷的剎那,整棵樹都簌簌顫動起來,成熟的果實紛紛墜落,在藍白床單上砸出深淺不一的濕痕。
日頭爬上檐角時,枇杷已裝了半籃。阿嬤坐在井臺邊,膝頭攤著浸濕的藍布帕子,正用指甲慢慢刮去果皮上的絨毛。明遠蹲在旁邊,學著她用門牙在枇杷底部咬開月牙形的小口,蜜色的汁水濺在虎口處,甜香混著井水的涼意滲進皮膚紋理。
“從前你阿公在世時\"阿嬤忽然頓住,帕子上的水珠正巧滴在青石井欄的裂縫里。明遠知道接下來的故事:農業局的專家說這樹是嫁接失敗的次品,阿公卻固執地留著,說酸中帶甜的才是真枇杷味。
午后起了風,晾在竹匾里的枇杷核互相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動。明遠伏在桌上寫作業,鉛筆尖在“清明”二字上停留太久,涸出個小小的墨團。阿嬤在灶間熬枇杷膏,陶罐里咕嘟咕嘟冒著泡,水汽把墻上的月份牌熏得卷了邊。
忽然有摩托車聲碾過青石板路。明遠跳起來時撞翻了竹椅,阿嬤的藍布圍裙擦過門框,沾了片飄進的柳絮。郵遞員遞來的包裹里,躺著罐貼著“枇杷止咳糖漿”標簽的玻璃瓶。父親在電話里說,這是用老樹枇杷熬的。
暮色染黃了晾在院中的校服。明遠把新摘的枇杷裝進鐵皮餅干盒,阿嬤往縫隙里塞了曬干的枇杷葉。封箱膠帶纏到第三圈時,有顆熟透的果實突然爆開,蜜汁滲進牛皮紙箱,涸出個金黃的圓。他們誰也沒說話,聽晚風穿過老樹的枝丫,把最后幾顆枇杷搖落在瓦楞上。
夜深了,灶間的陶罐還在咕嘟作響。明遠夢見自已變成一顆青枇杷,懸在最高的枝頭看阿嬤用竹竿綁網兜。月光把樹影拓在灰墻上,風一吹,滿墻的金果子都晃起來。
鄧喜鴻:重慶城市科技學院在讀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