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李白詩歌“天山”意象的地理考察

李白的五古《關山月》是家喻戶曉的代表性詩作：“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①明代胡應麟《詩藪》贊其“渾雄之中，多少閑雅”②，《唐宋詩醇》也稱其“格高氣渾”③，可以說，這首詩代表了李白詩歌豪邁雄奇的風格。《元本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四《關山月》注云：“天山，在唐西州交河郡天山縣。天山至玉門關不為太遠，而曰幾萬里者，以月如出于天山耳，非以天山為度也。”④但注釋者一般把這里的“天山”意象解釋為“祁連山”。李白詩中多次使用“天山”意象，比如《塞下曲六首》（其一）“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③，《奔亡道中五首》（其一）“蘇武天山上，田橫海島邊”°，《戰城南》“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①，《獨不見》“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②。可以說，“天山”是李白詩常用的意象。其詩里的“天山”是具體指某一處還是泛指呢？是不是就一定是今甘肅祁連山呢？

一、“天山”的多指性

對于李白詩里的“天山”，大多數讀者都將它視為當今新疆的天山，但很多文史學者又指出，李白詩中的“天山”是指甘肅的祁連山。其實，作為地理名詞的“天山”所指，今天有新疆的天山和甘肅祁連山之不同；唐代“天山”有阻隔南疆與北疆的天山和在吐魯番、哈密一帶的天山的區別。此外，詩歌中的“天山”意象已從專指漸漸變為泛指，不必固執確指。李白《關山月》詩中出現的地名，除了“天山”外，還有“玉門關”“白登道”“青海灣”，共有四個地名意象。這四個地名意象除“白登道”在今山西大同一帶外，其余均與今祁連山在空間距離上形成地理邏輯的某種關聯性。這樣說來，李白此詩的“天山”指祁連山是有可能的。但是，此“祁連山”未必都是今人理解的甘肅張掖一帶的祁連山。

檢索《全唐詩》，共約78處寫到“天山”。據愛如生《中國基本古籍庫》數據檢索，唐以前詩歌寫到“天山”的有14處，宋代以后詩歌寫到“天山”的凡157處，且絕大多數是用“三箭定天山”的典故，可以說，“天山”在唐以后多為泛指了。但是唐詩中，乃至其他時期詩中的“天山”所指，則比較復雜，有專指的，也有泛指的。有明確指新疆天山的，比如去過西域的岑參的詩。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這里的“天山”肯定不是今天甘肅的祁連山。因詩中用了地名“輪臺”，可以做參照。詩中的“輪臺”與今天的“輪臺”不在同一處。唐代的輪臺縣在今烏魯木齊附近，屬于北庭都護府，其東邊就是天山。岑參先后兩次從軍邊塞，先任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府僚佐，后在天寶末年赴北庭，充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判官，其邊塞詩名作大多成于此時。其實在唐初，天山還有與“交河”連用的，如虞世南《出塞》“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④，《結客少年場行》“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③，說明這里的“天山”指的是今天新疆東部交河一帶的天山。又如盛唐陶翰的《燕歌行》“雪中凌天山，冰上渡交河”③，也是把天山與“交河”意象連用，也說明他筆下的天山是與交河有地理關聯的。

宋代李昉輯《文苑英華》卷二百收錄唐代駱賓王《行路難》詩云：

君不見：玉關塞色暗邊庭，銅鞮雜虜寇長城。天子按劍征余虜，將軍受賑事橫行。七德龍韜開玉帳，千重（一作里）龜壘動（一作龜鼓疊）金。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連營去去無窮極，擁斾遙遙過絕國。陣云朝結晦天山，寒沙夕漲迷疏勒。龍鱗水上開魚貫，馬首山前振鵬（一作雕）翼。長驅萬里誓祁連，分麾三令（一作命）武功宣。百發鳥號遙碎柳，七尺龍文回照蓮。春來秋去移灰琯，蘭閨柳市芳塵斷。雁門迢遞尺書稀，鴛被相思雙帶緩。行路難，誓令氛祲靜皋蘭。

但使封侯龍額貴，頗（一作詬）隨中婦鳳樓寒。①這首詩寫到“天山”（陣云朝結晦天山），后面又提到“祁連”（長驅萬里聾祁連），因為前面又提到過“交河”的地名，所以，駱賓王所說的“天山”“祁連”應是兩處，可能分指伊州的天山和祁連山。說明在駱賓王所處的時代，“天山”和“祁連”是各有所指的。李白生活于駱賓王稍后的時代，他們詩作的語境應是一樣的。

初唐時代的盧照鄰也寫過一首《關山月》，詩中有“塞垣通碣石，虜障抵祁連”之句。任國緒對詩中的“祁連”辨析道：“古祁連山有二處，一即包括今甘肅之祁連山在內之山脈，二即今新疆境內之天山。此處指前者。”這說明初唐時期寫詩指今祁連山時，是直接用“祁連”的。

趙殿成注王維《燕支行》“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句之“天山”云：

《史記正義》：天山，一名白山，今名折漫羅山，在伊吾縣北百二十里。《史記索隱》：祁連山。《西河舊事》云：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養。一名天山，亦日白山也。晉灼《漢書注》：天山在西域，近蒲類國，去長安八千余里。《北邊備對》：天山，即祁連山也，又名時漫羅山，又名祁漫羅山。蓋虜語謂為祁連也、時漫羅也、祁漫羅也，皆天也。《通典》《元和志》，于張掖縣既著祁連山矣。而伊、西、庭三州皆有此山，則是自甘肅張掖而西至于庭州，相去三千五六百里，而天山皆能周遍其地，此山亦廣長矣。③

為什么“祁連山”又可以指新疆交河一帶的天山呢？我們需要梳理一下歷代文獻中出現“天山”地名時的所指。

文獻中最早出現“天山”的是《山海經》：

又西三百五十里日天山。

（畢）沅日：山在今甘肅張掖縣西南二百里。晉灼注《漢書》云：在西域，近蒲類國，去長安八千余里。《括地志》云：祁連山，在甘州張掖縣西南二百里。又云：天山，一名白山，今名折羅漫山，在伊吾縣北百二十里。皆見《史記正義》。

《元和郡縣志》云：西州前庭縣，天山在縣北三十里。①這里解釋的“天山”實際上在不同地方，有好幾處。畢沅說是在甘肅張掖縣，即今祁連山。晉灼認為是在西域，近蒲類國，就是唐代的庭州，在今烏魯木齊市以東，今奇臺縣東南。《括地志》認為祁連山是在張掖縣，但又說“一名白山，今名折羅漫山”，是在伊吾縣，就是今天的新疆哈密。“白山”在唐代安西都護府所在的龜茲，即今新疆庫車縣以北的阿羯田山，屬于今天山的一部分。《元和郡縣志》所說西州前庭縣的“天山”在今新疆托克遜縣，唐代在此地還設立過天山縣以及交河縣。這些“天山”都是在唐代絲綢之路上能夠見到的。假設李白幼年隨父輩從西域的碎葉城沿著絲綢之路回內地，所走的路線是完全可能經過以上這些地方的。李白幼年對這些天山的記憶是模糊的，也是隨著旅行而呈現出動態的印象。這樣看來，李白《關山月》中的“天山”也可以理解為動態的。詩中“長風幾萬里”可以說明這是動態的旅行過程，而不是靜態的一個位置。以“玉門關”為結束點，從西域走來可以說有數萬里之遙，所以詩云“長風幾萬里”。

史書中比較早涉及“天山”的，可以追溯到《史記·李將軍列傳》：“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②這里明確說的是“祁連天山”。在匈奴語里，“天山”的發音就是“祁連”。所以，這里是將音譯的“祁連”與意譯的“天山”并列，同義反復而并舉。這樣，“祁連山”也是天山就確指無疑。司馬遷之所以“祁連”“天山”連用，是要說明天山有幾處，這里是說祁連山這處天山。裴駟等人注云：

【集解】徐廣日：“出煌至天山。”【索隱】案：晉灼云：“在西域，近蒲類海。”又《西河舊事》云：“白山冬夏有雪，匈奴謂之天山也。”【正義】《括地志》云：“祁連山在甘州張掖縣西南二百里。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羅漫山，在伊吾縣北百二十里。伊州在京西北四千四百一十六里。”③

“出燉煌至天山”，這里的天山當指祁連山。后面幾個匯注是指不同地方，參見上文。而同書《史記·匈奴列傳》又云：“其明年，漢使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得胡首虜萬余級而還。匈奴大圍貳師將軍，幾不脫。漢兵物故什六七。”④這里表達的內容與上一則互文相參，但只用“天山”，而沒有用音譯和意譯并舉的方式。

文中提及的地名“酒泉”，正是在祁連山下。所以，此處“天山”即是指祁連山，也無疑。

漢代文章中，也有“祁連山”與“天山”并舉的現象。如桓寬《鹽鐵論》卷八兩處提及“祁連天山”：

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單于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余萬。①

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墝埆之地，壯者死于祁連、天山，其孤未復。故群臣議以為匈奴困于漢兵，折翅傷翼，可遂擊服。②明代張之象《鹽鐵論注》注“祁連”之“祁”云“巨夷反”，并云：

《漢武帝紀》日：太初元年秋八月，行幸安定，遣貳師將軍李廣利，發天下謫民西征大宛。四年春，貳師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作《西極天馬之歌》。《匈奴傳》日：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日：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極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是歲，太初四年也，其明年，漢使貳師將軍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得首虜萬余級而還。顏師古日：天山，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今鮮卑語尚然也。③在漢代文獻中，“祁連”“天山”連用應是常見現象，說明當時祁連指天山還需要強調。特別引“顏師古曰：天山，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又以“今鮮卑語尚然”來印證。這個注來自《漢書》顏師古注。它指的應是漢代的情況。因為這是對《漢書》的注釋。后代關于祁連指天山的權威說法均來源于此。

《漢書》卷六《武帝紀》云：“二年春，行幸東海。還幸回中。夏五月，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于天山。”晉灼注曰：“在西域，近蒲類國，去長安八千余里。”顏師古注曰：“即祁連山也。匈奴謂天為祁連。祁音巨夷反。今鮮卑語尚然。”④但學界對顏師古的注釋有異議。清人齊召南注云：

案：晉灼說是，師古說非也。此天山即白山。《括地志》云：“今云折羅漫山，在伊州伊吾縣者。”師古以甘州張掖縣之祁連當之，則戰于內地，上文不應云出酒泉矣。祁連固即天字，但此天山遠在西北，非前此霍去病所奪之祁連，近在內地者也。③

他認為此處的“天山”不應該是今天甘肅祁連山。《漢書》卷五十五《衛青霍去病傳》“去病至祁連山”注：“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祁音上夷反。”①梁代劉昭、唐代李賢注《后漢書》卷二十三《竇融傳》“天山”曰：“即祁連山也，今在西州交河縣東北，今名祁縣羅漫山。”這是認為“祁連”指西州交河東的天山。可見，“天山”所指，唐以前也有不同理解，天山也不一定是指今祁連山。

二、唐宋語境中的“天山”

唐代杜佑《通典》記錄的唐代地理代表了當時的信息，卷一百七十“西州郡”條云：“交河郡，領縣五：高昌、交河（貞觀中置。交河水流出縣地。天山一名祁連山，今名折羅漫山）、柳中、蒲昌、天山（與交河同置）。”這里說的“天山”，則是指今新疆吐魯番一帶的天山了。當時，這里還設置有名為“天山”的縣。

《通典》同卷“伊州郡”條又云：“大唐貞觀初，內附，乃置伊州，或為伊吾郡。領縣二：伊吾（漢置伊吾屯田。后魏為縣。有天山，匈奴過之，皆下馬拜。一名雪山）。”④這里說的天山就是在哈密的折羅漫山。《通典》卷一百九十四“邊防”條云：“其夏，霍去病復出隴西、北地二千里，過居延（今張掖郡界），攻祁連山（今交河郡界，一名天山），得胡首虜三萬余級。”③這段記錄說明，交河的天山也叫祁連山。

《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三》云：

伊吾：在燉煌之北，大碩之外。秦、漢之際，戎居之。南去玉門關八百里，東去陽關二千七百三十里。漢宣帝時，以鄭吉為都護，在玉門關。元帝時，置戊已校尉，皆治車師。后漢明帝時，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竇憲、班超大破西域，始于此筑城。班勇為西域長史，居此地也。后魏、后周，鄯善戎居之。隋始于漢伊吾屯城之東筑城，為伊吾郡。隋末，為戎所據。貞觀四年，款附，置西伊州始

于此。天山，在州北一百二十里，一名白山，胡人呼折羅漫山。③這里明確說“天山”在伊州。

《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三》又云：“交河：縣界有交河，水源出縣北天山，一名祁連山，縣取水名。地本漢車師前王庭。〇蒲昌：貞觀十四年，于始昌故城置，縣東南有蒲類海，胡人呼為婆悉海。〇天山：貞觀十四年置，取祁連山為名。”①這是說西域交河有一座天山，也叫祁連山。貞觀十四年（640）設置的“天山縣”是因山而取名。

《舊唐書》卷四十《地理志三》又云：“漢番（音盤）禾縣，屬張掖郡。縣南山曰天山，又名雪山。”②這里說唐代張掖縣南的山叫天山。

宋人程大昌在《北邊備對》中的“天山”條總結云：

天山，即祁連山也，又名時漫羅山，又名祁漫羅山。蓋虜語謂為祁連也、時漫羅也、祁漫羅也，皆天也。《通典》《元和志》，于張掖縣既著祁連山矣。而伊、西、庭三州皆有此山，則是自甘張掖而西至于庭州，相去三千五六百里，而天山皆能周遍其地，則此山亦廣長矣。③

程大昌這個解釋比較圓滿。他認為，不管甘州還是西域的伊、西、庭三州都有天山，都是來自于匈奴語，都是祁連山，也都是天山。

程大昌《演繁露》卷七云：

習氏所指之山即天山也。虜呼天為祁連故也。《史記·匈奴傳》：“霍去病出隴西，過居延，攻祁連山。”《索隱》日：《西河舊事》：天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百余里。有美木水草，宜畜牧。匈奴既失二山（二山謂祁連山、燕支山也）乃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祁連，一名天山也。燕支山正書為燕支，則必在祁連二百里內也。④

宋人鄧名世在《古今姓氏書辯證》中解釋“綦連”姓氏云：“綦連：《北齊·綦連猛傳》曰：其先姬氏，因避亂居塞外祁連山，以山為姓。祁音，時蕃語訛。故號綦連，猶中國言天，蓋天山也。《元和姓纂》曰：代北人號綦連，部因以為姓。”這說明還有長期居住此地的以“祁連”山為姓并記錄為“綦連”的。

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四《匈奴歌》題解云：

《十道志》日：“焉支、祁連二山，皆美水草。匈奴失之，乃作此歌。”《漢書》日：“元狩二年春，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討匈奴，過焉支山千有余里。其夏，又攻祁連山，捕首虜甚多。”“祁連山即天山，匈奴呼天為祁連，故日祁連山。焉支山，即燕支山也。”⑥

郭茂倩引述《漢書》，也認為祁連山就是天山，《匈奴歌》就誕生在那里

杜甫也寫過有關“天山”的詩。《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其中有“青海無傳箭，天山早掛弓”兩句。郭知達《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引趙次公注云：“胡人每起兵則傳箭為號，如今云南蠻刻牌之類。《薛仁貴傳》：‘將軍三箭定天山，將士長歌入漢關。’天山即祁連山。匈奴謂天為祁連。”①認為杜詩中的“天山”是祁連山，就是《新唐書·薛仁貴傳》“將軍三箭定天山”的天山。宋代魯嵩編次、蔡夢弼會箋的《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引“王洙注”云：“天山，即祁連山。匈奴謂天為祁連，今鮮卑語然。祁連山，在伊州，一名雪山。”②則認為杜詩中的“天山”是伊州的天山。

宋代李昉輯的《太平御覽》卷五十《地部十五》“天山”條云：

《漢書》日：“漢使貳師將軍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得首虜萬級而還。”又日：“且西彌國王治天山東大谷，去長安八千六百七十里。”《續漢書》日：“竇固出塞，至天山，斬首千余級。”《水經注》日：“陰山，故郎侯應言于漢日：‘陰山東西一千余里，單于之苑囿也。自武帝出師攘之于北漠，匈奴過之，未嘗不哭。’謂此山也。”《西河舊事》日：“天山高，冬夏長雪，故日白山。山中有好木鐵，匈奴謂之天山，過之皆下馬拜。在蒲海東一百里，即漢貳師擊右賢王之處也。”《山海經》日：“天山多金玉，有雄黃，莢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湯谷。有神鳥，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沌無面目，是識歌舞，實惟帝江。”（天山，今名折羅漫山，在縣北一百里）《九州要記》日：“涼州古武成郡有天山，黃帝受金液神丹于此山，山近崆峒山，山頂有魏太祖馬埒焉。”③《西河舊事》說的“天山”應是指伊州（新疆吐魯番）一帶的天山。伊州有蒲類海（今名巴里坤湖），這座天山（今名折羅漫山）在蒲海東一百里。

該書在“天山”條后又有“祁連山”條，云：

《漢書》日：“霍去病擊匈奴，至祁連山，濟居延水，遂臻小月氏。”《西河舊事》日：“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界。焉支山，在刪丹故縣，東西百余里，南北二十里，亦宜畜。匈奴失二山，乃歌日：‘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涼州記》日：“祁連山，張掖、酒泉二界之上，東西二百里，南北百余里，山中冬溫夏涼，宜牧，牛乳酪濃好，夏寫酪不用器物，刈草著其上不散，酥特好，酪一斛得升余酥。又有仙人樹，行人山中饑渴者，食之飽，不得持去，平居不可見。”④

可見，他是很清楚地把伊州的“天山”和張掖的“祁連山”分開的。

宋代毛晃增注、宋代毛居正重增的《增修互注禮部韻略》解釋“連”字義項云：“連：陵延切。接也，合也，續也，還也。蟬連：屬綴貌，亦作蟬聯。匈奴鮮卑謂天為祁連。西域有天山，一名祁連山。漢田廣明為祁連將軍。”①這里也是認為西域的天山一名祁連山。所以，我們不能以為祁連山就是張掖的祁連山。

宋代樂史《太平寰宇記》：“交河縣（西北八十里，三鄉），本漢車師前王庭之地，唐貞觀十四年置縣，取界內交河以為名。〇天山，在縣北，一名祁連山。〇交河，源出縣北天山，東南入高昌縣。”②說明唐宋時期這里的天山也叫祁連山，不是指張掖一帶的祁連山。

三、宋以后人們認識的“天山”

《資治通鑒》卷十八《世宗上》云：

初，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連間，為強國。”（降，戶江翻。氏，音支。敦煌、張掖，匈奴破月氏，使昆邪王居之；漢開置郡。祁連，山名，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在張掖西北。）③

祁連：祁，上夷切。即天山也。在張掖、酒泉二郡界。④這里說的天山是今祁連山。說明張掖的祁連山也是天山的意思，這是因為匈奴人把一切像天一樣高聳的觸不可及的山都叫祁連山。

明代李賢主纂的《大明一統志》卷八十九《外夷部》云：“天山：在交河城北。一名祁連山。唐天山縣以此為名。”③

清代《（乾隆）皇與西域圖志》卷二十一《山二記》“天山”云：

天山，一名祁連，一名雪山，一名白山，又名折羅漫山。其山遠自蔥嶺分支，自喀什噶爾之北，迤東而行，經烏什、阿克蘇、庫車、哈喇沙爾、辟展之北，又東行入鎮西府界，至塔勒納沁而止，皆日天山。東西綿亙三千余里，層峰疊嶂，隨地異名，蓋以百數。其最著者，自蔥嶺分支，東六百里為喀克沙勒鄂拉。又東六百里為薩瓦布齊鄂拉。又東三百里為木素爾鄂拉，木素爾之為言雪也，即古所謂雪山者也。又東四百里為汗騰格里鄂拉，騰格里之為言天也，即古所謂天山者也。又東五百里為納喇特達巴。又東北三百里為額布圖達巴。又東三百里為哈屯博克達鄂拉。又東南五百里為阿拉癸鄂拉。又北二百里為博克達鄂拉。又東六百里，入鎮西府境（詳見卷二十）。山南大河橫亙，分支絕少。山北自額布圖達巴分支西北行，至庫隴奎格登諸鄂拉。自鎮西府境分支東北行，又折而西北至阿勒坦鄂拉，即古金山。皆

自天山分脈，有龍象回顧之勢，于北天山全體形勢，益增雄壯。①到清代已經明確知道，天山是一個橫亙東西的巨大的山脈體系，“東西綿亙三千余里，層峰疊峰，隨地異名，蓋以百數”。

光緒十七年 （1891），陶保廉隨父新疆巡撫陶模出關路經吐魯番，光緒二十二年（1896）又由塞外隨侍入關，途經陜西、甘肅、寧夏、新疆數省，留下《辛卯侍行記》其中記云：

或謂：漢之祁連，即西域天山。前涼張氏置祁連郡于張掖，于是甘州南山始稱祁連。保廉按：《史記·匈奴傳》：“驃騎將軍出隴西北地，攻祁連山。”《衛將軍傳》：“過小月氏，攻祁連山。”《前漢書·霍去病傳》：“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揚武乎解得。”小月氏、解得皆張掖地，祁連實張掖山。去病攻祁連，在元狩二年春，時張掖尚屬匈奴，是年秋，昆邪王降，始置酒泉、武威二郡。元鼎六年，增置張掖、敦煌。斷匈奴右臂，于是漢兵得深入西北。天漢二年，貳師將軍出酒泉，擊右賢王于天山（《史記·匈奴傳》正義云：在伊州）。此后，征和三年（《西域傳》作四年）重合侯馬通（《匈奴傳》作莽通）出酒泉，至天山，因降車師（《漢書·武帝紀》）。后漢明帝十六年，竇固破呼衍王于天山，留兵屯伊吾盧。和帝永元中，南單于求滅北庭，輕兵兩道襲之，右部從匈奴河水西繞天山南（《后漢書·南匈奴傳》）。是漢時于張掖山專稱祁連，而伊吾、車師之天山未嘗目為祁連也。《史記·大宛傳》：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正義日：初居敦煌以東，祁連山西。祁連在甘州西南。又按：霍去病擊匈奴，先過焉支，乃攻祁連。《太平御覽》引《西河舊事》日：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界。焉支山在刪丹縣，東西百余里，宜畜。《匈奴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史記·匈奴傳》索隱、正義并引之，小異）蓋因漢武于張掖開置郡縣，故惜而歌之。若伊吾北之天山，終漢世未嘗全屬于漢，安得謂祁連即西域天山乎？自顏師古注《武帝紀》云天山即祁連，匈奴謂天為祁連，于是唐人注天山則日即祁連，注祁連則日即天山，所據者師古謂天為祁連一語耳。按：班固《匈奴傳》，匈奴謂天為“撐犁”，曷嘗日“祁連”？然自有小顏之說，而張掖之祁連與西域之天山其名遂互稱矣（徐松《西域傳補注》以漢時天山專屬喀喇沙爾之博羅圖山，亦好奇之過。《漢書·匈奴傳》：“驃騎將軍出隴西，過焉耆山。”《史記》作焉支。正義謂刪丹縣之焉支山。而徐氏妄斷為焉耆國之山。《新唐·地志》：西州西南百二十里至天山，謂西州所屬之天山縣也。而徐氏誤以為指天山。若天山在西州之西南，則《唐志》交河縣下，何又言北有天山乎？不意星伯鹵莽如此）。①這里明確辨析了甘肅祁連山稱天山與新疆天山稱祁連山的時間先后：“是漢時于張掖山專稱祁連，而伊吾、車師之天山未嘗目為祁連也。”那就是說，西域“天山”在張掖山稱“天山”之前。這兩處天山在歷史上也常被混淆：“自顏師古注《武帝紀》云天山即祁連，匈奴謂天為祁連，于是唐人注天山則曰即祁連，注祁連則曰即天山，所據者師古謂天為祁連一語耳。”不能因為顏師古說張掖的祁連山也稱天山，就把“天山”作為祁連山的專屬了。

綜上所述，古代文獻中的“天山”有多義性、多指向性，既有指盤亙整個新疆的天山，也有指哈密一帶的天山，還有指今甘肅的祁連山。從盛唐詩人李白所處的地理信息語境來看，其詩中“天山”意象很難確指，而指新疆東部的天山或許可能性更大。

責任編輯 李霞鋒

Geographical Investigation on the Image of“Tian Shan”in Li Bai's Poetry

Mo Daocai

Abstract： In Li Bai’s poem“Guan Shan Yue”，the Tianshan”may refer either to the modern Qilian Mountains in Gansu or to the Tianshan in eastern Xinjiang—a mater that remains open to debate.However，in Tang poetry the term Tianshan”is characterized by indeterminacy and ambiguity. It issometimes used to designate the modern Qilian Mountains，sometimes employed as a generic term for any Tianshan，and at other times itrefers specifically to the Tianshan in eastern Xinjiang，so it cannot be fixed to one particular location.In ancient literature，“Tianshan”also carries multiple meaningsand refers to various ranges： it may denote the mountains encircling the entirety of Xinjiang， the range around the Hami area，or the modern Qilian Mountains in Gansu. In earlier periods，distinctions were clear in both the pre-Tang and Tang eras，but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Yan Shigu's commentaries，later generations began to equate“Tianshan” with “Qilian.”Moreover，“Tianshan”does not exclusively denote the modern Qilian Mountains inGansu，as the Tianshan in Xinjiang was historically also known asthe Qilian Mountains.Similarly，the“Tianshan”in Tang poetry is not fixed;in Li Bai’s“Guan Shan Yue”the“Tianshan”most likely refers to the Tianshan in eastern Xinjiang.

Key Words：Li Bai；Tianshan；Tang poetry；imagery patterns；Geographical Investig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