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集諸本對前、后《苦寒行》的編次略有不同,有的將《前苦寒行》與《后苦寒行》前后相連編次,有的將二者分割開來。二詩系年也略有爭議。蕭滌非《杜甫全集校注》主要采用了仇兆鰲與浦起龍的編次與系年,謝思煒《杜甫集校注》亦大體認同仇兆鰲的說法,但二者均未進一步聯系同時期的詩作進行論證。在闡釋中歷來分歧較大的是對《后苦寒行》其二詩旨的解讀,其分歧點主要在于對“生凌澌”的解釋。若將杜甫前、后《苦寒行》置于古樂府創作的傳統當中,其組詩化的形式將古樂府《苦寒行》的容量空前擴大。在杜甫前、后《苦寒行》之后,郭茂倩《樂府詩集》又收錄李白《北上行》,可以從中一探李、杜古樂府創作的隱約關聯。
一、前、后《苦寒行》年地補證
杜甫前、后《苦寒行》如下:
前苦寒行二首
漢時長安雪一丈,牛馬毛寒縮如猬。楚江巫峽冰入懷,虎豹哀號又堪記。秦城老翁荊揚客,慣習炎蒸歲絺綌。玄冥祝融氣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釋。
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凍埋蛟龍南浦縮,寒刮肌膚北風利。楚人四時皆麻衣,楚天萬里無晶輝。三足之烏足恐斷,羲和送將安所歸。
后苦寒二首
南紀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蠻夷長老怨苦寒,昆侖天關凍應折。玄猿口噤不能嘯,白鵠翅垂眼流血,安得春泥補地裂。
晚來江門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天兵斷斬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不爾苦寒何太酷。巴東之峽生凌澌,彼蒼回軒人得知。①
二王本《杜工部集》編在卷七夔州詩中,前后相連②。趙次公《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③(以下簡稱《杜詩先后并解》)、《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④(以下簡稱《百家注》)和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③(以下簡稱《草堂詩箋》),系于大歷二年(767)夔州所作,二詩之間有《寄裴施州》《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晚晴》《復陰》四詩。
《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以下簡稱《黃氏補注》)系二詩于大歷元年(766)正月,黃鶴云:“詩云:‘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當是大歷元年正月公在云安作。”又在“殺氣南行動坤軸”句后引永泰元年(765)吐蕃、回紇、黨項羌等寇邊事②。
仇兆螯《杜詩詳注》同蔡夢弼,將詩系于大歷二年冬,并對黃鶴大歷元年的說法提出明確的反對,云夔州與長安的氣候不同,不應以此為據,且認為“天兵斷斬青海戎”指的是大歷二年吐蕃入寇,而非黃鶴所言永泰元年之事°。浦起龍亦系之于大歷二年,《讀杜心解》云:“夔楚多炎瘴,少冰雪。公客居二年,稔其風土。是歲忽遇大雪,夔俗以為異。作《苦寒行》,蓋紀事詩也。”四川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蕭滌非《杜甫全集校注》①、謝思煒《杜甫集校注》亦從仇兆螯的說法②綜合來看,以二王本為代表的舊有編次認為二詩作于大歷二年冬最為可信
首先,從杜甫的行蹤與夔州的氣候來看。夔州冬季通常較為溫暖。正德《夔州府志》云其本府氣候特點是:“雪不到地。”③永泰元年冬,杜甫于云安作《又雪》云:“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冬熱鴛鴦病,峽深豺虎驕。”④言南方冬天氣候溫暖,通常只有山上有雪,此為該地氣候的正常情況。在夔州所作《孟冬》有“巫岫寒都薄,烏蠻瘴遠隨”句⑤,云夔州向來地暖寒薄,且此時瘴氣遠去,氣候較為舒適。
大歷元年春,長安大雪。《舊唐書·代宗本紀》云:“(永泰)二年春正月丁巳朔,大雪平地二尺。”黃鶴即根據《舊唐書》所載長安大雪將杜甫前、后《苦寒行》系于大歷元年春。《黃氏補注》中,黃鶴云:“《舊史》:永泰元年正月癸巳,雪盈尺。二年正月丁巳朔,大雪平地二尺。永泰元年白帝之雪,公雖不見,殆得于所聞也。”①永泰二年即大歷元年,十一月改元大歷。仇兆鰲對此提出反對意見,認為《舊唐書》所記為長安之雪,而遠在南國的夔州卻未必同樣有雪,不應以長安推知夔州。仇兆鰲注《前苦寒行二首》云:“據次章之說,是公兩遇白帝之雪,明系大歷二年冬作。黃鶴引《舊唐書》,永泰元年正月癸巳,雪盈尺,二年正月丁巳朔,大雪,平地二尺,遂以此詩為大歷元年作,誤矣。史所記雪,乃長安事,恐與夔州不同。”③永泰元年冬杜甫仍在云安,次年暮春移居夔州,作有《移居夔州郭》《船下夔州郭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等詩。《前苦寒行二首》其二曰:“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這兩句可以說明此詩不可能作于大歷元年,因為杜甫在永泰元年冬尚未至白帝。況且若是按照黃鶴的說法,將詩系于大歷元年正月,而去年即永泰元年,《舊唐書》仍然記載為“雪盈尺”③,若均從《舊唐書》之記載,則永泰元年也不能被說成是“去年白帝雪在山”。實際的情況是,大歷元年正月,長安“大雪平地二尺”,而云安卻是“南楚青春異,暄寒早早分。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云。正月蜂相見,非時鳥共聞”@,“非時”也正說明此地冬春之際天氣轉暖格外快,可見南方與長安的氣候是不太一樣的。大歷元年冬,《舊唐書·代宗本紀》云長安“是冬無雪”①。此時杜甫寓居夔州西閣,冬日作《西閣曝日》云“凜冽倦玄冬,負暄嗜飛閣”②。當知是冬天氣應不太寒冷,仍有陽光,尚可炙背。
大歷二年秋,杜甫作《虎牙行》:“秋風欻吸吹南國,天地慘慘無顏色。巫峽陰岑朔漠氣,峰巒窈窕溪谷黑。杜鵑不來猿狖寒,山鬼幽憂雪霜逼。楚老長嗟憶炎瘴,三尺角弓兩斛力。”③云是秋之寒。《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詩云“瘴余夔子國,霜薄楚王宮”④,又《十月一日》云“有瘴非全歇,為冬不亦難”③,又《孟冬》云“巫岫寒都薄,烏蠻瘴遠隨”,可見是年初冬還不算太寒冷。《杜詩先后并解》《百家注》《草堂詩箋》在收錄時將前、后《苦寒行》割裂開來,間以《寄裴施州》《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晚晴》《復陰》四詩。其中,《晚晴》云“高唐暮冬雪壯哉,舊瘴無復似塵埃。……南天三旬苦霧開,赤日照耀從西來”⑥,《復陰》云“方冬合沓玄陰塞,昨日晚晴今日黑”°,兩詩謂天氣在大雪后迎來了短暫的晴天,但很快又轉陰。《杜詩先后并解》《百家注》《草堂詩箋》如此編纂的原因大約是認為前、后《苦寒行》所寫之雪并非一場雪,《后苦寒行》所敘之雪為天晴又復陰后之雪。但此種做法有割裂前、后二詩間的有機聯系之嫌。此后,杜甫又有《冬至》詩云:“杖藜雪后臨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③又《小至》云:“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足見大歷二年秋、冬夔州氣候之反復無常。雖然杜甫在《小至》一詩中言“冬至陽生春又來”,但或許是由于是冬異常酷寒,次年即大歷三年(768)的春天也較往年更為寒冷,故《人日兩篇》詩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
故從氣候上來說,前、后《苦寒行》作于大歷二年暮冬較為恰當,且當大致作于冬至之前,因為冬至后夔州氣候稍有轉暖,次年正月又轉寒。
已有眾多學者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對唐代氣候進行過考證。大致認為唐代前期氣候較為溫暖,而大歷以后有變寒的趨勢,并且不太穩定。竺可楨認為中國的氣候在第七世紀中期變得溫暖@。滿志敏、藍勇等學者認為第八世紀中葉以后氣候明顯轉寒,表現為寒冷事件增多、長江流域河流湖泊冰凍現象的普遍化等①。王錚等認為唐代氣候不穩定,呈現出混沌狀態②。德國波茲坦地學研究中心科研小組和張德二盡管有所爭論,但是均認可唐朝中后期冬季相對寒冷③。這大體可以解釋杜甫所云夔州過去為“楚人四時皆麻衣,楚天萬里無晶輝”“太古以來無尺雪”“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卻又變得異常寒冷的現象。
其次,從唐與吐蕃的關系來看。永泰元年九月仆固懷恩誘回紇、吐蕃、吐谷渾、黨項、奴刺數十萬眾俱人寇,京師戒嚴。冬十月,郭子儀說服回紇,兩軍共同于靈臺縣之西原大敗吐蕃④。大歷元年,唐與吐蕃關系緩和。杜甫《近聞》:“近聞犬戎遠遁逃,牧馬不敢侵臨洮。似聞贊普更求親,舅甥和好應難棄。”③《后苦寒行二首》其二云“天兵斷斬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其中所寫顯非大歷元年之事。大歷二年九月,吐蕃寇靈州、邠州,唐軍于十月大破之①。“天兵斷斬”云云當與此直接相關。
杜甫前、后《苦寒行》詩中又數云“楚”,如“楚江”“楚人”“楚天”,或謂此詩不當作于夔州。據趙炳清研究,戰國時期楚國的西部疆域就曾包括奉節并西至忠縣②。唐代上元元年(760)之后,荊南節度使所領范圍包括夔州。《舊唐書·地理志》:“上元元年九月,置南都,以荊州為江陵府,長史為尹,觀察、制置,一準兩京。以舊相呂諲為尹,充荊南節度使,領澧、朗、硤、夔、忠、歸、萬等八州,又割黔中之涪,湖南之岳、潭、衡、郴、邵、永、道、連八州,增置萬人軍,以永平為名。二年,置長寧縣于郭內,與江陵并治。”③曾羽霞認為唐人對“荊楚”的界定較為模糊,“唐人心目中的‘荊楚’范圍大致指的是以兩湖為中心,北接秦地,南至袁州、郴州、韶州、朗州,西連巴東,東至夏口的廣大地區”④。實則杜甫夔州詩多云“楚”,如“卜居赤甲遷居新,兩見巫山楚水春”③、“南楚青春異,暄寒早早分”;又自稱“楚客”,如“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趙次公于《南楚》詩后注云:“此篇在夔而云南楚,則夔在戰國為楚地。”①至于杜甫在《前苦寒行二首》其一“秦城老翁荊揚客”一句中自稱為“荊揚客”,一方面是因為杜甫在夔州時已有南下荊揚之心,趙次公云:“荊揚客,則言其今旅泊于外也,雖在夔而已有游荊揚之期矣。”③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夔州與荊州在地域上較為接近,揚州又與荊州接近,如浦起龍云“荊揚與夔近”°。杜甫在《寄柏學士林居》中亦稱夔州為“荊揚”:“荊揚春冬異風土,巫峽日夜多云雨。”此處上下句應是互文,言夔州春冬之風土與其他地方不同,日夜亦多云雨。《秋行官張望督促東諸耗稻向畢清晨遺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詩亦云“荊揚風土暖,肅肅候微霜”?,言夔州秋季氣候偏暖。杜甫早在《去蜀》詩中就表達了希望東游的愿望:“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后在夔州期間又有“只應踏初雪,騎馬發荊州。直怕巫山雨,真傷白帝秋。群公蒼玉佩,天子翠云裘。同舍晨趨侍,胡為淹此留”①。因此,杜甫在前、后《苦寒行》等夔州詩中數云“楚”與“荊揚”,一方面是地理疆界因素,夔州在歷史上的確曾在楚國疆界之內,夔、荊、揚三州在地域上較為接近,唐代荊南節度使亦領夔州;另一方面則是杜甫有南下荊揚之期。
、“生凌澌”:冰解抑或生冰?
前、后《苦寒行》均為古體詩,《前苦寒行》每首八句,而《后苦寒行》則每首七句。王嗣奭評《后苦寒行》曰:“此二首與前二首異格;而二首之格又小異。”浦起龍評《后苦寒行二首》其二云:“四首中惟此最奇,遍閱箋注,未有得解者。”③問題的關鍵在于《后苦寒行二首》其二最末“巴東之峽生凌澌,彼蒼回軒人得知”二句作何解。
傳統有兩解。第一種是理解為轉暖,即因為殺氣盛,冬天格外寒冷,但是如今峽中冰解,春天即將到來。《草堂詩箋》云:“彼蒼回軒,謂春至也。甫意殺氣盛,故大寒,且知春至而喜也。”④王嗣奭《杜臆》云:“至末二句急來緩受,固體勢應爾;而枯槁忽露生意,令人解頤。”③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云:“《說文》:澌,流冰也。徐曰:冰解而流也。言陰極陽生,峽中冰解,固有其時,彼蒼之轉旋元氣,人豈知之耶?”@張遠《杜詩會粹》云:“《說文》:澌,冰解而流。言陰極陽生,峽中冰解固有其時,元氣旋轉,豈知之耶?此苦寒后拓一步意。”?施鴻保《讀杜詩說》云:“今按朱說正是,上章結云:‘白鵠翅垂眼流血,安得春泥補地裂。’正與此二句相應;上是望凍解,此是言凍已漸解,可見天意自有斡旋,人不得知耳。得知,猶云不得知也,從別本作那,意尤明顯。注謂詩言生凌澌,不言解凍,據《說文》:澌,流冰也,注:冰解而流也。則言生凌澌,即言解凍矣。”第二種是理解為轉寒,即僅有殺伐之多而寒氣盛之意,“凌澌”是天氣轉寒之結果。“回軒”又作“回斡”。《杜詩先后并解》云:“回斡,言其回轉斡旋也。寒氣酷甚,則天亦為之回轉斡旋,人豈知之乎。所以重言其寒也。”①《新刊校定集注杜詩》(以下簡稱《集注杜詩》)云:“言寒氣酷甚,天亦為之回轉斡旋。”②邵寶《刻杜少陵先生詩分類集注》云:“今云生凌澌者,寒極故也。…殺伐之多,蓋天以寒風困諸戎而匡中國也。不然寒風胡為如此太酷,至于巴峽流澌。抑豈無謂是誠蒼天斡旋元氣,洗蕩妖氛,其跡隱微,人其得而知耶?公之亂極思治,蓋亦望于天軟。”③吳見思《杜詩論文》云:“不然,苦寒何以至此耶?巴峽雖暖,亦生凌澌,轉旋由天,豈人之所得測哉?”④仇兆螯《杜詩詳注》云:“朱注謂:巴東冰解,知彼蒼有旋轉之機。卻與上章結語同意。且詩云生凌,未嘗言解凍也。”楊倫《杜詩鏡銓》云:“言若非兵氣所感,則楚地素苦炎熱,何至峽水生冰。豈彼蒼之轉旋元氣,果非人所能知耶。朱注作冰解,言與上首意復。”③
要準確理解末兩句詩意,首先要明晰“凌澌”的含義。各杜詩注本既有作“澌”者,亦有作“澌”者。宋本《杜工部集》《杜詩先后并解》《門類十注》《集注杜詩》《百家注》《黃氏補注》《錢注杜詩》作“澌”,《分門集注》《草堂詩箋》《杜工部詩集輯注》《杜詩詳注》則作“澌”。《草堂詩箋》云:“澌,音斯,流冰也。”?《杜工部詩集輯注》《杜詩詳注》云:“一作澌,非。”③《杜甫全集校注》將“凌”釋為積冰,將“澌”釋為流冰,又引《楚辭》王逸注云“流澌,解冰也”,洪興祖補注云“澌流冰也”,既已解釋為解冰,后卻仍從趙次公、浦起龍理解為天氣轉寒。
首先,從字義的角度來說,此處應作“澌”。《說文解字》云:“澌,流冰也。”@又云:“澌,水索也。”①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云:“鍇曰:(澌)冰解而流也。《后漢書》曰:河流澌不可渡。”@又云:“(澌)索,盡也。”歷代混用“澌”與“澌”的情況較多,如洪興祖就對《楚辭·河伯》“流澌”之“澌”進行了校正。《楚辭·九歌·河伯》:“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王逸注:“流澌,解冰也。”洪興祖補注:“澌,音斯。從冰者,流冰也。從水者,水盡也。此當從冰。”①
其次,“凌澌”亦意為冰解。元稹《生春二十首》其六云:“何處生春早?春生江路中。蘆筍錐猶短,凌澌玉漸融。數宗船載足,商婦兩眉叢。”②其中的“凌澌”即冰解意。《舊唐書·王珂傳》云:“時河橋毀圮,凌澌梗塞,舟楫難濟。”③謂春季河水解凍復生流冰,阻礙了行船。今觀杜詩“巴東之峽生凌澌”,既曰“生”,則不當用“澌”作水盡義,應作“澌”為是,意為冰解而生流冰④
歷代注家將“殺氣南行動坤軸,不爾苦寒何太酷”解釋為“疑殺戮太過”或“殺伐之多”,此亦是杜甫在戰爭頻發的背景下人文關懷的體現。“殺氣”本指肅殺之氣,如《禮記·月令》云:“仲秋之月殺氣浸盛,陽氣日衰,水始涸。”杜甫《寒雨朝行視園樹》:“愛日恩光蒙借貸,清霜殺氣得憂虞。”趙次公曰:“《月令》:仲秋之月,殺氣浸盛。”③又如杜甫《送從弟亞赴安西判官》云:“南風作秋聲,殺氣薄炎熾。”③但在杜甫的一些詩作中,殺氣有時不僅僅指肅殺之氣,又往往和戰爭之“殺氣”相聯系。如“蜀將分旗鼓,羌兵助井泉。西南背和好,殺氣日相纏”③,“北風破南極,朱鳳日威垂。洞庭秋欲雪,鴻雁將安歸。十年殺氣盛,六合人煙稀”@。雖然《北風》詩確實作于秋季,但“十年殺氣盛”顯然不僅僅是指十年來秋天的肅殺之氣,更是指多年未歇的戰事,以及頻繁的戰爭所導致的人口凋零。實際上,杜甫常常將雨雪天氣與戰爭帶來的陰氣聯系在一起,如“干戈盛陰氣,未必自陽臺”?,云“陰氣”未必自陽臺而實自干戈。
因此,《后苦寒行》其二末五句就應該理解為:天兵斬吐蕃,戰爭殺伐之多,使肅殺之氣南侵震動了地軸,不然怎么會如此苦寒?而如今巴東之峽已經冰解而生成流冰,人焉能預料蒼天的回轉呢?杜甫將苦寒歸結于戰爭殺伐之多。吐蕃頻瀕侵擾邊境,唐軍本為“正義之師”,其出師即以“制侵陵”為目的。但面對戰爭帶來的殺戮與流血成海的景象,杜甫仍然為此感到痛心;而今唐軍大破吐蕃,戰事終于告捷,天氣也終于迎來轉暖的跡象。
三、古樂府組詩化:各詩間的有機聯系
《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清調有六曲:一《苦寒行》。”①除收錄杜甫前、后《苦寒行》以外,《樂府詩集》還收錄有魏武帝、魏明帝、陸機、謝靈運、劉駕、僧貫休、僧齊己的《苦寒行》,以及曹植《吁嗟篇》和李白《北上行》。
王立增謂樂府組詩的“本質是由于音樂曲調的相同反映在文本上的結果”,并將其歸納為“因曲調反復而形成的疊章組詩”和“因‘一調多辭’而形成的松散型組詩”兩種②。《樂府詩集》載晉樂所奏魏武帝《苦寒行》分六解、魏明帝《苦寒行》分五解,即因音樂曲調反復而分章③,大約可以算作“因曲調反復而形成的疊章組詩”。王立增又云:“在文人擬樂府詩中,他們也仿照這種形式,用數首詩歌來敘述一件事。”④從其后《苦寒行》的擬作歷史來看,使用七言并以組詩的形式進行《苦寒行》創作,杜甫是首創。杜甫前、后《苦寒行》首次將古樂府《苦寒行》的容量空前擴大。一方面,在杜甫以前,《苦寒行》的寫作多局限于此時此地個人的“苦寒”書寫,而杜甫前、后《苦寒行》組詩則將古時、過去、現在三個時空融入其中,將個人之苦寒上升至天下之苦寒。另一方面,之所以稱其為組詩,其詩與詩之間并不存在內容的割裂,而是有千絲萬縷的相互關聯。因此,《杜詩先后并解》《百家注》《草堂詩箋》等將《前苦寒行二首》與《后苦寒行二首》在編次時分割開來,間以他詩,此種做法忽略了前、后《苦寒行》間的有機聯系。
首先,前、后《苦寒行》中涉及了三個時空。
一為古時,所謂“漢時長安雪一丈,牛馬毛寒縮如猬”“南紀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二為過去,即永泰元年和大歷元年杜甫在云安以及夔州時的經歷,所謂“秦城老翁荊揚客,慣習炎蒸歲絺綌。玄冥祝融氣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釋”“去年白帝雪在山”“楚人四時皆麻衣,楚天萬里無晶輝”。三為現在,即大歷二年冬杜甫在夔州所經歷的大雪,所謂“楚江巫峽冰入懷,虎豹哀號又堪記”“今年白帝雪在地”“凍埋蛟龍南浦縮,寒刮肌膚北風利”“三足之烏足恐斷,羲和送將安所歸”“蠻夷長老怨苦寒”云云。
《前苦寒行》其一,以古起,略言今,而憶過去。在一開頭就提出漢元封二年(前109)長安的大雪,此在時間上屬于古時。下兩句即立刻跳轉到現在,云如今“楚江巫峽冰入懷”,苦寒程度同漢時長安一樣,又堪記載。長安與楚江,一北一南,牛馬與虎豹,一為家畜一為猛獸,足可見杜甫此詩所記夔州之苦寒較漢時長安似更酷。趙次公曰:“公今云一丈,增言之也。”又曰:“寒而牛馬毛縮,指以為異而紀之,況虎豹至于哀號,又堪記其異矣。”①下四句所述為過去,“秦城老翁荊揚客,慣習炎蒸歲絺綌。玄冥祝融氣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釋”均是言杜甫已習慣了過去夔州常年炎熱的天氣。
《前苦寒行》其二,過去與現在相交錯。開頭第一句承接上一首而云過去,即去年白帝雪只是在山上,下三句轉人言現在之寒冷。值得注意的是,同樣寫過去,杜甫上言“去年白帝雪在山”,下又云“楚天萬里無晶輝”,似乎有所矛盾。觀公詩《又雪》云“南雪不到地”,《夜宿西閣曉呈元二十一曹長》云“樓高雨雪微”②,《閣夜》云“天涯霜雪霽寒霄”③,可見夔州也并非完全不下雪,只是較小罷了,不能和大歷二年冬相比,“楚天萬里無晶輝”屬于略為夸張的說法。同樣,《后苦寒行》其一“太古以來無尺雪”不是說不下雪,而是說沒有下過一尺深的雪。
《后苦寒行二首》由古起而全言今。第一首開頭兩句為古時,自此之后全為現在。不同于《前苦寒行二首》古今交錯的寫法,《后苦寒行二首》將目光從往時收回到當下,除開頭兩句外,全部轉人對現在的描寫,第二首更是將天氣與時事相聯系,將天寒歸結于戰爭,末云幸而天已轉暖,春天即將到來。
其次,從具體內容來說,四詩之間也有著內在聯系。
《前苦寒行》其一“慣習炎蒸歲絺綌”與其二“楚人四時皆麻衣,楚天萬里無晶輝”相對應,“炎蒸”對應“楚天萬里無晶輝”,“歲絺綌”對應“楚人四時皆麻衣”,將一句拆分為兩句繼續反復書寫,足見過去夔州冬天的溫暖。其一“楚江巫峽冰入懷”與其二“寒刮肌膚北風利”相對應,謂寒氣侵體;其一“虎豹哀號又堪記”與其二“凍埋蛟龍南浦縮”相對應,虎豹、蛟龍均難以承受今之寒冷。《后苦寒行》其一“安得春泥補地裂”,言大地凍裂而無春泥可補;其二“彼蒼回軒人得知”言戰爭結束,天氣轉暖,春季即將到來,二句相反而相成。
《前苦寒行》其二云“羲和送將安所歸”,謂羲和駕日車失其所歸。《杜詩先后并解》云:“羲和者,日御也。以雪寒而烏足斷,則羲和馭日車失其所歸矣。皆以形容雪深之意。”④《后苦寒行》其二末云“彼蒼回軒”,正是羲和所駕之日車回到其應該所處之地,再次說明“回軒”之“回”當是指天氣回暖,與《前苦寒行》之失其所歸相呼應。此正是杜甫前、后兩詩暗自相連之妙處。
《后苦寒行》其一“南紀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正對應《前苦寒行》其一“慣習炎蒸歲絺綌”和其二“去年白帝雪在山”“楚天萬里無晶輝”;《后苦寒行》其一“玄猿口噤不能嘯,白鵠翅垂眼流血”正對應《前苦寒行》其一“虎豹哀號又堪記”和其二“凍埋蛟龍南浦縮”。《前苦寒行》其二“寒刮肌膚北風利”云北風刮在人的皮膚上格外寒冷,《后苦寒行》其二“晚來江門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云猛烈的北風不僅讓人受不了,還吹斷了江門的大樹,半夜吹得房屋呼呼作響,足見風之寒與大,二者之間恰相補充發明。
由上可知,不管是《前苦寒行》與《后苦寒行》之間,還是同一詩題下兩首之間都有著相當密切的內在聯系,是不容分割的。浦起龍《讀杜心解》云:“蔡編以《晴》《陰》二詩隔開前后兩行,說者稱為具眼。不知前后初無兩番意,特既成二首后,復作二首,故分兩題耳。”①若是將“前”“后”理解為杜甫分別就兩場大雪寫就,則忽略了前、后兩詩間的有機聯系。故宋本《杜工部集》中兩詩前后相鄰的編次最為合理。
四、古樂府傳統之上的苦寒書寫:前、后《苦寒行》與李白《北上行》
《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曰:“晉樂奏魏武帝《北上篇》,備言冰雪溪谷之苦。其后或謂之《北上行》,蓋因武帝辭而擬之也。”②杜甫和李白均在唐代樂府詩創作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杜甫樂府詩創作的成就不僅僅在《悲陳陶》《哀江頭》《兵車行》《麗人行》此類“即事名篇,無復依傍”③的新樂府中,其古樂府創作亦具有開創性。由于樂府詩創作強調題材的傳承性,故同一古題下的作品往往具有互文的性質。在古樂府《苦寒行》的擬作傳統中,除魏明帝《苦寒行》為歌頌皇祖而作,其余多是慨嘆個人處境之苦寒,而自李白起,始以時事人樂府,其詩暗中隱喻安祿山之反,開始發出“何日王道平,開顏睹天光”④的天下之問。從李白與杜甫分別對古題樂府《苦寒行》的擬作中,可以窺見唐代從李白到杜甫古樂府創作的變化。
李白《北上行》乃根據曹操《苦寒行》擬作,詩題即來自曹操《苦寒行》首句“北上太行山”。現將二詩相關詩句列表對照如下:


顯然,李白《北上行》在詞句上明顯有著曹操《苦寒行》的影子。李白之《北上行》更多地從擬樂府題的角度出發,在舊辭的基礎上進行擬古創作,復古漢魏。胡震亨《杜詩通》云:“凡白樂府,皆非泛然獨造,必參觀本曲之辭,與所借用之曲之辭,始知其源流之自,點化奪換之妙。”③
與李白之作稍加比較便知,杜甫前、后《苦寒行》雖以清調曲樂府題《苦寒行》為題,但又創造性地題曰“前”“后”,使詩歌體量大大增加。僅僅采用《苦寒行》“寒冷”這一主題來進行創作,在詞句上不受任何拘束,也少有前人詩作的痕跡,全以切身感受與時事入詩,自由抒發。由于不受古辭拘泥,形式也更加自由,不僅由五言變為七言,且《后苦寒行》兩首均為七句。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云“樂府自太白創新意以變古調”④,其“變”體現在《北上行》一詩中,即雖用樂府古題卻以時事入詩。杜甫前、后《苦寒行》與李白《北上行》均涉及唐朝戰事,托意而發,一為吐蕃,一為安史之亂。
李白雖擬曹操《苦寒行》而作《北上行》,兩者有不少相似的詞句,但并非僅就詩題擬作,而是蘊含著諷喻時事的內容。《北上行》中提及了多處地名,如太行、幽州、朔方、黃河、洛陽、隴坂。這些地名隱約指向了安史之亂。王琦注:“天寶十四載,安祿山反于范陽,引兵南向,河北州縣望風瓦解,遂克太原,連破靈昌、陳留、滎陽諸郡,遂陷東京。范陽,本唐幽州之地,詩所謂‘沙塵接幽州’者,蓋指此事而言。其曰‘烽火連朔方’者,祿山遣其黨高秀巖寇振武軍,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擊敗之。振武軍去朔方治所甚遠,其烽火相望,告急可知。其曰‘奔鯨夾黃河’者,指從逆諸將,如崔乾祐之徒,縱橫于汲、鄴諸郡也。其曰‘鑿齒屯洛陽’者,謂祿山據東京僭號也。”③
李白《北上行》詩中的地名雖與時事密切關聯,但其中所描述的卻不全是李白親身經歷和親眼所見,而是虛實相交,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天寶十四載(755)冬,李白在宣城,又北上宋城,后攜其妻宗氏南奔,“竄身南國避胡塵”①。李白至北僅到宋城即南下,應不曾到過太行山,更不可能同時又遠在隴坂采薪。一方面,言安史之亂的戰事情況如“沙塵接幽州,烽火連朔方”“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為實;另一方面,寫其沿太行北上,山路難行則為虛,實則是言賊軍盤桓,路途艱險。而杜甫前、后《苦寒行》則全是其在夔州的親身經歷,正如浦起龍《讀杜心解》所云:“蓋紀事詩也。”
雖然李、杜寫作的背景不同,一為安史之亂剛剛爆發,一為吐蕃入寇,但均在末句進發出了心系天下之強烈情感,為此前《苦寒行》中所未見。《北上行》“前行無歸日,返顧思舊鄉。慘戚冰雪里,悲號絕中腸”數句,雖然仍可視作對曹操《苦寒行》“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的擬作,但末二句“何日王道平,開顏睹天光”則超出了曹操之作,發出希望戰亂早日結束,天下恢復太平的強烈感嘆。杜甫《后苦寒行》其一“安得春泥補地裂”既是希望寒冬結束,也是希望早日結束戰事。無論是李白的“何日王道平”還是杜甫的“安得春泥補地裂”,均不是為其一己之身而發,而是為天下而發。李白之“北上苦”非其一人路途之苦,而是安祿山盤踞洛陽“猛虎掉尾”“秋霜磨牙”之苦;杜甫之苦寒也非其一人之苦寒,而是楚天萬里乃至天下之苦寒,其將惡劣的天氣歸結于戰爭的殘酷,沒有人能夠在連年戰事中得以幸免,詩人只能一次次地感嘆“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②、“鳴呼戰伐久,荊棘暗長原”③,渴望一日“凈洗甲兵長不用”④、“肯銷金甲事春農”③。
五、結語
本文從前、后《苦寒行》創作的時地出發,對大歷二年暮冬說進行了補證。而歷來對《后苦寒行》其二詩旨的解讀有較大分歧,從字義出發,“生凌澌”應當解釋為天氣轉暖而冰解。在《后苦寒行》中,杜甫將苦寒歸結于戰爭殺伐之多,又云而今唐軍大破吐蕃戰事終于告捷,天氣也終于迎來轉暖的跡象,實為其對現實的關切,是其人文關懷精神的體現。將杜甫前、后《苦寒行》置于古樂府創作的傳統當中,可見其組詩化的形式將古樂府《苦寒行》的容量空前擴大。在杜甫以前,李白曾作《北上行》以擬魏武帝《苦寒行》,其與杜甫前、后《苦寒行》的寫作背景與創作機制均有所不同,但又同時顯現出以時事人樂府的不同嘗試。朱諫《李詩選注》評李白樂府曰:“李白樂府辭固美矣,未免泥題。”①實際上,李白《北上行》雖然從曹操《苦寒行》擬出,但是卻沒有拘泥于字句的模仿,而是借用樂府古題的創作抒發個人情感體驗。或可推測,杜甫前、后《苦寒行》與之前李白創作的《北上行》存在著有意義的互文。相較之下,杜甫不離古題又不囿于古題舊辭,將個人切身經歷和現實思考更真切地融入樂府文學傳統,抒發了深厚的政治關切和寬廣的人文情懷,在古樂府創作領域繼續開拓。
責任編輯 李霞鋒
On the Early and Later“Ku Han Xing'
Cao Yujia
Abstract:Based on Du Fu’s itineraries,the climate during the Tang dynasty,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ang and Tubo in the early Dali period,Du Fu’s early and later “Ku Han Xing”should have been composed in the late winter of the second year of Dali (AD 767).The phrase“Sheng Ling Si” in the second part of“Later Ku Han Xing” should be understood as referring to ice melting and producing flowing ice,reflecting Du Fu'shumanistic concer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mitation tradition of the ancient Yuefu“Ku Han Xing”,the grouping of Du Fu’s early and later“Ku Han Xing”greatly enlarges the content of the poem and demonstrates an organic interweaving of time and content across the poems;hence the early and later“Ku Han Xing” should remain inseparable in compilation. The different creative mechanisms between the early and later “Ku Han Xing”and Li Bai’s“Bei Shang Xing”,as well as the potential intertextuality of their works,confirm that Du Fu integrated his personal experiences and reflections on realityinto the literary tradition to express profound political concerns and expansive humanistic sentiments that advanced the tradition of ancient Yuefu poetry.
Key Words:“Early Ku Han Xing”;“Later Ku Han Xing\";Yuefu;“Bei Shang X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