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劉老師您好!謝謝您接受《杜甫研究學刊》的采訪。作為國家最高的文學研究機構,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規模最大的研究所之一,您曾長期擔任文學研究所負責人,如何看待當前中國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的現狀?在新時代背景下,您認為文學研究應該如何更好地服務于文化傳承與創新?
劉躍進:在我主持文學研究所工作期間,最值得紀念的事情,是經歷了三個“六十年”,即文學研究所創辦六十年(2013年)、《文學遺產》創刊六十年(2014年)、《文學評論》創刊六十年(2017年)。為所慶,我們編輯了5部紀念文集:《甲子春秋——我與文學所六十年》《文學研究所所志》《告別一個時代——樊駿先生紀念文集》《翰苑易知錄》《歲月熔金二編》;為《文學遺產》,編輯了《〈文學遺產〉創刊六十年紀念文匯》《〈文學遺產〉六十年紀事初編》;為《文學評論》,編輯《〈文學評論〉創刊六十年論文選》《〈文學評論〉創刊六十年紀念文匯》《〈文學評論〉創刊六十年論文總目、編后記、編委名錄》等。在《歲月熔金二編》序言中,我試圖梳理文學研究所的傳統,認為何其芳同志在1954年建所之初提出的“謙虛的、刻苦的、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或許可以視為文學研究所精神的一個基本內涵。謙虛,是就為人而言,低調做人,和諧共事。刻苦,是就做事而言,焚膏繼晷,鉆研終身。而實事求是,則是做人做事都必須遵循的準則,是這種工作作風的核心所在。正是在這種精神引領下,文學研究所探索出一條獨特的發展道路,形成了自己的傳統。首先,貫徹執行黨的正確路線,發揮國家級科研機構的引領示范作用。其次,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原則,遵循學術規律,整合團隊力量,夯實學科基礎。這是文學研究所在學術界保持較高學術聲譽的根本保障。第三,尊重學術個性,鼓勵廣大科研人員潛心研究,撰寫傳世之作。第四,貫徹“雙百”方針,堅持“二為”方向,始終把文藝為什么人的問題放在學術研究工作的重要位置。第五,轉變思想觀念,提高思想境界,從“小我”走向“大我”。而今,我們依然要牢牢地把握這種精神實質,做好文學研究工作。
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文學研究方向明確,取得了多方面的成績。首先,在文學理論熱點方面,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和美學理論研究仍居指導地位,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成為近年研究的熱點,文學理論基礎問題的研究有所增強,跨學科研究逐漸興起。其次,在當代文學思潮方面,學界圍繞當代文學創作展開了許多相關理論問題的研討,有針對性的文學批評工作日益活躍,學界開始總結探索中國當代文學經驗,新興媒介所引發的許多新文學的現象受到關注。再次,在文學史及文學史料研究方面,縱向的歷時性研究持續升溫,并引發“細讀文本、重回經典”的學術思潮,橫向的共時性研究成果豐碩,學界開始關注多民族文學、民間文學、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綜合文獻研究以系統整理史料工作為主,引發了一系列新的研究課題。最后,在文學普及工作方面,選編歷代文學經典作品是現階段正在進行的主要工作①。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事業在經典中尋找方向,在傳統中汲取力量,在創新中積累經驗,在回歸中實現超越。此前,我在《新時期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弘揚民族精神 探尋發展規律——古典文學研究六十年感言》②等文中曾對近年研究有論述,大致包括幾個方面:一是研究隊伍空前擴大,學術梯隊已經形成,學術研究后繼有人。與此相關聯,綜合性、專業化的研究學會相繼成立。二是國際間的學術交流活動已經成為常態;三是研究方法不拘一格,研究領域不斷拓展,研究成果源源不斷。雖有平庸之作,但邃密扎實的學術力作亦不在少數。四是學術研究目的日益明晰,努力站在歷史高度,深刻理解人民大眾的理想追求,密切關注時代變遷與社會發展。五是學術研究重點業已明確,即加快構建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已成當務之急③。
在總結成功經驗的同時,我們也要指出當下存在的一些問題。譬如科技發展帶來的負面影響,書越來越多,而讀書的人未必成正比。學者職業化,研究技術化,電子文獻檢索代替了讀書。隨著市場經濟、商品社會的發展,尤其是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文學創作、文學研究出現了很大的變化。但是,無論怎樣變化,萬變不離其宗。前輩學者的學術實踐告訴我們,如果把學術研究僅僅視為滿足好奇心,或者是為了稻粱謀,那是沒有生命力的。真正優秀的研究工作者,胸中要有時代,要有社會,要有民生。只有這樣,他才能站在歷史的高度,深刻地理解人民大眾的理想和追求,密切地關注時代的變遷與社會的發展,把自己的研究工作與人民大眾的需要和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才能獲得發展的生機,才能提升學術的品位。這樣的研究成果一定會有氣象,有溫度,有生命力。
至于文學如何更好地服務于文化傳承與創新,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中國文學的發展有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即古往今來,經典作品都能深刻地反映時代發展、反映人民心聲與崇高理想;與此相應,文學研究也要與國家、民族、時代緊密聯系,走出狹隘的藩籬,讓研究接地氣,滿足人民群眾的精神文化需要。只有這樣,文學研究才更具有現實意義和時代價值。具體來說,我們可以通過公益講座讓專家的研究成果盡可能為大眾所認知。我認為一個年輕人,要有夢想,講座是點燃年輕人夢想的一個很好的方式。同時,我們更要重視對年輕人的培養。目前,各大專院校、學術研究機構組織展開的主題讀書會、碩士博士研究生學術會議等,發掘了一批年輕學者,這是學術文化傳承發展的新生力量。
王飛:您多次強調學術研究要“守正創新”,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如何構建自主的學術話語體系與評價標準,請談談您的看法。以傳統杜學為例,杜詩闡釋形成了“年譜”“評點”“詳注”三大體式,以訓詁闡釋為基礎,以經學闡釋為規范,以史學闡釋為參照,以文學闡釋為主體,體現了闡釋目標的確定性、闡釋方法的整體性和闡釋過程的體驗性。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套用國際學術體系難免削足適履,如何做到既弘揚中華傳統,又關注當下,對話國際?
劉躍進:構建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是目前學術研究中的重中之重。可嘗試從以下兩個方面著力:
首先,反思文學觀念,拓展文學研究視野。我認為,完成構建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這樣一個歷史使命,我們有必要對以往的文學觀念進行反思。
目前,中國文學研究基本是在“純文學”范疇內展開,即將文學作品劃分為詩歌、散文、小說和戲曲的四個方面。從中國的文學研究實踐來看,近代以來的這種純文學觀念與中國古代文學實際還有較大差距。
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家往往從廣義的角度來理解文學。曹丕《典論·論文》將文學分為八體,陸機《文賦》將文學分為十種,劉勰《文心雕龍》將文學分為數十類,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將文學分為一百多種;古代文學選本選家也有自己的文學分類,如蕭統《文選》將文學分為三十七體,李昉等人編撰《文苑英華》將文學分為三十八體,姚鼐《古文辭類纂》將文學分為十三體。從古代作家的創作實踐看,很多歸類雖然界限不很清晰,但彼此分野是很明顯的。如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收錄漢代作品的詔、敕、令、制、冊、誥、章、表、奏、記、誓、盟、辭、賦等多種文體,逯欽立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就有歌、詩、辭、謠、諺、語等多種詩體。
以純文學的理念研究中國古代文學,那勢必削足適履,固步自封。研究文學必須要跳出純文學的范圍才能打破長期以來套在文學研究者身上的枷鎖,才可能如實描述中國文學發展的原始軌跡,給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帶來新的生機,與之相關的是文學研究領域的擴展。
其次,總結歷史經驗,經典是最好的參照。經典是一個時代的標志,經過了歷代的打磨,是歷史的選擇。我所強調的經典有兩個方面,一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二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馬克思主義經典不是詞句的裝飾,而是要用經典作家的思想、觀點、方法指導我們的研究實踐。
我們常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是一個基本常識,也就是說一切出發點都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有這樣一段名言:“正象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茂蕪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因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為基礎,人們的國家制度、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象過去那樣做得相反。”①這個問題大家在過去研究中都是關注的,我們常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是一個基本常識,也就是說一切出發點都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但是落實到具體作品研究時,我們往往忽略這一點。文學史中講了那么多文學家,講了那么多文學作品,但是給我們留下什么印象呢?就是這些作家似乎不食人間煙火,他們的作品似乎是在一個真空的狀態中產生出來的,缺乏對具體的物質文化氛圍的闡釋②。這顯然不符合實際。
恩格斯《反杜林論》又說:“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以外的存在和空間以外的存在,同樣是非常荒誕的事情。”③這個道理很簡單,時間和空間是物質存在的形式。人類社會的發展、變化,都只能在時間和空間中進行。研究歷史、研究文學,不能脫離特定的時間與空間,否則只是空中樓閣。近些年來,文學編年研究、文學地理研究、作家精神史研究、作家物質生活研究等,注意將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放到特定的時間與空間中加以還原,其實質就是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觀點去研究文學,走進歷史人物與文學人物的內心世界,所得結論切實可據,觸摸可感。
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家對于社會階層的剖析也非常深刻。什么是階層?其實就是人在社會中的不同地位。不同階層自有不同的文化需求,因而也就有不同的文學形態。其實,這已經進人了社會學的觀察范圍,即研究一個社會的結構性變化。所謂社會的結構性變化,就是各種社會角色和社會地位之間的比例關系變化,這些角色和地位之間的社會互動關系形態變化,以及規范和調節各種社會互動關系的價值觀念變化。宏觀上,對整個社會影響極大的結構性變化,包括人口結構、家庭結構、城鄉結構、區域結構、所有制結構、就業結構、職業結構、階級階層結構、組織結構、利益關系結構以及社會價值觀念結構等十一種重要結構的深刻變化。概括起來,經濟發展史,政治制度史,社會思潮史,是文學研究最重要的歷史背景。
至于中國傳統文化經典,內涵也非常寬泛。每個學科都有自己的經典著作,譬如中國文學,前有“選學”,后有“紅學”。再往前推,文史哲不分,都尊奉著共同的經典,那就是所謂的“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這些儒家經典,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典籍。他們傳遞著一些共同的價值觀。這些重要的思想,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隨處可見,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深刻地影響著中國人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正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傳統價值觀基礎之上,由此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回歸經典,就是回歸到馬克思主義經典上來,回歸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上來。這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得到充分發展的基本經驗,也是總結歷史經驗的最好參照。
另外,杜詩闡釋的傳統體式,以及由此而來的傳統治學方法,也值得我們關注。
我向來認為,文學研究可以分為闡釋學與文獻學兩大方向,彼此有相對的獨立性。前者不免有較多的主觀成分,闡發意蘊,尋繹智慧的啟迪和情感的娛悅;后者則強調對史料進行客觀的考辨,重視學術的積累。兩者之間又有很大的包容性,文學闡釋離不開文獻的考訂,文學文獻最終還是要落到對作品的闡釋上。因此,兩者并無高低之分,而是彼此倚重,相得益彰。也就是您所說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離不開文字音韻訓詁之學,也離不開經史、諸子用世之學,更離不開綜合闡釋之學。這是一種視野寬廣的學問。因此,讀書治學,首先是耐心閱讀原典,能坐得住冷板凳,然后是精細處理材料,做充實的綜合研究。目前,因為圖書、文獻材料獲取的方便,反而使得耐心讀書的人少了,文學研究缺乏情感體驗。因為閱讀的不足,對材料解讀不夠深入細致,使得研究缺乏深度。
在研究方法上,重視文獻考據,這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將資料收集與研究緊密結合起來,掌握一手材料,通過校勘、辨偽、輯佚、注疏、考訂史實等多種方法,對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化典籍進行清理,去偽存真,正本清源,解讀材料。通過局部考證,體現闡釋目標的確定性、闡釋方法的整體性和闡釋過程的體驗性,最終解決文學
作品背后的歷史語境和復雜人性問題。
因此,文學研究既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又要堅持科學、民族、大眾的文化傳統,重視藝術感受,重視文獻基礎,重視理論修養,結合新時代的實際,創造屬于當今時代文化發展的文學研究范式,建立中國特色的學術話語體系和評價標準。
王飛:劉老師您在杜甫研究領域耕耘多年,成果豐碩。能否介紹一下您個人的研杜經歷?在您看來,當前杜甫研究面臨哪些新的機遇與挑戰?未來杜甫研究您認為可以著重關注哪些方向或課題?
劉躍進:四十多年前,我在南開大學讀書時,聽葉嘉瑩、王雙啟先生講杜甫,印象特別深。王雙啟老師是杜甫研究的專家,發表了很多文章①。他給我們開專題課“杜甫研究”,是我系統了解杜甫的開始。王雙啟先生講杜甫,不是抽象地講作品,而是緊密地結合時代,結合自己的感受來講,講到動情處,眼角常常含著淚花。羅宗強先生指導我作學年論文,我從他的《李杜論略》等著作中,深刻體會到杜甫與時代、與人民的密切關系。從此,作為中國人的“詩魂”,杜甫牢牢地駐留在我心里。
畢業后,到清華大學工作,接觸到一些經歷坎坷的老師,聽他們講過去的故事,知道他們在最困難的時候,常常從陶淵明、杜甫的詩歌中獲取強大的精神力量。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古典詩歌與我們的精神世界息息相關,不分古今。從前賢中尋求異代知己,這也是中國傳統士大夫無可奈何的選擇。杜甫飄泊西南,窮愁潦倒,回首一生的理想,現已化作一片烏有,不禁聯想到了宋玉的遭遇:“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帳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他似乎從前賢的遭遇中領略到了生命零落的悲哀,同時也感受到了強大的生命的力量。人生際遇有時頗令人費解。有的白首如新,有的又傾蓋如故。杜甫第一次見到李白,即引以為知己,在以后的艱難歲月中,不論他走到哪里,總是忘不了這位年長于自己的詩友。在詩中,他稱與李白相遇為“遇我夙心親”,也就是說,盡管相識時間不長,但是,彼此似乎早就相交,神知已久。“夙”表示向來如此之意。不管是同代,還是異代,從知己的身上獲取力量,也是人生一個重要的生命的源泉。
后來,我給全校學生開了一門“中國古典詩歌導讀”選修課,連續講了十年,每次在課堂上,自己都會被杜甫感動。我曾經寫過一篇關于杜甫的文章,題目是《〈篋中集〉與杜甫》②,就是那時給學生們講課過程中形成的一些思考。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我對杜甫有了更深人的認識,撰寫了《杜甫精神的啟迪》③《文學史為什么選擇杜甫》①等文章,提出了杜甫是中華民族的詩魂,代表了中華民族的精神等觀點。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杜甫是繞不開的高山。杜甫精神,已經內化為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靈魂的一部分;杜甫詩歌,已經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典范。
近年來,我參與了一系列與杜甫有關的活動。譬如2014年參與組織杜甫讀書會活動,推動杜甫研究的平臺建設工作,重讀杜詩,尋訪杜甫的足跡,傳承杜甫精神;參與四川十大歷史名人建設活動,推動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草堂書院工作;推動河南省社科院杜甫研究院的創建;參與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西南民族大學杜甫研究中心的合作研究等。我希望能像杜甫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追尋先賢的文化精神,回答“文學史為什么選擇杜甫”這一重要命題。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時時感受著杜甫的陪伴,深深體會著杜甫的心境;在熱愛中體驗著一份傳承的責任。
學術研究不僅僅是學術問題,也會牽涉到諸多民族情感問題。有的中國文學史著作,杜甫和李白只占有極小的篇幅,不僅沒有專章,甚至沒有專節,只是在大背景下,用兩三頁的篇幅對杜甫流寓西南作了簡要介紹,而李白則在各小節的敘述中偶爾被旁及,更是少得可憐。對此,我們就感到很不舒服。不僅李、杜,《楚辭》也受到空前質疑,被認為是漢人的作品。當然,這些論點早已不新鮮,現在重提,依然需要重新討論。屈原、李白、杜甫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和靈魂,如果像這樣偉大的作家和作品都受到忽略,從心里上說是很難接受的。還有一種傾向,就是以實用主義的態度來對待杜甫,對待杜甫研究,對待我們的傳統文化。這些問題,應當引起重視,加以解決。學術觀點可以有所不同,但是對于經典,必須持有高度的尊重。
站在這樣的立場,結合紀念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建館七十年、四川省杜甫學會成立四十五年等活動,細讀杜甫,推廣杜詩,就具有特別的意義和作用。
近年來,我在西南民族大學承乏兼任杜甫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同時受聘《杜甫研究學刊》編委,對杜詩文獻研究比較關注,組織杜詩讀書會,召開了六次研討會,策劃了三套叢書:
一是選擇重要的杜集舊注進行校點整理,包括:王洙、王琪編定,裴煜補遺《杜工部集》;趙次公《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舊題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郭知達《新刊校定集注杜詩》;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黃希、黃鶴《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宋末劉辰翁評點、元代高崇蘭編次《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佚名《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佚名《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佚名《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等。這些著作的整理,已收入我主編的《杜詩宋元注本叢書》中,陸續由鳳凰出版社出版。
二是系統地匯總杜集珍本文獻,為學術界提供系統的、而不是零碎的資料。黃永武編《杜詩叢刊》,收錄宋元至清代重要杜集35種;日本吉川幸次郎編《杜詩又叢》,補選7種杜詩文獻。這些草創工作,華路藍縷,雖多有缺失,但也確實為學術研究提供豐富資料,學者無不稱便。我和徐希平教授主編的《杜集珍本文獻集成》(宋元卷第一輯)將歷代重要的杜集版本匯編成冊,交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將有助于開創杜甫研究的新局面。
三是匯集宋元舊注于一編,體現深度整理的時代特色。杜集宋元舊注,存世無多。各家見解有何區別,前后繼承關系如何。僅就一本書而言,很難說清楚,只有逐字逐句地比對眾家,才能了然于心。從這個角度看,杜集舊注的整理,尚有拓展的空間。目前,可以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散佚著作,如果分量較大,就像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那樣,逐家輯錄出來,單獨成冊。據此,讀者可以看到各家的學術主張、思想傾向。另外一種方法,就是將各家之說,匯輯在杜詩各句之下,將有助于讀者對杜詩文字訓釋、創作背景以及思想內容的理解。目前《杜詩舊注輯存》正在整理中。
做好杜甫研究的大眾化普及工作,發揮杜詩詩教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個人的能力非常渺小,但我們可以組織編選作品,組織講座,開展對話等活動。
王飛:您走上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道路,曾受到葉嘉瑩先生的影響和啟發。葉嘉瑩先生早在1980年代初就到成都杜甫草堂參加杜甫研究學術會議,葉先生多年來一直關注四川杜甫學會和《杜甫研究學刊》的傳承發展,晚年還擔任了《杜甫研究學刊》的顧問。借此機會,想請您談一談葉嘉瑩先生,她的杜詩研究以及詩歌教育在當代的影響和意義。
劉躍進:1979年春天,葉嘉瑩先生來南開園講學,“喜見劫余生意在,滿園桃李正新栽”。我們七七級同學,正是劫余新生的一代。葉先生的課,為我們打開一扇門窗,讓我們看到了美輪美奐的詩歌世界,感受到了文學的力量。從那以后,四十五年的光陰仿佛凝聚成一首詩,灑滿金色的陽光,溫暖我們的心靈,又伴隨著我們一路成長。
葉嘉瑩先生最推重的古代詩人是杜甫。她說“一生最耽工部句”“作別天涯花萬樹,歸來為看草堂春”。我還清晰地記得,1979年4月24日,葉先生的第一講在南開第一階梯教室,她以“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開場,深深吸引了大家,講了一整天。葉先生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們聽到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她的那句“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形象地記錄了當時上課的場景。
當時那個年代,老師們講課普遍強調政治意義。葉先生的課與眾不同。她講《詩經》中的“黍離”“蒹葭”,講《古詩十九首》的興發感動,講“三曹”的生命意識,講婉約詞的寸寸愁腸,在文學欣賞中讓你體會到生生不息的美好境界。葉先生說:“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自己整個生命去寫詩的。”她還說:“我一生命運多舛,但從詩詞里,我就能得到慰藉和力量,有了詩詞,便有了一切。回顧我平生走過的路,詩詞研讀并不僅是我追求的目標,更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我親自體會到古典詩歌里美好、高潔的世界。”這里,“命運多舛”四個字承載了很多艱辛困苦,而在葉先生那里,都在詩歌中得到化解,并呈現為絢爛的晚霞。這種化解的過程是漫長的,是從古典詩詞那里獲取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源泉。讀葉先生的作品,我們常常可以讀出一種抱樸守靜的孤獨、一種獨善其身的寂寞,以及由此升華的生命體驗和美學感悟。從孤獨與寂寞的角度,葉先生為我們解讀了陶淵明的偉大心靈,解讀了杜甫的沉郁特色,解讀了李商隱的意象創造。陶淵明說,知人未易,相知實難。葉先生不愧為他們的異代知己,賦詩歸來,高蹈獨善,用生命寫成詩歌,用詩歌成就生命,達到一種君子游道、樂以忘憂的人生化境。
《毛詩序》云: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葉先生一生都在傳達踐行詩教精神,她認為文學最大的功用是讓人心不死,只要人心不死,就有希望。葉先生用一生的時間,就做一件事:弘揚詩教,滋潤心靈,將文學之大用,發揮到極致。她說:“早年,我的老師顧羨季先生是這樣引領我的,我也要引領年輕人。這就是我一輩子不辭辛苦所要做的事情。”而今,我們也成為了老師,應當而且必須傳承這種精神,堅守我們的詩教,弘揚我們的禮樂,開創我們的未來。
葉先生還向我們傳授了讀詩的方法。我概括為三種方法,一是比較的方法,二是文獻的方法,三是細讀的方法。
比較研究是最重要的方法。研究王國維,葉先生從其憂郁悲觀的性格和世亂飄蕩的時代人手,運用西方現代的視野研究王國維的思想與藝術。中國古典詩歌的美,也必須在比較中才能得到體會。葉先生在講座中,通常會從中西詩論的比較中探討中國古典詩歌的獨特意義,從中西文論的結合中論述賦比興的價值以及研究中國古典詩學的方法路徑。
葉先生的名著《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是運用文獻方法的典范之作。該書匯集了數十種杜詩的不同版本,為《秋興》八首做詳盡的校訂,按照時代先后,列舉各家注釋和評說,并加以按斷。我近來主持“杜集珍本文獻集成”和“杜詩宋元注本叢書”等,就是仿照葉先生的做法,為匯編《杜詩舊注輯存》做充分準備。
文本細讀,是當前比較熱門的話題。葉先生的細讀與眾不同。她所運用的細讀方法,不是那種脫離歷史背景的尋章摘句,更不是那種忽略作品內容的形式分析,而是密切關注時代風云和作家生平事跡,深人文本內部,捕獲興發感動的詩心。葉先生講《古詩十九首》,由此說到理解古詩的三種情形,一是難懂難解,二是易懂易解,三是易懂難解。這種知人論世的傳統方法,與現代文本分析相結合,別開生面,深刻透徹,自有一種歷史的深度和辯證的維度。
師從葉嘉瑩先生,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先生講課的情景如在眼前,栩栩如生。這種美感不僅是來自古典詩詞的美,還有葉先生的穿著、風度、氣質、講話的腔調等。我后來聽說,葉先生一直做著詩歌教育工作,她義務給離退休老干部講文學,給幼兒園的孩子講詩歌,將美好的種子撒在孩子的心里,灑滿人間,實在讓人感動。
王飛:您曾擔任《文學評論》和《文學遺產》的主編,在學術期刊建設方面有著深厚積累和豐富的經驗。還請您一如既往地繼續關心支持《杜甫研究學刊》,給予專業指導。近年您先后兩次到成都參加中華詩歌研究院和四川省中國古代文學學會的學術會議,我們邀請了古代詩歌研究和新詩創作研究的學者、作家、編輯共同研討中華詩歌的傳承與創新話題,想嘗試在文學研究、文學批評、文學創作乃至新舊詩對話等方面做一些打通的工作。可否談談您的意見?
劉躍進:《杜甫研究學刊》1981年創刊,四十多年來,為杜甫研究的交流、學習、成果展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當今的杜甫研究名家幾乎都在《學刊》上發表過文章,可以這樣說,它實際上已經成為杜甫研究領域公認的權威期刊。作為編委,我一直關注《學刊》發展。
2019年,我在第六次杜甫讀書會閉幕式上提到過“對話”的建議,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中華詩歌研究院也有規劃落實,先后組織召開過兩次中華詩歌研究學術會議,分別以“古典與現代”“傳承與發展”為主題,開始了成功的嘗試。將不同領域的研究學者邀請到一起交流,談談對杜甫其人的認識和解讀,也可以就杜甫的某一首詩作進行討論,交流碰撞,一定會產生思想的火花,這樣的對話,應該長期進行下去。
還有一個建議,可以就最新的杜甫研究成果進行研討對談。比如張家壯點校的《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殘本)門類增廣集注杜詩(殘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殘本)》,其中《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殘本)》是“海內孤本”,只有81頁,圍繞這個宋本或許會有很多話題可談。通過組織討論,可以引起大家的興趣,解決一些深層次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