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導言
人權保障是現代刑事訴訟法重要的價值取向,要求既要保障被告人的人權也要保障被害人及其他人的人權,既要保障他們的人身權也要保障財產權。長期以來,我國刑事訴訟以追訴犯罪為主要自的,重視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身控制及其程序,而對涉案財物的處理欠缺規范。特別是在認罪認罰案件占據大多數的背景下,案件爭議焦點轉向與涉案財物的權屬及法律性質有關的問題(以下簡稱\"涉財爭議”),而這比定罪量刑更令法官困擾。《刑法》第64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應當予以沒收。但個案中究竟哪些財物屬于違法所得,從而應予追繳、沒收或者退賠,向來爭議不斷。有的時候被告人提出指控的違法所得與實際不符,有的時候涉案財物可能已被案外人善意取得。
是不是說某些涉案財物既然不應被追繳、沒收,那么根據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行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涉財執行規定》)和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gt;的解釋》(以下簡稱《高法解釋》)等規定返還即可?現實沒有這么簡單,相關規定的執行效果不甚理想。除了某些涉案財物的權屬確實難以查清之外,在更多案件中由于各方在庭前和庭審中忽略了對涉案財物權屬的說明和查實,導致判決不當或者刑事執行因出現異議而陷入僵局。因此,從程序法的角度看,關鍵問題在于《刑事訴訟法》對涉財爭議的處理缺乏完備的規則,司法解釋僅提到“應當調查”“應當處理”,但在誰來調查、如何調查、如何救濟等問題上卻有多處空白。
在《刑事訴訟法》面臨第四次修改之際,實有必要正視完善涉財爭議處理程序的重要性和必要性。①本次修法應重視健全涉案財物處置制度,定罪量刑與涉案財物處置并重應當成為一項重要內容。具體而言,如何規范處置涉財爭議,防止引發更多的“案中案”,是當前涉案財物處置過程中亟須解決的問題。④一是在審判中如何針對涉財爭議進行專門的審理?二是在執行中遇到涉財爭議應如何進行高效地處置?對此,本文基于對涉財爭議的類型梳理和現行制度運行的反思與重構,以期喚起立法機關的重視,對相關問題的解決有所裨益。
二、涉案財物爭議的主要表現
(一)審判中的爭議
《刑事訴訟法》第245條第3款規定:“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應當對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物及其孳息作出處理。”具體到操作中即對涉案財物的追繳、退賠和沒收。看似簡單的規定,在實踐中卻遇到很多問題。
第一,是否為被告人的個人財產?向被告人追繳、退賠和沒收涉案財物具有處罰性。基于罪責自負原則,涉案財物的處置范圍限于被告人的個人財產。在不能直接判斷一項財產是否為被告人的個人財產時,便需要進行權屬認定。試舉二例:其一,確認是否為“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這種情況常發生在涉案財物的占有人、使用人與所有人不一致的案件中。前者比較簡單,即被告人明顯使用的是他人的財物實施犯罪,如借用他人手機實施詐騙。復雜的是后者,如在涉及產權登記的財產上發現作為使用人的被告人與作為所有權人的登記人不一致。其二,確認是否為共有財產。例如,在認定房屋是否系被告人使用贓款購得時,發現該房是夫妻婚內共同出資購買的。再如,被告人以違法所得為出資與他人成立公司或者將違法所得用于公司的生產經營,在追繳前應確認哪些財產屬于違法所得,哪些屬于公司財產以及違法所得在公司財產中的份額。
第二,是否為被告人的合法財產?《憲法》第13條第1款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刑事訴訟法》第141條第1款規定“與案件無關的\"財物、文件,不得查封、扣押,當然也不應作為涉案財物而被追繳和沒收。此外,《涉財執行規定》第10條第3款規定,贓款贓物與合法財產混合的,追繳前應確認贓款贓物對應的份額及其收益。因此,法院在處置涉案財物之前應當區分被告人的合法財產與違法所得。但現實中經常出現財產混同的現象。一種是實物型混同,如房屋是違法所得,但室內的裝修和家具是被告人使用合法收入添附的;另一種是貨幣型混同,如銀行存款可能是贓款也可能是合法收入,被告人用于投資股票、債券的資金可能既有贓款也有合法收入。
第三,是否存在案外人的善意取得?在很多侵財案件中,從被告人處查獲的財物只是實際違法所得的一部分,可能還有很多不在被告人之處。主要有三種情形:其一,違法所得未經被告人之手而直接給予其他人;其二,違法所得經被告人流轉給其他人;其三,違法所得由其他人幫被告人保管。并非每一種情形都應向案外人追贓,《涉財執行規定》第11條第2款規定,第三人善意取得涉案財物的,執行程序中不予追繳。因此,針對可能涉及案外人的涉案財物,處置之前應首先明確其權屬狀況。
第四,應向哪一主體退還財物?根據《刑法》第64條、《刑事訴訟法》第145條、第245條和《高法解釋》第
295條第3款、第438條、第445條第1款、第449條、第531條等規定,如果財物與案件無關、不能確認是否為違法所得及其孳息的,應當返還;如果作案工具或涉案財物系被告人、第三人的合法財產,也應當退還。然而,有時涉案財物確實應當退還,但在向誰退還的問題上存在疑問。例如,行政機關在執法中扣押了貨物,之后因案件涉嫌犯罪被移送司法機關,但法院發現有部分扣押物明顯不屬于涉案財物,那么是退還給作出扣押決定的行政機關還是貨物的所有權人?
(二)執行中的爭議
執行中,既可能遇到上述爭議問題,還面臨一些特殊問題:
第一,因審判疏漏但執行涉及而產生爭議。根據《高法解釋》第279條第2款規定,法庭審理應當對涉案財物進行調查;《涉財執行規定》第6條規定,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的裁判內容,應當明確、具體,判處沒收部分財產的,應當明確沒收的具體財物或者金額;判處追繳或者責令退賠的,應當明確追繳或者退賠的金額或財物的名稱、數量等相關情況。實踐中,審判階段不乏會遺漏對涉案財物的處置:其一,庭審未調查或未查清的涉案財物,但在裁判文書中被判為違法所得;其二,庭審調查過的涉案財物,但在裁判文書中被遺漏;其三,庭審未調查且裁判文書也未認定為涉案財物,但執行中發現可能是違法所得。
第二,因執行中新出現問題而產生爭議。當刑事裁判已經生效,案件進入執行程序后,如果案外人對執行財產主張權利,就會產生刑事執行中的案外人異議。最常見的便是案外人主張判項中處置的涉案財物應為其合法財產而不應被執行,如涉案財物本就系案外人所有,或者涉案財物已經被案外人善意取得,再或者執行中出現新事實可能影響執行的數額。
三、爭議處理的七大程序難題
(一)發現難
涉財爭議處理以確權判斷為基礎,一方面法官有審查涉案財物權屬的職責,公民的個人的合法財產受法律保護,未經法院判決不得被擅自處分。另一方面,由于在具體的涉案財物上產生了爭議,法官只有確認了財產歸屬,才能做到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前者是主動式確權,屬于法官積極行使審判權的表現;后者是被動式確權,更依賴權利人的請求而發生。法官理應主動審查涉案財物的權屬,但現實中并不總是具備條件。首先,在辦案理念上,“重行為,輕財產”的觀念較深,不少時候法官怠于仔細審查涉案財物問題。其次,雖然《刑事訴訟法》第245條第1款規定,辦案機關應當對涉案財物制作清單并隨案移送,但涉財清單有時不夠全面,導致法官不是故意忽略,而是根本不知道某些涉案財物的存在,也就難以主動、及時解決爭議。再次,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如果被告人、案外人沒有提出權屬異議,法官也不會重視涉案財物的權屬。最后,檢察官在審查起訴的時候或許發現了涉案財物權屬存在問題,但如果其未在審判階段及時提出,該問題也容易被法官忽視。
(二)參與難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95條和第198條規定,被告人有權對涉案財物的認定是否正確向法庭發表意見。被告人在庭審中對涉案財物提出異議沒有什么障礙,最大的問題是案外人如何參與訴訟并提出異議。涉案財物可能因屬于共同財產、善意取得而涉及案外人,但案外人主張權利卻困難重重。一方面,如果案件信息不通暢,在審判階段,案外人或許不知道自己的財產已被認定為贓款贓物而面臨追繳和沒收。《刑事訴訟法》第299條第2款僅規定,利害關系人有權“申請\"參與訴訟,而若沒有申請,則很難參與訴訟。另一方面,案外人基本沒有異議的程序空間。2012年《刑事訴訟法》在第五編特別程序中增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該程序在2018年《刑事訴訟法》中也被延續下來,但適用范圍十分狹窄。雖然2021年《高法解釋》對涉案財物處置制度作了大幅完善,專門設置了“涉案財物處置”一章,對“案外人\"“利害關系人\"參與審判作了一定規定,但所謂的\"案外人\"\"利害關系人\"尚不屬于《刑事訴訟法》第108條規定的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導致有的法院依職權查明涉案財物權屬情況時,案外人甚至無權要求參加庭審。
(三)證明難
證明難是指無論在審判中還是在執行中,無論被告人還是案外人,即使其提出了異議,但也未必能夠阻卻其財物被追繳或沒收。在這里,證明難不是因為證據不足而無法證明,也不是因為財物性質特殊而無法證明,而是因為程序規則缺失導致的證明僵局和失序。
第一,如前所述,既然案外人缺乏明確的訴訟身份,自然難以有效證明涉案財物應為自己合法所有。
第二,涉案財物權屬應由提出異議的案外人證明還是由檢察機關證明尚不清晰。一方面,從《高法解釋》第617條第1款和\"兩高”《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沒收程序規定》)第13條第1款、第15條第3款后半句來看,案外人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應當出示相關證據”,似乎是“誰主張,誰舉證”。雖然以上規定僅適用于特別程序,但實際適用范圍已經擴大到一般案件。“誰主張,誰舉證\"在民事訴訟中沒有爭議,但刑事訴訟中的案外人是否也應“舉證”,或者說這是不是一種“證明”呢?另一方面,再從《高法解釋》第72條、第218條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檢察規則》)第330條、第400條來看,應當運用證據證明“有關涉案財物處理的事實”,法院收到起訴書后應當審查“是否列明涉案財物權屬情況;是否就涉案財物處理提供相關證據材料”,這是否意味著與涉案財物有關的證據與定罪量刑的證據一樣,也由偵查機關收集提取,再由檢察機關舉證?可見,針對涉案財物,檢察機關和案外人均涉及舉證問題,而將“誰主張,誰舉證”用于涉案財物的證明,有待商榷,即為什么被告人的財物由檢察機關舉證而案外人的財物由案外人自己舉證?這豈不大有將前者當作“公事”而將后者當作“私事\"對待之意,有失平等原則。
第三,就少有的案外人參與庭審的案件而言,《高法解釋》第279條第2款規定“人民法院應當聽取案外人的意見”,《沒收程序規定》第15條第3款前半句亦規定,“利害關系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對申請沒收的財產屬于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等相關事實及證據有異議的,可以提出意見”,但所謂的“意見”是什么性質,是屬于證人證言、質證意見還是案外人的獨立意見?這個問題不僅限制了案外人出庭的效果,也給其主張權利造成障礙。有學者指出,“可以提出意見”的抗辯方式看似條件寬松,實際上卻可能因為這種模糊的表述,使得抗辯力度弱化,使案外人徘徊于程序話語之外。首先,即便當作“證言”,也只是籠統的稱謂而非嚴格意義的證言。這與證明對象有關,“不是違法所得”與“是自己合法所有”在表面上類似,實則大有不同。對于前者,案外人是典型的證人,應客觀地發表證言;而對于后者,案外人直接就涉案財物提出權利主張,具有明顯利害關系,相當于民事訴訟中的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屬于當事人。相應地,前者適用意見證據規則,而后者不適用。其次,作為獨立的意見也存在障礙,即由于案外人在刑事訴訟中缺乏獨立身份在先,導致其根本沒有獨立發表意見的機會。最后,從出庭作用看,案外人通常是對檢察機關提出的有關涉案財物的證據提出異議,在訴訟兩造中又顯得像是質證人,然而刑事訴訟中的質證人主要指被告人一方,若將案外人的意見作為質證意見,也難以成立。
第四,案外人是否應承擔證明責任尚不清晰。證明責任指提出訴訟主張的一方應提交證據來證明本方的主張,否則將承擔不利后果。民事證明責任表現為在事實真偽不明狀態下由對待證事實負舉證責任的一方承擔不利后果,刑事證明責任一般由負責指控被告人有罪的檢察機關或自訴人在其控訴達不到證明標準時承擔。對案外人而言,根據《涉財執行規定》《沒收程序規定》《高法解釋》的相關規定,既然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時應當提出證據,似乎也應承擔證明責任。然而學界有不同認識,第一種觀點認為應由檢察機關承擔證明責任,因為在涉案財物訴訟中,負有證明責任的只有檢察機關,且其有客觀公正查明案件真實的義務,“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并未超出其工作職責和舉證能力。第二種觀點認為應由案外人承擔證明責任,即當案外人主張擬沒收的財物屬于善意取得或合法財物時,按照“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應當自己提出證據。第三種觀點認為應由檢察機關和案外人分擔證明責任,指刑事訴訟中案外人對財產所有權只是承擔主觀證明責任,客觀證明責任或說服責任始終應當由控方承擔。問題在于,案外人“有無必要”和“應不應當”承擔證明責任?假定案外人以獨立的身份參與訴訟并提出權利主張,相當于民事訴訟中的原告或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對手方與其訴訟地位平等;而在刑事訴訟中,案外人與公安、檢察等機關的地位明顯不平等,雙方舉證、質證能力懸殊,一律要求案外人承擔證明責任,有失公平原則。
第五,涉案財物權屬的證明標準尚不清晰。《高法解釋》第279條第3款規定,經審查,不能確認是違法所得的,不得沒收,“確認”一詞表明證明標準即\"證據確實、充分”《高法解釋》第621條第2款卻又以“高度可能”來表述,甚至還規定沒有達到“相應證明標準的”視為違法所得。這些規定有意引入優勢證據標準,但前者僅適用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后者的范圍更狹窄,僅限于其中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案件,至于“相應證明標準”又是什么,則語焉不詳。對此,理論界也有爭議,有的觀點認為有關涉案財物權屬的證明標準應與刑事訴訟證明標準保持一致,必須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有的觀點認為,獨立沒收程序在性質上屬于民事訴訟程序,那么當然地就應使用民事訴訟程序的優勢證據標準;同理,案外人對涉案財物權屬的證明也應使用優勢證據的證明標準。還有觀點認為,獨立沒收程序的證明標準應高于民事證明標準而略低于刑事證明標準,屬于高度的蓋然性標準。
(四)審查難
有的涉案財物本就屬于訴訟證據,證據裁判原則要求所有的證據都應經過法庭查證屬實。而對于不作為證據使用但與案件有關的涉案財物,《高法解釋》第279條第1款規定:“法庭審理過程中,應當對查封、扣押、凍結財物及其擎息的權屬、來源等情況,是否屬于違法所得或者依法應當追繳的其他涉案財物進行調查”;第280條更是將\"定罪、量刑、涉案財物處理\"分別作為法庭辯論的三個獨立事項。審判中,審查難常見如下:其一,某些涉案財物的權屬確實無法查清,特別是在涉眾型經濟犯罪案件或者涉案財物與其他財物混同時,逐一清晰認定每一項涉案財物的產權幾乎不可能。其二,法庭審理發現涉案財物涉及案外人時,是通知檢察機關、公安機關補充取證還是自行庭外調查核實?其三,在涉案財物可能系案外人所有,但案外人又聯系不到的情況下,程序上該如何處理?
在執行中,案外人對涉案財物提出的權屬主張應由執行機構審查還是刑事審判部門審查,也是一大難題。據筆者調研,一種做法是執行機構嚴格執行判項內容,對判項以外的部分不做實質審查和處理,這種做法方便了執行,但案外人的權利得不到有效保護。還有一種做法是在執行中如果發現被執行財產確系案外人所有,執行機構可以在確權后將財物退還給案外人,這種做法實質化解了糾紛,但執行機構面臨很大的壓力。第三種做法是由刑事審判部門重新審查或告知執行機構調整執行范圍,即\"誰的問題,誰解決”。然而此時案件審理已經結束,判決已經生效,審判部門若要直接變更執行范圍,缺乏正當性,而啟動再審的成本更高,有的法院通過內部函文的方式折中處理這類問題,也缺乏正當性和規范性。
(五)表述難
《涉財執行規定》第6條規定:“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的裁判內容,應當明確、具體。涉案財物或者被害人人數較多,不宜在判決主文中詳細列明的,可以概括敘明并另附清單。判處沒收部分財產的,應當明確沒收的具體財物或者金額。判處追繳或者責令退賠的,應當明確追繳或者退賠的金額或財物的名稱、數量等相關情況。\"刑事判決書中的“審理查明\"\"本院認為”“判決如下\"三個部分都有可能涉及對涉案財物的描述和評價,在“向誰追繳”“追繳多少”“退還給誰”“退還多少\"等問題上經常發生爭議。如果涉及案外人,爭議更大:其一,經調查能夠認定涉案財物中的一部分確系案外人合法所有,那么在判決書中是在“審理查明”“本院認為”中表明“屬于案外人合法所有\"并且同時是在“判決如下\"即判項中列明,還是只需在“審理查明”“本院認為\"表述而無需反映在判項中?其二,表述方法采用\"扣除\"還是“確認\"?前者指對涉案財物中屬于案外人的部分僅在\"審理查明\"“本院認為\"部分說明,判項僅對確系違法所得、作案工具等涉案財物予以追繳、沒收或者責令退賠,對其他財物則“退回公安(扣押)機關依法處理\"表述。后者指在查清某些涉案確實屬于案外人合法所有的前提下,在判項中列明“退還案外人 x× ”。常見的操作是僅在“審理查明”“本院認為\"部分“扣除”案外人的財產,但這可能會給案外人領取財物造成一定障礙,比如案外人可否以“審理查明\"部分為依據向公安機關申請領取財物?《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234條第2款規定的\"領取人\"應當是涉案財物的合法權利人,上述表述是否能夠為案外人證明自己是合法權利人提供支持?
(六)變更難
變更難是指一旦涉案財物被判追繳或沒收,除了少部分被告人、案外人通過信訪或協商等非常規途徑索回涉案財物之外,大多數情況以失敗告終。這倒不是說法院知錯不改,而是說在現有的程序框架內案外人權利救濟的渠道閉塞。雖然案外人可以根據《高法解釋》第451條第2款、第528條和《涉財執行規定》第11條第3款、第14條、第15條等規定提出申訴、異議、復議或另行起訴,但實效甚微。
第一,執行機構不會主動變更生效判決的內容,也沒有變更的正當性。因此,被告人、案外人只能寄希望于刑事審判部門和上級法院。然而,審判部門在判決已經生效的情況下也不大可能直接變更判項內容。盡管審判部門可以通過“裁定補正\"的方式進行糾錯,但案外人對執行標的所提的權屬異議一般不屬于可以裁定補正的文字性錯誤,通過裁定補正變更執行內容的方式基本無路。
第二,被告人、案外人難以直接依據《涉財執行規定》第15條“無法通過裁定補正的,應當告知異議人通過審判監督程序處理\"或者《高法解釋》第451條第2款\"案外人認為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侵害其合法權益,提出申訴的,人民法院應當審查處理”,而向法院或檢察機關提出申訴。因為在《刑事訴訟法》第252條中,有權提起申訴的主體僅為“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除非案外人本身屬于近親屬,否則案外人并非適格主體。那么,案外人只能先向法院或檢察機關反映情況、提供線索,再由法院或檢察機關審查后決定是否啟動再審。再審的啟動對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而言原本有“依申請\"和\"依職權”兩種啟動方式,而在這里只剩下了“依職權\"啟動,案外人非常被動。更遺憾的是,長期的司法實踐充分表明,法院基本上不會因為涉案財物處置問題啟動再審程序。
第三,法院或檢察機關即使有心通過審判監督程序變更執行內容,也未必有力。《刑事訴訟法》第 253條將再審啟動條件設定為:“(一)有新的證據證明原判決、裁定認定的事實確有錯誤,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二)據以定罪量刑的證據不確實、不充分、依法應當予以排除,或者證明案件事實的主要證據之間存在矛盾的;(三)原判決、裁定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四)違反法律規定的訴訟程序,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五)審判人員在審理該案件的時候,有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為。”司法實踐對再審條件的把握十分嚴格,案外人異議很多時候并不實質影響定罪量刑。就是說,即使異議成立但如果不能證明原判決確有錯誤,再審仍然不會啟動。
第四,執行異議難以發揮實效。《涉財執行規定》第14條規定:“執行過程中,當事人、利害關系人認為執行行為違反法律規定,或者案外人對執行標的主張足以阻止執行的實體權利,向執行法院提出書面異議的,執行法院應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的規定處理。”據此,案外人對涉案財物可以提出執行行為異議和執行標的異議,二者在民事訴訟中原本有不同的處理規則,前者為“異議—復議”,后者為“異議—審判監督/另行起訴”,但案外人在這里的救濟方式只有復議。這實則將案外人的實體性執行異議“降格”為對執行行為的異議,剝奪了案外人通過執行異議之訴維護權利的機會。復議作為司法機關內部處理程序,規范性和公開性均不足,而且復議期間不停止執行,導致案外人權利很難得到實質保護。《涉財執行規定》第14條還與第15條存在競合,比如案外人以執行標的不屬于違法所得為由向法院提出異議,法院是根據第14條采用\"異議—復議\"處理還是根據第15條采用“異議—審判監督\"處理,邏輯尚不清晰。
(七)協調難
實踐中,很多案外因素對涉案財物權屬認定的程序適用造成影響,導致協調難在涉案財物執行中經常發生。其一,法院內部的刑事審判部門與執行機構之間協調難。例如,法院已經判決將在案查封的房屋變價后按比例發還給被害人,在執行中卻發現房屋因未實際查封而已經轉移至案外人名下,案外人提出異議,執行法官多次與刑事審判部門溝通,但一直未收到答復,執行陷入僵局。其二,法院與外部其他機關之間協調難。涉案財物處置和部門利益有一定的關聯,有的地方將贓款贓物罰沒所得以一定比例作為辦案經費返給辦案單位,在很大程度上也影響到財物的權屬認定。
四、程序機理的重新定位
(一)“刑民分開\"還是“先合后分”
以案外人異議為例,其一,違法所得已經確定,案外人異議不影響違法所得本身的認定也不影響定罪量刑,僅影響財產如何分配,這實際上是民事糾紛即\"純民爭議”。其二,異議可能影響定罪量刑,因而屬于刑事問題的“涉刑爭議”。在處理第一類爭議時,司法實踐中有一種\"刑事問題刑事處理,民事問題民事處理”的潛在傾向,可稱之為\"刑民分開\"理念。刑民分開能夠提高刑事審判的效率,為刑事審判部門在辦案期限內完成案件審理提供條件,也使刑事法官能夠專注于刑事問題的審理,避免陷入涉及民事問題的專業弱項。
但從另一個維度審視,刑民分開在保障案外人財產權方面遇到障礙。其一,刑民分開在實踐中可能導致案外人參與刑事訴訟的門檻過高。由于刑事訴訟活動受程序法定原則的嚴格限制,法官在決定是否通知案外人參與庭審以及案外人在庭審中能夠行使哪些權利、如何證明涉案財物權屬等問題上,往往表現得相當保守。這種保守態度增加了案外人參與訴訟的難度,導致其在刑事訴訟中的維權之路艱難無比。其二,刑民分開對涉案財物權屬的證明與認定亦有限制。在刑事審判中,有時案外人被要求提供充分證據來證明涉案財物歸其合法所有,但由于刑事訴訟的特殊性和證據規則的嚴格性,某些證據難以被法庭采納,案外人意見常被當作辦案的“參考”。即便案外人提供了證據,法官也可能因為擔心在刑事裁判中確認民事權利會產生不必要的麻煩,從而不會直接認定涉案財物歸案外人所有。其三,涉案財物常被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等強制措施,若案外人不能及時取回財物,事后幾乎無法討回。
面對爭議,司法機關有著既想“刑民分開”又想“一并處理\"的愿望。但二者存在矛盾,有的案件辦理需要刑民分開,但在現行程序框架下又只能一并處理,然而刑民分開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刑事訴訟的獨立性和專業性,卻可能造成效率低下和裁判不一致的問題。
對此,本文提出了另一種程序理念—“先合后分”,旨在提高司法效率,確保司法公正,保護公民的合法財產。1)以一并處理為原則,即在將涉財爭議劃分為\"純民爭議”和\"涉刑爭議\"的基礎之上,原則上兩種爭議應在刑事程序中由刑事法官一并處理。首先,刑事法官在處理刑事案件時已經掌握了案件的基本情況和證據,這為一并處理提供了便利。其次,一并處理可以避免因分開審理而導致的裁判不一致,有利于維護裁判的權威性、穩定性和一致性。當然一并處理并非簡單處理或者籠統處理,相反,刑事法官應當進行穿透式審查,重調查研究,深人分析涉案財物背后的法律關系和權利義務,梳理財產的來源、流轉、實際控制人等深層次信息,以確定真正的權屬關系。再者,一并處理還有助于實現同案同判。例如,在同一涉案財物上的被訴行為,在刑事案件中認定為犯罪,而在民事案件中認定為一般的民事行為,這是不合理的。最后,許多時候涉案財物本身就是案件的重要證據,法官對作為證據的涉案財物進行逐一審查、核實,正是證據裁判原則的體現。(2)以刑民分開為平衡,即針對在審判中犯罪事實已經查清,定罪量刑已無爭議,如果“純民爭議\"涉及的民事法律關系確實復雜,導致穿透式審查的效率低下,刑事審判程序陷入訴累,或者對于涉案財物價值高、數量大、影響廣且爭議較大的案件,應以相對獨立的審理程序另行處理。在執行階段,“純民爭議”可以按照民事執行異議之訴單獨處理,或者由刑事審判部門單獨作出補充判決,無需對生效判決進行全案再審。這種做法體現了比例原則和經濟原則,有利于司法資源的合理分配。
(二)“審執分離”還是“先執后審”
審執分離,一是組織意義上的審判權與執行權的分離,表現為審判機關與執行機構的分離;二是執行權內部的執行裁決權與執行實施權的分離。在執行中異議人(主要是案外人)應首先向執行機構提出異議,由執行機構先行審查處理,之后再進行復議和審判監督。就涉案財物而言,審執分離的制度設計暴露出一些問題:一方面,按照立法本意,案外人異議程序應歸入執行程序范疇,執行程序中的審查所作出的是“審查性裁決”而不是“審判性裁決”。審查性裁決具有職權主義色彩,而非當事人主義的平等對抗,在涉及當事人實體權益的復雜爭議中難以有效保障程序和實體的公平正義。例如,執行法官在處理爭議時,雖然可能通過聽證等方式聽取當事人的意見,但執行裁決權的行使范圍有限,對復雜的權屬問題難以作出全面準確的判斷。因此,對于復雜問題,不宜單從執行的層面解決,而且審執分離可能導致執行程序怠于判斷執行財產的真正權屬。另一方面,審執分離也給刑事審判部門處理涉財爭議造成困擾。如前所述,對于“純民爭議”,刑事審判部門一般傾向于將裁決權交由執行機構行使,認為沒有必要重新審理,更沒有必要啟動再審,從而造成“審執互推\"的局面。
理論上,審判部門和執行機構應當相互配合,將“審執分離\"的邏輯轉變為“先執后審”,在發揮執行裁決權的基礎上,探索以先執行裁決,后審判裁決的方式解決問題。(1)“先執”是指在執行中產生的涉財爭議,原則上由執行機構審查和處理。首先,2015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制定的《關于進一步規范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涉財處置意見》)第13條規定,人民法院應建立有效的權利救濟機制,對當事人、利害關系人提出異議、復議、申訴、投訴或者舉報的,應當依法及時受理并反饋處理結果。“及時”是關鍵即減少不必要的程序回轉和重復,“執行發現,執行解決”正是解決爭議最經濟的路徑選擇,契合執行機構能動履職的政策要求。其次,執行裁決權是執行權的重要組成部分,由執行機構首先行使執行裁決權,不僅不會破壞審執分離的體制結構,反而有助于加強這類案件執行的合法性和準確性。最后,如果原判確實需要通過審判程序進行更正,由執行機構首先對異議進行審查,也可以為后續審判裁決提供準備。(2)“后審”是指對于在執行中產生的復雜的\"純民爭議”和“涉刑爭議”,執行機構確實不能處理,必須重新審理的,再將案件移送給刑事審判部門通過訴訟方式解決糾紛。
(三)“一并處理”還是“專門審查”
一并處理是指現行程序規則和司法實踐將一些本質上屬于民事糾紛的涉財爭議放在刑事案件中一起處理,并且在刑事審判中未對涉案財物的審查做專門的程序設計。這種理念有以下特征:其一,附帶審查涉財爭議。在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法官對涉案財物權屬的認定往往以被告人、案外人提出異議為前提,或者比較重視檢察機關的意見和說明,而且庭審圍繞定罪量刑展開,將涉案財物的問題放在庭審調查的后期進行簡略審查,如果控辯雙方對財物權屬無爭議,法庭只做確認或象征性詢問。其二,審查效率較低,“純民爭議\"可能打亂刑事庭審的正常節奏,造成不必要的訴訟拖延,增加了當事人的訴累。其三,發現錯誤,全案重審。一旦涉案財物權屬認定發生錯誤,由于案件已被納入刑事案件審理范圍,往往需要啟動全案再審程序,而在法院內部績效考核壓力下,如果刑事定罪量刑本身無誤,僅因為財產權屬認定錯誤而啟動再審,基層法院往往難以接受。
2012年《刑事訴訟法》增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2018年《刑事訴訟法》增設“缺席審判程序\"以及2021年《高法解釋》增設“涉案財物處理\"表明立法及司法解釋開始重視涉案財物處置程序。學界也建議對涉財爭議設置專門的處理程序。第一種模式是在現有的刑事審判程序內構建專門的涉案財物審查環節。這是對現有審判程序的改良,即在原本的刑事審判程序內嵌入一個專門、獨立處理涉案財物問題的環節。如有學者根據案件是否存在異議,提出了“獨立性對物之訴”和\"附帶性對物之訴”,前者指被告人、被害人或者案外人對涉案財物提出異議的,法院組織相對獨立的涉案財物追繳程序,后者指被告人、被害人或者案外人沒有提出異議的,法院不再組織專門的涉案財物追繳程序,而是將其納入法庭庭審之中一并處理。還有學者建議在庭審環節增設“獨立的涉案財物法庭調查程序”,分別從定罪、量刑、涉案財物三個方面展開。第二種模式是一般情況下將涉案財物處置程序嵌入刑事責任追究程序,但對于疑難復雜或者爭議較大的案件,可以由同一審判組織采用單獨的審理程序進行。第三種模式是將涉案財物問題放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專門審查。有學者認為,以保障被害人損害賠償為目的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與構想中的\"違法所得處置審理程序”有相通之處,都具有保障民事權利的功能,審理的也都是與刑事關聯的民事權利義務,審判依據都側重于民事實體法和民事訴訟法,所以通過擴張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適用范圍來保障當事人財產權比新設\"違法所得處置審理程序\"的立法成本更低。
前兩種模式有其合理之處,基于前述“先合后分\"的邏輯,筆者以“程序內的專門審查\"為主,以“另外的程序專門審查\"為例外,在“獨立性對物之訴\"的基礎之上,根據涉財爭議的不同類型,對專門審查的制度邏輯重構如下:
(1)對于“純民爭議”和\"涉刑爭議”,一般與原刑事案件一起審理,但在處理過程中需要改變當前的混亂狀態,明確具體規則。這主要是修改并擴大《刑事訴訟法》中“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適用范圍以及細化《高法解釋》《涉財執行規定》等司法解釋所謂的“應當調查\"的操作方法,構建\"涉案財物審理規則”。(2)在專門的涉案財物審理程序中,采取有針對性的法庭調查方式。爭議較大時,庭審應采用“核查式”,進行實質審查;無爭議時,可采用“確認式\"庭審,由法庭根據檢察機關的處理意見認定涉案財物的性質和權屬。此外,針對爭議較大且復雜的“純民爭議”,可構建獨立的審查程序或聽證程序,以與刑事審判程序分離而單獨處理爭議。
五、程序完善的具體途徑與方法
(一)立法的技術性調整
第一,專設法律條款。在內容上,現行《刑事訴訟法》有關“涉案財物\"的一般性規定總共8處,分別是第117條、第141條、第142條、第144條、第145條、第177條第2款、第182條第2款、第245條。除了第245條之外,其他均規定在審前章節,針對涉案財物的先行處置,而且以強制處分為主,欠缺爭議解決機制,更無關在審判和執行中如何處理爭議。與審判中處理涉財爭議最密切相關的是第五編“特別程序\"第四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第298—301條及第三章“缺席審判程序\"第292條和第295條,但這些規定有其特定的適用范圍,并不適用于所有的刑事案件。在適用方式上,《涉財執行規定》第16條創造性地規定了“參照民事執行的有關規定”,但實施效果差強人意。為給實踐操作提供充分的法律供給,《刑事訴訟法》修改應當專設條款:(1)設置專門性條款,放棄準用性條款。《涉財執行規定》至今已有十年,盡管準用性條款在當時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畢竟是一種過渡方式,經過十年的探索,當前有必要在總結經驗的基礎之上,進行專門規定。(2)設置專門處理爭議的條款,即細化《刑事訴訟法》第245條第3款以及將《高法解釋》第279條完善并立法化。
第二,統一法律概念。術語的統一有益于實踐操作,修法時有必要明確以下兩組概念:(1)“財物”“涉案財物”“財產\"“其他涉案財產”“違法所得”“供犯罪所使用的本人財物”“違禁品”以及作為訴訟證據的涉案財物。筆者認為,“涉案財物\"這一概念完全可以涵蓋其他概念,“涉案財物\"既包括“財產”,也包括“物”,比如證據、作案工具和違禁品等。法律沒有必要再使用\"財物\"和\"其他涉案財產\"等近義概念。因此,可以在對其他條文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在《刑事訴訟法》第九章“其他規定”中新增“涉案財物”的含義界定,從而融貫整部法律中的相關概念。建議為第108條增加:“(七)‘涉案財物'是指與案件有關的證據、因實施犯罪活動而取得的財物及孳息、違禁品、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2)“案外人\"“第三人\"“利害關系人\"\"其他利害關系人”。實際上,對于不在本案被告人、被害人、自訴人等范圍內的自然人和法人,但與涉案財物有利害關系或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的人員均可統稱為\"案外人”。
第三,重置“涉案財物處置”在《刑事訴訟法》中的位置。在現行刑事訴訟法律規范體系中有關涉案財物處置的規定可分三類:《刑事訴訟法》第五編第四章作為特別程序的涉案財物處置、《刑事訴訟法》第二章對作為證據的涉案財物的處置即對物強制措施、《高法解釋》第十八章和《涉財執行規定》對一般案件中的涉案財物的處置。基于前述“專門審查”的理念,筆者建議對《刑事訴訟法》第五編第四章做如下修改:(1)鑒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和缺席審判案件實際案件量較小的現實,以及二者在制度目的和制度邏輯上存在高度重合,故可將這兩種特別程序合并。就是說,將原本在第四章的“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調整至“缺席審判程序\"之下,使其成為缺席審判的一個環節。(2)結合《高法解釋》第十八章\"涉案財物處理”和《涉財執行規定》,在《刑事訴訟法》第三編第三章之后增加新的一章“涉案財物處理”,擴充第245條的內容,構建一般性的規則體系。
(二)審判程序完善的重點內容
第一,在程序啟動方面,法庭應主動對涉財爭議進行審查即依職權啟動,但\"重行為,輕財產”的傳統觀念導致涉案財物處置淪為司法的一種\"灰色地帶”,特別是對案外人,亟需賦予其在審判過程中就涉案財物權屬提出異議的權利。《涉財處置意見》第12條指出:“善意第三人等案外人與涉案財物處理存在利害關系的,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其相關訴訟權利,人民法院應當通知其參加訴訟并聽取其意見。”“應當通知其參加訴訟\"既是法院的義務,也是案外人的權利。因此,建議對《高法解釋》第279條第2款進行修改并納入《刑事訴訟法》,如規定:\"人民法院審查認為涉案財物可能歸案外人合法所有或者案外人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的,應當通知案外人參加訴訟。”“參加訴訟”指的是主動將案外人納入刑事訴訟程序,首先保障其程序參與權,但考慮到涉眾型案件可能存在案外人較多的情形,一律通知到庭不具有可操作性;對于案外人是否需要出庭,則由法官個案把握。
第二,在參與人員方面,除了被告人和被害人之外,凡是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的案外人都有權參與訴訟,也都應屬于訴訟參與人。對此,可以對《刑事訴訟法》第108條做適當修改,有兩種可能方案:(1)廢除《刑事訴訟法》第108條之(四),從而允許現實中更多的實際訴訟參與人進人程序。(2)在《刑事訴訟法》第108條之(四)的基礎上,增加\"案外人”,確立其主體資格。兩種方案各有利弊,或許后者的接受度更高。
第三,在庭前審查方面,相比于2012年《高法解釋》第184條,2021年新《高法解釋》第228條增加了庭前會議就“涉案財物權屬情況和人民檢察院的處理建議”了解情況、聽取意見的規定。召開庭前會議明確涉財爭議問題,既有益于及時保護權利也有益于明確法庭調查的方向,提高庭審效率。因此,人民檢察院應當在庭前會議中通過出示有關證據材料等方式,有針對性地對涉案財物的權屬和處置情況作出說明。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解決發現難問題,促使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中提高對涉案財物的重視。
第四,在證明規則方面,“純民爭議\"本質上屬于民事確權之訴,也應采用民事證明規則處理,如適用“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的人員應提供證據證明自己的主張成立。如果檢察機關已經舉證證明涉案財物屬于違法所得,被告人等持異議的,由其提供證據予以反駁或證明涉案財物系其合法財產。如果被告人等提供的證據表明涉案財物不是違法所得,檢察機關則需要繼續舉證證明,否則應解除對物強制措施。而“涉刑爭議”并無特殊,與刑事案件的一般證明規則保持一致即可。在證明標準上,由于涉財爭議發生在檢察機關與被告人、案外人之間,雙方證明能力懸殊,出于訴訟平衡的角度考慮,檢察機關應就\"涉刑爭議\"以及涉案財物屬于應被追繳、沒收的違法所得、作案工具等財物證明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而對“純民爭議”的證明可以放寬到“高度蓋然性”。對被告人、案外人而言,無論“涉刑爭議\"還是“純民爭議\"都只需到“高度蓋然性\"的標準。
第五,在審查方式方面,為構建專門針對涉案財物的審理程序,在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45條的基礎之上,需至少增加以下規定:(1)法庭審理過程中,應當審查涉案財物的性質、權屬、來源等情況;必要時可以宣布休庭,進行調查核實。(2)被告人、被害人和案外人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的,法庭應當調查,由公訴人說明情況、出示證據、提出處理建議,并聽取被告人、辯護人、案外人等訴訟參與人的意見。(3)涉案財物權屬不清、爭議較大的,應當通知案外人出庭。(4)案外人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但無正當理由不參與訴訟或者拒不到庭的,法院應當根據在案證據作出處理。(5)經調查,涉案財物可能屬于案外人合法所有,但沒有案外人主張權利,法院應當將涉案財物退回查封、扣押、凍結的機關依法處理;由法院查封、扣押、凍結的,應當裁定解除查封、扣押、凍結。(6)案外人對涉案財物主張權利或者對涉案財物處置提出異議,不影響案件定罪量刑,但可能導致訴訟拖延的,必要時可以分案處理。(7)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一般應當對涉案財物作出明確處理。
第六,在判決表述方面,涉財爭議原則上應一案處理,不宜遺留“案中案”。涉案財物權屬經審理查明,如確實為案外人合法所有而不應被追繳、沒收的,應當在判決書主文中作出確權認定并在判項寫明“發還案外人”。對于涉案財物權屬確實無法查清的,可以在\"本院認為\"部分表述為\"不能確定是否為違法所得”,并在判項中寫明“退回 ×× 機關依法處理”。
(三)執行程序完善的重點內容
執行異議是處理涉財爭議的重要途徑,基于《涉財執行規定》第14條、第15條與《涉財處置意見》第13條和《民事訴訟法》第233條、第234條等相關規定,有必要在《刑事訴訟法》第四編“執行\"或者新增“涉案財物處置”一章并增加相應的執行異議規定。當然,鑒于執行標的異議在刑事執行中存在的當事人障礙,刑事執行異議程序可以有別于民事執行異議程序。首先,為消解刑事執行異議程序中\"申請執行人\"和\"被告人”的身份障礙,刑事執行異議雖然可以稱之為“訴\"即執行異議之訴,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訴訟,而是指以訴的理念和方法處理爭議。其次,檢察機關有權對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進行執行監督,但不是提出執行異議。最后,刑事執行異議程序中的異議人,僅限于作為罪犯、被害人、案外人的自然人和法人。
刑事執行異議程序中的爭議類型有三種構造:一是異議人對法院的裁判提出異議;二是異議人對法院的執行行為提出異議;三是異議人對其他機關的執行行為提出異議。相應地,“刑事執行異議程序”的構建需考慮以下要點:(1)執行過程中,異議人認為刑事裁判對涉案財物是否屬于贓款贓物認定錯誤或者應予認定而未認定的,應向執行法院提出書面異議,事實清楚且異議不影響原判定罪量刑的,一般應當由執行機構處理,必要時將異議材料移送刑事審判部門裁定補正,之后重新移送執行;異議可能影響原判定罪量刑的,按照審判監督程序處理。(2)執行過程中,異議人認為執行行為違反法律規定,應當向執行法院提出書面異議,人民法院自收到書面異議之日起十五日內審查,理由成立的,裁定撤銷或者更正,或者建議其他機關更正;理由不成立的,裁定駁回。異議人不服的,可以自裁定送達之日起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議。(3)上一級法院應當在收到復議申請之日起三十日內,組成合議庭進行審查。(4)執行過程中,案外人對執行標的主張權利的,應當向執行法院提出書面異議,人民法院應當自收到書面異議之日起十五日內審查,理由成立的,裁定中止執行;理由不成立的,裁定駁回。案外人、當事人對裁定不服,認為原判錯誤的,按照審判監督程序處理;與原判無關的,由執行法院就涉財爭議組成合議庭審查處理。
六、結語
《刑事訴訟法》再修改有必要明確涉財爭議的處理程序,構建專門的涉案財物審理程序和涉案財物異議程序。這一立法構想旨在推動我國刑事訴訟法律制度的縱深發展,倡導在懲罰犯罪的同時注重程序正義與結果公正,塑造更加細致的司法圖景。其中,財產權的保護不再僅僅是刑事追訴的附帶考量,而應當作為人權保障的核心維度被慎重對待。這也是我國刑事司法理念的升華,推進我國刑事訴訟法治向更加成熟、理性與人文的方向進步,是人權保障與刑事司法現代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Abstract:The property dispute involved in the case is mainly related to the ownership of the property and whether it isilegallyobtained property that should beconfiscatedand forfeited.However,thecurrent Criminal Procedure Law and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have not given sufficient atention to the ways and means of resolving suchdisputes,leading to procedural difficultiessuch as difficulty in discovery,difficultyin participation, diffcultyinproof,dificultyininvestigation,difficultyincorrection,dificultyinjudgment,anddificultyin coordination in judicial practice.The main reason for this is that thecriminal procedural systemand judicial practice in China have a latent concept of separating criminal and civil matters,separating trial,and execution, and handling them together,which to some extent maintains the stabilityof judgmentsand procedures but at the cost of lowering the efciencyof litigationand justice.Thisapproach to handling cases needs toberevised, adopting a logic that initial consolidation followedbydiffrentiation,prioritizing enforcement before trial,and instituting specialized review.This includes clarifying rules regarding the proof of contested proceeds,court investigation protocols,and objections during execution.
Keywords: property involved; court investigation; execution objection; third-party claim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