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引出
隨著《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工作正式列入第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劃中的一類項目,刑事訴訟法再修改的諸多問題得到學術界和實務界的高度關注。對此次修法,各界均抱有高度的熱情和期待,既有對理念更新的思考,也有關于修法技術比如形成“刑事訴訟法典”的討論,還有對中國式刑事訴訟現代化進程中自主訴訟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更多的學者和實務者結合自己的研究興趣,對長期困擾刑事司法實踐的審前羈押、涉案財物處置、律師辯護、證據制度等問題進行了專門性討論,其間偶有提及被害人保護。如陳瑞華指出,刑事訴訟主體理論是刑事訴訟基礎理論的重要面向,而對被害人訴訟地位的研究又是刑事訴訟主體理論研究中不可回避的課題。①左衛民強調,面向全球化的中國式刑事訴訟現代化要積極參與刑事訴訟領域的全球問題,在包括被害人權益保障在內的領域發出中國聲音,提供中國方案,貢獻中國智慧。何挺認為,為適應中國特色未成年人司法現代化發展,《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應整體增補與未成年被害人相關的程序規定。但總體來看,時下學界和實務界并未將較多目光投注于此。
如德國學者赫爾曼所言,刑事訴訟法中的被害人保護是一部永無止境的發展史,被害人無論如何不應成為刑事訴訟中“被遺忘的人”。早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中,我國就開創性地將被害人確立為公訴案件的當事人,并得到域外學者的稱贊,可謂中國方案對刑事訴訟世界問題的貢獻。如德國學者魏根特曾在評述我國1996年《刑事訴訟法》時指出,被害人在現代刑事訴訟中常常扮演次要的角色;與此相對,中國《刑事訴訟法》給予了被害人以享有不同訴訟權利的“當事人”的正式角色。值《刑事訴訟法》修改之際,推進被害人訴訟地位理論的探討,梳理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被害人權利譜系及實踐面向,提煉為世界各國被害人保護可資借鑒的中國經驗,是中國式刑事訴訟現代化的應有之義。
同時不應忽視的是,2018年《刑事訴訟法》正式增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被害人權利保護的實踐面貌較之過往發生了很大變化。2023年全國檢察機關辦案數據顯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審查起訴環節的適用率超過 90% 。③有別于被追訴人主動選擇認罪認罰,被害人對這一制度實則處于被動接受的地位。可以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真實而深刻地改變了被害人參與刑事訴訟的方式以及被害人影響訴訟進程的作用空間。伴隨認罪認罰制度適用率變化的是,從2018年到2022年,不起訴率從 7.7% 上升至 26.3% 。不起訴率的增長主要表現為相對不起訴率的增長,意味著檢察機關的不起訴裁量權適用更為頻繁。若檢察機關有不當運用甚或濫用不起訴裁量權之舉,勢必會極大影響到被害人的權益保護。由此看來,關注被害人的需求,研究被害人參與刑事訴訟的主要方式,探討被害人獲得保護的有效途徑,在當下的中國刑事司法實踐中仍然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二、刑事訴訟中被害人參與理論之發衍
本文對被害人參與理論發衍的考察于域外,主要梳理了刑事訴訟模式理論演進中對被害人參與和權利保障的納入;在我國,則側重考察被害人刑事訴訟主體理論從“主體性\"向\"主體間性\"的拓展。
(一)域外刑事訴訟模式理論中的被害人參與
西方哲學的主體性原則作用于刑事訴訟領域,生發出刑事訴訟主體理論。在歐陸國家糾問制訴訟模式的轉型中,被追訴人的訴訟主體地位得以確立。但很長一段時間中,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仍然無關輕重。上世紀60年代美國學者帕克提出了刑事訴訟的兩種經典模式:“犯罪控制\"模式與“正當程序\"模式,其核心假設是刑事訴訟過程中僅存在打擊犯罪,與保護被告人權利及相應地限制政府權力這一對相互競爭的價值體系。③明顯地,在帕克的兩種模式中,只存在效率、秩序或被告人權利的優位性。若承認被害人權利的優位性既會挑戰“犯罪控制\"模式下的秩序和效率價值,也會與“正當程序\"模式下被告人權利的優位性形成沖突。帕克甚至斷言,刑事訴訟中不存在除了“犯罪控制\"“正當防衛\"之外的第三種模式。③
帕克的兩種模式對刑事訴訟學界影響深遠,其后學者對刑事訴訟理論模式的討論包括被害人參與的理論基礎基本上難以繞開對帕克模式的回應。1999年,美國學者貝盧夫在帕克的兩種模式基礎上,正式提出了作為補充而非取代的第三種模式——被害人參與模式。由于尊嚴、受到尊重和被公平對待是被害人與生俱來的權利,這些權利在刑事訴訟中主要體現為被告知的權利、出席的權利,以及與檢察官和法官交談的權利,其類似于被追訴人的正當程序權。確立這些權利的根本正當性在于防止被害人遭受兩重侵害,第一重侵害來自被追訴人的犯罪行為,是主要傷害;第二重侵害則來自訴訟程序和程序中的政府行為者。在受害人應擁有尊嚴、尊重和公平的權利語境中,這些侵害為被害人參與刑事訴訟提供了法理基礎。被害人權利的優位性則是被害人參與模式的價值基礎。貝盧夫進而討論了在刑事訴訟各個環節:報案、偵查、起訴、審判、上訴和執行中,囊括被害人參與模式在內的三種模式較之帕克兩種模式的功能優越性。
幾乎在同一時期,加拿大學者羅奇也發文指出,帕克的兩種模式忽視了犯罪被害化風險。正當程序的目的是使控制犯罪合法化;但正當程序的偶然性、脆弱性和爭議性,@使人很難將其視為一種精心設計的合法化手段,尤其是與被害人權利相比。與正當程序相比,被害人權利更直接、更感性地使刑事制裁合法化。羅奇隨即提出了被害人權利的懲罰性模式和被害人權利的非懲罰性模式,與帕克的兩種模式共同構成了刑事訴訟的四種模式。與帕克的“跨欄\"式正當程序模式和“流水線\"式犯罪控制模式一樣,這兩種模式也被羅奇用令人回味的比喻來概括。受害者權利的懲罰模式以刑事制裁和懲罰為基礎,可以用\"過山車\"式來描繪:它保留了犯罪控制模式和正當程序模式的線性方向,即走向審判、上訴和懲罰,但由于刑事制裁在控制犯罪和尊重被害人方面的失敗有據可查,而且新的政治案件將正當程序的訴求與受害者權利的訴求對立起來,因此其過程更加顛簸,類似乘坐過山車的體驗。受害者權利的非懲罰模式以預防犯罪和恢復性司法為基礎,可以用“圓環\"式來表示,象征著通過家庭和社區建設以及成功的恢復性司法行為來預防犯罪。這種模式的重心不在于以懲罰控制犯罪,而在于將加害人看作負責任的公民,在非對抗的恢復性司法程序中協調被害人、加害人及相關方的利益,恢復因犯罪受損的社會關系。被害人權利的懲罰性模式和非懲罰性模式都承諾控制犯罪和尊重被害人,但前者聚焦刑事司法系統和懲罰的實施,后者則擴展到社會發展和融合的其他領域。
總體來看,21世紀70、80年代開始,犯罪被害人學勃興、刑事司法人權保護理念拓展,現實層面亦存在大量被害人沒有報案的犯罪行為,學者意識到應將不斷演變的少數群體包括被害人群體的權利和犯罪被害化風險納人考慮范圍,刑事訴訟的新模式應整合被害人參與的新知識。保障被害人以訴訟主體的身份參與刑事訴訟逐步得到西方理論界的認可。被害人參與的刑事訴訟模式理論也為我國學者對被害人參與刑事訴訟及其權利保障的研究提供了啟發。
(二)我國刑事訴訟中被害人參與的理論拓展
從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歷程來看,民國時期已形成以“訴訟主體”“訴訟客體”“訴訟行為”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基礎理論。新中國成立后,受前蘇聯影響,主流觀點對訴訟主體和訴訟法律關系主體不作區分,對刑事訴訟主體的范圍界定較為寬泛。盡管學者對將訴訟參與人納人訴訟主體范圍有所質疑,但都承認被害人是當然的訴訟主體。與此同時,我國學者也在不斷對過往的刑事訴訟主體理論進行揚棄。本世紀初劉濤的專著《刑事訴訟主體論》系統討論了這一問題,其間引人了“主體間性\"理論。陳瑞華認為,可以突破傳統的\"主體性\"思路,從“被害人與被追訴人的關系\"\"被害人與追訴機關的關系\"“被害人與裁判者的關系\"等角度展開對被害人地位的理論分析。謝澍新近提出了“刑事訴訟認知主體\"概念。受此啟發,筆者嘗試以“主體間性\"思路對被害人地位理論進行初步的拓展性闡析。
主體間性是一個關系范疇,意指在存在多個主體的情況下,主體的互動、關聯、作用和影響,強調突破主體\"孤島”,在不同的主體之間建立起關聯和作用方式。這意味著我們在審視被害人地位時,需要首先考慮他與其他訴訟主體之間的關系,沒有被追訴人、公權力機關作為“他者\"存在,并與被害人互相作用,被害人主體的存在就失去價值與意義。其次,被害人主體性的彰顯,是在訴訟進程中與其他訴訟主體之間權利/權力和義務此消彼長的關系中得以實現的。如在偵查階段,為及時偵破犯罪國家機關的權力行使最為強勢,不僅被追訴人的權利受到極大限制,被害人也無從獲知程序進程。又如在不服公訴案件一審判決時,被追訴人享有幾乎不受限制的獨立上訴權,被害人則沒有上訴權。由于被追訴人和被害人之間存在本質上的利益沖突,被害人權利的主張與擴張多數情況下意味著被追訴人權利的退讓與克減,反之亦然,可以說二者的主體間關系最為緊繃。同時也不應忽視被害人與追訴機關、被害人與裁判機關之間的復雜關系。就公訴案件而言,被害人與追訴機關盡管具有指控犯罪的一致目標,但紛繁蕪雜的實踐中二者的關系顯然要復雜許多,尤其是在認罪認罰與不起訴程序中,被害人與追訴機關各自的利益追求和權衡為二者的主體間性增添了張力。當裁判機關面對被害人和被追訴人時,需要秉持公正考慮被追訴人和被害人的主體間性背景,承認與尊重二者的主體性權利并加以平衡。
沿\"主體間性”思路出發,拓展被害人地位的重要向度是需要考慮如何重構被害人與其他訴訟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作為哈貝馬斯正義理論核心內容的商談理論或可提供一些啟發。按其所述,“規制的合法性的程度取決于對它們的規范有效性主張的商談的可兌現性,歸根結底,取決于它們是否是通過一個合理的立法程序而形成——或至少,是否層級是有可能在實用的、倫理的和道德的角度加以辯護的”。這一論述給我們的啟示是,被害人與其他訴訟主體在訴訟程序中遵循自由、平等、開放、充分、審慎和嚴肅的商談原則,“每個參與人都要采納每個其他人之視角\"來展開論辯,并達成合理共識或妥協,由此各訴訟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才具備實質上的合法性。換言之,可以通過商談來使刑事訴訟主體之間的平等對話與溝通最大化,進而重構被害人和其他訴訟主體的主體間關系。
可以說,主體間性認識論對主體認識論的發展,使主體性問題有了主體間性的背景和基礎,也為被害人地位理論的發展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視野。下文將運用主體間性理論,對我國刑事訴訟法中被害人保護的權利譜系和實踐面向進行回顧,進而對修法中被害人主體性權利的完善提供一些前瞻性思考。
三、刑事訴訟法中被害人保護的權利譜系
放眼世界,各國不管是否將被害人確立為當事人,都無一例外肯定其訴訟主體地位,并相應地配置了被害人訴訟權利保護的具體制度。如德國從1986年制定《被害人保護法》開始,逐步擴大被害人知情權和獲得律師幫助權,通過證人保護、修改管轄權來實現被害人保護,以及為被害人利益規定了控告、自訴、強制起訴、從屬訴訟、附帶民事訴訟、犯罪人和被害人的和解等特別程序。法國《刑事訴訟法典》在開篇總則部分列明了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的一系列權利,包括了解他們可能從中受益的各種保護措施,采取恢復性司法措施的權利,在檢察官提起公訴的情況下直接提起民事訴訟,盡快接受個性化評估以便進一步獲得被害人幫助協會提供的服務以及確定是否需要在訴訟中采取具體的保護措施,不懂法語的被害人可以獲得必要的口語翻譯服務,由其代理人或選擇的成年人(包括律師)陪同參與訴訟的權利。美國1982年的《聯邦被害人和證人保護法》和1990年的《被害人權利及損害恢復法》,通過專門的被害人保護法律保障其權利。本世紀初英國的刑事司法改革目標之一是\"重新調整刑事司法制度以有利于被害人”,其于2003年頒行的《刑事司法法》主要圍繞被害人權利保護的強化展開相應的制度設計。

同前注 ④ 。? 參見《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0-2條至10-6條,ttps://ww.legifrance.gouv.fr/codes/texte_lc/LEGITEXT006071154,2024年6月8日訪問。
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編:《所有人的正義——英國司法改革報告》,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
表1參考了吳衛軍對《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公訴案件被害人權利的梳理,不包含被害人作為自訴人、附帶民事訴訟原告所享有的權利。參見吳衛軍:《被害人視野中的刑訴法變遷:1979—2018年》,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應該說,域外的諸多立法均為各國構建刑事訴訟中被害人保護的權利體系有所裨益。回看我國,并未通過單獨立法的方式來構建被害人保護的權利體系,而是將對被害人的權利關照規定于《刑事訴訟法》散落的條文中。為了更加清晰直觀地觀察我國刑事訴訟法中被害人保護的權利譜系,鑒益學理上對被追訴人防御性和救濟性權利的二分思路,本文亦對《刑事訴訟法》中關涉被害人權利的條文進行了梳理分類(見表1)。
在表1中,筆者將我國刑事訴訟法中被害人的訴訟權利劃分為被動型與能動型兩類。被動型權利是指被害人從公權力機關處知曉訴訟權利、了解訴訟進程和訴訟結果信息以及獲得保護的權利,核心是知情權。就刑事訴訟活動而言,向被害人提供信息,意味著讓他以主體地位參與自己案件的處理,故而被害人的知情權,或被告知的權利,是主體性理論在實定法層面的必然反映。進一步地,被害人的知情權也具有基礎性的、最低限度權利的性質。只有被害人首先獲得充分的訴訟信息,他才有可能行使和處分所擁有的其他權利尤其是能動型權利。
能動型權利是指被害人主動地參與到訴訟程序中,實質性地影響訴訟進程甚至訴訟結果的權利,核心是貫穿刑事訴訟各個階段的程序參與權。根據宋英輝的闡發,被害人的程序參與權應包含三層意涵:第一,被害人或其代表在辦案機關作出與其利益相關的決定時,能夠到場并陳述意見。第二,被害人或其代表有參與訴訟的順暢途徑,從而對程序的進行及訴訟結果的產生發揮實質性影響。第三,被害人或其代表有充分的機會實質性地參與訴訟活動并影響裁判結果。被害人程序參與權的主體性價值體現在:一方面,被害人作為訴訟主體而非客體、積極而非消極地參與訴訟,被害人意志自由,可按自己的意志參與或不參與訴訟;另一方面,被害人實質性而非形式性地參與訴訟,被害人在參與過程中有處分自己權利的自由,可自愿選擇作為或不作為,同時承擔自己選擇的法律后果。
從“單數\"的主體性和\"復數”的主體間性雙重視角審視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被害人權利譜系,不難發現:被動型權利更為強調被害人的獨立訴訟主體地位,能動型權利的設計則是置于主體間性背景下、被害人與其他主體的關系場域中。以體現被害人強主體性的和解權為例,被害人行使該權利須得到被追訴人的配合,同時接受公權力機關的監督,和解結果則是被害人與被追訴人利益沖突與平衡的結果,僅從“單數\"的主體性角度,是無法推導出被害人和解權的主體性價值的。作為當事人,被害人享有的各項被動型、能動型權利事實上都處于與“他者”的關系之中,受制于其他訴訟主體的關系考量。即使是作為典型被動型權利的知情權,也依賴于行使公權力的訴訟主體的告知,更遑論能動型權利。據此,被害人主體性權利的彰顯,也就不單單是被害人自己主張其主體性權利,更重要的是,其他訴訟主體尤其是行使公權力的訴訟主體,從總體利益平衡的角度出發,尊重和保障被害人的權利主張,改善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的邊緣化地位。
為達致上述目的,刑事訴訟制度設計宜在承認各方主體訴訟地位平等的前提下,提倡交往理性意義上的對話與溝通最大化。同時,如論者所言,刑事訴訟程序設計應當給予刑事訴訟主體“自主性”與“可控性”特別關照,使其呈現二階遞進的關系,進而兼顧認知的自由與認知的控制。對被害人主體性的考量也相應地宜向主體間性轉移。以此關照被害人的權利譜系,被害人的能動型權利更多地體現出“自主性”與“可控性”,能更好地實現被害人與其他訴訟主體之間的對話與溝通,是被動型權利的進階之選。因此,對被害人的保護宜以能動型權利配置為主,被動型權利配置為輔。從表1梳理的權利清單來看,現行《刑事訴訟法》賦予被害人的能動型權利數量是被動型權利數量的2.4倍,據此可以作出一個初步判斷:被害人享有的被動型與能動型權利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得到了較為合理的配置。
此外需要補充論及的是,一直以來外國和我國都存有加強被害人權利保護尤其是那些增強被害人主動參與刑事訴訟程序并實質性影響訴訟過程及結果的制度,會加重其他刑事訴訟主體尤其是被追訴人權利減損的隱憂。比如在法國,受害人濫用民事當事人地位嚴重阻塞預審法院的運作,大幅降低了審前程序的訴訟效率;而在德國,被害人閱卷權的行使對事實真相發現和被告人公正受審權帶來了隱患,為保護被害人修改管轄權剝奪了被告人第二次事實審的機會,在從屬訴訟中的律師援助方面當事人利益失衡即被害人比被追訴人獲得律師援助的范圍更寬;等等。我國1996年《刑事訴訟法》確立了被害人在公訴案件中的當事人地位后,也有學者質疑被害人作為證據提供者和當事人的雙重身份會引發角色沖突,甚至加劇控辯雙方的不平等。對此筆者贊同吳衛軍的分析,被害人應當參與訴訟,而且需要實質地參與訴訟,這已成為現代刑事法治的基本要素。前述隱憂和質疑并不能從法理層面動搖被害人主體性地位和權利保護的正當性,而是與被害人權利實現相配套的具體制度設計或操作層面的問題。
四、被害人參與刑事訴訟的實踐面向 一 以相對不起訴程序為例
在梳理了刑事訴訟法關涉被害人保護的權利譜系之后,不可回避的是要審視其現實樣貌。基于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被害人權利的顯著影響,已有學者對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被害人權利保護的狀況進行了系統考察。既有研究表明,由于文本規定較為簡單,理論準備略顯不足,以“聽取意見\"為主要途徑的辦案模式在實踐中并未充分有效地保障被害人以平等訴訟主體地位參與認罪認罰程序。鑒益既有研究成果,為拓補觀察刑事訴訟中被害人保護的實踐面向,本文將不再對認罪認罰程序中被害人權利保護進行重復論述,而將目光投注至司法實踐中另一項與被害人保護密切相關的相對不起訴程序。在這一程序中,被害人既享有被動型權利,也可以最大程度地行使自己的能動型權利,前者體現為被告知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申請法律援助、獲得不起訴決定書及通過申訴、自訴尋求救濟,后者體現為發表意見的權利、參與刑事和解的權利以及對不起訴決定不服提起申訴的權利,可作為一個觀察被害人保護實踐面貌的恰適窗口。
2023年12月,筆者帶領的課題組對S省L市J區檢察院開展了一項小樣本的調研。S省L市J區檢察院所在地的經濟發展在同級地區中處于中上水平,城鎮化率超過 70% ,農業、工業和服務業發展較為均衡。J區檢察院曾獲“全國先進基層檢察院\"等榮譽稱號,近年來辦理的不起訴案件數量穩定,類型較為全面。對J區檢察院的調研結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呈現相對不起訴案件中被害人知情權、意見發表權、和解權與尋求救濟權的行使情況。
(一)被害人知情權的行使
從被害人的知情權內容即知曉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申請法律援助、獲得不起訴決定書及救濟途徑來看,在2019年至2023年J區檢察院辦理的80起相對不起訴案件中,檢察人員主要通過制式的《被害人權利義務告知書》《不起訴決定書》對被害人上述權利的列明來履行其告知義務。告知的方式包括書面和口頭兩種。口頭告知的情況下,檢察人員是否進行了完整的權利告知不得而知。而在書面告知的情況下,檢察人員通常徑直將《被害人權利義務告知書》交由被害人簽字確認,并不對告知內容進行解釋。換言之,被害人是否理解其權利,不在檢察人員關照的范圍。至于案件的其他情況比如犯罪嫌疑人被采取何種強制措施、檢察機關準備對犯罪嫌疑人如何處理等是否告知,個案差異較大。有的檢察人員認為在不違反法律規定的情況下,可以讓被害人多了解案件信息,但多數檢察人員對向被害人告知法定權利之外的內容持謹慎態度。
(二)被害人意見發表權的行使
在意見發表方面,被害人的意見內容和發表意見的渠道值得關注。被害人的意見內容集中在是否諒解犯罪嫌疑人和對不起訴決定的看法。至于發表意見的渠道,80起樣本案件中,通過當面和電話發表意見的比例均占約 40%2020 年9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人民檢察院審查案件聽證工作規定》中將聽證也作為聽取被害人意見的方式之一。官方數據顯示,2020年全國檢察機關組織聽證后矛盾爭議的化解率為 83.7% ;2021年,化解率升至 95.6% ;具體到不起訴聽證,2021年全國檢察機關決定不起訴34.8萬人,不起訴率為16.6% ,較2020年同比上升 39.6% ,但被害人不服提出申訴的比例反而下降了 11.2% 。以上數據表明不起訴聽證對于提高被害人對不起訴決定的滿意度起到了較好效果。在課題組調研的80起樣本案件中,有33起舉行了聽證,占 41.25% ,但這33起案件的聽證并無一起應被害人申請召開,皆是檢察人員的職權行為;33起聽證案件中,被害人參加的只有8件,占 24.2% ,參與聽證的比例不高。從課題組觀察到的聽證現場來看,被害人發表意見不積極,基本上是應檢察人員的發問作答,且無一例外同意檢察機關擬作的不起訴決定。
(三)被害人和解權的行使?
被害人參與刑事和解并作出諒解犯罪嫌疑人的意思表示,是檢察人員作出不起訴決定時考量的重要因素。實踐中檢察人員通常會告知犯罪嫌疑人及其家屬爭取被害人諒解,以獲得從寬處理。在J區檢察院的80起相對不起訴案件樣本中,達成和解的有67件,比例較高;其中,被害人以經濟賠償加賠禮道歉作為條件同意和解的有64件,另有3起案件犯罪嫌疑人單純以賠禮道歉、認錯悔過獲得了被害人的諒解。對達成和解案件賠償金額的統計發現,具體個案中和解賠償金額差異較大,課題組進而計算了方差以大致評估數據的偏離程度。抽樣的10起交通肇事案件主要事實相似,均為造成一人死亡/重傷,被不起訴人承擔事故全部/主要責任,10起案件中達成和解的賠償金額分別為:59萬元,85萬元,5萬元,60萬元,20萬元,23萬元,68.8萬元,17萬元,17萬元,21萬元。抽樣的9起故意傷害案件中,致人輕傷的等級均為一級或二級,9起案件中達成和解的賠償金額分別為:5萬元,11.7萬元,35萬元,5.5萬元,4.8萬元,8.5萬元,5萬元,16萬元,1.5萬元。前者的標準方差(g2=∑(x-μ2) 為765.5418;后者標準方差為104.335。這說明交通肇事案件和解金額的數據離散程度高,很不穩定;而故意傷害案件和解金額的數據與均值的偏離程度低一些,更為穩定。對此可以理解為被害人運用了其在刑事和解\"討價還價”中的優勢地位,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盡可能為自己爭取最大的經濟利益。
與爭取到足夠賠償相應的是,被害人放棄了對犯罪行為的追訴請求。隨著刑事訴訟主體理論和人權保障理念漸入人心,實踐中檢察人員除了保障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意識顯著提高,也逐步開始關照被害人的需求,維護被害人的權益。在當前的相對不起訴案件處理中,檢察機關對被害人是否與犯罪嫌疑人達成和解、是否諒解犯罪嫌疑人較為重視;如果雙方未能達成和解,或者被害人明確拒絕諒解犯罪嫌疑人,檢察機關在考慮不起訴決定時會格外謹慎,亦即被害人對相對不起訴案件的處理結果產生了實質性影響。但課題組的調研也發現,80個樣本案件中,有13起案件的不起訴決定書沒有顯示出被不起訴人是否與被害人達成和解或獲得其諒解。通過訪談部分案件的承辦檢察人員獲知,在以下三種情況中即使雙方未達成和解或未獲被害人諒解也可能作出不起訴決定:犯罪情節輕微,給被害人造成的經濟損失小,未達到起訴標準;犯罪行為對被害人的傷害程度很輕,也未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系初犯或偶犯、有自首或坦白等從寬情節,且認罪認罰,同時符合相對不起訴條件。可見,被害人行使和解的權利對不起訴決定具有重要但并非決定性的影響。
(四)被害人救濟權的行使
無救濟則無權利,被害人對不起訴決定不服尋求救濟的渠道是否暢通對被害人其他權利的實現有重要影響。一項較早的數據顯示,2015年全國各級檢察機關處理的被害人對不起訴決定不服提起申訴的案件占被害人申訴案件總量的 22.16% 。由于未能從J區檢察院的80個樣本案件中了解到被害人尋求救濟的情況,課題組在北大法寶數據庫隨機抽樣了50份被害人不服對相對不起訴決定提起申訴的復查決定書,作為初步分析被害人救濟權行使狀況的基礎。
從申訴理由看,最多的是被害人認為不起訴決定依據的事實或法律有誤,相應地要求檢察機關撤銷不起訴決定、提起公訴;其次是和解、諒解存在問題。在復查形式上,50起申訴案件的復查決定書均載明以查閱卷宗、聽取申訴人意見、調查和詢問相關人員等方式開展復查,未見一起以聽證形式公開審查的案件。考慮到可能存在抽樣偏差,課題組進而在中國檢察聽證網上以“刑事申訴\"為關鍵詞檢索,時間起止分別設定為2020年6月和2024年4月,共搜索到165件申訴案件的聽證錄像,其中因被害人不服不起訴決定提起申訴的案件僅有14件,不足 10% 。表明實踐中盡管有以召開聽證會方式進行申訴審查的情形,但比例很低,換言之,實踐中檢察機關對被害人不服不起訴決定的申訴案件的審查主要是非公開方式。
在申訴結果上,約1/5的申訴案件中被害人獲得了有利結果,復查結果為撤銷原不起訴決定;而在約4/5的樣本案件中,復查結果為維持原相對不起訴決定。分析申訴成功與否的原因,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當事人是否達成和解是取得申訴成功的重要但非絕對因素,即雙方未達成和解但檢察機關作出了不起訴決定、被害人進而申訴的,成功率很高;反之雙方達成和解、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后被害人又申訴的,申訴則難以成功。例如,在師某盜竊案中,被害人僅以被不起訴人未取得被害人諒解為由提出申訴;相似地,在何某故意傷害案中,被害人僅以加害人不悔罪、未積極獲取諒解為由提起申訴。這兩起案件的復查決定書中,復查機關均明確指出“雙方矛盾未得到徹底化解”,據此撤銷了原不起訴決定。而被害人與被不起訴人達成和解之后又提起申訴的樣本案件中,僅有一起得到了支持,該案中被不起訴人不僅沒有實際履行和解協議,還有恐嚇被害人、損害其財產等不法行為。3
總體上,在被害人知情權的行使方面,檢察機關是否履行告知義務未在書面文書中全面呈現,,告知內容主要涉及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享有的法定權利。在被害人意見發表權的行使方面,被害人的意見內容集中,發表意見的渠道以電話、當面為主。而在就相對不起訴案件舉行的聽證會上,被害人發表意見較為消極。在被害人和解權利的行使方面,由于被害人是否同意和解是檢察機關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的重要考慮因素,和解程序中被害人占據相當大的主動權,參與和解的積極性很高,同意與被追訴人和解的條件以經濟賠償為主,且賠償標準差異較大。在被害人救濟權的行使方面,檢察機關對被害人不服不起訴決定提起的申訴主要以職權式的非公開審查進行;被害人的申訴成功率不高,但救濟的成功與當事人是否達成和解關系密切。概言之,在相對不起訴程序中,被害人的被動型權利基本得到了符合法律規定的保護,能動型權利也得到了較為不錯的實現。
五、《刑事訴訟法》再修改中被害人權利保護的制度展望
由于未能對實踐作全景式的掃描,本部分主要就被害人被動型權利中知情權的完善,與能動型權利中和解權的配套機制設置,對第四次《刑事訴訟法》修改中的相關制度調整作一些初步展望。
(一)為被害人知情權的完善預留制度空間
盡管前文在梳理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被害人權利譜系時認為被害人的權利配置宜以能動型為主,被動型為輔,但并非否認被動型權利的作用。以知情權為典型代表的被動型權利是被害人得以主動參與訴訟程序的基礎。如論者所言,作為刑事訴訟認知決策主體的被害人,其決策的作出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作為認知提示主體的公權力機關。認知提示本質上是為認知決策服務,目的在于通過認知提示促成理性認知決策,或借助認知監控避免非理性認知決策對訴訟進程和結果產生不良影響。因此,被害人在認知決策過程中應當得到充分的程序提示。然而,課題組調研發現,實踐中檢察機關對被害人訴訟權利和義務的提示并不關心被害人是否理解權利和義務的內容,是一種缺乏交互的單向度信息傳遞,被害人幾乎無法與檢察人員展開對話交流。除此之外,在一些與被害人利害攸關的事項如立案后的撤案、執行環節的減刑與假釋中,現行立法尚未規定公權力機關應當向被害人告知相關信息。以“主體間性\"理論來看待二者的關系,無疑難以完全彰顯被害人的主體地位。
要為被害人知情權的完善預留相應的制度空間,一方面,需要刑事訴訟認知提示主體對程序進程的認知提示盡量充分、具體,為后續被害人意見發表權的行使奠定基礎。但筆者并不贊同通過加重公權力機關的提示義務,比如規定檢察人員有義務主動解釋《被害人權利義務告知書》等文書列明的內容或者回答被害人關于案件的實體和程序性疑問,來完善被害人的知情權。根據\"主體間性\"理論,除了公權力機關,被害人還會與其他刑事訴訟主體產生聯系并相互作用。那么在將來的制度調整中,由具有專業知識的律師助推被害人知情權的積極行使或許是一種可行的方案。除極為少見的情況外,被害人普遍不精通法律知識,在專業人士的幫助下,其感性認識方可轉化為理性認知。在被害人未自行委托訴訟代理人或申請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擔任其訴訟代理人的大多數情況下,承擔司法協助職能的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對象和范圍,可以考慮擴大到對被害人知情權的行使予以提示,特別是認罪認罰、相對不起訴程序中涉及被害人權利義務的內容。其作用類似于在認罪認罰程序中保障被追訴人的明知。同時,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值班律師與為被害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值班律師應相對分離,即值班律師在具體個案中不能既為被追訴人提供幫助,又給予被害人指導,以避免角色混淆和沖突。趙恒的觀點與筆者不謀而合,他在對被害人參與認罪認罰程序的討論中提出,有必要借鑒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為其提供法律幫助尤其是值班律師的制度設計,為認罪認罰案件的被害人提供必要的法律服務。
另一方面,需要作為認知決策主體的公權力機關對其作出的直接影響訴訟進程和結果的認知決策中涉及被害人權利義務的內容進行充分說理。通常而言,需要說理的內容愈多,認知決策愈趨于理性。以相對不起訴決定為例,檢察機關在不起訴決定書中通過對不起訴理由的充分說理,回應被害人的關切與訴求,可以更好地保障被害人的知情權,從而紓解被害人對不起訴決定的不滿進而降低提起申訴的可能性。又如量刑建議,有論者提出檢察機關除了應在量刑建議形成過程中聽取被害人意見,后續程序中如果對量刑建議進行了調整,也應就變化情況對被害人進行釋法說理。
(二)為被害人和解權的行使配套相應機制
如前所述,從強調被害人獨立地位的主體性理論到關注被害人與其他訴訟主體之間關系和作用的主體間性理論,完善被害人保護的制度路徑亦應從完善被動型權利進階至完善更能體現出各主體之間對話與溝通的能動型權利。課題組的調研發現,和解權是被害人行使最為積極的能動型權利,也幾乎是被害人能實質性地影響訴訟結果的唯一權利。按照羅奇提出的刑事訴訟的四種模式,刑事和解屬于典型的非懲罰性被害人參與模式。頗為吊詭的是,以刑事和解為典型形式的恢復性司法曾在本世紀前10年引發我國刑訴法學界的高度關注,而當2012年《刑事訴訟法》正式確立公訴案件的刑事和解制度之后,其在學界和實務中卻熱度大減,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后,更有銷聲匿跡之感。但課題組的調研發現,相對不起訴程序中,被害人在刑事和解環節表現最為積極,以爭取最大化的金錢賠償;而對和解結果不滿亦成為不服不起訴決定提起申訴的重要理由。在此意義上,有論者關于中國和西方恢復性司法在推動者、動因、個人權利和需求的關注重點以及實際操作中自愿性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的判斷并不完全準確。當前我國刑事和解實踐中被害人積極行使能動型權利已鮮明地體現出其主體性意識與個體化需求。
要進一步為被害人和解權的行使配套相應的機制,首先,從“主體間性\"思路出發,應拓展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平等對話與溝通最大化的商談機制。受制于主體的認知能力和認知程度等多方面因素,商談可能存在的過錯無法避免,此時需要加強公權力機關作為認知提示主體對作為認知決策主體的被害人與加害人的信息提示。通過持續、動態、開放的商談程序達成的合意,使和解協議獲得實質上的合法性,也使刑事和解真正成為一種溝通和治理的制度通道。
其次,完善對加害人的非刑罰責任機制。中外恢復性司法學界及實務界都認識到金錢賠償不能完全修復被害人與加害人之間受損的社會關系。即便被害人因達成和解取得賠償而同意檢察機關的不起訴決定,仍難免心懷不忿,從而為被害人后續申訴埋下隱患。以刑事和解這一刑事訴訟私力合作模式的價值取向——矛盾化解、社會關系修復觀之,公權力機關不應忽視讓被不起訴人承擔其他形式的責任。如課題組調研的J區檢察院在交通肇事案件中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時,通常會向交通管理部門發出檢察意見書,建議對被不起訴人采取吊銷駕駛證、行駛證的行政處罰。即檢察機關以非刑責任的銜接措施,使被害人獲得心理安慰,淡化其報復情感,加速雙方受損關系的修復。
再次,按照權利義務對等原則,為被害人與加害人達成和解協議后的反悔設置限定機制。需要厘清的是,即便被害人與加害人達成和解協議,也不意味著被害人事后不能反悔。但當被害人明知放棄對加害人訴求的法律后果,并自愿選擇與加害人進行互動性合作的和解后,就應承擔相應的義務,對和解協議、不起訴決定書等法律文書中包含當事人合意結果的內容,如基于加害人的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悔罪行為、被害人對加害人表示了諒解,不得任意反悔,進而隨意提起申訴或附帶民事訴訟。同時,認可和接受公權力機關對加害人的處理決定。
最后,考慮到實踐中存在被害人一方過度索要賠償而無法達成和解的情形,也需要對被害人不當行使其能動型權利設置監督機制。在當前部分地方檢察機關推行的和解賠償保證金提存試點中,被追訴人有賠償意愿并向公證機構繳存相應保證金后,檢察機關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這一做法既可限制被害人濫用其和解權,又可避免不起訴決定作出后被不起訴人怠于履行和解協議損害被害人及時獲得賠償的權利,可考慮適時將其制度化。
六、結語
正如陳瑞華的大膽斷言,在任何一個存在被害人的案件中,司法機關只要沒有真正解決被害人的民事賠償問題,都將難以推進相關的司法改革。在當前的刑事司法改革熱點問題中,無論是輕微案件的相對不起訴,還是未成年人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抑或認罪認罰程序,被害人均有淪為權利最易受到忽略群體的危險。如果不妥善安撫被害人,則可能面臨利益相關方矛盾激化、社會關系難以修復帶來的治理問題,也很難說\"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在以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為代表的、公權力機關與被追訴人之間的“協商性公力合作\"模式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全面鋪開的當下,以刑事和解程序為代表的、被害人與被追訴人之間的“協商性私力合作\"模式如何與之嵌合,既是中國式刑事訴訟現代化進程中的全局性問題,也同被害人的主體性權利保障攸關。受制于研究主題和資料的限制,本文并未過多涉及認罪認罰程序中的被害人權利保護。下一步研究可沿循“主體間性\"思路,在被害人與其他訴訟主體的關系視角下,將被害人參與刑事和解同參與認罪認罰相結合,實證地研究私力合作導人公力合作司法活動的可行方案。而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廣受學者批評的國家追訴機關與被追訴人之間“權力過度行使型合作\"態勢,或亦可通過增強被害人和被追訴人之間的“權利行使型合作”,以權利制約權力,抑制公權力的過度行使。
Abstract:Inthecontextof thefourthrevisionofChina's CriminalProcedure Law,itisofacademicand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 examine the status and protection of the victim as criminal procedural subject.The evolution of foreigncriminal procedure model theory has gradually incorporated diferent forms of victimparticipation models. The victim subject status theory in Chinahas also expanded from'subjectivity'to'inter-subjectivity'.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understand and reconstruct the value of the victim's subjectiv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victimand otherlitigationsubjects.Itis found thatinthe spectrumof victim's rights in China's Criminal ProcedureLaw,the passive rights that emphasizethe'subjectivity'ofthe victimand theactive rights that highlightthe'inter-subjectivity'of the relationshipbetween the victimand otherlitigating subjects have been designed ina relatively reasonable manner.Basedon the investigation on victim's participation in relative non-prosecution,itis indicated that the victim's rightto know,right to expressviews,right toreconciliationand rightto seeking relief have been protectedand realizedto a relatively good extent.However,in the future revision of the law,itis stillnecessry to keepinstitutionalspacefortheimprovementof the victim's rightto know,andat the same time to provide corresponding mechanisms for the exercise of the victim's rightto reconciliation.
Keywords: victim; litigation subject; inter-subjectivity; right to know; criminal reconcili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