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路德“天職”概念的倫理思想探析

中圖分類號：B8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5)10-0153-04

An Ethical Exploration of Martin Luther’ s Concept of “Vocation\"

Na Jinya Zhao Jingfang (School ofMarxism，YunnanNormal University，Kunming650500)

Abstract:Theconceptof“vocation”emergednotbychanceduringthetransitionfromthefeudalhierarchicalsocietytomodern bourgeoissocietyinteWest.Terearemainlytwoticalideasintisoncept:teoistatallvocatiosarequalinteesfGod， whichunderiesthesacrednessoftefeudalrulinglassteothrisathumanvocationsaretearrngeentsofGodtatteymust obey，whichempowerscapitalismtoalienatehumansintowork-onlymachnes，distortinghumannatureandvalues.Inthiscase，the capitalist system inevitably leads to human alienation.

Keywords:Martin Luther; vocation；religious ethics;spirit of capitalism

在中世紀的西歐，羅馬教廷依托上帝之名，把自己的權力裝扮為基督教存續的根本，并設立起了一些神圣的屏障，其中就包括宣稱世俗權力對圣職人員沒有管理權限，這給俗權系上了神學的鎖鏈。對此，作為宗教改革旗手的馬丁·路德提出所有基督徒除了職務上的不同以外，沒有其他差別。為了強化世俗職業的宗教意義并將它們與“圣職”在上帝面前平等化，路德進一步提出了“天職”的概念。“天職”，即德語中的“Beruf”，由“角色、職務”觀念和基督教中的“神召”（calling)觀念組合而成。正如同上帝安排給亞當的差事那樣一神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1]2。所有正統的世俗職業以及宗教職業，也都是上帝留給人類的工作，在教義里皆是正當的，也是平等的。

一、“天職”概念生成的歷史背景

中世紀羅馬教廷處于“萬流歸宗”的地位，它對西歐各國政治、經濟、精神生活實行著絕對的一元統治[2]。在思想建設方面，維護教權的神學家們想方設法地為羅馬教廷的至高權力和教階制度的神圣性質進行理論辯護。如教皇尼古拉二世宣稱，耶穌基督曾授予圣·彼得統治人間的權力，那么作為圣·彼得的合法繼承者，羅馬教皇理所當然地可以將這種權力接替下來。又如托馬斯·阿奎那利用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思想，把世界解釋為自上而下有序存在和運轉的秩序結構，低層級的存在不僅絕對服從更高層級的存在，并且還以更高一層級的存在作為其生命意志求索的目的。那么顯然，上帝便是最高的存在，也是萬物終末的歸附。中世紀的教階制度在理論依據上和社會組織形式上的擴展和進化，使得羅馬教廷最終成為了世間至高的封建統治機構；而教皇作為上帝在人間的代理人，實質上也成了中古西歐世界最大的封建主。然而絕對的權力也帶來了絕對的腐敗。一些教皇在其統治期間，對教會治下各地征收名目眾多的苛捐雜稅，橫征暴斂、重利盤剝，并授意大量出售所謂的贖罪券、懺悔許可證、豁免許可證以及各種“官方”許可證；更有甚者假稱教會正組織軍隊打算與穆斯林作戰，傳教士去各地籌錢便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眾教皇們以各國人民當然的統治者自居，倚仗著基督之名為所欲為。

時間來到1506年，也就是路德所處的中世紀晚期，教皇朱理亞二世大肆兜售贖罪券以修建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更讓來開朗基羅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雕刻摩西的雕像，以此暗喻教皇為教會指路。而他的繼任者利奧十世，整天沉迷于釣魚、賭博、看戲等娛樂活動，他對自己荒唐無度的行為不僅不以為意，反而還把自己視作風雅超然的人文主義者。在這一時期，人們愈發相信，聽他們虔心懺悔的是一些自身不潔的神父，也愈發不能容忍這些純凈而神圣的宗教事務長期被褻瀆之手操縱、把持。對此，路德直抒胸臆地評論道：“多年以來，除了物品、身體和靈魂所產生的鋪天蓋地的廢物和大量最壞的事情之外，羅馬再也沒向世界傳播過其他東西；羅馬教堂，以前是最神圣的教堂，如今已成為竊賊的非法巢穴，最無恥的妓院、犯罪、死亡和地獄的王國。”[3]268

羅馬教廷逐漸喪失了它的群眾基礎。用教階體系統治進行封建統治的模式推行了大概3個世紀之后，其根部已然腐朽潰爛。這一時期，“舊封建等級趨于滅亡，中世紀市民等級正在形成現代資產階級，斗爭的一方尚未壓倒另外一方”[4]。路德正是處在這樣的一個新舊交替的過渡時期的歷史條件下，提出了“天職”的概念。而“天職”概念中所蘊含的倫理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加速了封建社會秩序的瓦解和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成型。

二、天職”概念所遵循的第一原則信奉

基督教歷史悠久受眾廣泛，時至今日仍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力。這意味著基督教的倫理準則能與不同時期、不同民族、不同地點的倫理準則相妥協、適應。那么研究這種能夠廣泛容納各種倫理觀點的神學，真正的難點在于，它自己的倫理觀點到底是什么？縱觀《圣經》，其主要包含兩個部分，《舊約》是戒律，《新約》是許諾。《舊約》中的戒律總是以不由分說的命令口吻來頒布道德準則，如你不可殺人、你不可偷竊、你不可貪婪等等。這些準則似乎都是一些直觀粗陋、眾所周知的道德常識。包括在《新約》中，也有不少泛泛空洞的、形同廢話的倫理規范一“要凡事察驗，善美的要持守，各樣的惡事要禁戒不做”[1]230，“眾人都以為光明和美的事物要用心去做”[1]19 然則，基督教倫理的廣泛包容性并不是由于它的“眾所周知”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性質。為了能將各種道德準則統一起來，基督教所需要的不僅是品格缺陷或惡的概念，而是違反神的律法的概念，即罪[5]。路德認為，《舊約》戒律是軟弱的，因為它只告訴我們該做什么，但沒有賜予我們力量去做。戒律的目的只是在于讓人認清楚自我。這就像孔子說的，盡管“我欲仁而仁至”，但即使是圣賢，包括孔子自己，也難始終不斷地不違反“仁”所蘊含的規范性要求。路德以“你不可貪婪”為例，說這是定我們所有人都有罪的一條戒律，人不可能做到完全地不貪婪，人永遠擺脫不了這個罪，擺脫不了靈魂就無法得到救贖，于是我們只能去借助上帝的力量。

在柏拉圖對話錄的《游敘弗倫篇》中，蘇格拉底問到：“諸神喜愛虔誠是因為它是虔誠的，還是因為他們喜歡它所以它是虔誠的？”這個問題如果迎合前文語境，轉變一下，就變成了問：“我們之所以行善，是因為想要善本身，還是因為上帝要求我們行善？”此問題的回答分為兩派：一種是托馬斯·阿奎那的回答，即上帝要求我們行善，因為善是善的；另一派恰恰與之相反，即鄧斯·司各脫的回答—善之所以為善，因為這是上帝規定的。路德所持的觀點與后一派相近。在他看來，惡，或者罪，不是因為它不善，而主要是因為沒有服從上帝的命令。于是，信徒們行善積德，不是因為善本身是好的，我們想要它，主要是因為上帝要求我們這樣做。基督教倫理取消了善與行善之間的直接關聯，在二者之間插入了神的律法。基督教先是設定了“原罪”的理念，又利用上帝的應許、承諾，直白點說是利用上帝提供的利益、好處，從而“誘導”人們相信它、接受它。這種機制既不同于法律的強制約束，也不同于傳統道德的柔性約束。基督教讓它的信徒“不得不”這樣做；假如你不想下地獄的話。

那么人們又該如何表現出對上帝的服從呢？照路德所言，唯一的途徑就是信奉。“神能知道善惡”[1]2，“正義必因信而生”[1]168，“判斷我的乃是主”[1]186.總括下來就是，基督教不需要甚至是不屑于有一套滲透到世俗生活方方面面、具體而完善的倫理準則，因為全善的上帝已涵蓋了一切人類世界的善，人的善惡不由人來裁決，而交由上帝來裁決。這導致在具體的道德事務方面，路德幾乎不與人爭論不休，因為照他看來這是徒勞無功的。他抨擊的從來不是人們的不良道德與惡的行為，而單純是他們的不虔誠。路德認為，只要真正做到了“信”，基督就與你同在，你的靈魂也就在某種程度上獲取了上帝的善，因此你不可能再做出不道德的行為，那么自然也就成全并超越了《舊約》中的種種戒律。堅貞的基督徒也不需要法律，觸碰法律邊界的人或者遭受世俗道德遣責的人都不可能是堅貞的基督徒。“這樣一個有著堅定信仰的靈魂難道還不算是在大多事情上都順從上帝嗎？還有什么連這樣的服從都還不能完全滿足的戒律？有什么比這樣的完全服從更加完全?”[3]281“信奉”就是“天職”概念所遵循的第一原則，其他原則要么是虛妄多余無意義的，要么就是為第一原則服務的。

三、路德的保守主義職業觀念

基于第一原則，路德進一步形成了對世俗“職業”的特殊認識。在《舊約》中，包含著這樣一種宗教觀念：人人都應當安守自己的生活現狀，讓不信神的人去追求物質利益[6]61。路德同樣認為，人去工作不是為了實現什么個人價值、創造什么社會價值。一方面這是因為人需要生存，如此才能夠在持續的生存中持續著信仰。另一方面人在現世所從事的職業，是上帝為大家安排好了的，乃是命定之事，所以人應當接納這種安排，并履行相應職責；這也表示出了對上帝的服從及“信”。路德曾經問他的妻子卡莎林麗：“你是不是一位圣者？”卡莎林麗回復道：“你在說什么？我這么罪孽深重的人，怎么可能會是圣者？”路德發覺妻子未能理解他一以貫之的觀點，不太高興地斥責了她：只要憑借著對耶穌基督的信，就可以是圣者。以他這樣極端保守主義的觀點看待世俗人生，把順從上帝的意志和安于現狀等同起來，勢必不會注意著各類世俗職業間的固有差異，也會抹除一種世俗職業優越于另外一種的可能。封建國王或許在世俗地位上高于他治下的一個士兵、一個農民；但這只是世俗的評價標準。上帝并不在乎世俗人類職業上的三六九等的分別，更不以世俗評價標準作為他的標準。世俗事務本身，跟吃喝拉撒睡一樣，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參差多態、各式各樣的世俗職業，在路德的觀念中完全具有扁平化的一致性。一個人應該安守上帝給他安排的天職，把自己的世俗活動限制在相關的職業所厘定的責任范圍之內，這是上帝應許的唯一生存方式[6]63 0

而對于專門從事宗教事務的圣職人員來說，路德亦不覺得他們要更加接近上帝，也不覺得圣職（或神職)比起平信徒們的職業有什么出眾之處。“只要我有信，就沒有什么太好或太壞”，“《圣經》沒有區別他們”[3]287。依照羅馬教廷傳播的教義，圣職授任這一儀式無疑給被授予人留下了一種不可磨滅的神圣烙印，被授職者似乎將永久地維持著他的地位。在教會律例中甚至有記載，“假如教皇不是什么好人，同時他正攜著眾多的人邁向邪惡，就算如此，教皇也不能被罷黜。”路德對這樣的觀念進行了猛烈攻擊。路德認為，圣職人員不過是執行公務的職員。一旦被革職，那么就與普通的市民沒有什么區別了。每一個人，不論是俗世人員還是圣職人員，也不論各自從事著什么樣的工作，都應在其位而謀其職。畢竟，這些都是上帝為每一個人安排好的、既定的天職。神父、主教、紅衣主教和教皇抑或別的什么圣職，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任務，總體上來說都應該為其他人謀福利和宣傳基督。如果被委任圣職的人因為濫用職權遭到罷免，那他就又和沒任職之前沒什么兩樣了[3]202。因此教權是屬于眾基督徒的，或者說教權是眾人賦予的；并且這種權力必須沒有干擾地得到施行，不必考慮針對的究竟是誰，不論是神父、主教乃至是教皇。只要是人，犯了罪，就該讓他受到相應的懲處。

除此之外，路德還主張，所有圣人的節日都應該通通廢除，只保留星期天；或者節日當天僅用一個早餐舉行彌撒，其余時間仍舊干自己的工作。他的理由是很多“基督徒”在節日里，借著祭奠之名，肆意放縱，喝酒賭博，“名正言順”地偷懶，因此把圣徒的節日通通都變成工作日，在工作日里踏踏實實地勞動，更加符合上帝對人的要求。經上也說：“我喜歡憐恤，我不喜歡祭祀。”舉例來說，教皇要領受圣餐之時，他便莊重地神情肅穆地穩坐著，恰似一位有德之君；接下來他讓一位紅衣主教卑躬屈膝地畢恭畢敬地把圣餐放在金杖上再遞給他。路德認為，真正有道的圣職人員應該履行的責任中，不包括進行這樣的活動。這樣十足過分的禮節，不是屬于基督的而是屬于撒旦的，他們只是在做做虔誠的樣子，但從來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

四、結束語

“角色”概念建筑于古希臘奴隸制經濟制度之上，它不強調勞動、工作應該伴隨著一定的物質收益。而“職業”概念則不同，職業概念中除了包含了對人們日常活動的肯定評價之外，還包含著獲取物質回報這一功利目的性。顯而易見的是，在路德的“天職”概念中，并沒有提倡人們通過自己的工作而攫取物質收益的傾向。路德自己也說，“若鼓勵農業，減少商業，我們定會更加虔誠。”這是因為從事商業活動有可能以損害他人的利益為前提。不過，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觀點，路德“天職”概念的提出，是現代資本主義精神的濫觴之一，因為他對世俗職業的道德辯護，既提升了平信徒職業在基督教義理中的正當性，且降格了神職工作的曾經高高在上的地位。宗教活動和世俗活動的價值已經是平等的了[6]63。這不僅為后來資本主義中“自由”“平等”等基本價值觀念奠定了思想基礎；而且，盡管不是出自路德的本意，路德這種強調現世活動的“天職”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資本主義逐利傾向的合理合法性。

歷史進程是連續的，觀念的力量造成的影響不可忽視。馬爾庫塞認為，發達工業社會“生產”出來的“單向度的人”已喪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7]。資本主義精神在當代社會獲得了長足的發展，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受其影響甚至已被其馴化。如今，職業已經成為人們終其一生構建和捍衛的身份核心；一個人所從事的職業基本上決定了他的社會地位，也是其自我評價的核心要素。職業生涯標記了人生的旅程，是回溯人生成敗的最重要記錄[8]。“你是誰\"這個問題，幾乎約等于問“你是做什么的”。卡爾·馬克思正是充分揭示了工業社會中勞動被降低為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存的手段，說明人的本質和價值都被資本主義制度所扭曲了，資本主義制度無可避免地會造成人的異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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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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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M].于曉，陳維綱，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

[7]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2.

[8]齊格蒙特·鮑曼.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M].郭楠，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1：21.

作者簡介：：納錦亞(1992—），男，回族，云南昆明人，單位為，研究方向為制度倫理。趙靜芳（1999一），女，彝族，云南昆明人，單位為，研究方向為思想政治教育。

（責任編輯：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