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脊六獸”看牟氏莊園的古建筑裝飾設計特色

摘 要：牟氏莊園是我國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封建地主莊園建筑群，其恢宏的體量、精湛的工藝，無不體現出獨具特色的地域建筑文化內涵。文章聚焦牟氏莊園建筑的“五脊六獸”屋脊裝飾，闡述了牟氏莊園“五脊六獸”的總體布局以及建筑的等級、朝向、功能的關系與營造法則，分析了脊獸的造型設計和獨特風格，通過對吻獸與蹲獸的細部刻畫分析，揭示了其在防水、穩固屋脊結構、防火避雷等方面的實用價值，以期綜合展現“五脊六獸”所承載的吉祥寓意、倫理思想以及民俗信仰，解讀這一建筑構件所蘊含的深層文化內涵。

關鍵詞：牟氏莊園；五脊六獸；古建筑；建筑裝飾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10.036

牟氏莊園建于清雍正年間，由大地主牟墨林及其后裔歷經百余年營建而成，是目前我國保存最為完整、規模最為宏大的封建地主莊園建筑群之一。作為山東省的地域性建筑代表，牟氏莊園吸取了中國北方民族建筑藝術風格精髓，以其恢宏的建筑體量、精湛的營造技藝與豐富的文化內涵，成為研究我國封建社會晚期地主階級生活方式及建筑文化的重要實物載體。牟氏莊園坐北朝南，主體建筑沿中軸線對稱布置，形成了莊嚴肅穆的空間序列。建筑立面采用硬山頂，屋頂輪廓起伏，正脊與垂脊交織，屋頂脊獸裝飾不僅數量眾多，且設計精美、工藝考究，融合了中原文化圈和山西本土文化元素，建構出一套蘊含豐富象征意義的裝飾語匯。深入解析牟氏莊園中“五脊六獸”的設計特點、實用功能與文化內涵，有助于探尋地域建筑的裝飾藝術傳統，梳理民間信仰在建筑設計中的體現，認識封建社會晚期地主階級的生活理念和審美情趣。本文擬嘗試對牟氏莊園建筑“五脊六獸”屋脊裝飾藝術進行解析，以期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思路。

1 牟氏莊園的歷史背景與建筑價值

牟氏莊園坐落于山東省煙臺市棲霞市古城北都村，于1988年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莊園占地面積9萬余平方米，現存建筑遺存468間，分為東、中、西三路六個院落。其總體布局沿襲了中國傳統民居“四合院”的庭院營造理念，主體建筑奉行中軸對稱，門廳、儀門、正房等核心單體沿縱向軸線依次展開，形成了莊重肅穆、秩序井然的空間序列。與此同時，牟氏莊園在建筑立面造型和屋頂裝飾上又體現出濃郁的地域特色①。莊園內主要建筑多為硬山頂，坡度適中。屋脊輪廓曲線優美，遠望正脊戧脊交織，呈現出起伏的韻律美感。屋面鋪作選用青灰色琉璃瓦，瓦質細膩、色澤溫潤，與墻體形成鮮明對比，極富裝飾效果，獨具特色的脊獸裝飾更是為整個建筑群平添了視覺亮點。造型生動傳神、工藝精湛絕倫的瓦塑作品不僅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更承載了濃厚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牟氏莊園既繼承了我國北方民居營造的空間布局傳統，又吸收了中原文化圈的建筑裝飾元素，同時融入了本地區的審美品位和信仰理念，從而形成了兼具時代特征與地域風貌的杰出建筑范例，成為研究我國封建社會晚期地主階級物質生活與精神文化的重要實物遺產。

2 “脊獸”在中國古代建筑中的源流考

“脊獸”作為中國古代建筑屋頂裝飾的重要形式，其源流可上溯至先秦時期。據出土文物資料顯示，戰國時期的陶樓明器上已出現鳳鳥、獅、獸等屋脊飾件。兩漢時期，隨著磚瓦技術進步和陰陽五行觀念深入人心，“脊獸”的雛形初步形成。漢代畫像磚和陶樓上常見蹲獸、鴟尾等裝飾，寓意驅邪避兇、保佑平安。隋唐以后，隨著木構建筑技術愈加成熟，大木作營造日臻完善，屋頂逐漸成為建筑立面構圖的重要部分。同時，佛教、道教思想傳播帶來了諸多飛天、佛獸、仙禽造型，極大豐富了脊獸的題材來源。至北宋，隨著斗拱、升箭等木構件定型，屋面升折技術不斷精進，昂翹的屋檐、起伏的屋脊成為凸顯建筑等級的重要標志。與此相適應，作為點睛之筆的屋脊獸在造型、尺度、彩繪、釉色等諸多方面呈現愈加精致考究的審美追求。宋代官式建筑的屋脊獸常由獅、狻猊、天馬、海馬、獬豸等瑞獸組成，延至明清，帝王宮殿、王公府邸屋頂裝飾趨于定型，數量、尺寸比例設置皆有嚴格規定，成為一套視覺化的等級符號系統。李誡《營造法式》載：“殿閣垂脊獸并以正脊層數為祖，正脊三十七層者，獸高四尺；三十五層者，獸高三尺五寸……堂屋等正脊獸亦以正脊層數為祖，其垂脊獸并降正脊獸一等用之。”此后歷代均遵循此制，乾隆十二年《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一百二十八載：“劍把脊獸，每件銀六分。”相對而言，民居、寺觀的屋脊獸設計則呈現出因地制宜的靈活性，各地工匠立足于本土材料條件和營造習慣，使用石雕、木雕、磚塑、泥塑等諸多材質，并用鑲嵌、堆貼、雕刻等多種工藝手法，吸納民間信仰元素，創作出種類繁多、造型生動的脊獸作品。

3 牟氏莊園的“五脊六獸”賞析

3.1 “五脊六獸”概述

“五脊六獸”是中國傳統建筑屋頂裝飾的一種典型形式。其中，“五脊”是指屋頂的正脊和四條垂脊，“六獸”則由正脊兩端的一對吻獸和垂脊上的五個蹲獸構成。正脊兩端的獸面形象一般被稱為“螭吻”或“吞獸”，因其張口銜住脊端，故名“吻”，形似龍首②。牟氏莊園中的“五脊六獸”裝飾集中分布于莊園內主要建筑的屋頂部位，現存的脊獸構件主要采用磚雕、瓦塑工藝制成，由正脊兩端的吻獸和四條垂脊上的五個鎮脊獸組成。雖與一般官式建筑的“五脊六獸”構件在題材、寓意上大致相仿，但牟氏莊園的屋脊獸在造型風格上卻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線條更加流暢洗練、體態生動靈動，同時大膽吸收了民間美術元素，裝飾紋樣豐富多樣，富有鄉土氣息。

3.2 “五脊六獸”在牟氏莊園建筑中的分布情況

通過對牟氏莊園現存“五脊六獸”構件的分布情況進行系統梳理，可以發現其設置與建筑的等級、朝向、功能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邏輯關聯。首先，在等級屬性上，牟氏莊園的“五脊六獸”裝飾主要見于莊園的核心區域，如入口大門、東忠來正房、西忠來小姐樓、日新堂祭祀廳等級別較高的單體建筑上，而附屬建筑和生活服務空間的屋頂則鮮少裝飾屋脊獸，由此形成了主次分明、尊卑有序的視覺等級。其次，從空間布局來看，“五脊六獸”的分布與建筑的朝向密切相關。坐北朝南的正房兩端必有吻獸，南向山墻的垂脊上則必有五獸，多設于歇山頂或硬山頂的屋面轉折等部位，即屋脊與垂脊的交匯處、歇山頂攢尖等節點，這些位置往往易因排水不暢而產生漏水，因而最需要“神獸”護佑；東西廂房的屋脊獸裝飾則相對簡略，一般僅有吻獸而無蹲獸，或僅設置三個蹲獸，以示與正房的差異。莊園“五脊六獸”裝飾的布局既遵循了傳統民居“前重后輕、正重次輕”的營造法則，又根據實際使用需求進行了靈活調整③。

3.3 牟氏莊園“五脊六獸”的設計特點

牟氏莊園建筑屋頂的正脊兩端皆設有一對吻獸，是一對龍首形象的瓦雕構件。一般官式建筑的正吻為龍口吞脊，俗稱“吞脊獸”。但牟氏莊園的龍口造型有些特殊，不僅造型更加夸張生動，而且昂首咆哮，并不“吞脊”，反而朝向脊頭兩邊，雙目圓睜、眉棱高聳，頗見莊園主豪氣率性的個人風格。四角垂脊上的五個蹲獸，各具特色，造型夸張生動，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內涵。第一獸狻猊（圖1），俗稱“走投無路”，源自“龍生九子”之說，形似獅子（一說確為獅子），《爾雅翼》曰：“狻猊（狻麑）如虥貓，食虎豹，即獅子也。蓋虎□（闕文）色謂之虥貓。而《西域傳注》稱獅子似虎，正黃而有髯，尾端毛大如斗。”狻猊喜靜多坐，常用于香爐等器物腳部裝飾，張治道《嘉靖丙戌六月五日京兆驛觀進貢獅子歌》云：“天子雖閉玉門關，狻猊猶自遠方至。嗚呼此物胡為來，鉤爪巨牙身峗嵬。”狻猊“鉤爪巨牙”的形象，正寓驅邪護宅之意。第二獸獬豸（圖2），當地稱為“趕盡殺絕”，形如牛羊，獨角凌空，雙目炯炯，具辨善惡之能，為司法公正之象征。《述異記》載：“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牟氏莊園的獬豸呈怒目圓睜之狀，寓意園內家風清正，絕辟奸邪。第三獸鳳鳥（圖3），俗名“隨風打旗”，取意自《山海經》所載五彩神鳥，為祥瑞和吉慶的化身，形態豐盈、羽翼伸展，栩栩如生。第四獸押魚（圖4），造型夸張，鱗甲畢現。有學者稱其原名“狎魚”，但此獸不見載于古籍，也只出現在清代以后的宮廷和民間建筑上，亦有說是脊獸“鰲魚”的，考《元史·五行志》載：“至正二十八年六月甲寅，大都大圣壽萬安寺災。是日未時，雷雨中有火自天而下，其殿脊東鰲魚口火焰出，佛身上亦火起。”按此脊獸俗名為“坐山觀火”，本有防雷之效，傳為海中異獸，與狻猊皆有興云致雨、防災滅火之能，可能正是“鰲魚”。第五獸“斗牛”（圖5），明王圻《三才圖會》載：“斗牛龍類，甲似龍，但其角彎其爪三。嘉靖西內海子中有斗牛，形類虬螭，遇陰雨能作云霧，常蜿蜒道傍及金鰲玉蝀之上。世皇齋居西內宮，女換班過此見必驚。”可見，斗牛也是招雨納福的吉祥之物。牟氏莊園的五獸姿態豐富多樣，或昂首挺胸，或若有所思，或回首顧盼，形態生動傳神、表情夸張豪放，極富感染力。質地肌理上，五獸鱗甲清晰、經絡分明，栩栩如生，充分展現了民間工匠高超的雕塑技藝。

3.4 牟氏莊園“五脊六獸”造型的地方特色

牟氏莊園建筑裝飾所體現的地域特點，在“五脊六獸”的設計上亦有充分體現。第一，通過與其他地區傳統民居脊飾的比較研究發現，牟氏莊園的獸面裝飾雖然在題材選取上與中原地區并無二致，但在形態刻畫和神韻傳達上別具一格，莊園脊獸的體量比例略小于官式建筑，但更加突出寫實質感。吻獸昂首咆哮，鬃毛、鱗片、爪子刻畫得細致入微，似欲騰躍而起；蹲獸姿態各異，或回首顧盼，或昂首挺胸，或若有所思，盡顯靈動神韻。脊獸體格健碩，軀干厚實，給人以穩健、憨厚之感，與山東民風中的豪爽、質樸一脈相承，呈現出濃郁的膠東文化色彩。第二，從面部特征來看，牟氏莊園的獸面五官刻畫細膩傳神，眼神凌厲，唇角上揚，顯示出令行禁止、不可侵犯的威嚴形象，予人以強烈的視覺震撼，同時寄寓避邪、護佑的美好愿望④。第三，在紋飾裝點上，牟氏莊園的獸面雖主要為青灰色瓦塑，但除凸顯獸面形體輪廓的線刻、堆貼裝飾外，亦有少量幾何紋樣、如意云頭紋等，與獸面造型交相呼應。

4 牟氏莊園“五脊六獸”的實用功能

4.1 脊獸在建筑防水方面的作用

牟氏莊園的“五脊六獸”裝飾除了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外，在建筑實用功能方面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尤其是在防水方面。作為傳統木結構建筑的關鍵部位，屋頂的防水性能直接關系到整個建筑的使用壽命。而在屋脊與垂脊的銜接處，存在一定的高差和角度，極易成為雨水的聚集滲透點。通過在這些部位設置吻獸和蹲獸，形成一道有效的阻水屏障，可最大限度避免雨水的侵蝕。一方面，吻獸和蹲獸多采用陶質或琉璃質地，本身堅硬致密，不易風化腐蝕，能有效延長屋脊的使用年限；另一方面，吻獸、蹲獸高高聳立的造型，相當于在屋脊上設置了一道隔水層，當雨水沿著屋頂流淌至屋脊處時，勢必先遇到高聳的吻獸、蹲獸，形成一個“坎”的阻礙，從而使大部分雨水沿著吻獸、蹲獸的輪廓向兩側屋面流去，避免直接沖刷屋脊或滲入屋脊縫隙。吻獸、蹲獸的造型一般夸張壯碩、雄偉生動，表面經過精細的拋光處理，可有效加快雨水的流速，從而使整個屋頂的排水系統更加通暢有序。如此一來，不僅保護了屋脊這一關鍵構件，也極大提升了整個屋面的防水性能和使用年限。

4.2 脊獸對屋脊結構的穩固作用

牟氏莊園屋頂“五脊六獸”的設置不僅有利于保護屋脊免受雨水侵蝕，對于穩固屋脊結構、平衡屋頂受力也有重要作用。在傳統木構架建筑中，屋脊是最容易產生變形開裂的部位。這是因為，沿脊架搭設的望板、筒瓦等構件自重較大，在長期自重載荷的作用下，往往會導致脊部產生下撓變形、瓦件開裂滑落等問題，進而影響到整個屋面的安全性和使用壽命。而“五脊六獸”的設置，可有效緩解屋脊部位的應力集中。一般脊獸的自重雖不及望板、筒瓦，但經過精心設計的造型和合理的配重比例，可在一定程度上平衡屋脊部位的受力，特別是蹲獸起到了類似“支撐”的作用，猶如在垂脊和戧脊的銜接處設置了一道“隔震柱”，從而有效抵消了瓦作的自重力，維護了屋面的整體穩定性⑤。吻獸、蹲獸的體量規模與所在屋脊的長度、寬度、坡度等因素之間，也存在著微妙的比例關系，既要突出裝飾效果，又要避免對屋面的承重能力造成破壞。

4.3 脊獸在建筑防火、避雷等方面的功用

牟氏莊園“五脊六獸”的實用價值還體現在防火避雷、鎮宅辟邪等方面。傳統建筑的木架構、瓦屋面等部位導電性能較差，極易成為雷擊的目標。而吻獸、蹲獸大多質地堅固，而且耐火性能良好，一旦發生火情，這些構件可在一定程度上阻隔火勢蔓延，為救援和撲救贏得寶貴時間。部分獸件還采用了中空或鏤空的造型，不僅有利于減輕屋頂荷載，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阻隔火焰和高溫煙氣，防止屋面坍塌。由于脊獸多呈現高聳突兀的造型，頂部尖端部位的曲率半徑較小，符合避雷針的設計原理，一旦雷電降臨，獸件頂部往往會最先遭受雷擊，并沿建筑表面泄流，使主體結構免遭破壞。除了前文《元史》所載至正二十八年（1368）元大都的雷火外，古建筑脊獸遭雷殛的史料（尤其在脊獸成為定制的明代）屢見不鮮，如雷禮《皇明大政紀》載：“正德元年六月辛酉，雷震郊壇禁門、太廟脊獸奉天殿鴟吻。”《明史·五行志》載：“十七年七月己亥，雷震郊壇承天門脊獸。”“十五年二月，綏靖邊城各堡脊獸旗桿俱出火。”事實上，許多古建筑的脊獸上至今仍留有雷擊損毀的痕跡，從一個側面佐證了其在避雷中發揮的重要作用。

5 結語

通過對牟氏莊園屋脊獸的個案研究，可以看出其設計既繼承了中原地區的建筑文化傳統，又吸收了膠東半島的民俗美術元素；既體現出封建社會晚期地主階級對精神文化追求的特點，又彰顯了民間工匠因地制宜的智慧結晶。牟氏莊園的脊獸形態各異，但皆從傳統神話、志怪故事中汲取靈感，再以夸張、寫意的手法塑造，傳神寫照，栩栩如生，給人以豐富的聯想，同時每一獸又被賦予了獨特的地方俗名，生動傳神，貼近百姓生活，從造型到寓意，從材質到工藝，無不體現出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美觀實用的建筑美學理念，為解讀傳統營造技藝的精髓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

注釋

①高鵬濤.棲霞牟氏莊園清末民居建筑營造體系研究[D].北京：北方工業大學，2018.

②呂韶棟.中國古建筑屋頂裝飾：五脊六獸[J].山西建筑，2018，44（14）：205-206.

③周文彬.牟氏莊園的建筑藝術研究[D].煙臺：煙臺大學，2013.

④董曉奎.“五脊六獸”，中國屋頂上的老風景[J].東北之窗，2022（5）：68-69.

⑤周永康.傳統造物“樂安”觀念研究：以屋脊獸為例[D].濟南：山東工藝美術學院，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