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217(2025)03-0092-09收稿日期:2025-03-02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1BZW097):政治文化視域下的北宋士人心態與文學演進研究。作者簡介:(1985-),男,山東聊城人,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自真宗朝中后期到慶歷時期,隨著士人主體意識的萌發與覺醒,他們對于社會歷史的使命感與擔當感也得以空前強化,當這種思想心態的變化遭遇到宋初以來由于治政重心偏移與士風循謹持重所導致的日益冗困的現實局勢,改革便成為勢所必然,成為接下來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的政治主題。適如葛兆光先生所論:“變革在當時已經是士大夫中的共識,無論范仲淹、富弼、歐陽修等人在朝或不在朝,得勢或失勢,從慶歷以來這種思潮始終存在于士大夫中,并主導著社會的輿論”①。然而慶歷時期的改革從性質上而言尚局限在新舊兩種政風士風的沖突與碰撞之上。盡管“本朝之治,獨與三代同風\"的政治理想已由慶歷士人開啟,并被后世視作“祖宗之家法” ② ,但彼時尚僅限于藍圖式的規劃與設想,除了將整頓吏治作為首要的變革主張外,并未針對社會歷史問題提出真正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真正的踐行則始自熙豐之際,而基于共治意識所形成的“共定國是\"觀念也成為以王安石為代表的士大夫群體與皇帝之間所共同認可與遵循的治政原則,“這是北宋政治史上一項具有突破性的大原則\"③。
盡管積弊叢生,險境重重,但這一代士人卻以一往無前的政治勇氣與責任擔當,將曾經僅存在于觀念中的構想與期待付諸變革現實的努力,也對既有的權力格局構成了一次頗具沖擊的挑戰。雖說這次宏大的政治實驗以失敗告終,并引發了遷延日久愈演愈烈的新舊黨爭,對于其間的成敗得失,后世評述亦多,但群體心態的差異與個體心態的轉易乃至二者之間的交錯,仍然為我們在回望這段歷史時指向了一個更為廣闊深遠的反思空間。
一、常患法之不變:慶歷、嘉祐以來北宋士人的改革愿景
治平四年(1067)正月神宗即位,北宋政治秩序的建構在歷經百余年探索與涵蘊之后,大體進入到范型確立的時期。韓琦、歐陽修與富弼等昔日慶歷新政的中堅,到了這一時期作為兩朝乃至三朝顧命大臣,雖然憂國之初心未曾稍改 ① ,但整體對于改革的態度卻日趨保守。其之所重,雖猶在紀綱法度,但又無不與趙宋家法緊相關聯。因此,當韓琦人對求罷,神宗欲以時任翰林學士的王安石代之,得到的卻是韓琦“安石為翰林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②的回應。隨著年齒漸長、尤其是數十年政治經驗的切身體察,他們整體上已不復昔日立朝之際抗庭直諫、奮勵說論的慷慨銳氣。如熙寧元年(1068),神宗問及邊事,富弼對曰:“愿二十年口不言兵” ③ ,且以九事為戒。這種姿態不僅受到歐陽修“至作相乃一切堅守、無所施為為是”④ 的指摘,連神宗也認為他“自為相,一無施為,惟知求去”。③到了南宋,朱熹針對此種現象更加毫不客氣地指出:“仁宗用韓、范、富諸公,是甚次第,只為小人所害。及韓、富再當國,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只是要看經念佛。”③從深層次上來看,這番情形的出現其實是政治形勢、心態變化與思想差異等復合因素作用的結果,不宜直以畏事懼禍視之,更與宋初士人施政作風的因循惰怠有著本質不同。盡管其間各人的心理動因不一,但從歐陽修的話中,我們猶可一窺端倪:“大抵時多喜于新奇,則獨思守拙。眾方興于功利,則茍欲尋常。”③也就是他們從主觀上不愿循于流俗。然而無論如何,這樣的政治姿態也許能見容于仁厚寬簡的仁宗,但卻很難與“有氣性,好改作”③的神宗在政治步履上合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如果說身處濮議風波中的英宗尚因身份問題而心存顧忌的話,那么宋神宗則以父終子及之正統足堪擔負起改作天下的責任。因此,年輕的神宗表面上雖依然尊視諸位顧命大臣,但在內心又絕不甘框限于他們為治道所進行的謀劃,而是有著更為宏大的雄圖遠略。于是,君臣遇合,風云際會,重又上演于北宋波瀾壯闊的歷史帷幕。
盡管隨著慶歷士人晚景的心態轉變,似乎朝政重又為保守勢力所掌握,但在仁宗朝成長起來的士大夫對于變革的群體訴求已經匯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對于熙、豐時期愈益高漲的變法呼聲,朱熹曾認為“只是當時非獨荊公要如此,諸賢都有變更意。”③所以,在韓琦、富弼等昔日的新政中堅轉趨保守之時,這種變革的重任便由王安石等新一代士人承擔起來。
嘉祐四年(1059),時任三司度支判官的王安石在向仁宗所上萬言書中,歷陳其法先王之政的改易更革之道,尤其是“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
的治政取向,已體現出與范仲淹諸人在改革方向上的顯著差異。在后之所作《度支副使廳壁題名記》中,他又進一步將理財視作治國安政的當務之急,并對當時三司副使“守成法,吝出入,以從有司之事而已” ① 的現狀表示了不滿與憂慮,就中所展示出的儼然是一位改革家的政治立場,與當時守成惜位的為政邏輯形成鮮明的對照。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又呈《上時政疏》,提出“蓋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進而明確了以“至誠側恒憂天下之心\"詢考賢才、修明法度的改革主張,并認為“有為之時,莫急于今日\"。但王安石在仁宗朝晚期的這些政治主張,就具體措置而言,仍然處于發軔階段,尚未涉及有關祖宗家法改易的制度層面,故能得到大多數士人的認同與響應。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強烈的改革期許,不僅體現在其后熙豐變法的主持者王安石及其擁護者身上,也是一些慶歷舊臣與新法反對者司馬光,以及中間立場者如蘇軾兄弟等人一貫的政治立場。
張方平在仁宗朝即對范仲淹主導的新政多所不滿,嗣后又反對、攻擊熙豐新法,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改革本身的抗拒。慶歷時期他便屢番上疏,痛斥三冗之弊,其間亦多涉理財之方。張方平向以論兵著稱,其之所論也往往出自對民瘼的關切,如所呈《上仁宗論民力大困起于兵多》,又是對冗兵現象的揭批。其間無不透出對更張法度的期許。這種期許也延續到神宗朝,在呈奏的《上神宗論國計》中,針對當世的傷財害民之舉,他主張“為制度而節之”,反對\"遵守常故” ① ,體現出明確的變革意向。
嘉祐年間,以起居舍人同知諫院的司馬光先后進呈《陳三德上殿札子》《上謹習疏》《論財利疏》等章奏,從不同側面探尋更革之方,闡論理國之道。如在《論財利疏》中即針對官冗兵眾、糧費庫耗等弊政,勉勵仁宗\"安得熟視而無所變更邪” ② ,可見其改革之心的迫切。嘉祐六年(1061),司馬光深懷憂思惕慎之心向仁宗奏呈《進五規狀》,從“保業\"“惜時”“遠謀\"\"重微”“務實\"五個方面闡發其政治主張,不僅寄寓了他對太平之世表象下潛藏的諸多不平之狀的種種憂念,還提出了“謹守祖宗之成法”的“守邦之要道,當世之切務\"③,期待仁宗能夠振作有為,以保國之太平久遠。
此時,已于文壇稍顯崢嶸的蘇軾兄弟也積極倡言革弊之論。嘉祐五年(1060),蘇軾在制科考試前獻策、論五十篇于知諫院楊畋以及宰輔富弼等人,蘇轍獻二十五篇,皆就社會各方面的痼疾闡明自己的改革舉措。如蘇軾提出的“安萬民\"與“厚貨財\"以及“定軍制\"與“倡勇敢\"等主張,涉及到財政、政治及軍事等社會發展的諸多方面。李靚謂“二十五策,霆轟風飛,震伏天下,非真有道者,安能卓犖如此”。④可見蘇軾在撰作姿態上也是意氣鼓蕩、恣肆縱橫。在南宋朱熹看來,這些舉措的提出,無不是“煞要整理蔽壞處”。③ 不過蘇軾又將當今之患,天下之失的根源歸為“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③這時的蘇軾,雖尚難避免對于政局認知的固有局限,但畢竟體現了他對于改革風潮的熱衷與呼應。蘇轍也曾在嘉祐六年(1061)的《上昭文富丞相書》中表達了“不于其強壯閑暇之時,早有所發明以自致其志,而復何事”?的政治抱負,結合他此前所獻策論,可知其志之所向,同樣在變革求治。
作為北宋道學發展關捩的二程兄弟,同樣對變革抱有充分的熱情。程顥的《論王霸札子》《論十事札子》③ 以及程頤的《上仁宗皇帝書》③等,也都從不同方面表明了自身的政治立場與改革傾向。
可見,嘉祐年間,盡管新政已隨著范仲淹等人的出請外任漸趨落潮,但適如南宋陳亮所論:“方慶歷、嘉祐,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變也,及熙寧、元豐之際,則又以變法為患。”@盡管熙豐時期的情形有所變化,但這一時期,無論是王安石、司馬光還是尚未顯名于政壇的蘇氏兄弟以及潛心于洛學的程氏兄弟,無不體現出鮮明而強烈的變革意志,其背后則是慶歷以來\"以天下為己任\"的主體意識在士人群體中全面而集中的承繼與發揚,這也許比具體措置的成敗與否更能彰顯慶歷時期新政本身的價值與光彩。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面對積弊愈趨叢生的國勢,在熙豐變法之前,王安石的變革理想還是得到了諸多滿懷著憂患、使命與期許的士人的擁護,甚至連其后與之水火不容的司馬光也謂:
向者與介甫議論朝廷事,數相違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變移也。竊見介 甫獨負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遠近之士,識與不識,咸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
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澤矣。①
就中可見,盡管政見數相違戾,但司馬光對王安石治政之能的贊許卻并非客氣話,而是由衷傾慕,并進而對其寄予“太平立致\"之厚望。這在當時也并非司馬光一人之見。“天下盛推王安石,以為必可致太平”②“當時天下之論,以金陵不作執政為屈”③,從這些話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王安石出相是眾望所歸,公議所向。
自仁宗朝起,公議成為新型政治秩序構建過程中一種重要的輿論制約,盡管其后由于臺諫系統的集體失語等因素,導致公議的公信程度有所下降,但它依然以或顯或隱的方式深刻地影響著其后兩宋政治文化演進的制度化歷程。王安石自步人政壇起,便始終以改革家的身份出現于當日乃至后世的歷史評說中。因此,自嘉祐、治平以降,對王安石的推崇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出當時士論對改革積弊、扭轉國勢的群體訴求與內在共識。從中可以看出,由熙、豐新法產生的新舊兩派的政見之爭起初便與慶歷新政中兩種不同政風、士風間的沖突呈現出明顯的差異,其焦點并不在于改革本身,而是圍繞改革本身所形成與主張的不同路徑與理念,新舊兩派士人在政治心態上的差異也主要基于這種分歧。④
二、先王之政與祖宗休烈:熙寧時期新舊兩派士人的政見分歧
熙寧二年(1069)二月,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主持變法,隨即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作為指揮變革的常設派出機構,由王安石與知樞密院陳升之總領其事。
在新法施行之初或稍前一段時期,王安石一方面認為“除弊興利,非合眾智則不能盡天下之理”③,另一方面又對當時舒緩萎靡的政局與因循畏慎的士風有著深切的體察。嘉祐初年,劉敞曾就李仲昌議開六漯河而以贓敗致書任職于館閣的王安石,相戲以晉人王衍事,且謂“不與世事可也”。后者徑以“天下之事,所以易壞而難合者,正以諸賢‘無意’,如鄙宗夷甫也”③之語,對包含劉敞在內的“諸賢\"不以經世為念,惟以希位為圖的因循作風進行了尖銳的批評。
經過濮議風波之后,王安石曾以皇伯之說的“悖理傷教”與臺諫呂誨等人發生沖突,甚至招致呂誨諸如“大奸似忠,大詐似信\"“誤天下蒼生,必斯人矣”?之類的惡語相加,從而使得他與臺諫之間的關系也漸趨疏離,況且臺諫系統自仁宗朝后期起便已有畸形發展的趨勢,唯以許人為能。①王安石對于臺諫的不滿也并非始于此間。嘉祐六年(1061),時任同修起居注的王安石即代表舍人院向宋仁宗進言:
臣等竊觀陛下自近歲以來,舉天下之事屬之七八大臣,天下初以翕然幸其有為,能救一切之弊。然而方今大臣之弱者,則不敢為陛下守法以忤諫官、御史,而專為持祿保位之謀;大臣之強者,則挾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擇義之是非,而諫官、御史亦無敢忤其意者。陛下方且深拱淵默,兩聽其所為而無所問。安有朝廷如此而能曠日持久而無亂者乎?②王安石對于臺諫系統已日益顯露的持祿保位、希風承旨之風深表憂慮。在濮議風波中,臺諫更是堪為皇伯說與皇考說兩派交爭的始作俑者,同時也對嗣后王安石主持變法前后所遭受的無名非議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所有這些表現都使得王安石對于臺諫系統功能的異化不能不存有特定的隱憂與戒備,況且輿論的圍攻在其入職翰林之前即已開啟。表面上看雖然得到了“性氣越緊,尤欲更新”③ 的神宗的支持,但王安石心中非常清楚這種支持在朝野內外的非議之音仍甚囂塵上的情形下其實是有限度、有條件的。
眾所周知,王安石變法的基本宗旨是除弊興利,富國強兵。在施政之初,這種不恤流言、一往無前的開拓精神又包含著感遇君恩的心理:“相熙寧,神祖虛心以聽,荊公自以為遭遇不世出之主,展盡底蘊,欲成致君之業,顧謂君不堯舜,世不三代,不止也。”④但隨著變法輿論環境的變化與自身倔強性情的驅使,他專斷獨決的一面也愈益顯現。在供職翰林、人主中書之際,他便逐諫官中丞,以減少異論,為即將開始的變法清路。“王荊公秉政,更新天下之務,而宿望舊人議論不協,荊公遂選用新進,待以不次,故一時政事,不日皆舉,而兩禁、臺閣、內外要權。莫匪新進之士也。” ⑤ 與之相應,對于一些頗具資歷卻怠于政事的舊臣卻不與其事。熙寧二年(1069),同知樞密院范純仁論奏王安石罪狀,其中一條即是“鄙老成為因循之人\"⑥。其中所針對的正是王安石對待兩類官員的不同態度。
熙寧二年(1069),富弼罷相,薦文彥博以代,未蒙神宗許可。富、文二人,皆是當時不務改作的舊臣典型。而被司馬光認為“老成有人望\"的富弼,在王安石眼中卻是“一切合流俗,以為聲名而已”,而“若用其智略,無以過人”③。故此顯然難以為用,這也招致了富弼的嫌惡。當然,王安石所針對的并非富弼一人,而是以之為代表恪守成規、老成因循的士人群體。他曾在給司馬光的信中說:“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③可見當日政壇風氣所向。王安石對于韓琦、歐陽修等也多有不滿,認為“修附麗韓琦,以琦為社稷臣,尤惡綱紀立,風俗變”③。王安石雖然尊敬歐陽修,亦曾以師禮事之,但卻很難認同其晚年急流勇退、志在歸田的政治立場。其間的分歧,較之前此不同士風間的碰撞,更多地還是體現在兩代士人在政治抱負和政治理想上的差異。因此,王安石要著力改變這種現狀,就勢必重新擢用一批認同自己的政治理念同時又具有開拓品格、富于進取精神的青年才俊,從而也進一步加劇了新舊兩派之間的沖突。如熙寧六年(1073)八月,翰林學士承旨韓維在詔體問行戶投行利害一事上就認為\"今于此小事處置關防,乃不得與新進小生為比,臣復何面目出入禁闈,懇求去位”@。通過主動求罷來維護自己作為一位“行年六十\"的老臣的最后一絲體面。司馬光亦曾毫不留情地指責王安石在用人上“茍為己盡力,則因而進擢;或小有忤意,則奪借官而斥之\"①的傾向。不僅如此,一些舊黨士人甚至抬出作為兩宋政治最高準則的祖宗家法進行不遺余力的抵制,如文彥博即以“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② 等作為反對新法的強力理由。這也是變法派與反變法派在表面上難以調和的分歧核心所在。
應當說,人朝之初的王安石對于祖宗家法之成制雖尚未有所逾越,但已經體現出自己基于特定時勢感受的獨特體察與考量。如熙寧元年(1068)四月,越次人對的新除翰林學士王安石面對神宗“方今治當何先\"的問詢,從容以“以擇術為始\"應之,并謂:
道有升降,處今之世,恐須每事以堯、舜為法。堯、舜所為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士大夫不能通知圣人之道。故常以堯、舜為高而不可及,不知圣人經世立法,常以中人為制也。
這種觀念得到了神宗認可:“卿可悉意輔朕,庶幾同濟此道。” ③ 但緊接著他又向王安石拋出了此問題的另一方面,即祖宗天下何以百年無大變者所倚何道,王安石遂進呈著名的《本朝百年無事札子》,痛斥“一切因循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④的怠惰政風與茍且士風,并將之視作“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重又向神宗表達了沖破舊罟,力行改作的堅定信念。但這一點遭到司馬光等人的激烈反對。在昔日嘉祐年間,司馬光即曾立足于“天地不易也,日月無變也,萬物自若也,性情如故也”的觀念認為“道何為而獨變哉”③,從而主張祖宗之法應當“世世相承,無有窮期”③。到了熙寧二年(1069)八月,司馬光進《體要疏》,深懷“披肝瀝膽,以效其區區之忠\"之心向神宗歷陳治道之方,認為“為政有體,治世有要”,明確表示“君為元首,臣為股肱,上下相維,內外相制,若網之有綱,絲之有紀”,這里指陳的綱紀,正是就祖宗家法而言。因為“祖宗創業垂統,為后世法”,自可統御內外,保國之太平久遠。可見與王安石一樣,司馬光雖同樣主張法度紀綱,但他所要維護的還是謹守祖宗成憲,以為改革張本。也正因此,司馬光在用人上,乃以“不須才智,但令謹樸小心不為過斯可矣”③為準的。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二者在對待變法態度上的差異。在新法推行之初,司馬光還屢次致書王安石,爭言其之不便,但其所反對者,并非改革本身,而是難以容忍王安石打著先王旗號所行的變道之舉。司馬光的政治立場不僅得到韓維、呂公著、文彥博等舊派官僚的呼應,也同樣為其身為處士的洛陽故交邵雍所認同。所謂“遂令高臥人,欹枕看兒戲”③,這位有著宏闊歷史視野的理學家也很難對新法的前景抱有樂觀態度。在《邵氏聞見錄》卷十九還曾記載著一個神奇傳說:治平年間,邵雍散步天津橋上,以杜鵑聲慘然不樂,有客問其故,答曰:“不三五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專務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③故事本身也許不無附會,但邵雍對待新法的態度大體還是明確的。
當然,這種態度也得到了新黨士人針鋒相對的還擊。熙寧四年(1071),一批舊黨士人相繼離朝,御史中丞楊繪藉此上疏神宗,抨擊新法用人問題。王安石以礎基梁棟為喻,謂“基能承礎,礎能承梁,梁能承棟,乃成室,以糞壤為基,爛石為礎,朽木為柱與梁,則室壞矣。”@表面上雖是就楊繪所言年齒而發,根本上仍是治國理念與改革思想的差異與分歧。
作為王安石在熙豐新法中最為得力的助手,呂惠卿在其眼中是一位當世少有的“學先王之道而能用者” ① 的人才,而呂氏本人的政治觀念與變革主張也多與王安石一致,故頗蒙其垂青而委以重任。呂惠卿在王安石論議新法之初,即給予其最大限度的理解與支持,成為王安石堅定的政治盟友,而絕非出于依附之念。王安石自江寧還朝后便屢次向神宗舉薦呂惠卿,并且“事無大小必與之謀”。王安石擢相,推行變法后,又推薦呂惠卿任條例司檢詳文字,當時青苗、助役、水利、均輸之政,“一時奏請,皆惠卿發之\"②,可見其倚重程度之深,以至“時人號安石為‘孔子’,惠卿為‘顏子\"③,二人關系之緊密若是,大致仍基于在政治立場上的志同道合。因此,包括均輸、青苗、募役等諸法在內的新法的制訂與頒行,呂惠卿無不親預其中,其后又兼判司農寺,成為變法運動的重要推動者。④在熙寧二年(1069)的時候,司馬光曾借為神宗讀《資治通鑒》之機,以漢代曹參尊蕭何故規事對新法進行諷諭,重申其“祖宗舊法,何可變也\"的思想,呂惠卿則以\"以弊則必變,安得坐視其弊而不變耶”③予以針鋒相對。這既是對司馬光恪守祖法的駁辯,從而有力地呼應了王安石法先王之政的改革精神。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王安石在推行新法過程中所呈露出的執拗與倔強的政治性格,尤其是就中所體現出的獨斷與專行,同樣對呂惠卿產生了長遠的影響。邵雍曾謂“安石、惠卿本以勢利合,勢利相敵,將自為仇矣”⑥。這也成為元豐年間新法風向轉變以及王、呂關系出現裂痕的重要誘因。
三、出入之間的選擇:基于改革理念與新法施行的政見傾向
對于熙寧時期由于新舊兩派士人在政治立場以及治政路徑上的分化所形成的分歧,葛兆光先生認為“盡管從慶歷新政到熙寧變法,只不過是這種思潮(按:指變革思潮)的自然延伸,但是應當注意的是,士大夫的取向與策略卻在熙寧年間發生了相當戲劇性的變化,雖然一批士大夫沿襲著慶歷以來的思路,傾向于采取激烈的實用策略,在皇帝的支持下進行變革實驗”,但還有一批士大夫“似乎更趨向于采取一種溫和的文化保守主義與高調的道德理想主義立場,試圖通過文化傳統的重建,借助道德理性的力量,確立知識與思想以及它的承擔者在秩序中的規訓意義,并進而以溫和的漸進方式清理并建設一個理想的社會秩序”③。在對造成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的原因進行更深層次的思想史背景追問時,葛兆光先生給出的結論是“道統'與‘政統'的分離”。③也就是在政見之爭背后所彰顯的其實還是思想之爭。表面上看,兩派交爭似乎呈現出針鋒相對、水火難容之勢,然而就實際而言,在新舊兩派歧異之間,還有一部分士人,盡管在立場上各有分屬,但相對而言在對待新法態度上卻實際體現出一定的務實傾向,而并非全然以派系之屬站在彼此的對立面。“法之初行,異論紛紛,始終以為可行者,呂惠卿、曾布也;始終以為不可行者,司馬光也。余人則一出焉,一人焉。”③這里所道出的,其實正是熙寧時期新舊兩黨在對待新法問題上的實際情形。也就是當時卷入熙豐新法的大部分士人都有過在出入之間徘徊往還的心路歷程,其間的分合乃至交鋒又大多基于各自不同的思想立場、變革理念、政治理想以及對新法施行效果的切身感受。
蘇軾在神宗即位前后的政治態度也是主張變革,期有所為,但隨著新法的漸次開展,與蘇軾心目中的改革設想也漸行漸遠。葉夢得《石林詩話》中曾有這樣一段記載:
熙寧初,時論既不一,士大夫好惡紛然,同在館閣,未嘗有所向背。時子瞻數上書論天下事,退而與賓客言,亦多以時事為譏逍。同極以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聽也。①
與文同的無所向背相比,熙寧初年蘇軾的崢嶸外顯,多出自對王朝積弊重重的深切憂患,其后新法推行,蘇軾又是從生民疾苦的立場對其中的一些舉措表達自己的不滿,故常與王安石議論相左。因此,“凡荊公所變革者,初時東坡亦欲為之。及見荊公做得紛擾狼,遂不復言,卻去攻他”②。這種“盡底翻轉”③的前后轉變,體現的正是王、蘇二人在深層改革理念與政治理想上的差異。無獨有偶,元祐年間,司馬光還朝施行“更化”,要盡廢新法時,蘇軾再次明確表示反對。也就是說,作為舊黨成員的蘇軾對于新法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熙寧年間輾轉諸地方官任的他對于相關措施是否能夠于民有利的切身感受,并在元祐之后出現了一些轉變,而并非單純新舊兩黨分屬的政治立場。
熙寧三年(1070)閏九月,曾鞏移知滄州,過闕上奏,在文中他既反對“踵襲卑近、因于世俗”,主張“慨然以上追唐虞三代荒絕之跡、修列先王法度之政,為其任在己\"“變易因循,號令必信”,并指稱當日形勢為“斟酌損益,革弊興壞,制作法度之事,日以大備”,但同時又極力頌揚本朝\"繼一祖四宗之緒,推而大之,可謂至矣。”④可見,曾鞏也在致力于彌合先王法度與祖宗之制對于當世之務所共同具有的重要價值,體現出調和二者的政治傾向。
張載作為關學的創立者,青年時即喜論兵,后在范仲淹的勸誡下推求儒家經義,遂以經世為己任,密切關注著社會時勢的發展。在對待改革的問題上,他與王安石的意見相左,但又不截然反對新法。“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見,論治人先務,未始不以經界為急,講求法制,粲然備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舉而措之爾。”③ 這其中同樣包含著張載本人對于北宋政治發展到熙寧時期所日漸呈露的因循之弊、冗費之政的現實感受與政治取向。
整體而言,趙宋王朝祖宗家法的最初確立主要基于制衡維穩,防弊杜患的現實考量。但北宋政治發展到熙寧前后,社會形勢與民族關系等領域所發生的諸多深刻變化,使得祖宗法制在整體導向上的局限性日益凸顯,由防微杜漸到積弊叢生,適如神宗所言“天下弊事甚多,不可不革\"⑥,這既是時論共識,同時也構成了王安石以“祖宗不足法\"的無畏精神推動變法的內在理路。但正是由于對北宋政治文化核心要素的觸動,才引起同時代諸多士人的激烈反對,也更加彰顯出熙豐新法改易更革的堅定決心與原初精神。入京前的王安石曾多年為官于地方,積累起一定的改革經驗,這也為他其后以循名責實的改革立場主持熙豐新法,促成祖宗休烈向先王之政的藍圖轉變,提供了堅實的思想與實踐基礎,其間蘊含了他作為一代政治改革家的風范由生成、發展再到凝定的演變過程。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是祖宗之法發展到神宗朝,大體上已經得以確立,但其并非具體的制度規約,更傾向于特定治世原則與施政理念的規劃與呈現,本身就具備一定的靈活性與變動性。事實上,祖宗之法與通變觀念并非截然對立的兩種準則。其二是盡管王安石在熙豐新法中有“盡取祖宗法度紛更之”?的一面,但誠如鄧小南先生所論“力圖突破祖宗法度束縛的王安石,對于祖宗之法中注重制衡、防患于未然的原則精神,實際上持有一定的認同態度。\"因此,熙豐新法中的王安石,雖然大倡先王之政,但又“并非完全站在祖宗法度的對立方面,但他也從不將祖宗法度理想化。”③ 因此,作為趙宋王朝最高的治政準則,在熙寧時期隨著改革思潮的風起云涌所帶來的諸派紛爭中,不同政見之間的碰撞與交鋒,雖然時常打著祖宗家法的旗號,但從根本上而言還是不同政治群體在治道理念、改革立場與政治理想上的差異與分歧。
結語
總體而言,熙寧時期的士人心態主要藉由北宋中葉以來改革思潮激蕩下所形成的政見之爭得以呈現。此間的政見之爭雖未免時常含有意氣的成分,但整體導向大體仍是圍繞著新舊兩派士人對于改革不同立場的堅守而展開。因此這一時期隨著新法推行而觸發的新舊黨爭大多基于國是,尤其體現為祖宗家法更張與否與具體改革實施路徑上的分歧,而尚未及北宋后期以傾軋異己為目的的恩怨之爭的層面。較之前此之慶歷新政,改革作為具有強烈主體性與時代性的現實訴求已經成為熙寧士人的一種共識與自覺,但隨著祖宗家法對這一時期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內在影響的不斷深化與鞏固,其與王朝積弊叢生的貧弱局勢之間的矛盾也日漸突出,從而也就愈加激發了自慶歷以來在士大夫群體中所發揚起的“以天下為己任\"的主體意識。如何調整恪守祖宗成法與實現改革理想之間的平衡,成為擺在這一代士大夫群體面前的重要使命。當這樣一種以救弊與經世為主要特征的政治心態投射到文學領域中的時候,也就使得熙寧文學的論政色彩愈益濃厚。無論是王安石的詩歌,蘇軾的政論還是司馬光的史論,都從不同角度與側面形成了對這一時期特定政治文化的有力回應。伴隨熙豐新法在神宗主導下的漸次施行與王安石相權意志的強化,以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大多被排擠出朝,臺諫也得以重新改組,新法在王安石的主持下進入一個平穩施行的階段。但平穩的表象卻依然潛涌著一股暗流,并深刻影響著整個熙、豐時代政治文化的走向與士人心態的轉變。
The Scholars’Mentality and Dispute of Political Views under the Reform Ideologies in the Xining Period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YUAN Hui
(School of Literature,Liaocheng University,Liaocheng 252o59,China)
Abstract:Xining period is an important stage of the evolution of political culture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Scholars'Mentality mainly was manifested around the upsurge of reform ideologies in the social level since the Qingli and Jiayou period of the reign of Emperor Renzong. Although the New Policy Group and the Old Policy Group had different political positions,they had the same expectation to change the various abuses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They made great efforts to clarify their political opinions on the reform of the new policies especially around the issue of the change and unchanging of the Imperial Ancestors’ Instructions of Song Dynasty.The dispute of political struggles in this period was stillessentiallya dispute on national afairs.Although they are often mixed with emotional elements in their mentality,they arefundamentally diferent from the enmity tendency after Yuanyou period. The dispute of political struggles in Xining period was mainly reflected the different of reform ideas and political ideals drivened by the mission of“taking the world as their own duty”.
Key Words:the new policies of Xifeng;reform ideologie; Scholars'Mentality; struggles of New Policy Group and Old Policy Gro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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