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離異托邦的構建與批判：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廢土空間研究

當代中國科幻小說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雙重張力下，逐漸形成了獨特的空間敘事美學。文章以福柯的異托邦理論為切入點，結合廢土空間的隱喻性特征，探討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廢土空間的特點及其社會批判意義。通過分析劉慈欣、王晉康、陳楸帆等作家的代表作，指出廢土空間不僅是技術異化與生態危機的具象化呈現，更是人性反思與未來焦慮的復雜載體。廢土空間的異托邦屬性既映射了現實社會癥候，又通過敘事重構為讀者提供了反思現代性困境的場所。

20世紀一系列描繪烏托邦、反烏托邦、惡托邦等內容的科幻小說涌出。此類小說塑造了因科技毀滅的廢土世界。作家們對廢土世界的著迷描繪，甚至催生了科幻小說中的一種獨特題材——廢土題材。科幻作者在作品中用文字所打造的廢土空間，是一種反烏托邦且具有現實批判意味的異托邦存在。文章將從福柯異托邦理論入手，以劉慈欣、王晉康、韓松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為研究對象，解讀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的廢土想象。通過對廢土空間的內涵、特征及其在作品中的表現進行分析，揭示廢土空間在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的獨特價值及其對現實世界的反思意義。

科幻小說中廢土空間的廢墟景觀與異托邦性質

廢墟景觀

“廢土”一詞起源于1988年EA公司推出的一款名叫《廢土》的游戲，隨后發展成為大災難后末日世界的代名詞，并最終演變成一種獨特文化、藝術分支。它廣泛出現于文學、電影、游戲等文化作品中，通常指因自然災害、戰爭、環境污染、技術災難或其他形式的破壞而變得荒涼、不宜居住的環境。羅伯特·格蘭特在《科幻電影寫作》將“廢土世界”描述為“環境被徹底破壞，自然資源被消耗殆盡，純凈的空氣和水極其罕有。食物缺乏，疾病蔓延。一小撮特權階層控制資源，與普通民眾隔絕，但最終仍不免面臨末日。”由此可見，“廢土”主要指景觀上的一種風格，是一種對于災難景象的描繪。所以“廢土空間”作為科幻文學中的經典場景，通常表現為生態崩潰、文明瓦解后的荒蕪世界，其核心特征包括：技術失控的后果、傳統社會關系的斷裂，以及人性的極端化暴露等。

進一步言之，廢土空間是一種廢墟美學的傳達。廢墟美學在西方歷史中有較長的發展脈絡，如波德萊爾、本雅明等都曾癡迷地在城市廢墟之中探索光明。這種廢墟景觀在科幻小說之中具有時間性、抵抗性與自然性。第一，廢墟是作為歷史與未來的交織場域，在時間脈絡之上，具有一種承上啟下的地位。例如，陳楸帆在《荒潮》中描繪了廣東貴嶼的電子垃圾廢土，這里既是全球化工業鏈的剝削產物，也是底層“垃圾人”群體的生存空間。廢墟中堆積的廢棄電子產品成為“時間膠囊”，既承載著技術迭代的歷史痕跡，又預示了生態崩潰的未來焦慮。第二，廢土空間具有對于現代性霸權的某種反抗，具有抵抗性。例如，劉慈欣在《三體》一書中，通過“黑暗森林”法則建構的宇宙廢土，解釋了技術失控對人類文明的毀滅性后果。地球艦隊覆滅后的殘骸、混亂的宇宙生存空間，成為對技術崇拜的尖銳批判。廢墟的“抵抗性”體現在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否定上，并迫使角色在絕境中重新思考生存倫理。第三，廢土空間是一種對于自然空間的強調與描繪，也是一種自然景觀。例如，在劉慈欣的《流浪地球》中，被冰雪覆蓋的北京、上海等城市廢墟，營造了一種荒蕪蒼涼的世界氛圍。

正因科幻小說中廢土空間所具有的這些廢墟景觀的特征，導致它形成了獨特的批判維度：一方面，它通過物理空間的崩壞揭示技術現代性的暴力；另一方面，其異質性特征成為反思權力、資本與人性關系的實驗場域。這種特性，便與福柯異托邦理論有了深度的契合。

作為偏離異托邦的廢土空間

異托邦（heterotopia）一詞源自福柯于1966年出版的《詞與物》一書，是福柯根據“烏托邦”（utopia）詞型創造的一個概念，其意為“異質地方”或“另類空間”。隨后福柯于1967年3月14日在巴黎建筑研究會中，以廣播講話的形式，發表了題為“另類空間”的演講。在這篇演講中，福柯較為詳細地論述了異托邦意指那些在現實社會中既存在又具有異質性的空間，它們既是真實場所的鏡像，又是對主流秩序的偏離與反抗，其核心特征是：偏理性、補償性、危機性與時空異質性等。中國當代科幻小說中的廢土空間雖為虛構，但其通過敘事功能與社會批判性，成為異托邦理論的延申，可被看作是一個在文字層面上實現的異托邦：在其物質意義上，廢土空間真實存在（文字文本），并且能夠憑借它所再現的社會景觀（荒蕪廢土）與現實社會之間的理想化或對立關系，迫使讀者直面現實社會的技術、生態與倫理危機。根據福柯對于異托邦進一步的分類，又可將科幻小說中的廢土空間視為偏離異托邦。

在《另類空間》一文中，福柯指出，人們將行為異常的個體置于偏離異托邦，這種異托邦就好比精神病所、養老院等，這是一種與主流社會空間并存但又不同的空間。廢土空間，這一廢墟景觀，在科幻小說之中同樣具有偏離異托邦的性質。在中國科幻小說中，廢土空間通常位于社會的邊緣，與主流社會隔絕，成為被遺忘或者排斥的區域。例如，劉慈欣《流浪地球》中的地表空間。在此空間中，傳統權力的規訓瓦解、邊緣主體崛起。由于特殊環境，能夠在這種空間中生存之人往往具有異于常人之能：或是身體結構發生變化的賽博格人、或是覺醒某種力量之人、或是身體素質異常強大之人。這一類群體往往因自己能力強大反而不融于主流空間，因而被迫流浪于廢土空間。例如，在網絡科幻小說黑天魔神的《廢土》中，世界因核輻射而秩序崩壞，“寄生士”（一種變異人類）成為廢墟世界的主宰。

由此可見，科幻小說中的廢土空間是一種由廢墟構成的、放置邊緣人物的偏離異托邦。它雖然是作者文字虛構下的未來景象，具有幻想性，但又與現實連接，具有一定的現實批判意味，就如同福柯所言的鏡子異托邦，“當我照鏡子時，鏡子使我所占據的地方既絕對真實，同圍繞該地方的整個空間接觸，同時又絕對不真實，因為為了使自己被感覺到，它必須通過這個虛擬的、在那邊的空間點”。廢土空間是一面鏡子，當讀者閱讀小說時，鏡子會曲折地向讀者反映著現實社會。

廢土空間作為偏離異托邦的社會批判屬性

福柯在《另類空間》中提及，異托邦可以創造能夠顯露真實空間的幻想空間，與真實空間同樣完美細致。廢土空間作為一種文本構建的異托邦，既是一種對于未來社會的想象，具有完善的邏輯背景以及細致的景觀描繪，又是一面反照現實問題的鏡子。這些廢土敘事通過荒蕪的物理環境、異化的社會結構以及人性掙扎的圖景，揭示了科技失控、生態危機、權力異化、文化斷裂等當代社會癥結。

對技術與環境的隱憂

廢土空間作為一種特殊的景觀空間，在科幻小說之中，主要暗含著兩種批判：一為技術對環境的盤剝，二為工具理性對于人性的侵蝕。作者在描繪廢土環境時，常常會以此來影射現實中的生態剝削與環境問題，呈現出一種“垃圾惡托邦”的形態。信奉科幻現實主義的陳楸帆在《荒潮》一書中，以電子垃圾島為背景，構建了一個資本壓榨的時代背景下技術失控導致的廢土小島：底層“垃圾人”在毒害環境中掙扎，而跨國公司通過技術壟斷持續壓榨勞工。作者以極具諷刺意味的口吻揭示了發展中國家淪為“世界垃圾場”的現實困境，以達到警醒與反思的目的。

再者，科幻小說的廢土敘事常常將技術失控作為災難源頭，以此來反思工具理性對于人類主體性的侵蝕。在如今的社會中，在面對科學技術的高度發展時，社會上已然隱藏著對于技術的擔憂：如人工智能（AI）導致失業、DNA污染、科技異化人類等問題潛藏于社會之中。這些問題常常會作為科幻小說的核心主旨，以更為明顯與直觀的方式引發人們思索。例如，王晉康《七重外殼》一書中描繪了虛擬現實模糊真實與虛幻的邊界，主角在層層嵌套的虛擬世界之中逐漸喪失了自我認同的故事。這一設定批判了技術依賴對于人類感知能力的異化，呼應了當代社會對算法控制與信息繭房的焦慮。又如《荒潮》一文，人們為了在廢土世界中生存，不得不依靠機械義肢，但機械義肢又是資本監控的接口，由此人類生存陷入了一種死循環的境地——無時無刻不被囚禁在“系統”之中。

實驗場域下的人性反思

廢土空間是絕望的生存空間，弱肉強食，沒有法律與規則約束。在這樣一個失序的環境之中，其核心矛盾之一是資源極度匱乏導致的生存競爭，因而人性之善與惡就成為了小說中與人有關的最為重要之事。在廢土題材類的科幻作品中，作者通常將重心放在對于極端環境之中人性的展示，既有對于人性之惡的批判，又有對于人性之善的推崇與贊揚。此時人類的善與惡被置于聚光燈之下，以此引發讀者對于人類行為和社會制度的反思，并暗含著重建的希望。

這些作家在批判的同時，也在反思、探索人類在此絕境之下的出路。例如，在劉慈欣的《夢之海》短片科幻作品中，因地表水全部升入太空形成冰環，地球成為資源枯竭的廢土世界。人們為了重獲海洋，不顧生死去取回地球海洋的固體碎片。書中通過中國航天團隊的努力，展示東方語境之下為集體而犧牲的大義精神以及人性如何通過協作與犧牲來實現人類的救贖。主角江星北放棄相對安全的穹頂庇城庇護，選擇成為拾荒獵人，冒著輻射風險深入廢土尋找資源。他執著于“取海”計劃，所體現的是一種超越生存本能的對于藝術與科學價值的尊重，展示了人性對于文明傳承的深層善意。由此可見，廢土類科幻小說深層仍然聚焦人性，以另類的敘事維度來昭示“人性光環”與人文精神的偉大可貴。

中國科幻小說的廢土空間并非單純的故事背景，其廢墟景觀以及獨特的空間特質，成為科幻小說中現實批判維度的重要組成。無論是對于環境的隱憂、對科技發展的焦慮，還是對人性的反思，都使得廢土空間具有了文本之中的偏離異托邦性質。

在福柯異托邦理論視角的審視下，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的廢土空間展現為一種兼具鏡像與批判功能的敘事場域。它既是技術現代性失控的產物，又通過邊緣化廢墟中的生存實驗，折射出權力、資本與技術對人類文明的深層規訓。科幻小說中廢土的意義恰恰在于其作為異托邦的雙重性：既是現實證候的鏡像，也是批判反思的起點。小說通過解構主流秩序、放大隱藏危機，未嘗不是提供了審視當下困境的新視角。這種廢墟之上的想象，既是對現代性困境的警醒，也是對人文精神的堅守，正如福柯所言，異托邦的使命并非逃離現實，而是在虛構中開辟一條通往真實的通道。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廢土書寫，正以這種矛盾的張力，為人類文明的未來提供了一面冷峻而深刻的鏡子。

作者單位：四川外國語大學

作者簡介：楊嵐，四川綿陽人，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基金項目：四川外國語大學2024年研究生科研創新校級項目“異托幫理論下的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研究”（SISU2024YZ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