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本不用靠近,隆隆的水聲已經灌滿耳朵。
每秒1400立方米的水流被臥波巨石擋住去路,縱身一躍,激流飛瀑,聲若虎嘯。
在氤氳水汽中,天際線如波浪起伏,“戴村壩”三個字也看不真切了。但就是這個名字,曾經關乎國家的命脈。
位于山東泰安市東平縣的戴村壩,是中國古代水利工程京杭大運河的“運河之心”。它的建成,解決了丘陵地段運河斷流的難題,“八百斛之舟迅流無滯”,保障了明清兩代500多年京杭運河南北大動脈的貫通。
公元1411年,明永樂九年,工部尚書宋禮站在大運河畔,憂心忡忡。
當時,明成祖朱棣即位后遷都北京,政治、軍事、經濟中心北移,加之北方外族犯邊,物資運輸成為頭等大事。可現實只有“民苦其勞”的河陸聯運和“險遠多失亡”的海運。最經濟、安全的京杭大運河,多段堵塞,北上受阻已經幾十年。山東的會通河段,也因1391年黃河在原武(今河南原陽西北)決口,洪水挾泥沙滾滾北上,堵塞尤甚。
讓宋禮憂心忡忡的,正是奉命疏浚這條450余里淤塞的會通河道一事。于是,宋禮調發山東六郡及徐州、應天鎮民眾30萬,復通故道,又新開運道120余里。可是,河道疏通好了,卻渠成無水,難于行舟。
水在哪里?
如果把京杭大運河的地勢畫成縱向剖面圖,就像起伏的山丘,南方較為平坦,進入山東丘陵地帶地勢明顯升高,“山脊”就在山東濟寧的南旺鎮。以江淮水面為0點計算,南旺高出水面30多米,被稱為“運河水脊”。
“當時京杭大運河南北交通大動脈的貫通,‘卡脖子’的點就在南旺。”文博專家吳緒剛說。
大運河北段普遍缺乏適當水源,需要引水濟運。元代大運河的“首席專家”郭守敬設計修建會通河時,就采用了“遏汶入洸”的辦法,在黃河下游最大支流大汶河上筑堽城壩,引汶水到濟寧,分流南北濟運。可因為黃河決口,濟寧以北的南旺遭侵淤,成了京杭大運河的制高點。濟寧地勢比南旺低,往南旺方向分水,成了“水往高處流”。
這使元代的會通河常患淺澀,漕船稍大即擱淺,河道運量受限,不得不主要依靠海運。換句話說,只疏通河道,不考慮水源和地勢高差,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就在宋禮急得夜不能寐,微服尋訪良策時,一名河工提出建議:南旺是運河的制高點,要解決元代引汶至濟寧后難以北流的難題,要把分水處設置在南旺“水脊”。而把水引到這個制高點,又必須選擇比它地勢更高的汶水河段建壩攔水。
后來,宋禮采納了這個建議。就這樣,16.5萬河工不舍晝夜,歷時8年,完成了中國運河史上著名的“引汶濟運”工程:在汶河上修建戴村壩,攔住下泄河水,并在戴村壩上游新開小汶河至南旺,建南旺分水工程,通過在河底建造一個魚脊狀的石撥,將汶水分流南北。
被戴村壩截住的汶河水,掉頭南行,溫馴地流向“運河水脊”,沖蕩南北,貫通運河,也貫通了幾百年的南北經濟動脈。
吳緒剛父親的姥姥家,就在戴村壩上游的小汶河畔。
一年汛季,吳緒剛回家走親戚。一覺醒來,雨沒變大,門前的水卻突然“開了口”。他們趕緊跑到戴村壩,發現有人在上面壘了一行磚。
原來是下游的州城遭了澇,州城人連夜上來擺的。磚只有5厘米高,卻一下收住了下瀉的水勢。待磚被拿走,不到一天,上游的水也退了。
研究一輩子運河,吳緒剛對這行磚念念不忘,“戴村壩的設計,一磚之精妙”。
水利專家曾將戴村壩的設計、技術、功能總結為“三絕”:一壩使運興國旺500年,功能發揮堪稱一絕;“高一分壩毀,低一分水斷”,科學設計堪稱一絕;在沙灘基礎上用木樁筑壩,建筑構造堪稱一絕。
大壩北側的戴村壩博物館,擺放著一組微縮模型,展示了戴村壩調節水高的奧妙所在:戴村壩主石壩全長437.5米,分為滾水壩、亂石壩、玲瓏壩,三部分壩體高低不同,隨著汶水水位的升降,分級漫水,調節入運水量,被稱為“小三位一體”。而主石壩東北方又配有竇公堤、三合土壩。竇公堤既能幫助三合土壩泄洪,又能正面迎水、保護主壩,被稱為“大三位一體”。大小“三位一體”各自獨立,又互為配合。
此間設計的巧妙,讓人們常將戴村壩與都江堰媲美,有“江南都江堰、江北戴村壩”之說。吳緒剛對這兩個水利工程做過比較研究,在他看來,二者在分水、控水和牢固性上十分相似,但也大有不同。
比如,大汶河河槽為沙地,相比都江堰等石質地基,沙地因不穩固,向來是水利工程的難題。而戴村壩,解決了這一難題——
戴村壩的壩基既不是石料,也不是土方,而是密布的柏木樁。木樁表皮經過皮燒炭化處理,形成有防腐防蛀特性的炭化層。木樁底部包裹著錐形鐵角,插在沙基中,縫隙用黏土填充灌注。木樁上層,用多層大塊條石和一層厚重的面石壘砌,每塊條石必須達到6噸至7噸以上。為了防止滑落,工匠們又加一道保險,用鐵鋦、鐵閂和鐵扣將萬斤巨石連接,石縫間還用了非常特殊的黏合劑。整個壩體的立面呈弧形,弓背面向迎水,增加預應力。主石壩下方又建緩沖坎,減輕飛騰下的水流沖蝕下方壩體,壩體高度的設定,還兼顧了上游流沙的沉淀問題。
2001年,戴村壩部分遭大洪水沖決。后來,戴村壩亂石壩按原貌拆除重建,滾水壩、玲瓏壩壩體水泥灌漿加固。工程竣工,汶河水至,時值近40年來最大徑流量,經歷數次洪水沖擊后,大壩巋然不動。
人們在岸邊立起一塊紀念碑,上面寫道:“事水利而責任重大,豈敢懈怠。”
“人力本因天地力,河功誠擅古今功。由來大巧原無巧,穿鑿寧知禹德崇。”這首乾隆皇帝駐蹕南旺時寫下的《題分水龍王廟》,今天仍能在南旺的石碑上看到。
從南端的杭州三堡船閘,到北端的北京通惠河,走遍京杭大運河的吳緒剛越來越覺得,“戴村壩是一個大文化”。
“大壩是一個多面文化現象的載體,而非一個簡單的只能供水通航的石壩,它是中華民族科學結晶的載體。”吳緒剛認為,戴村壩凝結了中國千年的治水智慧。
這里有大禹治水的因勢利導。相傳大禹治水時采用“疏”法,根據地勢高低、水流緩急等來疏通天然河道。引汶濟運、南旺分水看似強用人力,實則建立在對水利水勢的長期觀察和思考上,無不是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的延續。
這里有都江堰的系統思維。都江堰最為人熟知的標志魚嘴、飛沙堰、寶瓶口,其實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都江堰是由渠首樞紐、灌區各級引水渠道、各類工程建筑物、大中小型水庫和塘堰等所構成的龐大工程系統。同樣,戴村壩不僅有大小“三位一體”的設計,疏河濟運、挖泉集流、設柜蓄水、建湖泄漲及防河保運等一系列縝密措施匯聚于此,才保證了漕運暢通。
這里有郭守敬的實踐真知。大運河進京“最后一公里”的通惠河,以“勘測之精確”為后世傳頌,很少有人知道,“巧思絕人”的郭守敬從提出方案到最后修成通惠河歷經30年、兩次失敗。
這里還有歷代治水者的心系蒼生。從大禹、李冰到郭守敬,無不“行在一時而功及萬世”。“戴村壩是活著的文化遺產,對戴村壩要做到活態保護、開發和利用。”東平湖文旅集團相關負責人說,“我們要傳承好,讓更多的人了解戴村壩,了解其中的文化。”
如今,東平縣以戴村壩為龍頭,推出“運河文化水上游”旅游線路,實現文旅深度融合,每年七八月的“戴壩虎嘯”成為東平奇觀。
“這幾年,慕名而來的游客越來越多。”戴村壩博物館講解員馬海燕說。
站在白浪滾滾的大壩前,馬海燕扯著嗓子,開始直播:“可以看到水勢如千龍同舞,聲音似百虎齊嘯,也可以看到洪水漫壩,白浪翻滾,宛如臥波巨龍,飛流直下,水汽升騰,聲若龍吟虎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