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西藏墨脫、新疆阿爾金山、云南西雙版納、東北雪原、嶺南林峰,再到北京和上海,花蝕與身處中國生態熱點區域一線的保護者們一起喝過酒、進過山,見證了他們的辛苦、趣味與智慧。
和因為愛好去觀鳥及拍攝的“花鳥使”、演員李現一樣,大多數生態保護者入行的原因也都源于熱愛。
武漢市觀鳥協會會長顏軍早在2005年便開始觀鳥,在擁有了自己的第一顆長焦鏡頭之后,他拍攝了一只黑白相間的鳥。在取景器里,顏軍看到小鳥邁著細碎的步子向自己跑過來,又突然停住,尾巴一翹一翹的,眼睛盯著他看——這個瞬間,顏軍覺得心中有什么被打動了。這份悸動推動著他不斷學習觀察自然的方式,成為觀鳥協會會長,推動協會改制,與更多觀鳥愛好者一道,用日常監測的方式記錄著武漢市鳥類的時空足跡。
愛也持續出現在那些令人心痛的時刻。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康復師張率決心從事鳥類救護工作,源于兒時沒能救下一只被狩獵者打死的天鵝的遺憾。后來她相繼救助了東方白鸛、游隼、赤腹鷹等猛禽,讓它們重回野外、重歸藍天,代替那只逝去的天鵝翱翔。
熱愛可抵歲月長,但熱愛終究是人自己的事。如何將“熱忱”轉化為真正有利于動物的“保護”,需要的是科學論證與數據支持。“要用科學來指導我們的激情。”花蝕說。
拿一度令人頭疼的上海的貉泛濫來說,這些圓頭圓腦的“城市原住民”憨態可掬,契合了城市居民對自然的某種浪漫想象,一度被當成“萌寵”:有人在綠化帶設置“貉食堂”,每日定時投放貓糧,將投喂過程拍攝下來并分享到社交平臺;有人將廚房垃圾丟棄在露天垃圾桶,為貉提供了穩定的食物來源。
這種看似充滿愛心的舉動,實則打破了野生動物的生存規律——人工投喂的食物改變了貉的食性,更讓貉形成“人類=食物”的條件反射,主動靠近居民區筑巢、繁殖。在上海松江的御上海小區,因為居民持續投喂,貉的密度從1.08只/公頃飆升至5.8只/公頃。它們啃食觀賞植物,在居民的庭院里挖洞,甚至叼走陽臺上的寵物糧食,人貉沖突頻發。
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帶領團隊通過GPS(全球定位系統)了解貉的行蹤,推行全國首個城市野生動物“貉口普查”,在2022—2024年量化了人貉互動的影響:貓糧投喂和垃圾外溢可使貉遇見率提高近3倍。
基于科學論證與數據支持,王放團隊提出“四不原則”——不投喂、不接觸、不傷害、不害怕,并推動其被寫入《上海市野生動物保護條例》。遵循科學的指引,通過嚴管投喂、設置高處貓糧投放點、加固垃圾桶等措施,在松江御上海小區,貉的密度從1.08只/公頃降至0.44只/公頃。
科學成為妥善表達愛意、及時化解沖突的鑰匙。“我一直特別推崇莊子說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花蝕說,上海人與貉共生的經驗帶來的最大的啟示,就是不能投喂、管好垃圾。“我們與動物共享同一片天地,有各自的生態位、棲息角落,互不干涉,是最好的。”
“花錢又不賺錢”的生態保護,一度成了經濟下行時代輿論的“眼中釘”。
花蝕發現,國際輿論對生態保護,尤其是中國的生態保護,普遍存在著兩種誤解:一種是“中國人只會破壞,不會保護”;另一種則是近乎司空見慣的傲慢——人都過不好,為什么要保護動物?
的確,保護是需要付出成本的。對城里人來說,自然是遠距離產生的美,是故事、傳說中的浪漫和離奇,但對真正需要面對自然、在生態保護一線生活的人來說,他們承擔著自然不那么美麗的一面——比如地方偏僻不利于發展經濟,猛獸襲擊導致家畜傷亡……“如果讓他們選擇,可能他們寧愿不要這個‘好的自然’,不要承擔這些成本,只想要生活得好一點。”
找到一種兼顧社會發展和生態保護的路徑勢在必行。花蝕記錄的這些生態保護實踐者,會使用自己擅長的工具來梳理人類和自然的關系:承擔了保護成本的普通人,一定要得到補償,但在經濟下行的環境中,轉移支付能力在變弱,捐款性支持變少,保護區能夠自己“造血”,變得格外重要。
花蝕最喜歡云南做鳥塘的案例。所謂做鳥塘,是在云南西部的高黎貢山、盈江犀鳥谷等地,村民通過建設隱蔽觀鳥棚,為全球觀鳥愛好者提供近距離觀察、拍攝珍稀鳥類的機會。這種模式不僅保護了稀有鳥類,還通過門票分成、民宿經營等方式,讓村民直接從生態保護中獲益。
根據云南省自然資源廳的數據,保山市隆陽區百花嶺村通過科學管理23個鳥塘,年接待游客超5萬人次,帶動餐飲、住宿等收入近800萬元,每戶年均增收15萬元;德宏州盈江縣石梯村引導村民從“砍樹人”變為“護鳥人”,將鳥塘與生態旅游結合,森林覆蓋率提升到90%,紅腿小隼、花頭鸚鵡等瀕危物種重現,觀鳥愛好者慕名而至,村民人均年收入也從不足2000元躍升至8000元。
“我甚至覺得,這種通過經濟把保護和賺錢綁定在一起的方式會比法律、習俗、觀念更能保護自然,它是一種更牢固的手段。”花蝕講起,在石梯村的鳥塘曾發生過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有一年,兩位“游客”到石梯村6號鳥塘觀鳥,趁著塘主去拿飯的工夫,兩人開始張網捕鳥。塘主回來發現有人抓鳥,立刻報警抓了盜鳥者——鳥得以不受傷害地繼續自由生活。
“當活著的鳥能讓社區賺到錢時,大家就不會讓它死。既保護自然,又能賺到錢,不是更好嗎?”
2025年春天,中學生林漪參加了家鄉動物園組織的一次生態保護實踐活動。在這場以保護鳥類為主題的活動中,林漪第一次知道了“鳥撞”。
所謂“鳥撞”,是指城市建筑中的玻璃幕墻及燈光環境給鳥類帶來的“飛翔陷阱”。白天,鳥類無法識別透明的玻璃幕墻,將玻璃內的景物與反射的天空、綠地視為可以飛翔的“安全通道”,撞上玻璃引發“鳥撞”;夜晚,城市絢爛的燈光又對鳥類形成錯誤的吸引,讓它們無法正確辨認方向,在燈光中迷失的鳥類,常常會撞上建筑,或因始終無法落腳,力竭而亡。
每年,全球約有10億只鳥因此死亡,這是僅次于棲息地破壞的第二大人為鳥類殺手——而中國的玻璃幕墻面積,占到了全球80%以上。
科普影片里,被玻璃幕墻奪走生命的鳥類尸體讓人觸目驚心。林漪想到從前走在路上,看到城市中那些閃光的、明亮的建筑時心中產生的自豪,竟有一些羞愧。
活動的最后一個環節,是學生們分散到動物園各處對游人進行采訪、科普。整個下午,林漪盡自己所能,在動物園內奔走,向一臉茫然的游客介紹什么是“鳥撞”,如果發現自家建筑或公司大樓有“鳥撞”現象,要做哪些措施提醒小鳥——她感受到一種迫切,“好像我多跟一個人說了,在看不見的地方就不會有小鳥因此死掉”。
但活動結束、走出動物園,望著車流和人潮,林漪有點難過:小鳥們的慘狀還在腦海中回旋,但她要去吃晚飯、寫作業、上學……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來保護小鳥、保護自然。
在花蝕看來,面對自然保護,普通公眾不必苛求自己。他記錄了很多公眾可以去消費、游玩的自然保護區,如果有興趣,不妨先到那些有趣的地方玩一遍,“感受一下真正好的自然環境能夠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快樂,先去享受自然,之后再來談保護不保護、喜歡不喜歡”。
花蝕相信,關于動物園的“更好的明天”肯定會到來。而面對更廣袤的荒野和更復雜的人與自然的關系,花蝕依然相信,中國生態保護的未來一定會越來越好。
花蝕講起,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云南亞洲象項目負責人曹大藩有一次到西雙版納勐海縣的一所中學宣講。野外工作、保護大象的故事十分精彩,深深吸引了聽宣講的中學生。課程結束后,他們拿著保護大象的宣傳冊圍上來找曹大藩簽名——這位自然保護工作者獲得了預料之外的、偶像明星般的“待遇”。
曹大藩想起自己上小學時看過的一個展覽:一條公路的竣工成果展示里,赫然出現好幾張野獸的皮,它們來自工人施工時打死的猛獸。在那個時代,“渺小”的人類打死“龐大”的猛獸是值得歌頌的勇敢行為,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毋庸置疑的“你死我活”的纏斗。
而今,時代不同了。那些參與科普活動后心有戚戚焉的“林漪”,那些將自然保護工作者視作偶像的學生,那些迫切想為自然做些什么的普通人……他們與這些保護工作者一起,共同構成我們不再“只是悲傷地坐在鳥獸身旁”的底氣。
(見 鹿摘自《南風窗》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