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自治區昌都市洛隆烈士陵園安葬著173 位為西藏和平發展和人民幸福安康而英勇獻身的烈士。近年來,當地通過多種途徑找到了其中44 位烈士的親人,但仍有百余位烈士未能和親人“團聚”,其中就有49 位重慶籍烈士。
2024 年11 月中旬以來,昌都市洛隆縣民政和退役軍人事務局聯合中共重慶市委當代黨員雜志社(簡稱“ 當代黨員雜志社”),在重慶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的指導下,開展了“ 為49 位重慶籍烈士尋親”活動,歷經一個多月時間,為45 位烈士找到親人。因部分烈士親屬祭掃心情迫切,加之部分烈士墓碑存在姓名、籍貫等基礎信息差錯,今年以來,當代黨員雜志社積極對接洛隆縣民政和退役軍人事務局,幫助烈士親屬赴洛隆祭掃和推動烈士墓碑信息更正工作,并派出工作組前往洛隆當地對接協調和采訪報道,全程記錄下烈屬尋親祭掃和烈士墓碑修繕等情況。
3 月13 日中午,我們抵達西藏昌都。此行的目的地是昌都市洛隆縣,前去對接烈士墓碑的信息更正事宜。
“ 為49 位重慶籍烈士尋親”活動的發端,源自洛隆縣啟動為烈士尋親工作后,當地民政和退役軍人事務局發布的烈士陵園尋親公告。該局副局長王名楊,便是這項工作的主要推進者之一—— 這是一位定居高原的東北漢子,雪域高原的陽光已給他鍍上了藏區特有的膚色。
洛隆縣民政和退役軍人事務局位于一棟三層高的白色小樓內。我們跟隨王名楊來到局里,局長四朗陳列已在門口迎候。四朗陳列雙手托著潔白的哈達,為我們逐一戴上,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四朗陳列和我們說了關于墓碑信息更正的具體細節,有兩種修繕方式。其一,在內地訂制好墓碑,通過物流運到洛隆替換;其二,當地的藏族匠人,可以一鏨一鑿地修正,但是用時要多一些。經過反復商討,最終決定采取請當地匠人進行修改的方式完成更正工作。

王名楊說,墓碑信息更正是一項系統性工作,173 名烈士中,除了重慶籍烈士,還有河南、陜西、四川等籍貫的烈士,后續所有的錯誤信息都會逐一更正,“他們把年輕的生命獻給了這片高原,我們會用最真誠的態度銘記每一個名字”。王名楊在手機上打開了統計表,117 塊墓碑的207 處修改被清晰地羅列出來,每條修改后面還詳細備注了修改的依據。
而銘記最好的方式,是當地巨大的發展變化。不僅是出租車司機巴桑感嘆的“ 縣城里變化更大”,更是怒江畔新建的水電站渦輪的旋轉,是鄉村振興的工坊里藏毯經緯線的交織,是孩子們在標準化操場上奔跑時的歡聲笑語。
暮色漸濃,街邊的店招次第亮起,雙擁廣場人聲喧鬧,路邊的藏族兒童沖我們友好招手,這些和平年代的尋常景象,此刻都成了對173 座墓碑最溫柔的告慰。
晚風掠過面龐,我們聽見了歷史的絮語——有些豐碑無需鎏金,它們永遠矗立在時光和山河的褶皺里,守望著家國無恙。
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雪,將藏東洛隆裹進素色懷抱。
伴隨著吱嘎吱嘎的聲響,藏族匠人成林巴桑踩著深及腳踝的積雪走向第一塊要修繕的墓碑——他要把一個“文”字改成“云”字?;蛟S是因為“文”和“云”讀音相似,重慶豐都籍烈士姚應云的墓碑上,姓名被錯記成了姚應文。
陵園里靜得出奇,只有風聲在墓碑間穿梭。姚應云烈士的墓碑左側是四川安岳籍烈士蔡忠厚的墓碑,前方是江西上猶籍烈士蔡教湖的墓碑,其后則是河南內黃籍烈士尹明堂的墓碑。烈士們的籍貫涉及四川、江西、河南、陜西、遼寧等多個地方,當年的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是共同的信仰,消弭了籍貫地的距離。
成林巴桑握著小銼子的手青筋凸起,他仔細清理著要填平的錯字。這穿越一甲子光陰的差錯,即將迎來莊嚴的修正。
在填平之后,還有拓印、雕刻、上色等多個步驟。填平錯字等待固化的間隙,成林巴桑打開了一瓶大紅色的顏料,細致地給墓碑上方的五角星補色。
“ 這是我們藏族繪畫用的一種顏料,叫寶塔砂,不怕太陽曬,泡了雨水雪水也不會掉落?!背闪职蜕5脑捳Z間帶著一份鄭重,他覺得應該用最好的材料完成修繕任務。
在他身旁,洛隆縣民政和退役軍人事務局副局長王名楊打開了手機里存的英烈信息更改統計表,再次仔細核對。籍貫從“ 江津”改為“ 潼南”、姓名“ 馮守民”改為“ 馮守明”、“ 姚應文”改為“姚應云”、增加“戰士”職務……這些修改承載著烈士親屬半個多世紀的思念,也彰顯著今天的人們對歷史細節的慎重和敬畏。
人工修繕并不簡單,因為墓碑原樣矗立在地上,匠人需要半跪或盤坐在碑前,隨著筆畫的走向,變換著姿勢調整角度。成林巴桑的動作很輕,鏨頭在石面上游走,像在雕刻一件精美的工藝品,又像在撫摸歲月的紋路。安靜的陵園里,鏨刻聲格外清晰,仿佛在給這遲來半個多世紀的注解填上標點。
我躬身撫摸修正后的碑面,指尖傳來凹凸的觸感和微熱的溫度—— 被雪覆蓋的石碑本是透骨的冰涼,凹痕處因持續鏨磨有著些許余溫。新刻的凹槽里泛著青石的原色,與原本的淡金色形成微妙色差,就像記憶中那些未被填滿的留白。
3 月25 日,晴。這是我們此行中最重要的一天,我們見證了跨越半個多世紀的父女“初見”,見證了時光的褶皺被溫柔撫平,在凝望中定格成永恒。
洛隆烈士陵園內,第8 排第5 號墓碑是蔣必清烈士的。蔣華英的眼中蓄著淚水,指尖懸在“ 蔣必清”三個金色大字前微微發顫,像是將要觸碰一段被歲月塵封的往事。
1969 年的夏末,20 歲的戰士蔣必清將鮮血融入雪域高原的土地,不久后其女兒蔣華英在四川潼南(今重慶市潼南區)老家出生。命運的紡車將兩段生命紡成兩段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父女倆的時空被徹底分割,蔣必清給女兒留下的是烈士證明信上那泛黃的折痕,甚至沒能留下一張照片作為念想。
蔣華英對父親的清晰認識只有一個名字,其他都來自奶奶的描述——“ 他長得瘦瘦的,瓜子臉,有文化,寫得一手好字,生產隊里哪家要寫信,都找他幫忙……”這些碎片在蔣華英心里反復醞釀,湊成了思念的底稿,卻無法拼出父親的模樣。
蔣華英說,她時常會在夢里遇見父親,那是一個模糊的身形,每當想近一些看看父親的面龐,夢就會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臉側的一片冰涼。
通過“為49 位重慶籍烈士尋親”活動得知父親的安葬地點后,祭掃的念頭便在蔣華英心頭扎了根,她曾預想著,見到父親的墓碑,要先和丈夫一起給父親磕三個頭。然而第一個頭磕下,蔣華英就已經泣不成聲,56 年積聚的情感傾瀉而出,嗚咽聲從地面傳來。多年的思念化作一句最樸素的話語:“50 多年,終于見到你了?!?/p>
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蔣華英跪坐在原地,望著墓碑抽泣。丈夫廖輝云拿出從家里帶來的供品擺在墓碑前,有家鄉的白酒、黃桃罐頭,還有家里做的臘肉香腸以及水果小吃,每一樣都帶著家鄉的印記,他們想讓父親時隔56 年再嘗嘗家鄉的味道。
“ 爸,潼南的黃桃罐頭您嘗嘗。”蔣華英跪起身子,將拉開的罐頭小心擺正,琥珀色糖漿在鐵罐里晃出漣漪,映著被淚水打濕的面龐。丈夫廖輝云在一旁把香腸往石臺里側挪了挪:“ 這是今年過年時家里做的,女婿給您敬杯酒。”山風吹動花圈上的挽聯,上面“五十六年未曾謀面”的字樣在陽光下格外晃眼。
半個多世紀的沉淀讓思念變得濃郁而醇厚,沒有響徹陵園的哭喊,只有低聲斷斷續續的述說,像小女孩給爸爸分享心里話,話語間還帶著一份欣慰和開心?!?我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現在我終于見到了你,感謝退役軍人事務局。”蔣華英對著墓碑絮語,聲音像高原稀薄的空氣般發顫?!?婆婆走了,我跟著幺爸長大,幺爸身體不好,他沒法來看你,你外孫因為工作這次沒來看你,我們下次會帶他一起來……”
在海拔3743 米的洛隆烈士陵園,我們目睹了時間最溫柔的丈量—— 從襁褓到中年的距離,原來只需一塊黑底金字的石碑。當蔣華英把打開蓋的黃桃罐頭推向蔣必清烈士的墓碑時,56 年光陰忽然有了具體的形狀:那是女兒跨越時空遞給父親的一塊糖。
(摘自《當代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