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養我的老,但你要給我送終!”三叔對我說這話的時候,我10歲,他20歲。
我懵懂地問:“你才20歲,還要娶媳婦,有自己的孩子,為啥要我給你送終?”
三叔凄苦一笑:“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我感覺我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三叔是父輩那代家里最小的,四女三男,村里人叫他老三,小輩喊他三叔。
三叔七八歲時,村里來了一個化緣的和尚,指著三叔說:“這孩子與佛有緣,應該跟我走。”奶奶又氣又急,拿著鐮刀追了和尚幾百米遠,從此心里就有了陰影。奶奶50多歲就去世了,在閉眼之前,她千叮哼萬囑咐老大與老二:“你們自家的房子可以拖后,一定先把老三的磚瓦房給建起來。’
那個年代,磚瓦房是一個家庭的臉面。有了光鮮的臉面,娶上媳婦是遲早的事。
三叔由于是家里的老幺,農活家務由兄姐頂著,因而他有了讀書的機會,雖只是小學畢業,卻也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了,順理成章成了村里掃盲班的教員。
說是掃盲班,其實就是教會老人與村里留守婦女分辨出化肥農藥,時間久了,便流出精壯小伙與婦女的桃色新聞,有人曾對我講:“你三叔褲襠里那挺機關槍真厲害,從村東掃到村西。”村主任也說:“還是老三能耐,憑一己之力招回了在外謀生的青壯年,這下不愁農忙時沒勞力了。”
長大后的某日,我曾問三叔:“你與村里的婦女有過沒?”
三叔坦然笑說:“有過,我從沒強迫任何一個人。大志家的,我幫她收完麥子,她用一瓶燒酒灌得我迷糊,不然,我才不愿碰,胸前一對肉袋都要掛到肚臍眼上了。二明家的,我給她修補屋子,非得讓我留下過夜,檢驗一下她的叫床聲能否傳到屋外去,結果還是引得村里公雞早鳴了。還有那楊小妹,男人外出打工四五年不回家,她說自己患了女人的病,同男人睡一覺,能省下買藥的錢。”
我莫衷一是,看情形,他是做好事了。而三叔說他是憋屈地快樂著。盡管老大老二省吃省用地為弟弟建起三間磚瓦房,也不見媒婆上門。轉眼間我已經上了中學,村里的磚瓦房也越建越多,三叔已經30歲開外了。
有天放學后,鄰居二明悄悄地說:“知道不,花和尚娶到媳婦了,外鄉的,是一個寡婦,還拖了個油瓶來,表情顯得慵懶,一身不是太新的花格子衣服,身旁還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
“這是你三嬸。”三叔表情平淡,招呼我說,“隔壁縣的。”介紹得不咸不淡。
那女人木訥地笑笑。
我把三叔拉到一旁:“大伯知道不,明天是不是要辦場酒席?”
“你爸他們昨晚來過了。”三叔說,“不辦酒席,先過著再說了。暫時也沒打算拿證。”
村里熱鬧了幾天,人們見著三叔,全熱情招呼:
“老三,不當和尚啦?”
“老三,有女人的被窩熱乎吧!
“老三,白得一個兒子,有人給你養老送終了!”
每當此刻,三叔總是沉下臉哼一聲,向說話的人翻一個白眼。而我心里也似卸了一件心事。雖然他總說不需要我養老,只求我送終,但這事終是親兒子做的事情,現在似乎有人代替了,心里有種解脫的感覺。但這么些年,想想三叔待我的好,我又覺得對不住他。
在這個落后偏遠的村莊,三叔給了我許多第一次的體驗。
當人們還擠在前面看著像放大鏡一樣的黑白電視時,三叔就帶著我進了城里的電影院,那巨大的銀幕、遞次增高的座位、震動耳膜的音響很讓人震撼,至今我都還記得人生看的第一部電影名字《忍無可忍》。別的孩子還穿納鞋底的布鞋時,我第一個有了皮鞋。小朋友們羨慕的眼光、自己得意忘形的虛榮心,我終生難忘。大家還不知道牛仔褲是啥物件的時候,三叔已經給我買了一條。只不過當時興奮過了頭,我不停地來回擺弄拉鏈,結果沒穿三角褲頭(當年小孩幾乎都不穿三角褲頭)拉鏈夾住小雞雞,痛得呱呱哭叫,還是去了醫院才得以解開,至今那兒還留有疤痕,為此三叔還被爸媽痛罵了一頓。直到醫生說沒啥問題,不影響成年后生育,大家才罷休。
有天我問三叔:“你為啥了解那么多,村里人都只識土豆、玉米,而你卻讓我體驗許多鮮艷古怪的玩意。”沉默片刻,三叔遙望遠方的天空,木然而莊重。
“讀書,你明白不?我的優點是比村里人多讀了點書。”三叔又猶豫地說,“其實外面的世界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所以,我一直嚴格要求你多讀書,幾乎是病態似的強制你努力學習!”
“你不能一輩子爛在這個村子里!”三叔哀嘆自己,“我這一生可能沒什么機會了!”
對于學習,我從小深有體會,每次考試如果不是前三名,輕則遭三叔臭罵一頓,重則就遭棍棒上身。屁股的疼痛緊催著我勤奮苦學,直到后來考上一所優秀的大學。“棒下出孝子,棒下出成績”,成為我人生的信條之一。
半年后的一天,爸爸說:“你三嬸走了,不會回來了。這老三就是和尚的命。好端端的媳婦愣是給他打跑了....”
“三嬸不是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我跟三叔說,“我跑不了,可人家會跑的。離開你日子可能會更好!”
“離開,我們雙方可能會更好!”三叔習慣地仰頭望向天空,仿佛天空里永遠有他想要的,“我已經給她半年時間了,每天只知道打麻將,我回來一口熱飯也吃不上,還有那小子,今天偷李嬸家雞蛋,明天抓王叔家大鵝,不是什么好鳥!”
“那也不能打人家啊!過不好就離了唄。
“離婚?我們本就沒有領結婚證,只是搭伙過段日子,或許我心里根本就沒喜歡過她。”三叔臉紅了一瞬間,“如果真的愛她,可能會體諒她的缺點。”
“一個人挺好!”不知他是故作輕松,還是真的愉悅,“我要出遠門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
“去尋找小時候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也許吧,宿命難違。”三叔自嘲,“順道給你掙點上大學的錢。你現在的成績肯定能上縣里最好的高中。三年后,我會回來給你慶賀。”猶豫一下,三叔叮囑我:“我又要重復那句話了。”
“不要我養老。”我搶著說,“只要我送終!”
三叔笑笑:“你長大了,這句話我以后不啰嗦了。‘那年三叔34歲,也或許是35歲吧。
我如愿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在競爭慘烈的高中,我成績一如既往的優秀,完全有可能成為村里歷史上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少年。
高二的暑假,三叔匆匆回來過一次,全是因為我的伙伴,勇闖上海灘的二柱的榮歸故里。
記得那天的二柱,穿著一身筆直的、沒有一點褶皺的毛呢西裝,完全倒向腦后的一頭黑發鋰亮有型,皮鞋絲滑得蒼蠅落不住,全身透著一副港臺片里大富豪的氣派。隨手給我一根香煙,“當”的一聲,點燃打火機。
“萬寶路,香港貨。”二柱傲然地說,“這聲音多響亮,美國的,有錢人才用得起。”
“二柱,你混出息了!”看見從小的玩伴,我羨慕不已,“到大城市混就是不一樣。這才多久啦,兩年不到吧?”
“當然,大上海空氣里都能嗅到鈔票的味道。走在大街上,你一不小心就能踢到一塊金磚。”二柱驕傲地說,“你高中畢業那會兒我就能回家建幢兩層小洋樓!”
二柱接著說:“考上大學又能怎樣,你看咱們鄉長,不也是騎著二八大杠上班嗎?以后你還能當縣長?”
是啊,上了大學又能怎么樣?為了更好地替人打工?還是為了所謂的前途?
二柱的榮歸,動搖了我學習的信心。
那天的月臺,是我永難忘卻的瞬間,在我跟二柱屁股后即將踏上列車的那刻,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衣領,不等我反應過來,“啪”一巴掌落在我臉上,比小時候更激烈的疼痛感立刻涌上來。
“滾回去!”
三叔的一巴掌,把我打回了校園。而他自己又匆匆登上了遠去的列車。
十多天后,我收到來自遙遠北方的一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你長大了,我不該像小時候那么揍你,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
我只讀了小學,而你即將高中畢業,以后還要上大學,學問比我高,懂的道理也應該比我多。我強于你的,僅是我的年紀,還有生活的閱歷。正是這么多年在外謀生的經歷,讓我明白文化的重要。
安心學習,上大學的費用已賺足,還有一年的時間,盡量把你以后出國留學的錢也掙了。
簡短的信,讓我嘩嘩流淚。
一年后,三叔回家的消息與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同時來到村莊里。
三叔的回村,猶如在小小的村落里爆了一枚炸彈。用村主任的話說,去年縣長來檢查工作,也沒如此熱鬧。人群如趕廟會似的涌向河邊。是的,他從水路乘船回來,并且是三艘大船。每艘船上都堆滿了小山似的木材。
“老三這回發大財了。這些木材全村建房也用不完。”
“三和尚娶上十個老婆也足夠了!”
“換了錢,能抵上鄉長十年的工資吧。
在村民們的歡聲笑語里,三叔疲憊地走回家,沒人注意他的左腿稍微跛了些,或許人們認為他只是勞累過度了。
睡了三天,小學校長到來,三叔才起了床。
“老師,”三叔喊著校長笑著說,三十年前,現在的校長曾是他的語文老師,“老師剛進我的門,我就明白您來的目的了。本準備明天去學校找您,太累了,需要補覺。那些教室的門窗,還是我上學那會兒的呢。冬天快要到了,我也不愿看娃娃們哆嗦著上課。您找幾個木匠看看,大約需要多少木材,過幾天我送到學校。”
老校長眼眶濕潤,轉身走了,擢下一句話:“有你這樣的學生,這輩子做老師,我值了。”
晚飯的時間,村主任拎著兩瓶酒還有一些熟食,來找三叔。
“老三,”村主任支吾著說,“你看咱們村上的那座木橋,你幾年沒回來,又爛了幾塊木板…
三叔當然知道,他曾經每天都經過那里。據說,這橋還是當年解放軍追擊國民黨兵時匆匆搭建的,年久失修,已經從橋上掉下兩個小孩、三個老人,還有一個醉鬼,而三叔是唯一爬上岸的人,其他幾人尸體也沒撈著。
也不是非要經過那座破橋不可,但繞行太遠,孩子上學會遲到,村民更是圖個省心,但踏上去總是躡手躁腳,心慌神亂。這些年,人們一直試圖建這座橋,但一沒經濟實力,二沒木料,今天三叔給解決了。
在我大學開學后第一個月,家里來信說,三叔給警察逮捕了,罪名是詐騙。本來應判五年,因校長與全體村民的求情簽字,改判三年。如果把變現木料的錢吐出來,可以只坐一年的牢。可三叔說,他寧可吃子彈,也不會吐出屬于他自己的錢。
原來三叔幾年前出去以后,先是漫無目的地謀生,做過搬運工、車夫、服務員等很多能糊口的短工,流浪到北京時,碰到一個做工程的老板,讓三叔跟著他長期干,待遇很不錯,三叔想想也該穩定下來好好掙些錢了。可當老板知道三叔是單身漢時,便提議每月只發他點生活費,絕大部分的工資都存在老板那里,等到工程結束一并發給他,說是零存整取,回鄉時能有一大筆錢,三叔欣然同意。
辛苦干了近一年,工程結束了,可老板也失蹤了,三叔急得要跳樓,沖進派出所報案。民警同志耐心接待,說:“你只知道老板的姓,名字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曉得人家的家庭地址,并且又沒有證據證明老板沒發你工資,誰能幫得了你?”
警察同志熱心地給了三叔回家的路費,可他并沒有回村,輾轉到了北方的林場,做了一名伐木工。
伐木的勞累,來自農村的三叔還能應付,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原始森林里的孤寂,每天除了飛禽走獸,就是呼呼的狂風,睡的是樹枝搭建的小木屋,蚊蟲讓皮膚上的紅豆豆長年不消、瘙癢難耐。林場老板每十天左右派人送來一些口糧與簡單的日用品,至于工資,如出一轍,每月只發一點,老板說在森林里花不了錢,年底放假一并發。就是伐木中三叔傷了左腿,老板也僅是送來藥品,并告誡三叔:“進了醫院也是這些藥,醫院會用石膏綁住你的腿,你用木板綁住也是一個樣。我們這里也不缺木板!’
三叔默默忍受,他明白自己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適合的機會。而不久后,這樣的一個機會終于來了。
一天林場老板吩咐三叔,把三艘船的木材運往兩百公里外的海域,是那兒的加工廠預定的。三叔欣然應允,給了五名船工兩倍的工資,把木材運回兩千公里外的村莊,換了鄉長十年的工資。
“缺錢用,你就到咱家茅坑邊刨,大約有一米深。”當我在勞改農場見到三叔時,他輕輕對我說,“我用塑料袋子一打一打封好的,放在缸里埋起來了!”他狡黠地笑笑:“這錢不能存銀行,是我三年工資加條殘腿換來的。你小子可要悠著點花。我還準備出去以后找個媳婦呢,不過你浪費估計也花不完。‘
回家我的確在夜里刨過兩次,僅僅兩疊錢,讓幾年的大學生活衣食無憂。那年代的錢實在經花。
由于勤勞實干,村民們又不停上訪反映,三叔減到半年提前回家來了。此時,他年近40歲了。
三叔的回鄉,最忙的可就是那些媒婆了。有時,一天竟然有三四名姑娘來相親,高矮胖瘦,樸實的,俊俏的,啥模樣的都有,盡管一個沒成功。三叔都是留下人家吃飯,并且用豐盛菜肴招待。時間久了,媒婆幾乎都沒了耐心,而三叔自己也興致索然。
“做和尚的命。”村民都惋惜,“小時候那個老和尚封印的。”
“有大學生給我送終,有養老的錢,一個人過也挺不錯!”三叔不知是自我安慰,還是無奈。
然而二柱老婆的一個玩笑改變了三叔的日子。
二柱重返上海灘后,照舊干起他來錢快的本業偷盜。他與幾個同伙,竟然把一個機械廠盜倒閉了。警察已經開始找尋證據追蹤他們,二柱幾人酒足飯飽之后閑逛南京路,看到一個拉小提琴的姑娘雕塑,伸手一摸發現竟然是銅的。于是,幾個年輕人趁著夜黑拆了銅像賣給了廢品站,輕松變現了幾千塊錢。當鐵圈銬住雙手,警察告訴他們,那銅像僅是設計費就高達十幾萬時,幾個人立馬傻眼了。二柱小洋樓沒住上,住進了高墻內。
出獄后的二柱成了街溜子,整日無所事事,他爸媽拿出多年的積蓄,又找親朋借了錢,給二柱討了一個媳婦,村里有幾家媳婦都是這樣討來的,有人生活了一兩年,跑了,不見蹤影,花了錢的人家人財兩空。但也有留下來的,原因是我們村子日子比她們老家的日子好過多了。二柱媳婦小娟就是后者。她說,她家在千里之外,西南的大山里,被人販子騙出來之前,汽車是啥模樣都不知道。
這天小娟對三叔說:“三叔,那么多女人你瞧不上,我把我表姐介紹給你吧,你肯定會滿意。”
“你這是想家了,想讓我給你出路費吧。”三叔笑著說,“你家在很遠的大山里,我可不想去山里喂狼。”
“我們那里可沒有狼,只有美景、美人。
“既然是美人,你表姐不是早就給別人娶了。”
“全因為我姑!”小娟哀嘆一聲,“她癱瘓床上幾年了,表姐說過,無論誰娶她,都必須帶上她媽。”
不知是好奇還是同情,三叔隨著小娟去了她的家鄉,那是真的遙遠。后來,三叔說乘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半天大巴車,又坐了兩小時的牛車,小娟指著半山腰一間土坯房說:“那就是我表姐家。”
許多年以后,三叔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眼見到三嬸的情形。她穿著掉色的花格子衣服。身材纖瘦,顯得衣服有點大,仙人掌形的臉龐,一雙眼晴如山間小溪,清澈明亮,微微的山風撩起她幾縷長長的發絲。
小娟回來后跟我講,三叔當時就與她講一句話:“我不是來買媳婦的,是來做上門女婿的。”
生活真是奇妙,你努力地苦苦尋找,終不得其所,而在某個不經意間,你卻能遇到一件快樂的事、一個對的人。
三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倒巧玉家原來的土坯房,建起三間結實明亮的磚瓦房,說泥土的潮濕不利于家里病人的健康。屋前鋪了水泥地面,買了一輛輪椅,他天天推著巧玉娘曬太陽,聞花香,呼吸山間清新的空氣。沿著屋后大樹,搭了間精致的木板淋浴房,樹干上吊了一個大木桶,塑料管接下來,踩著木梯把熱水倒進去,這可是世上最有情趣的洗澡間了,巧玉興奮得每天洗兩次澡。
半年后,巧玉娘走了,與巧玉爸合葬一起。
“爸是為了給娘采藥摔死的。”巧玉說,“娘臥床近20年了,去見爸,對她是解脫。上次醫生說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你的到來,讓娘在這世上多待了幾個月。這幾個月是她這么些年最幸福最快樂的日子。我也是,謝謝你,哥!”
大約又過了半年時間,巧玉對三叔說:“哥,帶我去你的家鄉吧,近30歲了,還沒出過大山呢,我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山外很喧鬧,或許你會不適應的。”三叔說,“這里美麗安靜,我都不想走了。”
“到了外面,你就是我的山了。”巧玉撒嬌地指著屋后的大山,“哪天心煩了,我們再回來這山腳下,房子、大山還是我們的。”
“老了也可以回來。”三叔笑說,“這兒挺適合養老。現在帶你回家。”
小娟提前通知了大伙,村民們組織了一支樂隊,在村口迎接,敲鑼打鼓,簇擁著三叔倆人來到布置嶄新的新房,爆竹聲、歡鬧聲響至后半夜。
三叔醉意朦朧,拉我到身旁。“叫三嬸,有紅包。”又說,“這是咱兒子,將來給我送終的人。”
三嬸害羞地與我打招呼,向著三叔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三叔大笑:“倆兒子,更好…鄉親們頻頻舉杯祝賀。
此后的一年,是三叔這一生過得最愜意、最幸福的時光。他自己后來說,他一輩子的福在這一年享受完了。他在屋前屋后圍起了籬笆,養了雞鴨鵝,四周種了辣椒、白菜、大蔥等各色蔬菜,承包了村口的魚塘,撒了許多的小魚苗。每天三叔負責給小動物們喂飼料,清理糞便,三嬸給蔬菜澆水,噴藥,施肥。忙完家務活,兩個人時常到縣城逛街買衣服,品嘗特色飯店的美食。隨著三嬸肚皮一天天隆起,三叔覺得他倆平淡幸福的煙火生活會更加美好。
可三嬸死了,在臨盆的那天,大人、孩子都沒有搶救過來。三叔擁著三嬸,沒有一點哭聲,只是全身顫抖不止。直到深夜,村民們聽到三叔狼嚎般的哭叫。
“我為什么要去招惹她呢,我本就是和尚命!”頭七過后,三叔對我說,“如果不是我,她這輩子就能平安快樂地生活在大山里,不至于把命丟在這里了。”
我無言安慰,原以為三叔顛沛流離前半生能換來后半生的平安幸福日子,可命運總是突然間給人無法預計的捉弄。
好多年過去了,我已至中年,一直沒看見三叔,偶爾回鄉聽村民談論他的消息。這些年,三叔到處漂泊,去了北方的森林,探望了坐牢的工程老板——那位沒給他工資后來因豆腐渣工程獲罪的人。
今年,年老的三叔終于回鄉了,賣掉了宅基地老房子,住進了鄉里的養老院,我忙完手里的工作正打算回去看望時,接到養老院電話:三叔去世,速回料理后事。
院長告訴我:“你三叔知道自己得了絕癥,捐了款給養老院,讓我們給他臨終關懷,但后事需要你來完成,說你們之間有約定的。”
我說:“是的,很久之前就勾過手指。”
院長遞給我一把鑰匙:“大山里有座小房子說是留給你的,你應該會喜歡。”
帶上三叔的骨灰,我來到了三嬸的故鄉,現在的交通很發達,坐了幾個小時的高鐵,便來到了山腳下。房子屹立在半山腰,被郁郁蔥蔥的綠植包圍,四周墻壁上爬滿綠色的藤蔓,淡淡的薄霧籠罩著屋頂,遠望如童話里的小城堡。
屋里桌幾板凳擺放整齊,鍋碗瓢盆也是干凈齊整地放著,一切如主人剛出門走親戚似的,沒有一點無人居住的霉酸味道。
屋后墳冢的石碑上,刻著三叔與三嬸的姓名,原來很多年前,三叔就把自己的魂與三嬸葬一起了,空留有軀殼在人間茍且游蕩。我的到來,只是他讓我完成自己的承諾。
在淋浴房里洗了澡,全身舒暢,我是真心喜歡這兒將來某一天,相信自己會來到這地方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