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有鮮花盛開,恰逢月圓之夜,都不必在江邊,你大概率會想起《春江花月夜》這首詩。
這首被譽為“ 孤篇蓋全唐”的“ 神作”,讓人們對作者張若虛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奈何史書對他記錄太少,透過千年的歷史迷霧,我們甚至描繪不出他的背影,更揣摩不出他是在怎樣的場景和心境之下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
近幾年,借助《春江花月夜》中“春江潮水”“ 海上明月”等元素,江蘇泰州、揚州、鎮(zhèn)江等地不斷有人拋出自己的理解和分析,力圖證明張若虛正是在他們那里看到了彼時彼景后,才觸發(fā)了創(chuàng)作靈感。于是,我開始沿著這些爭論,追尋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起首之句是“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描寫的顯然是江海交匯處的場景。初唐時期的長江入海口,北岸只有揚州。如今的地級市泰州,是1996 年經國務院批準,調整揚州市行政區(qū)劃后分設而成的,泰州市高港區(qū)在唐朝可能是揚州的入海口。
“ 唐朝時的海陵潮,就像現(xiàn)在的錢塘潮一樣有名。看海陵潮的最佳位置,就在現(xiàn)在的高港。”高港區(qū)政協(xié)常委沈建說,據《南齊書·州郡志》記載,“ 南兗州(即揚州)…… 刺史每以秋月多出海陵觀濤,與京口對岸,江之壯闊處也”,唐代王維在《送從弟惟祥宰海陵序》一文中寫道,“ 浮于淮泗,浩然天波,海潮噴于乾坤,江城入于泱漭”,都是對海陵潮的佐證。
佐證不止于此。“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是一個靜態(tài)的描寫,其中“ 汀”指的是水邊平地,也表示水清澈的樣子。沈建認為,江南多為石岸,江中的揚中島唐初還只是數片小沙洲,江北多水邊平地,加上江水平緩,才會形成“汀”。
“ 這進一步證明,詩人是在高港觸景生情。”沈建的解讀,讓人不得不信,當年的張若虛,的確來過“高港”。

位于高港區(qū)上游的揚州市江都區(qū)和邗江區(qū)同處長江北岸,同樣引用觀潮一說,但高港稱“海陵潮”,其他兩地稱“廣陵潮”。
江都區(qū)大橋鎮(zhèn)歷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張廣世說,千余年前,大橋鎮(zhèn)沿江地帶處在長江水道入海口處,是“ 春江潮水連海平”的地方。夾帶著泥沙的江水滾滾東流到達入海口,泥沙不斷沉淀,在江岸或江心“ 長出”沙灘和沙洲。“大橋鎮(zhèn)古時亦稱‘白沙’,江海相連,白沙連片,與‘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等詩句的描述相互印證。”張廣世說。
揚州市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梁明院不完全贊同張廣世關于“ 白沙”的論斷。她認為,大橋古鎮(zhèn)所處區(qū)域在唐代東海之濱,與泰州的海陵接壤,宋代稱為“ 大橋山寨”,宋以降大橋鎮(zhèn)確有“ 白沙”之名,鎮(zhèn)郊有“ 白沙村”。但從儀征到大橋鎮(zhèn)長江北岸一線,以“ 白沙”之名出現(xiàn)在史籍中有多處。
“ 這些都說明古時揚州的江邊,曾有大片白沙之地。而大面積白沙,往往在海邊才出現(xiàn)。”梁明院表示,這只能證明,張若虛曾經在江海交匯處,看到了海上升明月。
梁明院說,揚州的廣陵之稱,起源于公元前319 年楚懷王在邗城基礎上筑廣陵城。古時揚州與鎮(zhèn)江之間的長江入海處形成喇叭口,曾在漢代前后出現(xiàn)過潮涌,即著名的廣陵潮。隋唐之際,長江入海口移至大橋鎮(zhèn)三江營到泰州以東一帶。“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梁明院認為,詩人的目光從江海交匯處轉到岸汀之上,描繪了月下江流、芳甸、花林、沙汀的潔凈美麗,符合當時當地的客觀景象。
邗江區(qū)瓜洲鎮(zhèn)有座張若虛藝術館,又稱春江花月夜藝術館。江都雖然也有家“ 若虛文化藝術中心”,但除了館名中有“ 若虛”二字外,館內陳列展示的都是當代書畫作品,與張若虛沒有“半毛錢關系”。
從江都到邗江,驅車走過“ 白沙路”“ 春江路”“ 芳甸路”,仿佛一直行走在“ 春江花月夜”的意境中。
張若虛藝術館館長徐振宇曾擔任瓜洲鎮(zhèn)文化站站長。他認為,唐初期到唐中期,從瓜洲北面到鎮(zhèn)江為近海廣闊的江面,符合江潮連海的景象;初唐時瓜洲為江中大沙島,可視為詩中的“ 芳甸”;中唐時瓜洲因泥沙淤漲,與揚子津之間存在諸多小沙汀。
“ 從張若虛入仕經歷以及與‘ 吳中四士’的交游行蹤分析,無論其從任職的山東兗州順泗水、運河南下吳越,還是從揚州乘舟南下吳越訪友,都會經過揚子津渡口,瓜洲為其必經之地。因此,瓜洲順理成章地成為《春江花月夜》創(chuàng)作取景地。”徐振宇說。
2019 年,瓜洲鎮(zhèn)將老影劇院改建成春江花月夜藝術館,幫助后人理解與領悟《春江花月夜》詩中的意境。展館總面積2000 平方米,分序廳、張若虛紀念館、春江花月夜藝術館、詩渡瓜洲和尾廳等五大板塊,內容包括張若虛生平、歌辭緣起、同題詩作、舞蹈音樂、沉浸式影院、雕版、書畫及藝術品展示等。
鎮(zhèn)江市歷史文化名城研究會副會長蔡曉偉曾寫過一篇《鎮(zhèn)江與〈春江花月夜〉》的文章,認為詩歌所描寫的場景,應該是在鎮(zhèn)江金山到焦山的江畔。
這篇文章從天文學角度分析“ 鎮(zhèn)江‘ 南岸說’”的合理性。文章說:“ 長江南北兩岸的岸線雖有變化,但基本是東西走向。按天文學常識,初春的滿月月升地偏東北、月落地偏西北。如果長江是一條東西向的直線,站在北岸,面對長江,那么月升地、月落地就都在觀景點的東西側后方,江中沒有月影。”
由此,蔡曉偉推斷,當時詩人只有站在長江的南岸,才能見到江面上的月起和月落;甚至進一步推斷出,只有站在金山至焦山這一段沿江制高點,包括金山和焦山,才能完整地看到“ 海上明月共潮生”和“ 江潭落月復西斜”的壯觀景象。
蔡曉偉說,他寫《鎮(zhèn)江與〈春江花月夜〉》的目的,并不是一定要證明他的“ 南岸說”,而是想借用“ 春江花月夜”的情境,呼吁打造鎮(zhèn)江夜經濟的品牌。
相比鎮(zhèn)江的“不理直氣壯”,同在長江南岸的常州市則表示“不用理直氣壯”,采取“拿來主義”——常州市新北區(qū)去年開始在常州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內打造“春江八景”,圍繞“春江花月夜”打造文化IP 以賦能公園建設。
常州市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汪瑞霞認為,沒必要花大力氣去考證張若虛在哪里看到了“ 海上明月共潮生”,又是在哪里寫下了這首詩,而是應該考慮如何應用好“春江花月夜”的意境。
作家蔣勛在《蔣勛說唐詩》一書中,用很大篇幅解讀這首《春江花月夜》,認為是初唐氣派最遼闊的一首詩。蔣勛認為,張若虛當初未必就真看到了海,而是一種“ 精神狀態(tài)的擴大”。
的確,張若虛一生“ 恰似飛鴻踏雪泥”,我們怎能準確推斷他寫這首詩的行蹤呢?
我們只能再回到這首詩中,感受它的千年滄桑,探究如此美妙的詩篇,為什么長期被忽略,還差點被湮沒在故紙堆里的故事……至于張若虛是在哪里看到的景色,又是在哪里醞釀而成,還有那么重要嗎?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