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數字公共空間中已出現各種類型的私人敘事,呈現出私人屬性與公共屬性交融的景象,對于研究數字媒介時代的敘事景觀和文化實踐具有重要意義。現通過梳理已有私人敘事的相關研究,發現當前關注的議題主要集中在私人敘事的內涵演進、私人敘事的生成邏輯、私人敘事的圍觀、私人敘事與公共空間的關系,并發現不同議題之間的聯系。在對當前研究回顧的基礎上進行了深度思考,從而探尋未來數字公共空間中的私人敘事研究的方向與進路,未來的研究應當在理論視角、研究對象、方法路徑上有所拓展,從而構建系統化的私人敘事研究框架,為未來的類型內容生產研究提供范式依循。
【關鍵詞】私人敘事;數字公共空間;敘事景觀;文化實踐
私人敘事是個體敘事當中最具自我指涉性的那一部分敘述。傳統的私人敘事是隱而不見的,伴隨媒介技術發展使得這一敘事模式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數字公共空間,成為一種遍在的個體敘事方式,并引發規模的觀看和討論,從而改變了私人敘事、敘事者、圍觀者、數字公共空間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個體的書寫一直包含著自我對話和公共披露的二重性,即使是非互聯網時代,人們在寫日志的時候也常常會假想某個他者的存在,甚至于想象有一天自己的日志會以某種方式公開,例如登報、出版等。因此,今天我們看到那些散落在數字公共空間中的私人敘事,并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必然的“進化趨勢”,這固然離不開媒介技術的賦權和各種媒介平臺的召喚,但僅僅依靠“技術決定論“是難以充分認識這一現象的。從PC論壇博客時代到移動社交媒體時代,繼而面向人工智能生成時代,私人敘事模式的進程也蘊含著更豐富的生成機理和變革作用發生,是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究的。我們企圖透過對當前已有研究成果的梳理,發現進一步揭開私人敘事的面紗應該采取的側重點與路徑的轉變。
一、數字公共空間中私人敘事研究的回望
(一)何為私人敘事
在中國的觀念和語匯系統中,私人敘事與個人敘事密切相關,但私人敘事包容在個體敘事當中,卻徘徊于個體敘事概念的底端,在個體的實踐當中具有鮮明的自我指涉性,學者因此強調,私人敘事中必然包含特殊重要的意義指向,不是用“個人”這樣籠統的稱謂可以輕松略過的。[1]傳統的私人敘事體裁,例如日記和書信,是非發表性的、自閉式的,最多在幾個好友之間傳送。[2]這時期的私人寫作特征是:記憶的時間格式化,即通過日記的形式使得記憶片段被定格,這是傳統日志書寫與存在的根本理由與主要文體特征,用現在的學術語言闡述,其實強調的是日志的記錄性特征;真誠的自我對話,這是基于現實面對面語言活動的先天性阻礙而言的,在現實的語言交流活動中,常常發現那種即使費盡口舌也難以得到預期回應的情況,因此人們只能選擇在日記中完成與自己的對話和真心交流;語言的文飾,但這種文飾更多是為了取悅自己,甚至日志作者普遍害怕別人看到自己的日記,因為經過文飾后的語言會更加細致、奔放、溫柔,寫作者會害怕別人感到這樣區別下的自己矯柔或者不真實,但也側面印實了即使是在過去這樣相對封閉的寫作環境中,“隱身的聽者/觀眾”也一直是存在的。
隨著媒介技術與觀念的革新,私人敘事的載體也從紙本中掙脫開來,出現了更多元的書寫載體。學者認為,評判一種媒介能否成為私人書寫實踐的載體,取決于三個邏輯前提[3],分別是:表達權問題,即個體對媒介運行系統的占有與支配;操作性問題,即個體要熟悉并掌握這種媒介的使用語言;可見性問題,即個體能夠管理媒介的開放方式和開放程度。從這個邏輯出發,互聯網天然會進發成為私人敘事的陣地。一方面是國人家庭中PC互聯網裝置的占有率提高,另一方面是新生代教育水平和表達水平的不斷提升,與此同時出現的書寫軟件可以調節可見性的問題,但彼時的調節范圍比較單一,通常是全公開或自己可見。
這就是Web2.0時代的到來,blog的出現宣告了電子日記的誕生,如2005年上線的騰訊QQ空間,以及2006年羅永浩創辦的牛博網,這一時期的私人書寫實際上已經打開了滲透到公共空間中的大門,成為公共交流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循著這樣的發展趨勢繼續進發到了Web3.0時代,這是一個移動性、易用性與互動性都極大提升的時代,占據網絡私人敘事生態主位的網頁blog逐漸落寞,而新的敘事慣習興起,社交媒體成為新生私人敘事的陣地,也標志著一種敘事模式、敘事動機、敘事效應的轉變。布爾迪厄認為,慣習是人在一個場域中所處位置的內化,同理,敘事慣習就是對和場域相關的敘事正統的內化,包括話語模式、使用詞匯、主體位置等。[4]這預示著私人敘事的陣地從博客空間轉移到社交媒體,不僅得益于媒介技術的發展,還與時代變遷過程的多方面因素相關,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我們生活的場域,由這種場域的變遷導致了慣習的變遷,進而發生了敘事慣習的變遷,那么值得探究的便不只是敘事文本特征的變化,還包括導致這樣的敘事慣習變遷的多重因素。
今天在社交媒體上常見的私人敘事形態包括:以主貼形式發布的網絡日記,如微博的獨白日記、小紅書的母嬰生產日記、豆瓣癌癥病患的日記;以樹洞的形式匿名發布的私人言說,如微博的PITD亞洲虐待博士組織、微博的“走飯”“樹洞”、微信公眾號的公務員樹洞;以影像的形式發布的Vlog,中文簡稱為視頻日記;還有以評論留言這種次文本的形式零散呈現的私人敘事,如癌癥病患日記下方超越普通醫療專業性的留言、在李文亮微博下方述說自己的生活心情,其中圍觀量眾多的評論還隱藏著文本權利秩序與文本觀看秩序的變革。
盡管呈現的具體形態不同,但這些敘事仍維系在私人敘事的個體經驗表達與書寫之上,那么這樣的敘事模式有什么共通的特征,是值得去探究并總結出規律來的呢?前面提到,傳統的私人敘事是記錄性的、真誠自我對話的、具有文飾的,對于當下私人敘事的特征探討便應當首先立足于對傳統敘事特征的繼承之上。有學者認為,私人敘事具有兩個突出的特征:一方面是以第一視角敘述個體的經驗和生命經歷;另一方面是對私人話語的使用,個人化和直白的話語充滿對生命的感悟和人生態度的反思。[5]此外,有學者在對視頻日記的研究中發現,Vlog的制作需要充滿故事性的“劇本”,以此免于流水賬似的記錄,讓Vlog的意義更加完整,也彰顯了拍攝者本身有趣的想象力。[6]從中我們發現,當前的私人敘事特征不僅包含對傳統特征的延續,而且出現了更符合時代特征和數字公共空間傳播的特性。
關于傳統私人敘事的學術價值已經得到多方面的論證。有學者以民國時期為例,彼時社會思潮涌動,不同領域都發生著劇烈的變動,因應著不同的社會問題,這些社會思潮的發生、發展、變遷與消隱都與具體的個人實踐密切相關,因此考察這些私人敘事,對于了解那些思潮和觀念無疑是一條便捷的路徑。當前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期,比起涌動的民國時期不遑多讓,因此,從這個角度出發,對私人敘事的考察是穿透個體命運的微觀結構,對隱匿于時代深層的社會脈搏的考察。
(二)何以生成私人敘事
關于敘事學的研究,學者談到,大多數時候,敘事學的研究重點在于文本世界“如何”講故事,而在私人敘事中,這種關注焦點應該從文本世界延伸到文本之外,即不僅要關注文本“如何”講故事,也要關注敘述者“為何”這樣講故事,這個問題的回答要從文本以外的世界去尋找。[7]
從數字公共空間中的私人敘事這一現象著手,這首先可以歸結為一種個體的自我呈現。當前有關自我呈現的研究成果主要是圍繞歐文·戈夫曼的擬劇理論展開,但出于種種原因,戈夫曼的擬劇理論不能直接挪用在對當前私人敘事的闡釋上,僅僅是依靠傳統的自我呈現研究路徑,是無法更全面、準確和深入地把握當前數字公共空間中私人敘事生成現象的,我們還需要尋找更契合當前時代特征的理論腳手架來幫助我們對這一現象生成肌理進行認識和探究。
有學者將這一探究視野放到更寬廣的時代進程與時代背景下進行考察。在對癌癥患者的視頻日志內容分析中,學者將個體疾病敘事的動因歸結為在社會轉型時期普遍的動蕩感和安全感缺失,這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公眾對于醫療認知的障礙和被動脆弱的處境,無法通過科學方式把握疾病走向從而加劇了失控感,在數字公共空間的自我敘事是以一種自救的方式在調節個人行為與環境的關系,以此管理或削弱不安全感。[8]還有學者認為私人敘事是一種出于孤寂的傾訴,學者舉了魯濱遜在孤島寫日記的描述作為一個案例,比喻任何一個日記的寫作者都是飄零他鄉的孤寂者和陌生人,任何日記寫作都是來自孤寂感的寫作,日記成了傾訴最好的對象,這同樣是推進中國社會城市化發展以來大量的人口流動和傳統人際關系疏遠所導致的社會問題反映。此外,還有學者歸因于現代社會的加速屬性,一方面這種無處不在的壓力和高度緊張的情緒經常讓人喘不過氣來,當個體的心理壓力達到自我可以消化的極限時,就會產生強烈的傾訴欲望,這是一種來自個體本我層面的需求;另一方面,快節奏的生活壓力導致了人們對“慢”的追求,包括慢的節奏、細的內容,因此,張弛有度、真實體驗、個性化人格的方式就成為當前年輕人流行的敘事方式和消費偏好。[9]以上無論是不確定性、失控感,還是流動性、加速化,都指向時代層因的宏觀視角,接下來還要繼續探索這層濃霧下更具體的緣由。
流行于20世紀70年代的社會支持理論認為,一個強大的社會支持系統在人們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之時,可以保護他們免于疾病和死亡,此后數十年的研究支持和延展了這一早期結論,并強調其中的友誼系統可以用來抵抗多種壓力影響。因為這可以幫助人們保持一種穩定的對于世界和自己的看法,免于創傷之后對自我的質疑。[10]從這個角度出發,陌生人的點贊和善意的評論便構成了這種社會支持系統,頻繁的互動與和諧的討論區實際上充當了準友誼系統的角色。于是在這種明顯不對等的議論風險與社會支持的衡量之下,私人敘事從相對封閉的自娛自樂轉向了擁抱公開的數字媒介舞臺。除尋求這種主體間性的社會支持外,學者還提到不能忽視私人敘事在主體間的品位演示,這一觀點源自對布爾迪爾區隔理論的拓展,指的是這種呈現還是一種品位的發揮,目的是為了將自己與他者區分開來,加強自己所在階層的優勢地位。[11]
進而,我們繼續探索私人敘事中更微觀的生成邏輯。前面說到,私人敘事本質上是一種個體的自我呈現,但傳統的擬劇論范式已難以涵蓋當下更多元、復雜的生成層因。首先需要明確,關于個體經驗和感悟的書寫是一種人的基本需求,亞伯拉罕·馬斯洛曾提出,當我們的食物、性和安全都得到滿足,就會有強烈的表達自己的驅動力,如果這種驅動力受到阻礙,就會造成緊張,因此自我書寫的經歷對于我們的生理健康是有好處的。換言之,這是一種生存的基本需要。[12]再者,近年來敘事學與心理學結合產生的敘事療愈理論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延伸了自我呈現是出于對他人的關照這一經典論調,將呈現的動因轉向對自我的關照。進一步往前回溯,早在福柯時期,他就曾出版著作論述一種以關心自我與自我技術為關鍵詞的生存美學理論。[13]從福柯的生存美學理論出發,再到近年來愈來愈受到公眾關注的敘事療愈,不難發現數字技術賦權下的私人敘事其實就是一種基于自我關懷的自我技術操作,這個過程的產生就是一種自發的自我療愈之旅。
此外,私人敘事作為自我呈現的行徑,自然與自我構建是分不開的,只是在戈夫曼的語境下,這種構建是為“他人”,是向他人所展示和形塑的自我,而對“我”自身的構建意義則關注較少。學者認為,日志之于普通人,在于將人們從他人的世界和意見中拯救出來,獲得一個實在的自我形象和身份,在這個意義上,作家桑塔納獲得了重生,學者馬林諾斯基則重新從幾乎迷失在那種土著民族文化的田野調查中找到了自我。[14]學者發現,在后現代旅行Vlog的敘述中,主體通常處在一個要么認同要么迷失的地方,自我敘述的過程便可以理解為一個“描繪或重新定位主體位置”的過程,這種重新定位既是物理學意義上的定位,更是抽象定義上的個人位置。[15]
對于當前學者有關數字公共空間私人敘事生成目的、生成過程等生成機理的主要研究成果整理分析發現,這一敘事現象的生成是一個豐富、復雜、多元、精彩的體系,涵蓋有現代性的宏觀因素、主體間性的中觀因素、自我呈現的微觀因素。這些不同層次不同環節的因素之間有怎樣的聯系?此外,是否還有其他重要因素起作用?這些都是尚待深入探究和說明的問題。
(三)私人敘事的圍觀
私人敘事的圍觀指向用戶的參與行為,學者認為這種圍觀基于一種對敘事文本的想象可供性,即想象內容能夠提供給用戶期望的、習慣的甚至恐懼的事物。[16]而進一步闡釋這種想象可供的層次,可以借鑒學者有關用戶參與的劃分維度,第一維度是對信息的獲取,包括知識性、理解性、探索性的。第二維度是感受的獲取,有學者就提出Vlog給予了觀看者特有的共情撫慰、替代性的心理滿足,這種心理滿足是以一種思維模式、一種不可名狀的抽象情緒的方式注入的。[17]第三個維度則與交流有關,包括參與者與文本之間的、參與者彼此之間的,高級的交流互動能夠促成某種社會資本的生成。這三個參與維度的依次出現預示著參與程度的逐級加深。[18]
私人敘事的圍觀氛圍還在構建友善空間中具有獨特潛力。在疫情期間因為勇于發聲而為人所知的李文亮醫生在因病毒感染去世后,其本人的微博評論區就成了公眾的樹洞,人們最初是在這里進行線上的哀悼,后來逐漸發展成在評論區訴說自己的生活境遇、煩人心事、憂愁與快樂,人們在此彼此交流和慰藉,傳遞尊重、善意和關愛,幫助緩解焦慮釋放壓力,構成了一個友善的良性交往空間[19],甚至有學者將這種空間類比成18世紀啟蒙運動時期法國巴黎的露天咖啡館,人們在此能夠交流思想,乃至激發靈感。[20]亨利·列斐伏爾在關于空間生產的研究中就說到,空間中彌漫著社會關系,它生產社會關系也為社會關系所生產。[21]這樣的網絡交往空間一方面有利于構筑起社會關系的良性循環,化解人際交往中的隔閡、矛盾,使社會生活變得和諧有序;另一方面對于過去網絡空間中所詬病的失控和沖突而言,是一個在網絡傳播、治理方面具有啟發意義和思考借鑒價值的實踐場域。
隨著參與者主體意識的覺醒和參與水平的提升,改變了傳統觀看文化中的權利秩序。學者認為,對于某些共通性事件而言,例如校園、職場、疾病等,大多數人都是親歷者或者見證者,都具有可以敘說的“可得性敘事”,因此個體就擁有了在場書寫和講述的內容和條件[22],這說明圍觀者在對敘述者的經歷產生共情后,能夠以平等的姿態與敘述者進行互動和交流,甚至其敘述的專業程度、精彩程度會超過原敘述者的表述,成為這一觀看場域中新的圍觀對象。學者發現,在疾病日志的互動過程中,有人會補充日記內容之外的普遍知識,還有人會提供認知藥物效果的另類渠道,這些評論留言對原文本構成了一種話語的挑戰,這種挑戰直觀地表現在對觀看秩序的挑戰,也就是關注度的挑戰,進一步會引發一種場域內話語權力的競爭。從初始的儀式性觀看,到由透視結構所規定的審美活動,再到機械復制技術定義的大眾傳播活動,觀看行為始終由觀看者、媒介技術、文化環境三者之間的關系所決定。隨著廣泛意義上作為觀者的公眾以更強勢的姿態介入數字視聽文化生態,觀看的中心對象和觀看路徑便開始發生轉移,表現出無向性、混雜性的特征,打破了從前那種從主文本到次文本、從上到下、從開始到結束的觀看秩序,并伴生出新的權力秩序和文化現象。對于這種現象的考察和剖析是認知和探討當代社會文化的一種重要脈絡。[23]
此外,還有學者重拾擬劇論中的“劇班”概念,認為過去我們過于關注個體的呈現和行為,而忽略了一種多人、集體共同構成的劇班行動[24],實際上在敘述者與圍觀者之間,就存在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共謀關系,圍觀者對原敘述者的回復及由此引發的新一輪圍觀,便共同呈現了一出規模化的劇班演出。學者提醒我們不要忽視這種共謀行為的生成。而無論我們在觀看原敘事文本中花的時間更多,還是在作為次文本的評論里花的時間更多,隱匿在背后的是平臺坐享的關注度/流量之利,因此平臺在前述的這種共謀行為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又應該肩負起怎樣的責任與義務,也是需要我們繼續深入探討的。
(四)私人敘事與公共空間
對于當下私人敘事的考察,無論是從私人敘事文本的轉型和內容的考察,還是從私人敘事的主體、圍觀者、主體間性關系展開,這一切都是在數字公共空間中發生和消散,因此最終要落到對于數字公共空間的影響以及反過來對私人敘事的型構作用。
哈貝馬斯是較早對公共空間進行討論的學者,他認為這是一個集社會辯論與政治批判的場所,人們主要討論那些與公共利益緊密相關的部分,而對于那些看起來不“高大上”的,更日常生活化一些的私密內容則被預設性地排除在這個公共空間之外。從這個角度出發,當下數字公共空間中充滿了大量各種形態的私人敘事文本,這是對傳統的公共空間話語組成成分的極大顛覆,但是這種私人話語又不是純粹私人的,其中夾雜著不少宏觀的社會背景,是對大的社會變動和具體事件下個體的經歷、思想反映,從中可以發現,哈氏的公共空間愿景在數字化、個體化、多元化的當下得到了一部分實現,長期下來,實際上造就了公共空間的私人化和私人敘事的公共性這兩個特征。這種演化趨勢在雷蒙德·威廉斯關于現代人復合的存在樣態中也早有提及,只不過威廉斯所舉的例子是電視這一技術形式,而明顯數字互聯網是比電視更能鏈接私人與公共屬性的后來居上之事物。在威廉斯的論述中,現代人本身便具有兩種互相矛盾的趨勢:一方面是追求獨立于外部社會,渴望有私可藏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要注意社會情勢之變化,保持彈性和流動。而要解決這種矛盾,就要同時滿足兩方面的需求,使兩種方式彌合起來,融合在一種較為和諧的存在樣式中,這種生活形態也逐漸得到資本主義文化的認可,威廉斯將之稱為“流動的私藏”[25],而當時出現的電視技術就是能夠明顯滿足這一矛盾和解和共存的可能。當然技術演進的步伐是不停的,但是“流動的私藏”的隱喻卻有助于我們理解這種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相互交融的態勢,它不是一蹴而就或自上而下的變革,而是在技術演進的賦權下,人類原始矛盾性的相互促成。
隨著私人敘事與公共空間相互交融的進一步加深,直接影響了以報道公共事務為業的新聞話語傳播模式,出現了以視頻日記Vlog+新聞的報道模式新探索。這類新聞Vlog的主要特點體現在:一是一種“我敘事”的人格化表達,傳授關系更加平等化,表達方式更加個性化,通過將報道視角下移,能提高報道的親和力和生動感。二是跟隨敘事者的視角和講述體驗事情發生的經過,極大提升觀看時的“現場效應”,提高觀看過程中的沉浸感和代入感。三是Vlog的拍攝往往不止于精心布置的前臺,還包括后臺的幕后花絮和平常為人們所忽視的小細節,前臺與后臺景觀的組合呈現了更加真實和完整的事件面貌。總的來說,新聞Vlog是致力于傳統主流媒體的內容優勢與數字公共空間中新型傳播方式的結合,通過這種協同效應的發揮,不僅能探索一條積極有效的新聞傳播新路徑,還能提高數字公共空間中私人敘事文本的質量,進一步引導人們有關公共事務的討論和價值判斷,反過來也會影響公眾日常的私人敘事方式。
此外,在邁向人工智能化未來的軌跡上,數字公共空間中也出現了許多智能化編寫的內容,學者將其稱為機器人寫作。簡單來說,這類內容的背后站著的不是一個個真實生動的人本身,而是程序、機器人、代碼。有學者認為,從這個角度出發,以個體化、私人化、真實性為特征的私人敘事可能成為數字公共空間中人性書寫和人性光輝的駐留地,是最后一滴真實的眼淚。盡管這樣的預想未免過于殘酷,卻仍然提醒我們這樣一種私人敘事能力和敘事圖景呈現的可貴性。
最后,對于私人敘事對公共空間以及敘述者個體的影響也要維持一定的冷思考。私人敘事文本中往往攜帶情感濃度更高的話語,一定程度上會導致數字公共空間中的情緒熵值提升,圍觀者如果缺乏一定的社會經驗和獨立思考能力,可能會做出錯誤的理解和判斷。而私人敘事中有關個體私密部分的一定暴露,則可能會引發數字公共空間中對隱私和獵奇挖掘這一不當風氣的加劇,因此要格外注意對隱私講述的方式和程度,同時加強對惡性隱私侵犯行為的懲治。與此同時,一些講述者獲得了一定關注度和流量之后,便開始出現接廣告、接代言的商業變現行為,而如何維持一種初心表達與經濟行為之間的平衡,避免自我敘事被扯入商業狂歡的旋渦中,致使一種自我反思土壤的衰落與消亡,是應該警惕和思考的。
二、數字公共空間中的私人敘事研究思考
(一)研究視角的思考
1.理論視角的思考
考察當前有關數字公共空間中私人敘事的研究成果可以發現,研究成果多是在各自的細分領域方向下進行的,研究的理論視角相對單一,這不利于對數字公共空間中已然呈現出的復雜、多元環節的現象進行完整而準確的揭示。已有研究的多學科分布也表明了該問題本身具備復合性,需要用交叉學科眼光進行看待和闡釋。對于近年來興起的有關私人敘事研究的現代性困境理論、社會支持系統理論和敘事心理學理論的新發展等,都需要融入有關私人敘事生成的追溯中,類似這樣的理論視域擴散才能更加充分地發掘這一現象發生的“必然性”和趨勢,而非限于某種熱度話題發生的旋生旋滅中。
2.研究對象的思考
已有研究更多集中在敘事者和敘事文本中,如敘事文本的特質、敘事的生成動機、私人敘事對于個體的意義構建等,而對于數字公共空間中的另一重要主體即圍觀者的觀照度稍顯不夠,今天一系列的圍觀互動行為和引發的權力秩序的改變,是需要引起重視的。此外,受限于過去私人敘事的規模、范圍、影響力較低,以及傳統公共領域的研究中對于私人敘事話語的貶低,而現在在數字公共空間已然出現明顯的私人敘事與公共空間的交融景象,需要對這種雙方的互構作用進一步辯證看待。
(二)研究方法的思考
當前大部分的數字私人敘事研究是呈散落狀、無聯結、無共通性的狀態,例如有關“社交媒體日記”“網絡樹洞”“視頻日記Vlog”的研究均是以具體的個案為例,探討在具體媒介平臺和討論主題上呈現出的特征和作用。這種缺陷在于:一方面,只能看到某種形態的私人敘事文本的特性,而無法在不同的私人敘事文本之間形成共通的勾連,阻礙了對這一現象的本質和規律的揭發;另一方面,有關研究的散落性容易使人忽略私人敘事所發揮的作用,從而阻礙學人站在更中觀和宏觀的角度考察私人敘事與其他系統之間產生的交互和碰撞,例如與媒介平臺、公共議題生產、公共空間氛圍構建等。
正如上面所提到的,當前大部分研究采用的是案例分析法,且不同案例、不同敘事形態之間很少進行對比和勾連的探究,因此有關該問題的理論性構建受到了極大的限制。綜觀已有的研究成果,發現在不同的敘事形態分析下方會出現相似的結論,這說明在該問題的研究上存在著明顯的共通性,只是亟待有某條“線”出現進行串聯和并述。而對該問題的理論框架構建有利于今后對有關其他私人敘事形態發展、現象的理論范式依循,從中映襯出更為本質與深度性的內容。
因此,面對這一煥發著蓬勃生命力的研究命題,理應予以進一步的注視和反思,對于具有代表性的數字私人敘事文本類型,要將其統合在統一的概念維度下方,由此完成對此前散落個案研究的整合發現和本質揭露。對于此類私人敘事文本背后的生成邏輯,則要超越傳統的個體研究路徑,從多維度立體的視角進行挖掘,最后不能孤立地看待這一現象,而要將其放在與我者、他者、空間三者之間的互構和效應的辯證評判中。
[本文為2022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媒介文化視域下Vlog中的廣西形象研究”(項目編號:2022KY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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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偉軍,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州 510000);黃萍萍,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廣州 510000),廣西財經學院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講師(南寧 530003)。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