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一罐五年前的青蛙標本。
從去年開始,歸伊的顱內神經越來越敏感。白晝頭腦昏沉,到了深夜的時候,所有隱匿著的聲音都開始幽魂般外出游蕩。喝完安神藥,筆挺地躺在蠶絲被里,睡意仍然不知所終,只是頭疼得厲害。丈夫用指甲搔癢與皮屑掉落的聲音,鋼筋老化后發出類似玻璃彈珠的蹦跳聲,發春交媾的貓,轎車碾過柏油路……歸伊甚至期待在夜晚將耳朵割去,到雞鳴過后再縫回頭腦兩側。“我最近總是失眠,睡不穩。”清晨,歸伊揉著太陽穴,從廚房端出煎溏心蛋與全麥面包,剛才榨鮮豆漿的轟鳴不亞于一場小型裝修,仿佛在刮奏腦海里一根緊繃的銹弦。
“等我周末帶你去趟中醫院。”丈夫拿起電話走到陽臺上。
“剛才托人排到了神經內科專家的門診號,星期天十點鐘直接過去就行。”丈夫將豆漿一飲而盡,“下次還可以少放點糖。”安頓好丈夫出門。歸伊將剩下尚存余溫的早餐塞進嘴里,然后洗漱,化妝,換衣服,拎著櫻花粉的托特去機關單位上班。她任職于政府部門一個清閑的崗位,如果不想升職的事,她可以朝九晚五直到退休。她今天需要提前些回家,完成下午四點半的一單委托。
歸伊的副業是寵物標本制作師。主人要做的準備工作,就是在寵物初死亡后即時泡到酒精里,冷藏,以保證身軀完整。就像等待鸚鵡在蛋殼中重生,身體蜷縮,羽毛濕潤。制作鸚鵡標本的第一步,首先要腹部剖一道口子,刀法要輕,從龍骨一直劃到泄殖腔。接著就是全神貫注地用鑷子剝離皮膚,剪斷筋膜肌肉,取出骨骼,用鈍刀刮凈油脂與血。清洗后,填充鋼絲骨架與脫脂棉,插入亞克力假眼珠。防腐,縫合,定形。鸚鵡再度羽翼豐滿,并且在某種意義上永生。做完最后一步,歸伊才直起腰來,她眼球發酸,即便工作室全程開窗通風,福爾馬林的味道仍然像一只枯槁的鬼魅的手,用長指甲戳破口罩,探入歸伊的鼻腔和上呼吸道,揮之不去。
這只玄鳳鸚鵡是橫死的,因被家人投喂發霉的花生中毒,搶救不及時而亡。看得出來,主人生前將它飼養得很好,正常來說,它甚至能在三十五歲壽終正寢。歸伊拍完標本成品,客戶的信息就馬上發過來,是長長的語音條和感謝紅包。女人在屏幕對面痛哭流涕,懷念玄鳳鸚鵡陪同她一塊漂泊他鄉的打拼歲月,然后悔恨自己不該將鸚鵡留在家里,又責罵家里人視其為草芥的態度,最后又反復感謝歸伊的妙手。歸伊打字勸慰她幾句,就退出對話框,等待紅包在二十四小時以后自動退款。
“伊,我想和你談談。”七點半,丈夫又遲下班了。他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椅上,將束縛脖頸的條紋領帶扯下來。歸伊順手接過領帶,并將它掛到立衣架上。鍋里燉煮的土豆牛脊骨湯散發出的肉香味擠滿整個公寓。“怎么了?”歸伊將灶臺的火關小。
“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太支持你做這些標本。”丈夫委婉地說,“每次都血肉模糊的,搞得家里很嚇人。”說這話時,丈夫昂起頭,家里仿佛有無數鸚鵡的幽靈在天花板上尖叫著盤旋。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在工作間里做,我發誓不會讓你看到的。”歸伊到底有些心虛,“而且能幫到他們……”
丈夫打斷她:“而且我們該有個孩子了,這些化學品對胎兒的發育不好。”
“再等等吧。”
“ 都五年了, 你還沒走出你表姐的陰影嗎?”
禁忌的話題突然被翻出來,就像撕開不成熟的痂,歸伊的心立刻涌出了血:“親愛的,你為什么要提這個?”
“這只是小概率事件,算了,我跟你說不通,叫爸媽再和你談吧,我要出門了。”
談話不歡而散,可她又在期待什么呢?說服一個親歷家人死亡后,還舍得讓自己老婆冒生命危險的男人!恕我直言,歸伊的丈夫實在是個道貌岸然的人,在表面上他工作上進,尊敬妻子,孝順岳父岳母,無不良嗜好,唯一的娛樂就是周末與朋友打橋牌與桌球。可實際上,他并不愛妻子,只愛他自己,愛自己的面子,他們的結合實際上是父輩情誼與財產的賡續。而自從歸伊成人后,所有人都更在意她的生育價值,在意她是否能在最如花似玉的年紀嫁給好人家。“你現在是談婚論嫁最好的年齡。”而在這樣如花似玉的年齡,做什么事都是最合適的。歸伊每次推開家門,都要鼓足勇氣,就像拆開一雙劣質木筷,你明明預感到微末的刺即將扎入指腹,你又不得不使用。丈夫為了營造出美滿的家庭氛圍,現在他必須盡力補全兒女的缺口。
“生完小孩,你的人生就圓滿了嘛。”姑姑曾這樣對表姐說。“早就該這樣了。”家里的女性長輩熱情地摩挲著表姐日益隆起的肚子,在寬松的棉布連衣裙下,一個細胞在有條不紊地分裂,在寄生,通過臍帶汲取母體的營養。“要是生個男孩就好了,我喜歡孫子,不過是女兒也沒有關系,總歸要生二胎的嘛。”婆婆戴的珍珠項鏈和乳房一樣松垮地下垂著。眾人深以為然,就一起愉快地大笑起來。
歸伊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表姐,是在一個她身懷六甲的春天。
做班主任的表姐停課在家待產。“你明天去給表姐送箱牛奶,再去陪她說說話,她一個人待著,心里悶得慌。”母親對歸伊說。
去表姐家可以抄近路,小道就在小區西南角的游泳池后,需要從一處被人為破壞的鐵柵欄處翻進去,俗稱“鉆狗洞”。歸伊鉆過狗洞后,發現泳池的救生臺旁匪夷所思地開著一樹深粉色的櫻花。歸伊想了一想,摘下小手指粗的一截樹枝,插進鬢角邊。
表姐正挺著大肚子在瑜伽球上顛簸,醫生說這個動作能擴張骨盆以方便胎兒的降臨。“歸伊來了啊,快坐吧,我去給你洗點小番茄。”見到歸伊進門,她從瑜伽球上慢慢滑下來。歸伊偷偷看到表姐的肚子上長滿了妊娠紋,像一條笨重的黑魚。“表姐,你別動,我來就好了。”
“ 沒事。” 表姐笑著攔住了她,然后轉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盒新鮮的小番茄,“還有一個多月你小侄子才會出來呢。”廚房里的水龍頭嘩啦啦響起來。歸伊只能站在門口,局促不安地看著表姐。
“櫻花開了嗎?”表姐望向她鬢角那團櫻花,有些疑惑。“是啊,在樓下剛摘的。”當指尖擦過櫻花的時候,歸伊感受到了花瓣的柔軟,像撫摸一塊春天細膩的肌膚。
“真漂亮啊,我們出門去看看吧。”自從表姐月份大了上來,她的家里人就不大允許她出門了,說是容易出意外。
“就去十分鐘,他們是不會發現的。”表姐近乎哀求地說。歸伊感到心口又疼又癢,秘密像乳牙般長了出來。她鼻頭發酸,如鯁在喉。“那我們走吧。”歸伊跪在地上,替表姐穿上了運動鞋。
表姐的身體已經孕育著一個新的,脆弱的生命,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就是萬物生長的春天的橫截面。她們花費了很長時間翻山越嶺,然后鉆過長滿鐵銹而枯草叢生的柵欄,才來到了那個暫時廢棄的游泳池旁。關于櫻花樹的場景——歸伊已經全然忘記了,或者這棵盛開的櫻花樹根本就沒存在過。她只記得泳池中許久不更換的水很渾濁,池壁被藻類霸占,顯示出夢核般的蒼綠色。在泳池的一角,有只死相安詳的雌青蛙,它被硫酸銅消毒劑泡白,翻著肚皮漂浮在水面上。旁邊游著一群生機勃勃的蝌蚪,它們是她的孩子。這便是死亡與誕生。
歸伊懼怕所有的兩棲類,卻并沒有因眼前一幕被嚇得四處逃散,巨大的震撼像蟒蛇般鉗制住了她的雙腿。表姐突然轉過頭,眼里流露出癡迷的神色:“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去捉小蝌蚪嗎?像墨水點一樣的小蝌蚪。”“記得,表姐,我們回去吧。”“我們從外婆家拿了一把紅色的水勺,去后面池塘舀了一瓢帶回家養。”“是的,表姐。”“當時我們還拿了農夫山泉的塑料瓶裝它們呢,可惜蝌蚪的四肢剛萌芽的時候,你就開始害怕,然后把它們放生了。”表姐嘆了口氣,眼里出現了孩童般的癡迷,又像是為錯過十年前那個青蛙生長的季節惋惜,“不過,你說我們當時養的小蝌蚪,會長成青蛙還是癩蛤蟆呢。”
“ 我們走吧, 表姐, 姐夫他們要下班了,在家里等我們回去吃飯呢。”歸伊縮了縮脖子,她下意識后退了幾步,表姐卻突然清醒了,她有些愧疚地牽住歸伊的手,“走吧,今天麻煩你了。”歸伊才驚覺表姐的手掌冰涼而潮濕,似乎出了許多汗,像青蛙的腳蹼。
接到表姐離世的噩耗時,歸伊逃了大學的課,匆忙買票回家。在嬰兒呱呱墜地的第十分鐘,表姐突然羊水栓塞,陷入了深度昏迷,在醫護人員來得及搶救前,就已經呼吸衰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只完成使命的飛蛾,撞火而死。
事情終究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在表姐葬禮上,前來吊唁的客人換了一撥又一撥,陶瓷杯里的綠茶也跟著一次又一次地添滿。多數客人只是將帛金塞到姐夫的手中,又或者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勸慰,就匆匆忙忙離開了。死亡,是不祥的。嬰兒在臥室里安睡著,姐夫穿著一件黑色西裝,金絲邊眼鏡將他所有的情緒隱藏起來。她的心被劇烈地刺痛了。這是犯罪!歸伊在心里怒吼,她猝然想起曾經在姑姑家偷聽到的爭執:
“要是真的離婚了,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我能怎么辦?我不想打促排針,你就非要一個小孩不可?”
“哎呀,你是個小學老師,老師嘛,怎么可能不喜歡小孩?”
…………
這是謀殺!連自己也是共犯!可在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人來管這種事情呢?
后來在大學生物選修課的實踐環節,教授要求自制生態瓶。歸伊特地網購了造景玻璃瓶,去了趟鄉下抓蝌蚪,瓶子里有特意從野池塘里撈出來的碎石粒,鋪上帶著淡淡腥氣的潮土,用鑷子種根系短粗的蕨類與蓬松的苔蘚,最后點綴一株嫣紅蔓。在歸伊的悉心照料下,蝌蚪順利地長出后腿、前腿,尾巴萎縮,然后生出瓜皮般的花紋,并存活到夏天結課。青蛙做寵物很好,偶爾鼓腹兩聲。大多數時候就像植物般靜靜待在厚玻璃瓶里。等到青蛙自然死亡后,歸伊自學了生物標本的制作。她的第一只寵物——中華大樹蛙,就跟隨著她,從一張書桌搬遷另一張書桌,形影不離。從此,歸伊也愛上了制作標本,仿佛這樣就能讓愛再度復活。
歸伊突然想到一個成語:懷璧其罪。歸伊感到自己的愛情逐漸腐爛,就像一鍋餿掉的牛脊骨蘿卜湯,氤氳著古怪的酸氣。她可悲地發現,自己連指責的勇氣都沒有了。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再也無法清晰地將他從往后的人生規劃里剝離出來。時間過長,他們已經血肉交融,歸伊已經習慣了從前憎惡的牛肉的味道。或者婚姻本來就是經不起深究的,就像黑心商販的攤位,上面擺一層光鮮亮麗的果,藏在下面的卻盡數腐爛。歸伊恨恨地想,要是剝離一段婚姻像剝離禽鳥骨骼一樣簡單就好了。然而除了她,身邊所有人都熱情地愛著他。
當棉長裙終于在滾筒洗衣機里結束顛沛流離后,丈夫回來了,仿佛昨夜的鬧劇未曾發生。“我星期日有一個早會,恐怕不能陪你去醫院了。”他摟住歸伊的腰肢,“你一個人行不行?”
“沒事,工作比較重要。”歸伊別過臉,“我叫輛出租車去。”
星期日從中醫院出來后,歸伊徹底陷入茫然的旋渦,仿佛一只命運的手將她拉入既定軌道。醫生診斷出她的身孕,起初她并不相信,然而去藥店買試紙測了兩次后,她又不得不接受現實。怎么會?是哪一次不小心沒做好措施呢?她一定會投訴廠家的。她摸了摸肚子,感到輕微隆起,準確地說一個胚胎并不足以撐大她的小腹。這大概是保護子宮的贅肉。然而強烈的恐慌還是涌上心頭。
微信電話鈴不合時宜地響起,回過神,歸伊按下了接聽鍵。丈夫責怪的話語傳了過來:“家里剛才來了客人,就是邵局長和他們的小孩……”
“哎呀,那為什么不提前說呢,冰箱里都沒有準備多余的菜。”歸伊停在了有一段單面鏡的櫥窗前,鏡子里她的身材被可疑地拉寬了。腦海里那根淡淡的紅線如臍帶繞頸,令她有些窒息。
“沒什么,就是來坐坐。對了,那小孩子把你書桌上的青蛙罐子打碎了,該死,家里一股甲醛味,怎么收拾?”
“什么?”歸伊驚呼。
“摔碎了就是摔碎了,現在能怎樣?”電話那頭丈夫的語氣反倒不耐煩起來,并且大力摔門而出。她已經能想象到他皺眉的樣子了。
她回到家里,殘局果然還沒有被收拾。她已經無暇顧及那個略有潔癖的丈夫,青蛙暴露在空氣中,開始迅速萎縮,并且彌漫著腐爛的腥臭,掃把觸碰到那只五歲老青蛙濕滑的肉體時,它突然聒噪地大叫起來,像點著了一連串浸水的鞭炮。冷靜后,歸伊意識到它已經徹底變成尸體了。從前的記憶羞憤地褶皺起來。歸伊掩面痛哭起來,她需要哭。她的心徹底被劃出一道口子,安葬好青蛙后,她飛快訂購了一張最近起飛的機票,毅然決然地拖拽著行李,離開了家。
機票與現金都準備好了,還差一個住房問題。要住宿,有廉價的青旅,在狹窄荒僻的深巷里,只歇歇腳,睡的是大通鋪與鐵板床,不分男女老幼皆和衣而睡,最便宜的只要十五塊一晚。自然也有摩登的連鎖星級酒店與設計師公寓,草木輝煌。扣緊飛機安全帶后,閉眼睛盲選,將訂酒店的軟件隨機劃到一頁,就點了付款。是家靠近雨林的民宿,記下詳細地址后,歸伊關閉了手機,并且保證再也不會重新打開它。飛機一路攀升,朝著西南行駛。歸伊嘴里嚼著薄荷口香糖,有種前所未有的,游到岸邊的輕松感。直到飛機平穩運行,歸伊才將頭倚靠在小窗前,加厚玻璃外的雨漬無人清理,視線逐漸模糊,那些遮天蔽日、層巖疊嶂的樹木全都變成了綠色的土坷垃,再遠點,樹木就變成了苔蘚了。云層像冰山,人類就是海洋生物,其實在陸地,眾生平等。
隨后打了輛摩的,談好價錢,司機的摩托車噴著尾氣,繞過大街小巷,柴油燃燒味與兩側綠化帶里的海棗樹的清香讓歸伊感到新奇。路越來越偏僻,穿過電線堆積的市區,直到拐進一個民風淳樸的村寨里。到一個粉刷成綠色的小屋前下了車,她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大腿發麻。活動筋骨,拖過輕便的行李箱,歸伊走上坎坷的水泥路,并且盡量不踩到地上積蓄的雨水:隔著一段距離,兩頭黃牛搖頭晃腦地踱入牛圈,一個婦人用掃帚驅趕大腿與脊背上的蚊蟲。牛蹄在爛泥地留下印痕。墻上突兀地架著竹梯,順著梯子抬頭,屋頂上齊整的青瓦間混著幾塊修繕過的紅磚,一蓬繁茂的狗尾巴草也沒人拔除。屋頂上的女子長得很淡,像一片山霧。
“來客人了,莎。”婦人,大概是女子阿媽,朝屋頂上的莎喊,頭戴的銀飾似鳥群一般窸窸窣窣叫起來。
“好嘛。”這個叫莎的女子從第三節梯子上往下跳,身影這才清晰起來:“哎呀,給你打了十幾個電話,你都不接。”
“抱歉,我手機沒有電了。”歸伊編造了一個謊言。
“就是你的上一個租客剛從尼泊爾朝圣回來,后半夜才住進來,就想和你商量一下,等她睡醒再退房,我給你補差價。”
“沒事的,我等著吧。”
莎幫歸伊把行李拎進室內,端上一杯今年新炒制的紅茶。民宿內部設計很有情調,傳統的木質結構,休息區擺放著幾本書,幾盆多肉植物養得很好。角落里,一些酸角擺在籮筐里,像彎曲的生姜。“要喝點嗎?”莎從前臺拿出了一瓶琥珀色的酒,“喝喝看嘛,自己釀的酸角酒,能解暑的。”歸伊下意識地望向小腹,猶豫地搖頭。
“哦。”莎了然地點點頭,就直接抓了兩把酸角給她。想推辭,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你吃午飯了沒?”莎拿出用芭蕉包著的半只香茅草烤雞,已經冷了,“中午做多了,你可以先墊肚子。”兩盞茶的工夫,那房客出來了,是個面色黝黑的女人。她穿著邊緣鉤線的裙,肩上背負著一只大得夸張的旅行雙肩包。女人朝著莎熟絡地點頭示意,就將鑰匙拍在桌子上,走了。“以后遇到這樣的驢友,你可以跟她們做生意,我昨天就從她那里花二十五塊淘到了條項鏈。”莎伸長脖子示意,那是條異域風情的銅項鏈,上面裝飾著青金石與蝴蝶標本,“本來要價三十五,我砍了半天,對方也松口了。她馬上要去柬埔寨旅游,著急用錢呢。”
“他們平時不上班嗎?”
“他們就做些倒買倒賣的生意,然后用賺來的錢窮游,怎么說呢,他們的精神很容易餓。”
關緊百葉窗,歸伊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頭痛欲裂地午睡中,她只身前往圣彼得堡的人類學民族學博物館,博物館的管理員先生是一只年邁的魚,他視線渙散,蒼老的魚目像兩顆鴨蛋垂在眼眶上。在最后一個展廳里她居然看到了逝去的表姐,表姐已經完全變成一只青蛙了,被泡在標本罐里供人瞻仰。她的肚皮膨脹成熟,血管逐漸清晰透明,就像即將射出黏液種子的噴瓜。表姐是考古學家從良渚遺址挖掘出來的生育女神陶像,供人瞻仰,她四肢殘缺,傷口處鮮血淋漓。她是一朵霉變的白木耳,是眼底的瘀青,是切葉蟻啃食的樹葉,袒胸露乳,她的驚恐、慈祥、欣慰,饜足發脹,表姐伸出腳蹼和她打招呼。
“表姐,你快逃出來啊。”歸伊焦急地招手。
“不,歸伊,我已經打算留在這里了。”表姐最后沖著她笑了一下,就艱難背過身去。歸伊跨越警戒線,想要強行把裝有表姐的標本罐奪走。剎那間警報聲大作。瓶口的封蠟逐漸脫落,變成破碎的鏡子,捏得她手掌劇痛。博物館迅速塌陷,騷亂惹得管理員魚勃然大怒,他以一百二十邁的時速竄過來,巨大而腥臭的魚尾扇到了歸伊的臉頰。
歸伊是被牙疼吵醒的,多日緊繃的腦神經痛終于殃及牙齒,她感到臉頰內部有一千只火螞蟻在撕咬。看看時鐘,已經快五點了,醫院門診該準備下班了,何況這樣的小縣城大概也沒有醫院。歸伊捂著臉出了房門,打算詢問衛生所的位置。莎正擦拭燈罩,她說:“衛生所有,里面只有赤腳醫生,是對父子。五年前老醫生被電纜電焦了雙手,再不能把脈了,只能叼著筆給人寫藥方。再到后來,他就干脆將衣缽傳給兒子。兒子雖然考到了執照,但醫術遠遠不如老子,漸漸地人們就到縣城里去看病,偶爾打個疫苗看個小傷小病才去衛生所。你是哪里不舒服?”
“也不是大事,就是牙疼,附近有沒有布洛芬賣?”歸伊說。
“什么?用不著吃藥。”莎將她按在椅子上,就去后院的母雞窩現掏出來一枚青雞蛋,要最新鮮的,殼上沾著稻草,轉頭又將兩根小蔥插入雞蛋里。敷到臉頰上時,還溫熱著呢。“ 坐著就行。” 莎滾動著生雞蛋, 蔥在歸伊臉上輕掃,像兩根和尚鸚鵡的尾羽,搓得她鼻頭發癢。余光里瞥見莎拿出一塊半掌寬的,寫著本民族象形文字的木板,嘴里念念有詞,就像一粒一粒糯米往外蹦,又像一只鸚鵡在學舌。“好了,你再感覺一下疼不疼?”睜眼時,方才的兩段水靈靈的蔥已經蔫巴了。歸伊訝異不已:“這是?”
“喏,你看。”莎將雞蛋剖開,里面兩條細長的蟲在蠕動著。
“快走吧,晚會該開始了。”莎敦促歸伊。
“什么晚會?”
“就是我們這里的非遺旅游項目啊,到晚上,大家一起手牽著手跳民族舞,還有打鐵花秀,很熱鬧的。”
“我就不去了,我不喜歡湊熱鬧。”歸伊抱歉地笑。
“太可惜了。”莎惋惜地說,“那你要去雨林轉一圈嗎?平時我們做雨林徒步向導,都是要收費的,三百一個人,今天我免費陪你,我們去千年大榕樹下曬曬月亮,自從我們合作社開發了徒步路線后,那棵大榕樹現在都快成網紅景點了,也就晚上沒人。”
“曬月亮?”
“人要曬太陽,也就要曬月亮,月亮是太陰之精、諸水之母,月亮會保佑女子的。你等著,我再給你煮碗紅糖胡椒雞蛋湯。”胡椒是青胡椒,像皺縮的豌豆,口感溫暖;蛋是被打成金黃色的結實的蛋花,燈籠般漂浮在瓷碗里。“吃了對孕婦好,希望你的寶寶順遂安康。”莎將碗推到歸伊面前,笑瞇瞇地說。
莎的娘在最后一次下地干活前,就吃了一碗胡椒雞蛋湯,結果還沒走到地里就發動了,莎就在路邊順著狹窄的產道降臨到莎草上。“所以我的名字叫莎。”
“我們漢族從前把嬰兒降生叫落草,我們那邊老一輩的習俗是為了避免沖撞床神,才把孩子生到稻草上。”歸伊說。
“那我們是一樣的。”莎突然快樂起來,她熱情地牽住了歸伊的手。
“你的寶寶多大了?”莎有些好奇地探究著她的小腹。
“大概兩個月了吧。”歸伊只能粗略地推算日期。
“真羨慕,我是很難懷孕的。”在十歲的一個暑熱難當的午后,大人們都外出干活了。莎在家里百無聊賴,就站在神龕前看家里供奉的觀世音菩薩像。早晨點的三根線香都燃盡了,留著一只雕花的爐。莎突發奇想,將陶瓷的觀音像抱了下來,她比想象中輕,就像一整只佛手柑。莎抱著靜謐的觀音像,躺到竹涼席上午睡,陶瓷冰冰涼涼,像從地底涌出的溪水。睡醒后莎感到肚子傳來隱晦的痛感,以為是得罪了觀音,匆忙將觀音像請回神龕,磕了三個頭。當晚她發現內褲上沾滿了血,確信是觸怒神明,嚎啕大哭起來。莎的娘聽到哭聲,闖進來,才發現莎是來了月經,已經變成小大人了。
“我們這里也叫洗身子。”莎繼續解釋,“但是媽媽說,只要虔誠,神明是不會和肉體凡胎的普通人計較的。”
“去年我去縣醫院體檢的時候,查出了多囊卵巢綜合征。很難有小孩。我想,真正的神都有顆慈悲心,沒那么小心眼。可能我天生子女緣淺薄吧,其實我父親緣也淺。”
莎的爹是從城里來的漢族老師,長得高高瘦瘦像一棵木瓜樹。一次鼓瑟吹笙的歌集上,他跟莎的娘相愛了。這個漢族男人不太勤快,所以他照看的小粒咖啡樹也懶,懶得長葉,也懶得開花,就連果子都是病懨懨的淺黃色,稀稀拉拉掛在樹枝上。莎祖母家的咖啡豆畝產量連著兩年都是村寨里的墊底。但這有什么所謂呢?他畢竟是個教書先生,寨里小學一到六年級的漢語與數學課都是他帶的。村子里有紅白喜事,也都愛邀請他代筆禮簿,那手張弛有度的小楷,簡直就是書法作品。
莎出生的第一年檢查出雙耳病理性失聰,需要終身佩戴人工耳蝸,費用二十萬。趁著一家人手忙腳亂,莎的爹就連夜卷款逃跑了,并偷走了傳家的翡翠觀音牌。那塊觀音牌是一份救命的謝禮,莎的祖父曾救回一個中蛇毒的緬甸商人。對于丈夫逃跑這件事,莎的娘倒是不甚在意,畢竟本族一向以女子當家,男人也不頂事,人總要向前看的嘛。她親手鏟除了兩人合種的冬青樹,并用新的土壤填平樹坑。湊夠了錢,就帶女兒去省會城市安裝人工耳蝸了。而莎自己對爹也說不上恨,只是感覺這個人稱名詞很遙遠,就像北京、自助餐和游樂場一樣遙遠。
流言蜚語卻像梧桐絮似的無孔不入,鉆到村寨的每一個角落,鉆到人們的鼻腔、耳孔,最后又從嘴里嘔出來。長大后的莎,耳朵里也鉆進了那些帶著同情意味的感慨,強烈的自尊叫她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她最愛的就是鉆進雨林的懷抱,摘掉助聽器,一個人跑到黃昏的林子里野。就穿一雙解放鞋,背著手爬到樹上,巖羊似的,穩穩當當坐在樹枝上。除了望天樹,別的什么樹她都能登頂呢。
登頂就是為了看風景。莎面朝湍急的河流,口齒不清的瀑布驟然喧嘩起來,耳道長滿了柔順的青苔,很舒服。何況其實了解很多東西是不需要聽力的嘛。就比如觀測天氣。老天為什么打雷?就是因為雨林里有一只悲憫的鱷魚鼓腹而歌,尾粗壯如榕樹,鱗片奓起。車輪巨轍滾過,雷會喚醒內心深層的顫栗,當你的心臟擂鼓般跳般有力跳動,你就知道,雷要來了。還有雨,即將淋雨的人首先要聞到泥腥味,科學解釋土壤中有機物質膨脹分解。雨是落到樹葉上,然后就落到耳道里,再然后你才覺得胳膊有幾滴發涼,頃刻間就是瓢潑大雨。雨季的雨林就是肆意妄為的。竹筍生長的聲音讓人耳膜刺痛,鳥鳴和竹笛聲類似……
莎最喜歡聽的還是月亮升上來的聲音。有時候飲酒飲得正酣,月亮就瓜熟蒂落,“撲通”墜到河面,匍匐在旅人蕉般寬闊的月船上,就可以游遍五湖四海。說走就走,坐在后座上,歸伊虛環著莎的腰,摩托車沿著磕絆的水泥公路蜿蜒盤旋,莎的頭發從頭盔里逃逸,就像隨波逐流的楊花,身上也散發著汗水的咸。一個急剎,歸伊因為慣性往前沖,下意識就抱緊了莎。莎的腰肢原來很實,就像一缸煮熟的糯米飯,熱氣騰騰。遠處,夕陽就像一只剝皮的橙子,沿著綠化帶里的棕櫚樹滾動,汁水四溢,慢慢被雨林吞進胃里。路程遠,莎打開收音機開關,豎起一根三截的銀色天線接收信號。山區里電線雜亂無章,信號卻總是斷斷續續的,莎將天線扯到最長,嗞嗞的播音女聲終于從密密麻麻的發聲孔里流了出來:
中國嫦娥六號任務首次完成人類從月球背面采樣的壯舉, 帶回1935.3 克珍貴樣品。這次采樣任務的著陸點位于月球背面南極- 艾特肯(South Pole-Aitken,SPA)盆地。采樣點位于SPA 盆地內部阿波羅撞擊坑邊緣。該區域月殼極薄,有望揭露月球背面早期撞擊盆地的原始物質。巖屑碎片具有較低密度,表明其結構較為松散,孔隙率較高。顆粒分析顯示,月壤的粒徑呈現雙峰式分布,暗示樣品可能經歷了不同物源的混合作用。樣品主要由玄武巖、角礫巖、粘結巖、淺色巖石和玻璃質物質組成。其中,玄武巖碎片占總量的30%~40%,其礦物以輝石、斜長石和鈦鐵礦為主,橄欖石含量極低。角礫巖和黏結巖由玄武巖碎屑、玻璃珠、玻璃碎片以及少量的斜長巖和蘇長巖等淺色巖石碎屑物質構成……科學家推算,月球內部的地質活動已經在二十億年前徹底停止,換而言之,月球已經死了。
聽得入神, 前方就是一只紅燈, 歸伊“欸”了聲,莎猛地攥住剎車閘,羊羔舌頭般的夏季風停止舔舐她們的手臂了,輪胎在水泥地上蹭出尖叫:“月球死了,那我們該咋辦?”
“準確地說,月球是停止了地殼運動,但它照樣圍著地球自轉,對我們沒有影響的。”歸伊說,“有的報道還說美國登月計劃就是陰謀。阿姆斯特朗你知道吧,他出艙門的照片是在好萊塢攝影棚里拍攝的。”
“唉。”
天還是亮的,但西方月出,是輪標準的上弦月。
雨林的屋脊不是珠穆朗瑪峰,而是望天樹。世界是由四棵能沖破穹頂的望天樹支撐起來的,剛正不阿,而枝繁葉茂。就像巨龜站立的四條腿,抵住天地。雨林本身就是一只棲息在水里的龜,它咳嗽的時候,大地撼動,高山崛起,峽谷塌陷;再咳嗽一聲,肺部就長出郁郁蔥蔥的樹木,鳴禽走獸全跑來安家了。龜睡著后,眾生才得以沉穩地在雨林里繁衍生息,就像躺進孕育萬物的子宮里。
昨夜山洪這條來勢洶洶的巨蟒剛退回瀾滄江,雨林里參差交錯的刺通草、棕櫚與芭蕉葉碩大的手掌仍捧著水。洪水稀釋了紅土壤,混雜著新鮮的魚腥味。一棵百年樹齡的木瓜樹在這場天災里轟然倒塌,橫在湍急的河流口,變成又一座新的橋。換上同樣的解放鞋,歸伊跟隨著莎進了雨林,需要蹚過有些渾濁的河水,踏入河流,腳下的涼意刺激她打了個哆嗦。西南的天暗得遲,傍晚七點鐘,黃昏的太陽還是精神抖擻的,在樹木間穿梭著,金綠淺綠濃綠墨綠遮住眼睛。莎說,這里的兩千八百五十棵漆樹全是我們家的。每棵樹都有一片整齊的傷疤,樹下都拴著一只木碗,乳白的汁液接到碗里,隔日就氧化發黑了,成了一只只烤煳的芝麻燒餅。它們最后進了大工廠,甚至能跨越六個時區出現在凡爾賽宮殿的家具上。我們隔兩天割一次漆,平時也讓樹休息休息,干活不休息遲早要出毛病。歸伊想伸手觸碰那剛愈合的樹的傷口,卻被莎一把拍掉:別碰,有毒。要是被漆樹葉蜇了,輕則過敏,重則要進醫院。退后兩步,漆樹林像被淋濕羽毛的大鳥,溫順而靜默地站在雨林里。
莎說,山里的路還泥濘得很,你千萬不要踩樹根嗷,要站不穩的。歸伊說,好。莎又隨手順過一條長長的樹藤,給歸伊介紹,你不要看它又青又粗壯,到底還歲數小,沒有載人的經驗。這根藤像一匹綠色的野馬,性子烈得很,所以你抱上去,它不是斷成兩截,就是讓你徹底滑下懸崖。前年就有個不知情的游客,看它韌,就將渾身的力氣都壓在樹藤上,結果直接跌落到谷底,好在有幾棵大樹緩沖,只摔斷了幾根骨頭。
當時我正在一棵雞血藤下撿白雞,雞可以做刺身生吃你知道吧,醬油和芥末都不用蘸,鮮美無比。城里來的收購商開出一百五一斤的價格,村民們就日夜不分地進林撿菌子。
人掉落下來, 就像砸下一袋沉悶的水泥,就像掉進陷阱里的野獸,痛苦地呻吟起來,我們圍上去,人已經站不起來了,怎么辦呢?我趕忙爬出山叫來救護車。現在社家還存著紅色的錦旗呢。所以,還是老藤可靠,你可以踩,可以踏,可以蕩,可以蹦跳,可以攀爬。不過樹藤本身也不是給人類通行的,我們人類有踏實的腳,有橡膠制作的輕便的鞋,就能正大光明地在道路上。
說起樹藤,莎又想起一段神異的經歷。
夏天鳥類總是雨林里醒得最早的,鶯,燕,雙角犀鳥,紅耳鵯,啄花鳥……幾萬張嘴,幾千聲部,幾百重奏,亂中有序,全都聚集到一起將太陽從巢穴里叼起來。等到真正日頭正盛的時候,鳥鳴又會露水般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鳥鳴大噪的某個清晨,莎進山采菌,看到一個瘦削得近乎營養不良的背影蹲在樹枝上,套著不合身的黑色毛衫,張望遠方。這家的家長也太大意了,莎嘆了口氣,剛想提醒,卻看見那孩子滑了一跤,莎跟著心驚肉跳起來,害怕地閉眼,遲遲沒有聽到如沙袋墜地的悶響,瞇起一只眼睛,卻看到他穩穩當當地將自己懸掛在樹上,四肢纖長如蜘蛛。原來他要伸手去夠樹梢的野芒果!這個季節的芒果還沒成熟,只有拇指大,又澀又硬。再定睛一看,哪里有小孩?那黑色毛孩還拖根著纖細的蜷曲的尾巴,那分明是一只猴!是一只黃頰長臂猿!它突然站立起來,走鋼絲般邁向樹枝尾端,用力拽下一串野芒果,樹枝疼得亂顫。
“原來猴子也會走路。”
“會走,不但會走,還會打架,有些聰明的猴還會學人使用武器呢。我們寨子里曾經有個人誤闖入猴子的領地,結果被猴群起攻之,追趕了他一路,它們就穿梭在樹上,拿著鋒利的石塊砸到他頭破血流。”
歸伊感到毛骨悚然了,記得自然書上說,學會直立行走是人類進化的第一步,可小猴到底是怎么學會挺直腰桿走路的?不過學會直立行走甚至學會使用工具都不能代表走向食物鏈的巔峰,腦容量更大的尼安德特人就在舊石器時代與智人的械斗與廝殺中落敗,徹底滅絕。生命與智慧是很玄妙的東西。
再說回那只確認身份的猴,它手里捧著一兜酸得牙軟的野芒果,急切地想飛回母親與族群身邊,所以雨林為它臨時搭建了一條回家的路,小猴在分岔著與延伸著的樹藤間跳躍,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我們有一個詞是猴急,形容做事情抓耳撓腮,這個詞語是滯重煩躁的。但黃頰長臂猿的急是翠綠的,是輕飄飄的,就像小伙用嘴唇吹奏一片隨手摘下的茶葉。
從怪談到城市生活。可以聊的話題越來越少,就像將鍋傾斜過去,倒盡最后一滴牛脊骨湯。除了遇見了幾只蜻蜓和一條盤踞在樹上竹葉青,路上再也沒有撞見新的動物。“奇怪,今天雨林靜悄悄的。”暮色四合,莎開始哼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愛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喜歡鄧麗君?”
“我喜歡她,也喜歡月亮。”
“下個月上海有鄧麗君紀念演唱會。到時候你想來的話我可以幫你弄到門票。”
“翻唱的沒意思,我回去聽光碟就行。”
雖然選了條比較平坦的山路,但久坐辦公室的歸伊體力逐漸透支,感到小腿脹痛。她喊莎歇息一下,莎從五米外走回來,用塑料袋墊在一塊滑溜的巨石上,叫歸伊坐下。歸伊捶了捶小腿肚,注意到旁邊擺放著捕鳥陷阱似的竹籠,被掩埋在枯枝敗葉下,里頭還罩著一個新鮮的蘋果。剛想一探究竟,就被莎呵止了:“別碰,在這裝竹籠的人,心眼都壞得很。你要是碰倒它,就中邪蠱了,蠱主人身上的霉運就會轉移到你身上。”歸伊趕忙縮回手,她想起現實中的丈夫、工作,想起未出世的孩子與破碎的青蛙標本。她不能夠更倒霉了。“你吃不吃野生無花果?”半晌,莎不知從哪里的地藤上摘下一串果實,表皮是深紫色的,大概只有小拇指大,放到河流里粗略淘洗一番,捧過來。莎用指甲掰開,里面是酸甜的果籽,黃澄澄的。像嗑瓜子,一粒接著一粒。“好吃,這兒有賣嗎?”歸伊問她,莎笑笑:“這是野生的,吃掉就沒有了。”說罷,又鸚鵡般用喙啄食果肉。
休息飽了,她們又繼續往雨林深處走去。天已經完全暗了,是樹木染成的墨綠色。歸伊突然想起莎的摩托車,要是把摩托車開進雨林里,再把兩只目光如炬的車燈睜開,大概很快就能抵達大榕樹了吧。可能普通摩托的馬力不足,山地摩托大概可以。但是發動機瘋狂的轟鳴會嚇跑猴子,蛇,野豬,昆蟲與禽鳥。一路溯溪而行,歸伊的腳掌已經被泡得發白,隨便來一顆石子大概就可以將她的腳割破。
“大榕樹就在前頭了。”莎說,聲音像清脆的鳥鳴。
跌跌撞撞走了一里路,歸伊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千年古樹。被溪流蕩滌過的月亮終于升到榕樹頂端,在充沛到能夠滴水的月光里,莎長翅膀般輕盈地攀到絞殺榕上了,樹葉茂密,她仿佛坐到了綠龜的脊背上。她向歸伊伸出手:“你上來吧,我拉著你爬上來。”已經累得直不起腰,莎和歸伊站在原地,仰頭:“我還是站在這里吧,我恐高。”莎也就不勸了,展開雙臂曬月亮。晚會大概是進入高潮了,歸伊隱約聽到遙遠的鞭炮聲響起,被雨林過濾后就模糊成了畢剝的篝火,暖得讓人眼皮打架,想要睡覺。
“我們能在月球種樹不?”莎沒頭沒尾地問。
“大概不行,它的土壤已經沒有用了。”
“怎么會有沒有的土呢?再貧瘠的土地都能長出草。”
“以后我們照樣可以去月球種樹,繁衍一片新的雨林!”這句是肯定句,聲調逐漸拔高,歸伊看著樹梢上的莎,揉了揉眼睛。月亮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迫不及待地盈滿,就像越長越快的指甲,根部是健康的肉白;是孵化著蟾蜍的清澈卵黃;是歐洲中世紀引發麻風病的罪魁禍首;是堵塞的一只鼻孔與孕婦的肚皮;是雌孔雀睜開流淚的眼睛,生命與時間在流……上弦月變成了滿月,此時此刻所有活物都面朝月光,虔誠祈禱。樹枝突然窸窸窣窣地響了,并散發出月華般柔和的冷光。莎的長裙逐漸消融,只剩下赤裸裸的胴體,然后潔白的肌膚逐漸生出了樹蔭般的羽毛,在風里沙沙作響。歸伊最后一次與她對視,莎的眸子亮晶晶的。她分明是一只鸚鵡!
“我們飛到月亮上去吧!”
責任編輯 王雅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