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寄宿荒屋。
泥巴墻,木椽子,再常見不過的土房子。要是完好,冬暖夏涼,遠勝磚房、水泥房冰冰涼。可惜白墻皮掉得斑駁,頂也斑駁。一棵枯樹,壽終正寢,正正壓在房頂,瓦片落的落,塌的塌,余下的縱荒草長長飄搖,俾得自適,倒是成得一片豐茂。
但再斑駁,也是個頂。星星胖,云南山中尤甚,大顆大顆,像雹子。生怕稀薄的夜幕承不住,噼噼啪啪砸下來,敲破腦袋,睡夢中死狀凄涼。不是杞人憂天,說有外地驢友于此徒步,只備一睡袋,半夜醒來,滿天壯碩繁星直沖雙眼,光線沖撞,激得人頭暈目眩,宛如在波濤翻滾的大海上暈了的加勒比海盜船。起身,搖搖晃晃,兩步滾落山崖。藍天搜救隊搜尋數日,尋回破碎尸首。
荒屋屋角,老呂撐起戶外帳篷,迪卡儂入門款,物美價廉,兩人雙層。土墻擋住風,不用地釘,交叉穿主軸,雙臂繃緊,力量仍不夠。再試數次,無果。五分鐘的進程延長至二十分鐘,額頭冒火,汗珠滴滴滑下。我把老呂拽開,兩下裝好帳桿。老呂臉也冒火,紅撲撲,假裝說笑:“之前不是這種,看來小地方的醫生還是整不成,怕是把我身上的哪條筋也切壞了。”兩年前,老呂參團進山徒步,還是剛入坑的新手,看是夏天,一件T 恤衫套上防曬衣就走。攀爬得熱了,敞開衣衫,一只不知名毒蟲被艷麗色彩引誘,飛進胸口。先是癢,然后微微疼,同行團里多男性,也不便脫衣查看。太陽一落,蟲毒開始發作,雙乳疼痛難以名狀,如切如割,如鑿如磨,想喊救命,嗓子也如被刀割斷,一聲不能響。再醒來,數日已過,痛覺神經突觸被現代醫學安撫,和胸前一樣安靜平坦。四周后,朋友送來鮮花一束、車厘子一箱,外加配硅膠義乳文胸一副。手把手教她如何將那塊硅膠置于文胸內棉質小布袋:“什么樣的都有,三角形、螺旋形、水滴形,現在這些就跟在菜市場買菜一樣。”尷尬的同情像滯銷的蔬菜,越噴水想顯得鮮嫩,越透出可悲來。老呂把文胸扔進垃圾桶,笑說:“沒了好,這下可以獨行去西藏,不至于被劫財劫色藏尸床底。”
鋪好睡墊,我伸手一探:“請進。”
帳篷不大,寬處一米三,各自側身,避免肢體相碰,中間也留出一道寬敞銀河。老呂問天氣,其實主要是問雨。山中無信號,腦海中盡力回憶出門前的準備流程,我告訴老呂,大概晚上下,但是不兇。這座山的土厚,挺得住,不會滑坡,安心睡吧。
其實沒人能睡著。雨水中永遠有其他的來客。
悶熱,帳篷通風口小。十一點剛過,雨如期赴約。山谷里,雨總是晚上來。太陽還沒走徹底,濕淋淋的冷就滑下山谷。水珠大顆大顆地凝起來,薄薄的空氣托不住,夜色拿手一碰就掉下來。
跟著落下來的不止水汽。山里失蹤的人,半截的蛇,被石場炸藥嚇碎了心臟的鳥,發情期的貓狗,面包車拉著把它們丟在土路中途……精魂輕飄飄,云上踩吊橋,雨水一沾,腳下打滑,紛紛墜地,帳篷上澆揉。嗚呼扯呼,帳篷如大肚藝人表演氣功,一呼一吸,脹起又縮緊。風聲、雨聲、不知名嗚咽聲鼓吹涌動,儼如鬧市,人語嚌嘈。有敲擊聲,輕輕咚咚響,不疾不徐,間雜有清濯花草香,如夏天傍晚,故人路過家門,還攜一掛緬桂。花香的那頭,是另一場雨,不大,輕薄如霧。落在陽臺地磚上,細細一層。屋內傳來牛奶香氣,不銹鋼奶鍋將將過半。牛奶新鮮,是玻璃瓶子裝的,每日放在門前奶箱里。樓下傳來玩伴呼喊:“趕點下來啊!”三步兩步下樓,院里一棵年邁緬桂樹,枝葉扶疏,雨水一打,香氣濃濃地出來。手里剛好一根趁手竹棍,玩伴大聲招呼:“快打啊!”手里緊緊捏一團線,迫不及待。是的,拿白線串一串,五毛一朵,一塊三朵。車窗搖下來,兜售緬桂的老奶奶就把花遞到眼前。一雙枯手,把花都要磨破。“買兩串吧,”愛人坐副駕,略帶感傷地說,“掛車里也好,聞著能睡會兒,就走到這里吧。”“快打啊!”玩伴大聲招呼。我想拉開帳篷,去打緬桂。眼前一道強光炫目,老呂拿戶外強光電筒,把我晃醒。
“拉開帳篷,它們就都進來了。”老呂把電筒關閉,重新躺回睡袋。
我扭開一瓶新酒,羅曼湖100 毫升裝,小巧、結實,正好裝進背包側兜。威士忌辛辣的麥芽焦糖氣息,把纏繞的幻想一一割破。熱牛奶、玩伴、疲憊不堪的伴侶,無論喜悅還是傷感,都并非我之所有。倒是在兒時一篇考場作文里,編造過一棵緬桂樹,日日年年,陪著我趕作業,白日做夢睡大覺。
老呂問:“沒事吧?努力睡著就好了。”
我點點頭:“我只是掉在我自己的故事里了 。”
次日,云銷雨霽,空氣潮濕又安靜,與昨夜已不同。清點荒屋四圍。唯一窩螞蟻浮尸水坑,另有一生于葉巢,無處可躲的松鼠幼崽,淹死在本是安樂庇護所的葉子巢穴中。
老呂把帳篷收納至登山包底部,將收緊帶繃緊,說:“雨確實不兇,也就帶走幾個命短的。”語氣輕松。我照例架起小酒精爐,準備燒點熱水。折疊式燒水壺卻得了軟骨病,怎么也立不住。想起昨夜,精神軟弱,仍留下些碎屑,驚悸不安。“還是兇的。”我說。
雨后山路黏濕淤滯,如同油畫布面上,顏料厚涂,十天半個月也干不了,一蹭一塊黏膩。但山野清新,又多草木,時聞枝葉蕭蕭,聲如濤涌,也算一種享受。心里數數,跟著老呂四處尋找溶洞,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見老呂,是在老屋。父親慣常地勤快,照例切一青魚前段,先煎炸,后燜燒,水果番茄十余個,汁水偏酸,全部浸入魚肉細嫩纖維。還不夠,我從小喜食酸,父親知道,額外倒入酸菜、香茅,將檸檬切了片,骨碌碌滾進湯里。“這下夠爽。”父親說。我筷子尖蘸湯汁,試味,酸味綿長清冽,一如之前上中學時每個周末回家,屹立在餐桌上不偏不倚、不變不移的口味。一顆檸檬,很像,一顆漂在大海上的檸檬,是一種無邊無際的恒定,只是今天稍微撞上塊浮木,堅硬的觸感讓人額頭冒汗。“有點辣,小米辣放多幾個了。”我說。
父親耽飲,量豪,每頓飯非浮一大白不能就。自他將我志愿填錯,迫使我走入一段漫長泥濘的道路之時,他終于承認了他的衰老,將我視作成人。每頓多添我一只云吞杯,任我添減,多少無礙。母親在時,尤厭父親喝酒,每每厲聲斥責,父親或嬉笑討好,扮丑作怪,或厲聲反擊,摔盆砸碗,總之無有安寧,我也因此對酒十分嫌惡。三十歲后,我突然明白,酒好,人壞。二錢入口,那些落下的光、各式臉色,以及總是惹出麻煩事的一次性床單和電話雜音,都蒸汽一樣從額頭滲出。此時適合哼小曲兒,歪歌小調,音階七扭八歪;適合父女二人促膝長談,從父親二十歲,躲避婚姻翻墻而逃,在身后留下的磕磕碰碰的米粒,到我記憶中揉皺的信紙,變成兩只鴿子,在風中展開,鋪平……洋洋灑灑,天南地北,一派父慈子孝家庭敦睦。但有分寸,我和父親都懂得避開母親,避開感情生活,避開過去所有摔在地上的玻璃瓶,在木地板縫隙里留下的那些無法掃凈的細小碎屑。
以嘴擬聲,“咔嚓咔嚓”,學麂子躡行,踏蘆草窸窣作響,漸走漸近。啪的一下,扣動扳機,麂子倒地,悄無聲息。眼睛要盯緊,待人走遠,麂子詐尸還魂般,蹬地而起,鉆入密林。按著滴落血跡,還得幾里地,尋見麂子,力竭,側倒在地,呼哧呼哧喘氣,鼻腔嗓子冒血珠。抬不動,回頭喊人,等再折返,麂子已被老虎和狼之類,啃食得白骨森森。父親趁關節咽一口酒。“不然咋個給你留一張麂子皮,才叫真的板扎。”父親總愛講童年打獵的舊事。物資匱乏,但憑幾根槍管,靠山吃山,照樣膘肥體壯。后來國家收繳槍支,禁止私人擁有,百余顆子彈連帶飯碗里的油花一起被扔進了金沙江,浩浩湯湯,再無蹤跡。也許是祖輩父輩帶走了太多野生靈魂,我怕血,更畏殺生,曾在家里處理一條草魚,頭暈目眩,臥床兩日不起。父親意猶未盡,再往后,卻是他被各種意義的槍口對準的時刻,威風地講述再難進行。這時,我跟他講,望向宇宙的天文望遠鏡比一萬個槍口加起來還粗。“整那么粗看哪樣?”父親問。“和古人一樣,看星星月亮,或者看看外星人。”“我倒是相信有外星人,就是不知道咋個煮來吃。”我跳過父親干癟的幽默,繼續說:“有人相信我們人類是外星人基因改造的產物,而我們的外星祖先生活在人馬星座,金字塔里所有甬道都指向人馬星座。未開的花骨朵放在金字塔底部中心就會很快開放,因為金字塔就是星際旅行的加油站,能匯聚能量……”父親閉著眼睛,遲緩地點點頭,不知是被我催入了睡眠,還是自己陷入了久遠的沉思。
有人敲門。急促,堅決。
我欲起身開門,父親急遽醒來,按住我手,說:“我來。”
先是小豆蔻的氣息,大大方方帶著笑,一雙眼睛黯黯明滅。然后是雪松,清冽,爽利,形貌濯濯如春月柳。等坐下,香根草的木質香調不容分說地占據了老屋,好像這有些年頭的屋子,本來就應該屬于這份香氣的主人。
是與母親的氣味截然不同的味道。帶著更有信心的觸角,把平穩的空氣翻了個個兒,迫使你看著她,看她如何在四目相對之間,種植一座尼羅河棉花園。
老呂伸出手,爽朗清舉:“小宇你好,我是呂嬢嬢。”
明顯的地方口音,讓我突然明白今天那鍋酸湯魚額外的辣的原因。
變化先從窗簾開始。
麻布輕飄飄,印藍色棕櫚樹。以前,父親年輕,不愛待在家,母親愛寂靜,坐在屋子里,看窗簾被逐漸染色,變灰,變黑,變成水墨濃濃的海島。夏天,涼下來的風把窗簾分開一個口子,看得到家屬院紫藤垂落的石走廊。現今悉數卸下,換雪尼爾窗簾,復古奶茶色,絲絨飽滿,不會再漏進風。和人一樣,室內裝潢要和諧,要有整體感,要聚精會神,相得益彰。臥室的墻,修整完畢,要貼上呼應窗簾的莫蘭迪色系墻紙。自粘型,硅藻泥工藝,表面有凹凸紋理。原本選了珠子褐色,后來又換成孔雀綠。“你和你爸爸都喜歡綠色,綠色你們看起舒服。”老呂說。父親在客廳里聽到,說笑聲氣勢更足了些。父親喜歡別人圍繞著他生活,像行星,跟隨著恒星的軌跡,穩定、踏實。同時又熱烈,生機勃勃,只需要一點光和熱,就能在漫無邊際的宇宙里疾馳。而父親,無疑是那顆恒星,無所顧憚,只需要自行運動。這兩種特質往往互斥,老呂是個奇跡般的例外。
老呂看著我:“幫個忙可不可以?”家里的事,老呂一貫不使喚父親。我遲疑片刻,放下手里的《老妓抄》,還是說了“好吧”。墻紙一件有六平方米,加厚處理,雙臂懸空舉著,有幾分吃力。老呂提住另一邊,說:“我們一起吧。”一貼一刮,平平整整,竟沒有氣泡浮起。老呂笑著,雙手搭在我肩上:“家里還是有個大人好啊。”沒頭沒尾的夸獎,卻像泳池邊伸出的跳板,讓人忍不住想站上去,騰躍而起。我跟著她,也想笑,隨即感到愧疚。這感覺萬般強烈,縹緲無來處,只是關于母親的。
很快,衰老的發財樹,抬起屁股挪出窩,讓位于每周一換的鮮嫩百合。暗淡皮沙發,如色衰舞女,滿面皺紋,也被宜家布藝沙發取代。自動開合,硅膠壺嘴的調料瓶套裝被擺上了廚房臺面,“摩登主婦”同款,暗示著一種體面而明朗的生活即將來臨。先是顏色,然后是氣味、觸感,不用多久,整座屋子就已經和過去了無相干。父親被豁亮的生活愿景感染,壘凳為梯,顫巍巍擰下陽臺白熾燈泡。新換的節能燈泡,散發雪花般清寒的光線,悠悠蕩蕩落滿新家。
晚餐時,父親照例飲一大白,開始他反復的回憶勞作。1998 年11 月,接到麗江寧蒗縣的一個測量項目,去山上的國家控制點。老呂打斷:“啥地方?”“寧蒗縣,”父親向回憶再次確認,“寧蒗。”握著鉛筆,老呂在晨光空白簿上,一字不落記下:寧蒗。“借住老鄉家,老鄉提自制木弓箭,出去回來半個鐘,打了半軍用包小鳥。毛也不拔,直接丟火塘里烤。那炭火,一整日都不會熄滅。”父親咂咂嘴,似回味當時。老呂也跟著咂咂嘴,說巴適。他繼續講,早起爬山,日中登頂,山頂四面平坦,唯中間坐一圓球巨石,直徑十余米,表面光滑晶亮,如能人打磨百道千道,匠石運金,不見雕琢痕跡。同行剛進隊的新人,近其前,一觸即動,徑直滾落山崖,砸斷山間村落土屋大梁與老鄉腿骨、脊椎、頭蓋骨。重大事故、重大失職、重大危害,三個“重大”將送新人十年牢飯。那時他剛從地質大學畢業,遠大前途,躍躍欲試,不堪打擊,用一根野牛皮腰帶吊死在宿舍大門。“那皮帶還是我送他的,”父親說,“韌,面上還有牛的傷疤。”老呂輕拍父親脊背:“你是好心。”“其實是命,那石頭咋個可能是人工做的,是老天放在那兒,要收那個村子的命。”老呂恍神,仿佛陷入不屬于自己的回憶。父親啜飲一口,又吐出酒,掩面,哭起來。
回憶往往持續很久,父親的講述終于接續上童年,如鐵軌補好了枕木,終于往一望無際的前方駛去。而那前方,是以往三十年間,父親都未曾對母親和我提起的薄霧。我站在陽臺上,吸一支云煙,細支云龍,煙氣醇和。父親新換的節能燈泡,不舍晝夜地灑下白光,像臥鋪列車的過道。咔嚓咔嚓,火車行進的聲音,仿佛閉上眼就能聽到。我想,我應該離開這個新屋子了。咔嚓咔嚓,仔細聽的話,能數出過去的火車壓過了幾段鐵軌。
咔嚓。保險脫卡,還是擊針終于撞上了雷管?
低頭看,只是踩碎一根干裂枯枝。異常松脆,斷裂聲琤琤。
老呂回頭打趣:“黑死個人,以為你踩到地雷,徹底死了好說,剩一半,在地上爬,黑死個人。”
饑火燒腸,想趕在夜雨落下前,到達下一個露營點。沒歇腳,整幾個小時一路走,三十度斜坡都喘氣,心臟怦怦跳。“歇會兒吧。”我把登山包扔下,顧不得草壤濕冷,仰躺在地。老呂掏出保溫瓶,不銹鋼的,瓶身纏滿藤編。東西有不少年頭了,但她很顧惜,時常拿在手里摩挲把玩,臟污處用溫水擦拭,光油打磨,逾年歷歲,視之如新。藤編是老呂親手所制,藤片泡過水,用輪口編織法編織出瓶身弧度。其余瓶身,挑一壓一,密密匝匝,滴水不漏。“整點,暖暖身。”我接過保溫瓶,瓶身溫熱,有凝固的深紅跟隨藤條縫隙綿延,若隱若現。老呂說,是血。編織時劃到手,長長一條口子,初期不以為意,而后傷口越長越寬闊,數月才愈合。我驚詫于這民間手藝的危險性,老呂一笑,說本來就是殺人打仗用的。說那藤牌,一米直徑,層層藤皮編成間格網紋,內側做成環,連一條橫木手把,裝備者手肘套緊,刀劍不入。要編,幾百次藤編穿拉,一人一邊,起勁,拉緊,固牢,藤皮劃破掌心。一月編完一鼎,雙手血淋淋無一處好皮。“疼啊,”老呂說,“那么疼我太太(方言,指外曾祖母)硬是做了百面,給滇軍克(方言,去)打仗。”故事走遠,有些沉甸甸,說回眼前保溫瓶,其藤編用印尼藤條,輕巧堅固,彈簧一般,藤芯脆弱,藤皮堅韌。“越往心里邊走,越脆弱,跟人一樣。”老呂說。
我擰開瓶蓋,大口吞咽。不是溫水,一股火焰猛烈燒過喉嚨,滾燙燙滑入胃中。似乎長滿了玻璃尖刺的燒酒與濃烈的茴香混在一起,散發奇異的藥香。糊糊涂涂,已經下去三分之一。老呂搶回去,罵我一句:“毛干醉掉,跟你爹一樣,老酒鬼。”我滿足地笑一下,拎起登山包,50 升的,沒裝滿,拍掉水珠,甩到背上,背負系統的鋼條撞擊背部,振動的回聲透到前胸,跟著心臟撲通一聲響。
我問老呂,還有多遠?老呂按亮手機,信號丟失,GPS(全球定位系統)仍舊穩定地運行。綠色的小箭頭,跟隨細微的方向偏轉,在屏幕上震顫。“過片平地就是,沒有多少高度差,不爬坡。”老呂縮短登山杖,杖尖旋上橡膠帽,好習慣。之前有大意的,前后行走,遇小坡,腳下打滑,尖銳杖尖插入后面人眼球。不敢拔,滿身血,哭號徹野。本來挺得住,路過溪流,在倒影中看見自己殘破的眼珠,沒走出兩步便死了。
坡度漸緩,將至寬闊平地。忽值大風,塵沙撲面。砂礫進左眼,如含麥芒,刺痛難耐,流淚不已。老呂扒開我眼皮,吹之揉之,不愈。擦眼淚,餐巾紙瞬間浸透,我說:“我要瞎了,怪我剛才想那被登山杖刺破眼球的人。”老呂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呸,不說好話,瞎嚼屁股嘴。”她打亮手電筒,轉眼珠子,往上,往下,往左,往右。我問老呂:“有哪樣沒得?”老呂認真,審視周詳,搖頭,說無事。無計可施,眼睛痛不能行。老呂說:“休息吧,等雨下下來就好了。都是平坦地,等會兒冒雨走。”我癱在地上,土壤被曬得溫熱,很快竟睡著了。
老呂把我推醒,太陽落了,雨也落了,涼涼打在臉上。老呂讓我睜眼,直視天空雨幕。“克啦,克啦,克你的天上啦。”老呂念叨,聲音中幾分惱怒,幾分哀求。幾滴雨水入瞼,果然見好,我轉動眼珠,已和平常無異。老呂告訴我,恐怕是蛇,于山中將養無量年月,終于能化龍。但蛇看不到天上,所以要入人眼,入獸眼,借之仰頭以觀空際。我心有余悸:“要是它進了我眼睛不走了咋個整?”老呂說不會,能化龍的都是母蛇,母蛇只要看見天空,就會奮力飛。她安慰我,是好事,有這一回,眼睛能看得更清亮:那母蛇在天上,幫著看,視野廣闊遼遠。
抬腕,卡西歐電子表顯示,六點一刻。從登山包底部,扯出防雨罩,將背包套好。于夾層掏出雨披,主要護好頭。三防沖鋒衣褲,這種量級的雨水還不足以穿透。深深吐息一口氣:“快走吧,還得走會兒,趕著最后一點太陽的余光。”
確是平坦,不過并非空曠無物。玉米地,密密叢叢,廣袤無垠。秋玉米,七八月份種下,到現在,正值稇載而歸的時候。已逾人高,果穗白,苞葉松散,沉甸甸支棱在莖稈上。真走起來,比坡難。玉米葉,淅淅颯颯,風過倏然作響。都開了刃,柔軟如絹,如矯捷軟劍,用力屈之如鉤,縱之鏗然有聲,復直如弦。專擅切乂,輕松割破玉米地逃命人關節韌帶,倒霉人咽喉動脈。不能快,緩步走,腳下著急,臉上拉一道血口子,又癢又疼,欲速則不達。
依舊老呂在前,持登山杖撥開莖稈長葉。旋即合攏,只能見熒光綠雨披,在更深厚的綠中,隱隱綽綽。走得口干,想起二十年前,跟母親回老家收玉米,也是渴,母親劈斷玉米稈,剝皮,露出白色肉瓤。汁水比甘蔗清甜,柔嫩,豐盈解渴。吃完,母親撿起外公掐滅的煙屁股,重點燃,放嘴里吸。煙霧蒙蒙,遮擋住母親一貫文靜柔順的臉。那是我第一次見母親吸煙,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喊住老呂:“口干不?嚼根苞谷稈啊。”
無人應答。
我扒開近前纏繞的玉米柔劍,老呂雨披的熒光綠如水滴入河,消弭無蹤。
我喊:“老呂!”沒有應答。更大聲喊:“老呂!”依舊沒有應答。
我知道, 是雨大了。雨水把一切都吞吃了。
我把雨披帽檐拉直,眼鏡鏡片上都是水霧,衣袖草草擦除,仍舊昏昏。日光愈暗,我打開手電筒,光線碰到密不透風的玉米帳就彈回來。想起包里,有個老呂塞進的小對講機,輕薄,能待機一百小時以上,號稱有4 瓦發射功率,山里三公里內都能聽清晰。打開,刺刺啦啦,如同兒時失去信號的電視機,怎么拍打,屏幕上都閃動著無數的雪花噪點。
深呼吸,往前走,數十步,撿到老呂保溫瓶,自己編織的藤皮,在雨水中浸泡,發脹,縫隙里的血絲愈加明顯。好歹,方向沒錯。瓶里還剩過半燒酒,喝兩口,越發渴,不過癮,剩下半瓶全吞落進肚。忽聞有踐莖稈聲,沙沙作響。抬頭,是老呂。她打著傘,摘下了雨披,急匆匆走過來。她嗔怪我,帶著怒氣:“喊好好跟到起,跑哪里克了。”我說:“你把雨衣摘了,后面我看不見你了。”
復同行。老呂講,她家以前村子外面也是玉米地,大片大片,山谷里是,山腰上是,一刮風,葉片翻滾,跟海浪一樣,所以村子就喊玉浪。好聽,其實土得很,就是苞谷浪的意思。年年吃苞谷吃得怕:燒苞谷、苞谷粑粑、苞谷粥。還好后來天上來個東西,把村子砸穿,不然還要吃一輩子苞谷。“吃啥像啥,人都吃成苞谷,”老呂說,“又黃又干,那黃牙,一顆一顆,跟老干巴苞谷粒一樣。”我本來突然想起點什么,想問老呂,又被她講的苞谷牙逗樂,笑得有點肚皮酸。
有傘,葉片不再往臉上割,變得柔軟,掃在褲子邊,窸窣響。想起雷電,我想讓老呂把傘收起來,落雨的山間,實在危險。老呂往天上指,說沒得事,那母蛇幫我們看著呢。走一會兒,膀胱越墜越著急——第一次喝酒就這樣,無論多少,一沾就想上廁所。我喊住老呂說我想去方便下。老呂罵我懶牛懶馬屎尿多。我說就在這兒等我,別再走岔了。
折返,不見老呂。保溫瓶端放在地上,重新盛了半瓶燒酒。我知道,老呂怕我冷,山中遇雨,最怕失溫。掏出對講機,還是那永恒的噪聲,渺渺忽忽,好像有什么聲音,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半晌,老呂回來了。沖鋒衣不見蹤影,露出里面對襟褂子,青綠緞面,衣褲相連,縫在一起,包住整個身體。我笑老呂,越老越花,里面還穿身古衣服,怕是要演《紅樓夢》。老呂席地而坐,嗓子高高,唱起來:“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激越,如金石擲地聲,與平日里說話音調、音色都大不同。聲音雖高亢,卻意外令人覺得安穩、踏實。褂子一點點被雨水濡濕。我怕老呂受涼,喊她,趕點把沖鋒衣套上。戲聲被打斷,老呂看我一會兒,起身鉆入玉米叢。未幾,復歸。身形膨脹,高一丈,寬數尺。不知從何處找來件膨大羽絨,白色磨砂面,宛如白皙皮膚,用手一按,表面隨手而曲。腦袋上套個碩大摩托頭盔,黑色亮面,反光熒熒,看不清里面老呂的臉。我說:“有恁個冷嗎?穿這么大件衣服,還挨腦殼也封起來。”老呂伸出同樣碩大的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走兩步,看見顆石質大圓球,直徑十米有余。老呂拍打石球,發出空心嗡嗡聲,扭頭對我講話,像對講機噪聲,模糊難辨,只是聲音的零碎顆粒。我搖搖頭,聽不清。老呂回身,隱入石中。我學著樣子,拍打石球,讓老呂出來。許久,無有回應。酒勁有點上來,倚靠著石球,我閉上眼竟沉沉睡了。
面頰隱隱作痛,睜眼,老呂把我拍醒。“怎么窩個尿這么久,敢淋著雨睡,不凍死你。”提溜起身,緩半晌,始能語,我哼哼著告訴老呂:“剛才有個不知哪朝哪代的你,穿著古衣服;還有個變成外星人的你,坐石頭飛船,來找我。”老呂笑罵我:“個老酒鬼,跟你爹一樣,哪天肯定喝死在外頭。”
“她精神里病得老火(云南方言,嚴重),要是不忙,來看看。”
父親給我發消息時,我剛與一段綿延六年的漫長感情道了別。
不咸不淡,不痛不癢。慢吞吞收了行李,喊來輛“貨拉拉”,貨車肚子大大的、黑黑的,得益于精簡生活的理念,把所有紙箱、編織袋放進去,也只占了一小個角落。一口京腔、黧黑臉龐的司機,吐口煙圈,打趣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您能成大事兒。”貨車一路穿過小西天、鼓樓,經過百花深處胡同時,我多看了兩眼,想起之前一起看那電影,胡同深處鴿哨盤旋,還有門上的風鈴,丁零叮當,飄著蕩著響。
回過頭看,記憶模糊失焦,甚至找不出什么決定性的破裂緣由。只是那天,在獨自散步的時刻,正逢舊城改造。有工人砌墻,一塊一塊,涂抹水泥,整整齊齊碼上。大概是新手,手不穩,一塊磚滑了手,砸在腳邊,磕壞了角。工人啐一口,把它丟在一邊。它自由了,我突然想,做塊雨天墊腳的也好,做塊兇器,半夜燒烤攤砸破人腦袋也好,還可以用繩子拴住,在地上拖著當寵物也好——不用喂,不會死。當然,這個理由,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雖然細論起來,它就是決定性理由。我只是在父親發給我的信息后回:“知道了,我過幾天回,要在家里頭住段時間。”父親沒有追問,這是我們的默契,只是說:“好的。”
敲了門,破天荒,是父親來開。
父親食指立唇邊,沖我撐眉擠眼,噓一聲,讓我輕聲:“剛瞇著。”
靠窗邊,老呂坐把木椅子,太陽正當間曬。靜默、安寧,雖然我知道,這只是短暫的平靜。父親告訴我,最開始只是醒得早,天擦亮,五點鐘,起床做早點,練八段錦,碰撞到各個角落,乒乒乓乓,擾人清夢。后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直至徹夜失眠。半夜他醒來,轉身,看見老呂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緊盯天花板,嘴里咕咕噥噥,對著濃稠暗處,說聽不懂的話。父親壓低嗓音:“真呢遭不住,經常著她黑醒,一晚上不敢睡。”
午后綿密的睡意,獨自對抗許久,老呂終于醒來,看我來了,招呼我吃水果,說蒙自來的石榴,個大籽飽。我拿到廚房,水流沖洗,皮已有些干皺,大概放了十日有余。一甩手,黏黏膩膩,灶臺邊“摩登主婦”調料瓶,陳舊油漬附滿瓶身。我這才注意到變化,陳年舊事的哀傷、衰頹、忍耐……這些東西浸入每一個細處。那么迅疾,和一開始的明朗來臨一樣快。
老呂禮貌性地拈了兩顆石榴籽,問我從車站打車被繞路沒有,作為主人應盡的陪同,便不再說話。我和父親的閑談,兩個來回后照例陷入僵局,滑入冥茫的宇宙,我的無何有之鄉。父親靠在椅背,嗟嘆自己抱負皆落空的一生:“你爹我這輩子就是倒霉,被好多人害,不然也坐回火箭……那宇宙,到底長哪樣?”我想了想,父親腦海里擁有的景象,跟他說:“就跟你原來去勘探的溶洞差不多吧,很黑,很空,又大得沒邊。”
老呂起身,要洗碗,我猶豫了一下,說我來吧。老呂停下動作,眼中亮了一下,又什么都沒說。臉上掛著孩子似的茫然,又像已經遲暮,手腳不便,坐著一趟出遠門的火車,到站了卻沒有下。恍惚間,我竟發現老呂的臉,和記憶中母親遙遠的面容逐漸重合、相融。從逐漸圓潤的鼻頭、薄嘴唇,到雙頰,沒有陷下去,反而脫垂著,膨起來。還有香水,不是凜冽的雪松,而是玫瑰。溫柔、平緩,必要時可制成鮮花餅端上餐桌。那年,我十五歲,我問自己:“為什么誰都救不了這種生活?”直到現在,這個問題比宇宙的起源和寂滅,好像還令人惘然。
私下里,我建議父親,實在不行,還是去醫院,這個年齡,情緒狀態起伏是正常。父親拉開電視桌抽屜,帕羅西汀、阿普唑侖、氟伏沙明,挨肩疊背,擠一抽屜。說去過多次,不吃藥,一顆也不愿意。擺擺手,讓我不要多說。父親出門后,臥室墻紙突然脫落,連帶著脆弱墻皮,稀松碎了一地。老呂細致清理完墻面,拉卷尺,量脫落尺寸。高,夠不到,老呂喊我:“幫個忙好嗎?”抬來書房椅子,我站上去,老呂扶住椅面。“三米多點,”鋼卷尺涼涼貼住手指,“多十五六厘米。”老呂看著不知何時被浸軟的墻皮,問我:“你講宇宙像溶洞,那看溶洞就跟看宇宙一個樣子?”鋼卷尺急遽縮回尺盒,每次我都覺得會把手割破,但每次都有驚無險。我想了想:“嗯……反過來的話,應該也能這么說。”老呂臉上暖和點:“今天買塊新的來貼上。”過一會兒,又搖頭,說顏色不對。我摸摸那墻紙,原本孔雀綠,褪色發灰,又添上幾度黃,變成模糊不明,和淡淡的霉味融為一體。
好像終于找到條河,可以躺上面,順著漂下去。晚餐后,老呂放下筷子,提出要去看溶洞。“云南最像宇宙的溶洞。”老呂講。他重新開朗起來,購入戶外防水褲、沖鋒衣、墨鏡、防水墊……遮陽帽,帶子一抽變挎包,鞋子最慎重,挑了雙薩洛蒙兩千元款,咬緊嘴皮下了單。父親很高興,每日吹著口哨,帶回新到的快遞包裹。
第一站是阿廬,最有名氣,說是“云南第一洞”。洞內彩燈,五色繽紛,出來遇一女孩兒兜售紀念品,抓拍照片,二十一張。“不滿意,”老呂說,“亂麻麻呢,跟逗小娃樣。”再是大龍盤,在一無名天坑底部,罕有人至。連開車帶徒步,花費一天一夜。到洞口,有六旬老太,支一小攤,賣水收費。進洞觀看,十元一位。在我以為老呂要放棄時,她遞到我眼前一段線路圖,目的地顯示:未知地點。老呂說,這是整個云南,甚至中國最大的溶洞,從沒有人真正進去。我看著老呂手機上的GPS 衛星地圖,間斷紅色高亮,顯示該段不可知其端倪的高度差,綠色軌跡曲折綿延,如同草蛇,百轉千回,盤旋至無人密林。
不斷向下。
才下一坡,又有一坂。壅土濕滑,山石更甚,雜草叢莽處,勉強可吃住力,不會打滑。不時需借近旁樹杈灌木,穩住身體。提前備好戶外防刮手套,荊條還是頑強刺破織物,將手心扎出血點。
我問了老呂,還有好久,嗓子里止不住發顫,跟小腿一樣抖。上山容易下山難,最怕這種連續下降路段,膝蓋關節酸澀,嘎吱響。腳踝也軟綿綿,趔趔趄趄。
老呂看軌跡,說這就是了。
天坑。縱橫幾百米,自然塌陷一半,亂石嶙峋。一根手臂粗的藤蔓,不見根在何處,垂在地面,一路伸向坑底,仿佛是老天專門安排在這里,供人上下的。我用力拽拽,倒是結實。老呂說,她先下。手腳交替,蹬壁下降,敏捷熟練,令人驚異。我說:“沒想到你這么好身手,簡直像特種兵。”“不挨你吹,比猴子還厲害。”老呂的笑聲從坑底傳來,陣陣回響。
坑底清涼。陽光只落進一角,雜生蔓草纖弱、綿軟,但顏色出奇鮮嫩。并非毫無人跡,角落數塊扁石,壘砌一座神像。半人高,頸部纏掛一紅色布條。沒有面部刻畫,更沒有身形塑造,僅僅就是將石頭壘起來。但你就是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在這樣一個天坑底部。不用招呼,我和老呂默契地跪在石像前,雙手合十,閉目。起初,我不知道該許什么愿,眼睛漏條縫,看老呂祭神如神在,默念許久。我想了會兒,在心里說:“愿山神保佑我們堅強。”
底部往前到頭,就是溶洞。溶洞口不大,普通人家宅院門那么寬敞。里面的黑,餓了很久似的,光剛進去兩步路,就都被吞吃了。打開頭燈,調至高亮,想了想,還是滑到低檔位。老呂拍拍我,告訴我沒事,她知道來溶洞,電池備了許多塊,管夠。
有水,一點一滴,從鐘乳石尖往下垂。幾十萬年,就是這樣,一寸一絲地長。燈光打到石頭表面,熒熒泛白光,如璠如珷。“是鈣華。” 老呂說。我點點頭:“ 是石頭的皮膚。”石柱體態豐腴、飽滿,并不枯瘦。像舞者,跳躍,跳躍,最終定格,謝幕,微微喘息著,不愿結束。直到在漫長的歲月里風化,血肉消散,仍留下骨骼,在時間里等待散場的掌聲。老呂環繞住一根石柱,問我:“你知道我上輩子是什么?”我看著一朵石花,“一個女石柱?”老呂束緊頭發,繞柱,自由翻轉自己,笑著說:“對頭。”我看著石柱,仿佛看到老呂,比例精準,高挑,甚至有幾分莊重,如同古希臘雕塑中的女性石柱。我說:“對頭。”
沒有路。攜手,在鐘乳石的狹窄縫隙間,盤旋穿行。頭燈的光線,透過石柱,散射成忽隱忽現繁星,向背后伸出細長的手指。常被忽略的冒頭石筍,絆住腳,猛地趔趄。不時騰空,再跌墜,搖搖晃晃,歪歪扭扭。恍然覺得,如行于幽暗虛空,從引力中脫逃,飄浮在空際。走了很久,還看不到盡頭,怕迷路,怕走太遠,再也回不去。我拉住老呂:“回克啦。”她不回答,雙腿飄浮幅度放大,更快,接近跑。
復行百步,豁然空曠,鐘乳石縮回手腳,露出一片突兀平地。隨意坐于石臺,如在客廳沙發搬自然、放松。老呂拿出藤編保溫瓶,“來喝,一起。”咧嘴大笑,八顆牙齒,熠熠生輝。不用我回答,老呂將散發濃烈藥香的燒酒,送到自己的唇邊,仰頭倒入口中。喝太急,嗆得咳嗽,老呂的臉瞬間涌上一片潮紅。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觀看她的臉,比她所說的年紀要小,我想,最多四十,不對,甚至更年輕。光喝,顯得乏味,老呂唱起來:“蘇木底維哦卻博格拉索,里哦噶得蘇莫拉格特博……”(彝語,意為:遠方的貴賓,四方的朋友,我們不常聚,難有再見時……)我聽不懂,但知道快活,快活是最強有力的旋渦,什么都卷得進來。我接過保溫瓶,將剩下的酒一口氣咽了進去。老呂唱完,說了幾句話,聲音飄忽邈遠,聽不清。我拽住她的胳膊,想跟她講,我看見了恒星,也看見了行星,我看見它們匯聚在一起,向著更深遠處旋轉前行。還有微波,我們的肉眼就可以看清,上面刻寫了這一段時空的歷史。遠處,在我們的頭燈照見的地方,一顆恒星死了,釋放出磅礴的能量和光,比它整個生命周期釋放的還要多……溶洞確實是個宇宙。我想跟老呂講這個。
口渴。像往常一樣,我醒來。老呂杳無蹤跡。我知道,這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也許根本就沒有病,她從第一天聽我講宇宙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今天的一切。聽父親講地質隊的故事,也不過是增添一些野外的經驗見聞。也許,她就不是老呂,她是多年前那個被巨石砸碎的村子的遺孤,這是一段她求索真相的旅程。也許她是我的母親,只是改換了面容和口音。又或者,她是我。
頭燈的光線開始飄忽搖晃,我把它調成低檔。
微弱的光亮著。像一個停電的夜晚,家人都在。我在桌上點了一支蠟燭,看它靜靜地流著蠟油。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