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冉的美主要在于骨頭生得好,她的鼻骨高挺,頜骨流暢,圓潤飽滿的枕骨上扎一顆丸子頭,露出修長的脖頸,那里由七節椎骨組成。
老師讓她站在舞臺的最前頭,說,來,你來做領舞。食堂的師傅心疼她,一勺肉齊齊整整倒進餐盤里,手一點沒抖。去窗口辦事,忙得焦頭爛額的工作人員,忽然舒暢許多,話里不由自主帶了些溫柔。就連主任提出開除她,老板也動了惻隱之心,說小施挺好的,多教教,耐心點。
可施冉本人并不認為占了外貌的便宜,否則怎會淪落到這副窮酸境地:要錢沒錢,要房沒房,工作不如意,男友不貼心。更可氣的是,情人節那天,男友竟送了一只山寨包包,連高仿都算不上,她美滋滋地背到公司去,被同事當眾打假,顏面全無。
主任用一貫溫文爾雅的口吻說,小姑娘瞧著端端正正的,不像愛慕虛榮的人呀。施冉慌忙找個借口,說,我哪想到代購是騙子,唉,是我大意了。主辦會計笑道,你咋沒看出來呀,五金和皮帶的顏色都不對,一眼假,你不會沒見過真的吧?
施冉本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尷尬地低下頭,出納端起手機對著包包拍,施冉連忙將包扔到腳下,往桌底深處踢。
好了好了,別鬧了,主任說,小施,幾個事情記一下:這個月的成本核算趕緊做好,明天要給領導簽字;周六上午去參加區稅務局的培訓, 哦, 下午要開會。你…… 你記了嗎?
主任的反問句向來鏗鏘有力,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方,更像一起訓斥,施冉身子一頓,茫然地說,我在記呀?主任說,你腦子記得住嗎?從來丟三落四的,我是讓你記在本子上。天哪,真不知某人為什么非要留下你。
此話一出,整個辦公室心照不宣地發出一聲嬉笑。主任沒理會,見施冉攤開筆記本,嘆口氣,接著說,下午開會,中午給會議室打好兩壺水,再把投影調試好,先這樣吧。
主任交代完了,施冉還在寫:一、明天下班前,成本核算。主任瞥了一眼,食指叩響桌面,說,是今天下班前交,我還要先審一遍呢。
施冉不吭聲,劃掉“明天”,補上“今天”二字,急得心口燒著疼——今天怎么做得完呢?她討厭數字,討厭報表,對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空格就頭疼,偏偏主任慣常將難做的報表扔給她,她只好硬著頭皮做,錯了照例挨頓罵。
施冉若是抱怨幾句,他們便問,誰讓你去學財會呢?明明高考數學差點沒及格。這事還是她自己抖摟出來的,剛入職時,大家聊起各自的高考成績,她急于融入集體,一臉天真地把此事分享給大家,彼時的她沒意識到人心險惡,一句隨意的閑聊竟成為日后別人取笑她的話柄。
是呀,誰讓我去學財會呢?每每被數字折磨,她便問自己一次,答案有時指向自己,有時指向她的那對爸媽。
當初,施冉爸爸的同事提過一嘴,說你家孩子外形條件挺好,考慮考慮走藝考,能上個好學校。老施對藝考一無所知,對方好心說與他聽,他聽得稀里糊涂,聯考和校考都琢磨不明白。回家和施冉媽媽一商量,她拍得飯桌震天響,罵道,什么害人的同事,瞎搞!轉頭對施冉說,冉冉,咱爭氣些,成績往上沖一把,那藝考,是學習不好的人才考的,正經孩子誰走這條路子。她嘴里還殘留著怒氣,著重強調一番,你記著媽是怎么教你的,別干不三不四的勾當,知道了嗎?施冉說,知道了。
高考結束,施冉的分數高不成低不就,擦著本科線,僅能選本地的大學。老施堅決要求施冉女承父業,去讀財會,以后也做個會計。施冉說,好。她是個普通的高中生,看不清太遠的未來,所以她聽父母的話,而她的父母也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眼界被圈在狹窄的市井小巷,看不懂宏大世界的規則。這事就輕飄飄地定下了。
畢業后,爸媽要她繼續留在本地,想著女孩子孤身在外總歸不好,乖巧的施冉反抗了一把,她想和同齡人一樣,去大城市闖闖。雙方博弈之下,爸媽同意她去往寧城,一座離家半小時車程的新一線城市。寧城的崗位充裕,哪家公司不需要會計?施冉挑花了眼,簡歷開開心心地投出去,然而多是已讀未回,畢竟她的學歷實在不夠用,她放低了要求,期待薪酬一降再降,最終來到了這家食品公司。
如今想來,都是自己選的路,混成此番模樣,只怪她和爸媽眼界淺,怪不得旁人。想著想著,電腦上的數字逐漸模糊,她揉一把臉,繼續頭昏腦漲地填寫數據。午飯也來不及吃,小跑到會議室調試投影儀,緊接著匆匆忙忙趕回去做賬,慌亂之下忘了打上兩壺熱水。果不其然,下午又挨了主任一頓罵。
等她如同行尸走肉,緩緩挪回家時,章凱正四仰八叉地癱在床上,手指在手機上迅疾地飛舞。他的眼睛舍不得離開游戲,動動嘴巴,懶懶地說,去哪兒嗨啦?回得真晚。施冉問,留飯了嗎?他說,哪來的飯?我又不會做。我吃的外賣,你也點吧。
施冉怒上心頭,擰足了勁將假包砸過去,砸掉了手機,和包一起重重摔在章凱的臉上。她罵道,章凱,送假包是什么意思,啊?我不配用真包?因為你的包,我被那些東西笑話死了。你他媽神經病吧,章凱捂著臉從床上蹦起來,氣勢絲毫不比施冉弱,齜牙咧嘴地罵回去,他們笑話你是因為包嗎?不是因為你笨嗎?如果你們主任背假包,人家就會夸,哎喲,領導真會過日子。
這話正中施冉的痛處,朝夕相處的人,不見得有幾分關懷啊情愛啊,倒是最懂怎么傷人。是了,歸根結底是她自己不爭氣,沒地位的人說真的也是假的,說對的也是錯了。胃部燒得酸疼,她沒空去哭,餓著肚子去樓下便利店買了關東煮和三明治,坐在出租屋門口的樓梯上狼吞虎咽。感應燈滅了,跺一下腳,跺到第八下,肚子差不多被填飽了,她才堪堪流下淚來。她給家里去了電話,聽到媽媽的聲音,默默的哭泣變成號啕大哭。
她一邊哽咽,一邊傾泄著白天所受的委屈,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清,她自顧自地說,電話那頭時不時傳來長長的嘆息聲。
趁她停下喘氣的空隙,老施的聲音悠悠傳來:我真搞不懂,你上個班怎么能上成這副鬼樣子。你爺爺做了一輩子會計,你爸我也做了一輩子會計,我們怎么沒像你尋死覓活的?
施冉才明白,那些長長的嘆息,真實的含義是不耐煩。
老施并沒說錯,他這輩子沒受過工作的苦,從學校出來,順理成章地進入電視臺,接過他爸爸的會計位子。他有些風雅的愛好,喜歡書法,收集各大名家的帖子,桌上擺不下,就把他爸爸留下的舊賬本從柜子里移出去,換上翰墨飄香的書帖。他對算賬毫無興趣,也算不好,進入互聯網時代,對網上填報更是一竅不通。單位貼心,不逼迫他,另招了兩個編外的會計,一個主辦,一個出納,于是老施更空出大把時間來鉆研書法。他舉著放大鏡,細致入微地研究橫豎撇捺,先人的筆墨在紙上暈染開來,字的邊緣毛茸茸的,煞是可愛。年歲在字里行間逍遙自在地流過,再等兩個月,老施就要修成正果——退休了。
施冉媽媽見對面沒聲,把老施攆到一旁,哄道,冉冉別聽你爸瞎說,他老古董,早跟不上時代了。是呀,現在哪有輕松的崗位,哪有不苦的年輕人?施冉應和道,她得了媽媽的安慰,仿佛尋到了靠山,接著數落起章凱的不是。她委委屈屈地講述章凱如何用一只假包折辱她。媽媽卻問,是你讓章凱買包的嗎?她說是的,情人節嘛,他還沒送過像樣的禮物呢。
媽媽的語氣瞬間嚴肅起來,說,冉冉,媽媽教過你向男人要東西嗎?施冉解釋道,送女朋友禮物不是很合理嗎?他有錢給領導買茶葉,沒錢給女朋友買包?媽媽說,那不一樣,給領導送禮叫人情世故。章凱這孩子,聰明,你要向他學習。想背名牌包,就自己買去,女人呀,要靠自己,知道嗎?
知道了。施冉輕聲說。
我受的委屈比你多多啦,媽媽說,當年,他們說你長得秀氣,不像你爸,外面成天傳些風言風語,舌根呀真能嚼死人的。我憑什么熬過來的?憑我有工作,有底氣。你爸敢說我的不是嗎?不敢。你自己站直了,旁人才不敢欺負你,知道嗎?
知道了。施冉說。
她早該想到的,媽媽才不會一味慣著她。那可是曹愛荷,出了名的犟女人:工作干得風風火火,家務理得井井有條;下崗后也沒閑著,積極再就業,做過廚子,干過保潔,上過機臺,和碌碌無為的丈夫截然不同。
若是換成曹愛荷,面對今日的情境斷不會忍氣吞聲。施冉仍記得小學二年級那年,在五十周年校慶晚會上發生的事。小演員們在后臺化妝,施冉是領舞,穿著白色的閃閃發亮的裙子;群舞的裙子則是藍色的,關鍵是亮片不夠閃,注定要被掩藏在領舞的光芒下。
施冉皮膚白,雖是個孩子,化了妝已現出撩人的美麗,旁邊的一個群舞女孩被襯得像臟兮兮的小土豆,女孩的媽媽對化妝師提出不滿,說,你把我女兒畫得太黑了吧?化妝師甚是無辜,說,你女兒本來就黑呀。又瞟一眼施冉,補上一刀:人家領舞小妹妹本來就白。女孩媽媽細細打量起施冉,她雙手交叉抱胸,身上環繞著濃郁的香味,不知來自香水還是摩絲,眼珠子往下一斜,睨著施冉,她的目光被兩道鎖骨緊緊鎖住,說道,她跳得沒多好呀,老師為什么讓她做領舞呢?原來小小年紀就不正經,小騷貨。
當時施冉正打著瞌睡,迷迷糊糊地不曉得發生了什么,只聽見“啪”的一聲響,轉過頭去,曹愛荷指著對方紅腫的臉蛋,狠狠地說,你才小騷貨,不,老騷貨,你全家都是老騷貨。那一刻,曹愛荷在施冉的心中,比跳舞的裙子還要光彩奪目。
曹愛荷的犟有跡可循,可以追溯到施冉的外公。外公為人耿直,素來喜愛高風亮節的花木,三個女兒分別叫愛蘭、愛菊、愛荷,兩個兒子自然取了松和柏。
他一生之遺憾,是沒有一個出生在冬季的女兒,讓最愛的傲雪冬梅無處落腳。外婆曾懷過一個將在農歷二月誕生的孩子,外公摸著她的肚子問,孩子能不能早兩個月出來啊,叫梅吧,多好聽,多高雅。外婆賞他一記頭拐,罵道,你能不能早兩個月去死?話不經說,興許是外公的話犯了忌諱,這個本應叫桃李或水仙的女孩沒能呼吸一口春日的香氣,便胎死腹中了。
當小女兒在輕風細雨的初夏呱呱落地時,外公立即想到了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愛蓮,再合適不過了。外婆念起夭折的孩子,說,不好,不好,蓮,憐,怕是個可憐的人兒。外公解釋道,可憐,古時是可愛的意思,說孩子可愛呢。外婆聽不進,“梅”和“沒”長久地警示了她,讓她執著地相信名字的力量,仿若冥冥之中的卦辭。于是,外公取了與“蓮”同義的“荷”,不蔓不枝的曹愛荷,誕生了。
至于外公本人,當然不能和兒女們一起叫花花草草的,他給自己起了“石灰”的別名,“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何等古樸蒼勁,正氣凜然。用到別名的場合不多,畢竟他算不得文人雅士,只在年幼的施冉面前,要她稱自己一聲“石灰阿公”。
施冉喝掉關東煮的湯汁,里面混雜著一滴一滴的眼淚,湯汁的味道蓋住了淚水的咸,她嘗不出來。
她起身回到出租屋,備齊食材,把水、糖、鹽、黃油倒進鍋中煮沸,加入低筋面粉,再打三個雞蛋,將攪拌好的面糊裝入裱花袋,往油紙上擠出一個個圓圓的面團,放入烤箱里烤半小時取出,從底部擠入淡奶油,小巧美味的泡芙便做好了。
比起算賬,施冉無疑在制作甜點上更有天賦,她幼時就喜歡甜點,時常往蘭大姨家跑,蘭大姨是食品廠的職工,家中常備餅干和糖果,她和表姐一邊玩耍一邊吃零食。但表姐不愛來施冉家玩,曹愛荷在肉聯廠上班,她總在飯桌上指點江山,說表姐:哎,寶,你少吃點,瞧你胖的,一會兒敦促施冉:冉冉多吃點,瞧你瘦的。于是表姐和她約定好:你還是多多來找我吧,小姨可太吵了。
流言說施冉不像爸爸,其實施冉覺得,她也不像媽媽。此事仍要追溯到石灰阿公那里去,他是鋼鐵廠技術嫻熟的工人,縱使嘴上吟著花紅柳綠,體內流淌卻是鐵水火花。滾燙的鐵水一路奔騰,流入子女的骨骼之中,令他們個個人高馬大、魁梧壯碩。
施冉同樣高挑,可惜身子太薄,曹愛荷瞧不上她的瘦弱,喂了多少雞鴨魚肉,施冉用雞爪子似的手指攥著啃,吃得油光滿面,仍不見胖。曹愛荷捏捏女兒的臉頰,嘆道,這孩子,沒福氣。
施冉對甜點的愛好延續至今,因此選擇入職這家食品公司,職業規劃她是沒考慮過的。她把烤好的泡芙放進餐盒里,章凱聞著味過來,企圖捏一顆嘗嘗,施冉立馬拍下他的手,說,我們還在吵架呢。
辦公室的同事一如既往沒什么好臉色,這個說奶油太膩了, 那個說外殼太軟了,主任說,你的工作若是能和泡芙做得一樣好……。不好的,不好的,出納把嚼爛的泡芙吐進垃圾桶里,說,奶油質量不好,我在健身呢。
施冉捧著餐盒,出門去其他部門轉轉,不巧在走廊碰見了老板。她假裝沒看見,轉身準備溜回去,老板叫住了她,說,好香,是你親手做的嗎?是,她說。老板說,你不打算請我嘗嘗嗎?她說,您有三高呀!老板哈哈大笑,一笑肚子上的肉都在晃動,他說,你講得對,我太胖了,該控制飲食了。施冉連忙說,老板,您寬宏大量。老板一拍肚子,說,大肚能容,你去吧。
施冉原以為能在公司的露營活動上大展身手,她準備了吐司、蛋撻,以及草莓、抹茶、巧克力三種口味的慕斯小蛋糕,怕化了,特意買了保溫箱,開車帶去營地。可是,她還是搞砸了。不能怪材料,是昂貴的進口食材;也不怪天氣,那日陽光明媚,人人皆是心情愉悅;唯一掃興的是她自己。大家吃了甜點,贊不絕口,想著喝一口水,沒有,負責備水的正是施冉。前幾日她滿腦子都是做好甜點,把本職任務忘得一干二凈。她趕緊自掏腰包叫了外賣。這時放風箏的同事回來了,熱得面色潮紅,要水;負責燒烤的同事把香噴噴的烤肉和香腸端來,滿頭大汗,也要水。施冉一個勁地道歉,說,稍等稍等,水馬上到。大家怨聲載道,連表面的客套都懶得做,紛紛埋怨起施冉。
等幾箱礦泉水到了,施冉急忙挨個發水,她穿梭在寬廣的草坪上,從一個帳篷躥出,又鉆進另一個帳篷,像一只狼狽的喪家之犬。那油膩的頭發、濕透的襯衫、散發出的汗臭味,皆令她局促和難堪。
當她站在出納的帳篷外頭,里面正議論著她。出納說,你們瞧見了吧,施冉傻不拉嘰的,和她一個部門真倒霉,天天給她擦屁股。有人打趣道,給美女擦屁股豈不是一樁美事?眾人于是鬧哄哄地笑開來。
笑聲遙遙傳進施冉的耳朵里,她不禁五味雜陳。施冉剛進公司那會兒,出納常常來搭訕,還挺熱情,后來總是私下找她聊天,打探個人情況,還問起住在何處,關心就變了味,施冉感到被冒犯,便不予理睬了。
出納的聲音再度響起:講真的,這種胸大無腦的女人,我還真瞧不上。施冉怒火攻心,沖進去,對著里面一通吼,你別狗眼看人低!
這一吼出了事,平日都是施冉受欺負,何時輪到她教訓別人?出納上手拽過她的衣領,罵道,媽的,你才是狗呢!懷中的礦泉水散落一地,一男一女扭打在一起,白花花的四肢纏繞,衣物被胡亂撕扯,露出纖細的腰肢,上面掛著咸濕的汗水。
先被叫走的是出納,然后是施冉,對于處置結果,她心里能猜到個七七八八。主任總在公司例會上告狀,巴不得趕她走。施冉癱在椅背上,她想:怎么向媽媽交代?爬高伏低的活媽媽都做過,她呢,連吹吹空調的辦公室都坐不穩。
人事過來說,老板要親自找你談談。施冉跟在人事后面,走進去,門被輕輕帶上,卻好似關出一聲巨響,令施冉十分不安。老板的辦公室簡潔利落,茶幾上擺放著一套倒流香爐,獨具韻味,有山峰,有翠柏,倒流香順著山間的溝渠向下漂流,如潺潺溪水,又如裊裊云霧。山下坐著小童和野貓,小童吹笛,野貓撲草,真是天真爛漫。施冉看得入迷,老板喊了幾聲“小施”,她才如夢初醒,坐在老板的對面。
老板說,小施,你和同事打架,你們主任建議辭掉你。施冉說,嗯。老板說,但是,兩個人打架,怎能只辭掉一人呢?再說,男人打女人,到底是不對。施冉抬頭,眨巴眨巴眼睛,她最怕拐彎抹角地說話。老板說,我一直講,小施人不錯,是你們主任有偏見,干脆你換個部門,運營部下面有個直播組,正缺主播,你去試試吧。
施冉不喜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注視時,身體既熱得如遭火焚,又冷得寒毛直立。施冉低下頭,做著心理斗爭:是走還是留?假使去了別的公司,以她的資質,還是做不好賬的,再看老板的神情,沒有等待的含義,施冉才知,這不是問詢,而是命令。
兩人對視的當口,“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推開。那個燙了大卷的女人,渾身上下全是大大小小的奢牌商標,她個頭不高,勝在比例,可惜肚子上一圈贅肉已然顯眼,但仍是不服輸地套了一件緊身連衣裙。從她的臉上能夠看出曾經驚艷的痕跡,膠原蛋白不可逆轉地隨時間流逝。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皮相美人最怕衰老,老了掛不住肉。
這是施冉和老板娘的第一次見面,但對老板娘來說,仿佛已見過許多次,她預先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一副下賤的形象,她在施冉的身上找尋那個想象中的女人,譬如,面龐是否清純,衣著是否性感,姿態是否嫵媚。她明目張膽地、肆無忌憚地、傲慢無禮地用眼神,一寸一寸侵略著施冉。
分明只是正常的職工談話,分明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可是男人和女人待一塊,似乎本身便是個事端。施冉在老板娘的打量下越發心虛,仿佛真的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漸漸地,施冉從心虛變得恐懼,再想到在旁人眼中,自己竟和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扯上關系,又覺得惡心。
人的眼神包含了多少東西呢?人的目光望向何處呢?初中二年級的施冉默默想。她的下巴擱在課桌上,身體藏在桌子底下,教室外的男生站成一排,隔著窗戶向里觀望。他們每天要來“游覽”一番,游覽項目是看人,看一個女生身材豐腴,文胸的花紋透過校服,彎彎繞繞,惹得少年大呼小叫。他們觀賞的另一個女生是施冉,她并不知曉那群男生在看什么,只得盡量把身體藏起來,露出她的高鼻梁和高顱頂。走路的時候,她佝僂著腰,像熟透的蝦米蜷縮成一團。和工友一起下班的曹愛荷,隔老遠地喊,冉冉,腰給我挺直嘍!施冉的脊骨倏地繃直,兩顆乳房像雨打荷花一般顫動。曹愛荷疾步趕到身旁,將外套披在施冉身上,嗔怪道,不嫌丟人的。施冉轉過頭,見媽媽的工友都在盯著自己笑。
有什么好笑的呢?有什么好瞧的呢?施冉的后背涼颼颼的,好似倚著冰冷的木板,或是挨著狂風呼嘯的懸崖。遠方是無邊無際的黢黑,自身卻亮如白晝,鋪陳在黑暗的眼前,有許多道燈光照射在她身上,或者,那是許多道赤裸裸的目光。
并沒有發生什么, 因為本來什么也沒有。老板賠著笑,摟著老板娘恩恩愛愛地送到門口。這般一鬧,施冉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調崗,聽老板的意思,她還得感謝他。施冉自覺不對勁,又說不出口,畢竟那種隱秘的拉扯和侵犯,無法用語言形容,僅僅是一種感覺——當事人才能領會的感覺。若施冉表示:“是因為老板娘的注視而離職”,未免太過可笑。
運營部經理見了施冉,兩眼放光,對她寄予厚望,遺憾的是,施冉并不上鏡,大概是二維的屏幕壓縮了三維的美,她不比其他加了美顏和濾鏡的女子更顯得誘人。
施冉的第一場直播銷量慘淡,她總想象著屏幕后有人在打量自己,緊張得手足無措,講話結結巴巴,解說起產品漏洞百出,導播連連搖頭,恨鐵不成鋼地說,有人看是好事啊,你怕什么!直播最怕沒人看。她改不掉,第二場、第三場仍是人氣低迷,照此下去,她只能拿底薪,兩千元,交房租都不夠。
直播將近一個月了,施冉的技術絲毫不見長進。鏡頭外,導播用手勢和表情責罵她,施冉早該習以為常,可那天她偏偏受不住了,她中斷了產品介紹,隨手撕開一份酸辣粉,自暴自棄地想:吃完這頓,我就滾蛋。她把粉絲、醬包、菜包擠進碗里,沖上熱水,手指沾了辣油,不顧形象地含在嘴里吮一吮。
等待粉絲泡好的五分鐘里,她思考了很多,比如:我這輩子不該這么過。
她認為,她是有發達的機會的。大二那年,市里承辦一場企業家論壇,為了迎接省內外有頭有臉的人物,會務組招募了一批志愿者,說是志愿者,在年齡、身高、體重、長相方面皆設置了層層關卡,施冉幸運地通過了選拔。她沒資格進內場端茶倒水,被分配去簽到處,把會議材料發放給老板們的隨行人員。會議開始后,施冉沒事忙了,悠閑地歪在桌上玩手機,憧憬著十八點的晚餐,她聽說餐廳的自助餐很好,市場價兩百元一位呢。
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走來,問道,還有飯卡嗎?我的飯卡丟了。飯卡是和會議材料一起裝包發放的,多余的被會務組收回了。施冉左右為難,磨磨嘰嘰地掏出飯卡,說,您先用我的吧。男人微微愣神,莫名其妙地一笑,接過飯卡,友善地道謝。小組長回來,教訓道,你不會給我打電話嗎?啊?與會人員能和我們用一個餐廳嗎?人家吃的是桌餐,你的飯卡有個屁用!
挨了一頓罵,晚餐也沒著落,施冉正懊惱著好心辦壞事,一個信封出現在眼前。施冉抬起頭,是一個陌生女人,白褲子、白吊帶,穿一件千鳥格翻領外套,她的眉形舒展,透露出明朗和從容,讓人產生天然的信任。她說,金總讓我來還飯卡,謝謝你啊小姑娘。施冉被女人身上落落大方的氣息感染,癡癡地目送她的背影走遠,回過神打開信封,飯卡上的地址是與會人員就餐的頂樓餐廳。
然而這張飯卡被小組長搜刮走了,她振振有詞,說,你去了顯得突兀,被領導看見了,不好。施冉問,怎么不好?小組長說,領導會以為我們管理不到位,本次活動很嚴肅的,不提供不三不四的服務。
施冉氣急,當場退出不干了。她蹬著自行車回家,鉆進曹愛荷懷里哭訴起來。誰知曹愛荷聽聞了來龍去脈,一把將施冉的小臉扳正,說,你哭什么,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清楚,大家都清楚。你媽我自食其力一輩子,不想養出個小騷貨,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別讓我丟人。
她的臉十分忙碌,既要流淚,又要被大手拿捏,還要被曹愛荷的眼睛審視。曹愛荷盯著施冉的嘴唇,像老施,那是她全身最像老施的地方,豐滿圓潤,上唇中央鑲著一顆圓滾滾的唇珠。曹愛荷的“冤屈”正是從這副嘴唇開始洗刷干凈的。
多年來,每當施冉憶起這件往事,總是悵然若失,她幻想著那晚宴會:藏藍的桌布綠色的花,配備了三種酒杯,奢華的吊燈把器皿照耀得熠熠生輝,或者,他們走的是老派風格,用昂貴的木頭和寫意的植被來裝點品位,置身于其中,隱約聞見花木與生俱來的流動的芬芳。總之,有這么一場富麗堂皇的晚宴,等待她赴約,金總和秘書小姐向她端起酒杯,她莽撞地潑灑了酒,他們體面而溫和地笑,并沒有數落她。久而久之,秘書小姐的身影,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徐徐變幻,她變得高挑,鼻子變得挺拔,下巴變得玲瓏小巧——她變成了施冉。
施冉的眼圈泛紅,她沒讓淚水落進酸辣粉的湯汁里,她已決意不再哭,淚水打動不了職場人的鐵石心腸。她被熱氣熏得容光煥發,油汁濺到唇角,她伸出柔軟的舌頭舔舐,舌頭剮蹭著兩片唇肉,那里染上辣椒的紅,豐美艷麗。
周圍一片安靜,沒人來制止她,施冉疑惑地用余光一瞥,在線觀看人數噌噌往上漲,彈幕不知不覺地增多,一條推著一條向上升騰,消失在界面頂部。
施冉火了,成為組里最火的主播。那晚底薪加提成,她拿了兩千元,是她先前一個月的收成。她改變策略,不再流水線式地推銷產品,而是一次著重推薦三到五樣,做成吃播的形式。為了固粉和吸粉,她會盡量滿足觀眾的需求:有的顧客傾向于研究食品的營養和構成,以及滿減優惠活動,屬于她不擅長的領域,沒關系,助理會及時在提詞板上寫出提示;另一些顧客的要求則輕松簡單,他們喜歡隨意地聊聊天,興起時讓施冉唱歌。若是碰上會唱的,施冉樂于哼上幾句,末了,不好意思地歪歪腦袋,說,寶寶們見笑啦。隨即又漲了一波銷售量。
俗話說“顧客就是上帝”,施冉煞費苦心,變著花樣直播。她研究了即將上架的新產品,其中一道“炸香蕉”引起她的注意。她想出個好點子,要求導播在直播間搭建一個簡易廚房,她要親自做這道甜點。
施冉搟好薄薄的面皮,把切成條的香蕉,同煉乳和果醬一起,包進面皮里,沾滿蛋液,裹上面包糠,下鍋炸至色澤金黃,“炸香蕉”就圓滿完成了。盡管鏈接里的食品并非出自主播之手,但顧客會產生一種“所見即所得”的錯覺,仿佛享受到了主播親自提供的高級服務。
施冉夾一塊炸香蕉,對著攝像頭展示片刻,趁著熱氣未散,一口咬下,果肉和煉乳融為一體,噴發出濃郁的香氣。周圍卻響起怪異的聲音,眾人想笑又硬生生地憋住,施冉不明所以,茫然地去看彈幕里起哄的人群,才在屏幕上瞧見,嘴角邊滴滴答答掛著乳白的汁液。
施冉忙起來后,章凱很有意見。他說,辛辛苦苦上了一天班,受了一天氣,回來連口飯都吃不上。施冉說,你少巴結點領導,自然輕松多了。章凱說,我不像你,有榜一大哥罩著,我只能靠自己嘍。施冉霎時錯愕,章凱意味深長地說,你的直播我刷到了。施冉心里開始猶疑,倒不是因為章凱。“炸香蕉”事件讓她很不痛快,直播仍是照常進行,但她時不時地糾結一下,現在的工作,她一直瞞著曹愛荷,若是被發現,不免要挨一頓臭罵——不,不止一頓罵,曹愛荷大概會將她掃地出門。
曹愛荷打來電話,讓她十號回趟家,老施要退休了,一家人聚聚。施冉特地給老施挑了禮物,原本她選了一方硯臺,雅致,不過老施這輩子,光看,不寫,后來買了按摩儀,按摩肩頸腰背的,他伏案賞字能用到。又給曹愛荷買了兩件印花裙子,大碼的,曹愛荷穿著不好看。她很少有好看的時候,虎背熊腰的,不能怪裙子。輪到自己時,施冉走進一家奢侈品門店,如今她手上握著錢,底氣則沒漲多少,講話腔調都發虛。她挑了又挑,選擇了價格最便宜的腋下包,像曹愛荷散步時揣的布袋子。
施冉請了一天假,經理爽快,說,這段時間你挺忙,放個假應該的。施冉直接把車開到老施單位,以前叫電視臺,現在叫傳媒中心。榮退儀式結束,曹愛荷挨著老施從大門走出。施冉打趣說,喲,大朋友還要家長接送呀?曹愛荷說,你爸這人,稀里糊涂的,退休金啥時候發,發多少,從哪年算,都得問清楚嘍。施冉說,爸,你是會計,連自己的退休金都弄不明白?老施噘起兩片厚嘴唇,說,提起會計我想起來了,主辦和出納,倆小丫頭居然沒來送我,白瞎我對她們的提攜了。沒我,她們還來不了單位呢。
車開到樓下,曹愛荷和老施先上樓,施冉去停車,帶回的禮物基本塞在曹愛荷的手上,老施單單抱著榮退儀式的贈花。施冉從背后望去,老施矮小白皙,曹愛荷高大粗壯,夫妻倆走一塊可謂是滑稽,然而他們竟也這般走了三十年。
他們一家住在電視臺的家屬樓,修修補補地動了不少,但底子沒變,和從前一樣的磚頭、一樣的鏤空。家家戶戶的外陽臺上都種了植物,通過花草得以窺見每戶人家的脾性。二樓吊著一排銅錢草、鐵線蕨和富貴竹,皆喜水,水淹到一樓,兩家隔三岔五地吵架。曹愛荷種了蔥、蒜、辣椒,因為肥料的臭味,老施沒少和她鬧。樓上的翟阿姨正兒八經地養了十余種花卉,梔子、月季、茉莉、繡球,護理得花繁葉茂,郁郁蔥蔥。翟阿姨和曹愛荷經歷相仿,在工廠上班,配了個電視臺的職工。區別是下崗后,曹愛荷閑不下來,到處尋活兒干;翟阿姨則心寬體胖,成天在家打麻將。施冉午休時,她打麻將,晚上寫作業時,還打麻將,呼呼啦啦的洗牌聲和一驚一乍的“順子”“和啦”,整日縈繞在施冉的頭頂,為此曹愛荷找她干過架。曹愛荷罵得激動了,說,你個敗家娘們,哪天你男人不要你了,去喝西北風吧。
翟阿姨的男人并沒有不要她,夫妻倆樂樂呵呵地過日子。家屬樓的原住戶陸陸續續地搬走,麻將局不容易湊齊人,翟阿姨來拉攏過曹愛荷,曹愛荷依舊忙得熱火朝天,拒絕了翟阿姨的“好友申請”。翟阿姨嘀咕道,勞碌命。曹愛荷說,我勞動,我光榮。
施冉上著樓,碰巧遇到了翟阿姨,不打麻將后,她開始種花,手里攥著從馬路花壇挖回來的土。她胖了,白了,顯得憨態可掬。她說,小美女回來啦,有對象了嗎?施冉哼出三個字:算……有……吧……
你和章凱怎么了?曹愛荷問,方才兩人的對話被她聽了去。施冉沒空吱聲,正艱難地咀嚼一塊沒燉爛的牛腩。曹愛荷的菜沒有施冉做的好吃,她在超市做導購時,兩班倒,家里的飯一半是施冉做的。當時沒有烹飪教程,施冉憑感覺做,起碼能占到“香”和“味”。
老施說,章凱挺好,你倆是同鄉,還是小學同學,知根知底的。施冉說,嗯。老施說,你別敷衍我們,我話說直白些,章凱是電網的,正式工,你是私企打工的,其實你是配不上人家的,你得有自知之明。施冉將牛腩硬生生吞下,說,我花自己的錢,不矮他一截。你瞧這包,真包,我買的,我配不上一個買假包的嗎。老施說,你們女人就愛計較小事,包能代表什么?能當飯吃嗎?腦子被賣包的搞壞了。
施冉用手肘搗搗曹愛荷,向她求助,而曹愛荷專注于吃飯。她大口扒飯的樣子和三十年前如出一轍,那是老施第一次上門,跟在介紹人后頭,拎著豬肉和白酒。石灰阿公喝多了,瞇著眼睛,如癡如醉地聽老施講,令嬡是初夏時節生的,可稱菡萏,所謂菡萏,即未開的荷花。石灰阿公連連點頭,被眼前人的學識所折服,轉頭去瞧小女兒:端著粗碗,龐大的身軀垛在小馬扎上,吭哧扒著飯,跟菡萏哪有半分關系?他自覺丟人,握住老施的手,說,我家小女原是配不上你的,委屈你啦。
曹愛荷沉默地吃飯,此前她同樣沉默地愛過一個男人,是廠里的同事,長發飄飄,熱愛歌唱。他彈著吉他唱《花房姑娘》,讓曹愛荷不禁想:姑娘的花房里是否有一朵荷花?然而他的目光不曾為她停留,他和許多庸俗的男人一樣,圍著廠花團團轉。女人的碎嘴也圍繞著廠花,她們熱衷于議論裙子的長度、和男人說話的次數,以及同一件工服,怎么廠花穿得搔首弄姿。曹愛荷做了總結,說,她的小臉盤還沒豬耳朵大呢,沒福氣。
石灰阿公生怕錯失“金龜婿”,在他的敦促下,曹愛荷和老施迅速地完婚。曹愛荷嫁得委委屈屈,老施也娶得委委屈屈,總的來說,不如女方那么委屈,男人嘛,總歸有就行了。
長發男人在曹愛荷的心中尚殘存了一段時日,當施冉的身世遭受質疑時,他站在曹愛荷這邊。那時肉聯廠不復存在,他也去了新單位,這話是經由好幾人的口傳到曹愛荷耳里的,他說,孩子肯定是老施的,誰會愿意和曹愛荷出軌呀。
曹愛荷將關于思戀的日記投入火中,噼里啪啦燒個干凈,日記落款寫了日期和“菡萏”,沒有第二個人看過,便喂給了火苗,化作灰燼。奇異的是,自此,老施的特征開始在施冉身上顯現,首先是嘴唇,然后是一單一雙的眼皮,施冉滿二十歲后,逐漸發腮,和老施的臉型別無二致。
一頓飯吃完,曹愛荷也沒幫著施冉說句話,好在老施的興趣在字帖上,沒空與人糾纏。施冉望著老施手握放大鏡看字的模樣,突發奇想:若站在字的視角,眼前是什么景象?放大鏡的后面是一塊眼鏡片,然后是男人巨大的眼珠子,瞳孔渾濁,眼白暗黃,爬滿歪歪扭扭的紅血絲,正癡迷地凝視著自己——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施冉去找曹愛荷做伴,曹愛荷說,碗放著我洗,你把草莓洗了。施冉弓著腰摘草莓的葉子,廚房里飄蕩著鍋碗的撞擊聲和流水的嘩嘩聲。施冉說,媽,我見著老板娘了,挺貴的。曹愛荷問,什么叫挺貴的?施冉說,就是有福氣,享老公的福,好比我爸享你的福。曹愛荷撲哧地笑了,羞赧中帶了點得意。
施冉說,我近來愛瞎想,媽,你隨便聽著。人都是從媽媽肚子里出來的,腦袋好是媽生的,長得好也是媽生的,還有一種人命好,那是天生的,我比不了。就拿腦袋好的來說,他們用腦子吃飯是有出息,用外表吃飯的,便是下賤了嗎?曹愛荷把筷子往水池中狠狠一摔,七零八落地散開,說,你要講什么?施冉說,我的意思是,像老板娘那樣做個全職太太,挺好的,嘿嘿。曹愛荷把筷子一根一根重新拾起來,攥在手中,說,全職太太沒尊嚴啊,要看夫家臉色過活的,你別學歪了,知道嗎?施冉說,好的,媽。
這不公平,施冉想。每個人都從上天那里獲得了饋贈,有些關乎富貴,有些關乎智慧,而她收到的禮物是美貌,美貌便是她的天賦,正如曹愛荷的天賦是吃苦耐勞。她不該將禮物當作羞恥掩藏,她適合的工作大概是家庭主婦,或者說,是有錢人家擺設似的小媳婦,美容、打扮、會撒嬌,給老公和婆婆做精致的甜點,嘴也放甜些。伺候誰不是伺候,非得去受傻× 同事的氣?興許呢,她越想越興奮,興許她在生孩子上也格外有天賦,沒準一下生出個男孩;若是婆家上心,一個兩個三個地生未嘗不可。如果她能夠早點明白這一切,早早把美貌賣個好價錢,就不至于淪落至此了。
曹愛荷的手從施冉面前掠過,取來沾了油污的鍋鏟,那手指長期受水浸泡,腫得像五根泡發的枝條,飽滿的外表下業已糜爛。唉,做老板娘也好,秘書小姐也罷,哪怕是樓上的翟阿姨,都好過做曹愛荷這樣的女子,而她本人竟然一直自我感覺良好,并以此為榮。
我們都被騙了。施冉恍然大悟:媽媽不是美人,不懂得美人的活法;媽媽沒有被愛過,不懂得被愛的喜悅。被愛并非負累,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要不要告訴媽媽真相呢?算了,算了,她被騙了大半輩子,假的反以為真,真話倒成了假。
外公的忌日快到了。曹愛荷說。石灰阿公身子里長了瘤,確診時醫生說只剩六個月,實際上早走了兩個月。原本身強力壯的老工人,經由歲月千錘百煉,終歸化作一盒白灰,真是應了那句“粉骨碎身渾不怕”。
施冉問,去給外公上墳嗎?
不了,兩個舅舅去就夠了。曹愛荷說。
回到寧城后,施冉和章凱提分手。章凱扮起深情款款來,說,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施冉說,有嗎?沒覺得。章凱說,我陪你逛街,單位發的購物卡上交給你,沒和其他女生搞曖昧,關心你的小情緒,這算關心吧?施冉說,在一起時不珍惜,分手又不同意,真不知你們圖什么。章凱說,我喜歡你,真的,從小學就喜歡了。施冉說,我們小學不是一個班吧?我根本不認識你。嘖,我認識你啊,章凱說,五十周年校慶演出,你是領舞。哇,你真是光彩奪目,太美了。
施冉的決意,倏忽間因為共同的記憶而變得柔軟,她問,你笑了嗎?
笑?
對,我下腰沒下好,摔了,摜在地上,聲音很響,像從別人身體里發出的。我躺在臺上,動彈不得,聽到大家在笑,直到老師給我抬下去,我才感到痛。我媽一直吵,說萬一脊椎摔壞了怎么辦,可是我只覺得痛,我想拉拉我媽的手,但她光顧著吵架。
章凱縮了一下腦袋,手掌摩擦著頸側,很是尷尬,說,摔的是你啊。
噢,你認錯人了。施冉說。
章凱又死纏爛打了一會兒,施冉是絕不回頭的。他惱羞成怒,將送給她的化妝品一把掃到地上,多是些試用裝,零零碎碎的,難打掃些,摔了她倒不心疼。臨走前,他撂下狠話,說,你不過是賺點小錢,可你要知道,你的錢來得不干凈。
施冉說,我憑本事工作,哪里不干凈!
麻煩你動動腦子,能被我刷到的主播是什么貨色。
章凱揚長而去,留施冉一人,跪坐在滿屋的霞光與塵埃中,細細品味。
當霞光由金黃轉為暗淡,施冉起身去衛生間,溫水將酸脹的肌膚泡軟,她化了全套的妝容,刷夸張的睫毛,打濃重的鼻影,上鏡。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施冉就近扯了背心和褲子,趕去晚上的直播。
這晚,售賣的是一些海產品,海藻沙拉、魷魚絲、鱈魚片等。施冉調整好狀態,挨個品嘗,她已經習慣做出享受的表情,并佐以一些曖昧的暗示,向美商博主和戀愛博主學的,網上什么博主都有。
輪到海藻沙拉時,不知誰起的頭,要施冉跳幾年前流行的海草舞。施冉說,我不會跳啦。導播趕緊使眼色,施冉說,跳得不好,寶寶們見諒喲。對面助理迅速搜出海草舞的視頻,施冉站起來,退到全景的位置,學著搖擺。
“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隨波飄搖。海草海草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
她打小骨頭硬,不善舞蹈,手忙腳亂地一通比畫,并不美觀,好在目的達到了,觀眾買個開心。又有人說海草舞早過時了,來個“科目三”。沒容施冉拒絕,導播連忙讓助理擺出了“科目三”的跟跳視頻。
跳完一曲,彈幕討論著下一曲,助理入鏡和觀眾互動。施冉有點發蒙,喘著氣杵在鏡頭前。忽而,她通過屏幕看到胸口在劇烈地起伏,頂出去,退回來,她立即屏住呼吸,讓胸口緩慢恢復平靜。施冉借著屏幕,細致周密地檢查自己的身體,以防有不雅之處。攝像頭后什么都沒有,又什么都有。無數雙眼睛,黑的,黃的,笨拙的,狡猾的,饑腸轆轆的,別有用心的,施冉的哪處邊角會落入他們的眼睛里?
白色的衣物略微修身,會不會勒出內褲的邊緣和私處的輪廓?會不會透出內衣的花紋和肩帶的印痕?還有腋下,打理得足夠干凈嗎?跳舞時不會從側面走光吧?真不該穿這身衣服,穿運動服多好。她萬分焦慮,似乎要比旁人先一步,將自己看透。
兩架補光燈對著正臉照射,令她頭昏眼花。施冉收緊腮幫,像在極力忍受某種痛楚。助理和觀眾插科打諢,她聽不清,仍在搜尋什么。視線之內盡是密密麻麻的噪點,白的像舞裙的亮片,黑的像紙上的墨水。噪點不斷跳動,好似蝴蝶落入網中在做垂死掙扎,當蝴蝶奄奄一息,翅膀也歸于平靜,她終于在屏幕里看見了曹愛荷。曹愛荷,黝黑壯碩,施冉,白皙高挑,但是,若把母女倆的血肉盡數剝去,將會得到兩副一模一樣的骨架,鮮血淋漓,亭亭而立。
不久前,施冉剛剛洞悉了生活的真相,卻是悔之晚矣。可憐她遺傳自母親的骨頭,生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她早已成為一個品格高尚的人,彎不下去了。
來,到前頭來。他們說。
施冉說,我跳得不好呢。
沒關系,你形象好,做領舞挺合適。老師說,誰想站在后頭呢?
施冉的確不喜歡后排,她害怕舞臺上的幕布,幕布后面空空蕩蕩,像是料峭的懸崖,貼著它時,總擔心稍不留神,栽進萬丈深淵。深淵風大,吞沒她的呼救,她便無聲無息地消失。
老師說,你來做領舞,穿最漂亮的裙子。
施冉說,我跳得不好呢。
老師說,不難的,多來幾個劈叉和下腰,做得到吧?
不,我做不到。施冉說。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一切毫無預兆。她突然轉身,走出鏡頭,拉開直播間的門,腳下猶如踩了云朵,輕飄飄地離去。完成一場出走需要動用多少根骨頭?股骨、脛骨、髕骨整齊劃一,趾骨與跖骨摸索前方的土地,而她的尾骨在叮當作響,風中有碎裂的聲音。
責任編輯 王夢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