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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火焰

2025-07-03 00:00:00陳嘉慧
花城 2025年2期

男人敲響我的門,告訴我他對電磁過敏。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當時我正在扯外賣的塑料包裝,屋里放著一支弦樂,急促的節奏往前沖刺,敲門聲跟著冒上來,一聲追著一聲。我將桌上的筆筒倒了個底朝天,仍沒看到剪刀。音樂逐漸疲軟,在屋內回旋打轉,當敲門聲將它徹底刺破時,我咬著塑料袋一扯,扯開一個洞。

誰啊?透過貓眼,我看見門前站著個通身錫箔的男人,滿面罩紗,頭上一頂錫箔盔帽。他會穿過午夜的街道在月下人民廣場的中央與人相攜跳禱告的舞嗎?或許他只是剛從一場環保時裝秀回來,在我門上“咚,咚,咚”敲了三下,接著又敲了小半支曲子,喚醒他沉睡多年的樂感。我問他有何貴干,他就是在這時告訴我,他對電磁過敏。他說電磁波會引發他極大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在最近頻繁發作,他冒昧猜測這是因為我家電器過多,懇請我能少用電器,且用完后及時關掉。我還在百度電磁過敏是怎么一回事,就聽到門外說:“謝謝啊,給您帶了點東西,放在門口了。 ”

索何有無數只貓的眼睛在兩兩對峙,這是索何最為長久的對視。我借門上怒瞪的圓眼窺見男人確實走進了對門,這才將東西取了進來。他送來的是一個飯盒,里頭盛著蓮藕排骨湯。肉已燉得軟爛,排骨、蓮藕一色暗暗淡淡的紫紅,古樸如紅陶施紅釉。好久沒聞見葷油香,我吸一口氣,湊近了些,一抬眼看見湯面上油花晃蕩,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我把飯盒擱在廚房,回到臥室,一面掃視“電磁過敏”的詞條,一面揭開外賣蓋。腥味亂哄哄地涌了上來,不是弄堂里老嫗老翁的絮聒,而是地鐵車廂內緩緩爬上肌膚的嘈雜,空氣嗡嗡振動,傳播著人們鉛灰色的細語。這家輕食店的谷物碗我常點,但還是頭一遭留意它的氣味。水煮雞胸肉混玉米粒綴三顆黯淡的西蘭花,我以祭奠的姿態淋上一圈油醋汁,夾一筷子放進嘴里,嚼了嚼,只覺和方才塑料袋的滋味所差無幾。我開始回想葷油味,回想排骨,回想做排骨的男人。一個對電磁過敏的人要怎樣在索何生活?我幻想那些并不為我所見的電磁波如何在空中糾結纏繞。比起網,它們更像是蜘蛛,層層疊疊,移日卜夜,將往日矗立在這土地上的一切都吸凈了,噴出絲漿,編織成索何以及索何的生活。索何無疑是二十一世紀的偉大創造,無數文人為索何寫贊美詩:富饒的索何,現代化的索何,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的索何(唯一重要的是當下),像煙霧一樣彌漫著的索何。就像人民廣場故意做舊的石碑上刻著的“索何是世界的”,世界也是索何的。也許對門的男人應該去外太空。我想象在月球某處,寂靜無聲,男人一身錫箔,望著灰白色月丘的上方,藍瑩瑩的地球低懸于漆黑的天幕,他沖它用力地揮手。我打開能望見月亮的窗戶,將藍牙音響開到最大。

月底公司趕著出貨,等踏出公司時,往往一抬頭就看見灰紅的天上青溶溶一撇月影。我腳底發軟,游魂似的走著,好容易挨到地鐵上,頭腦昏沉,像整個索何擱在我肩膀上頭打瞌睡,口涎順著脖頸流進我領口,黏糊糊。我無所事事,偷瞄那些水平攤著的或是斜貼在窗上的臉,一張張臉幾乎沒有什么分別,扁平而堅硬。無意間打個照面,像硬幣相互碰撞后又各自滑到角落里去了。地鐵上的人臉、不絕于耳的噪聲、路口變換的爛醉紅綠燈,“零蔗糖”富庶王國和超市里排長隊的饑民,以及商場帶有謀殺性質的濃烈香精味,它們都是索何。索何總是這樣不遺余力地喬裝自己,好像要把自己藏起來,而實際上這正是它展現自己的方式。所以我很久不敢照鏡子。

終于得了一天假,我決定睡個灰頭土臉的好覺。再醒來時已是傍晚,我呆坐在床上,風一吹,窗簾布徐徐地漲潮,漏進來的光忽閃忽閃地搖著金鈴鐺。生活的瑣碎像經年的回憶,迂回曲折地流過來。突然間,我想起男人的飯盒還擱在我廚房的案臺上。整整一周,我和男人一直沒碰過面,只有幾次我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看到黑暗中插排亮起的電源紅點,想起了他,然后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拔掉插頭。他在我思緒中掠過,像無意間瞥見自己染著霓虹的臉。

我在對面門上敲了三下,特意沒帶手機,腕上的電子表也摘了。男人很快開了門,仍穿著錫箔防護服,手扶在門邊。我來還飯盒,不好意思啊,前段時間有點忙。他伸手來接,沒事,我最近也不用。我不大與人來往,滿心窘迫,連他的鼻子是挺是塌都沒看清,只囁嚅著嘴,打定主意要像吐出葡萄皮一樣吐出一句“再見”,可話到嘴角,卻兀自輕盈一跳,你看,我全身上下可沒一點帶電的東西。說著,我的手竟自動舉到耳邊,做投降之狀。霎時我面上發熱如高燒,他一笑,紗罩下一雙眼睛彎彎的,眼角堆起褶皺。這些褶皺讓他顯得尤為親切。

你聽說過電磁過敏嗎?什么過敏?同事轉過頭對店員說,美式加冰不加糖,打包。就是對電子設備過敏。有這種事?那要怎么活?我想起男人一身錫箔的滑稽樣,笑著搖搖頭。店員把裝著咖啡的袋子遞給我時,往常卷閘門似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怔怔發笑,他也對我笑了一下。自那之后,無論上下班通勤、吃飯還是等電梯,我常常請男人出來作陪,故而我們雖只見過一次,但在我這里,我們已十分熟稔。

一個午后,我坐在辦公室,聽到巨大的聲響向索何滾來。索何是座擁擠的城市,那聲響卻好似發生在空曠之至的地方,叫人聽了十分索然無味。我登時無心工作,找了個打印東西的由頭,去望機器旁邊的窗,照舊是靄靄的云、靄靄的樓、淺灰深灰。我想起肉攤的豬肉,三指膘,四指肉,層層分明,拿起一塊重重向秤上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又一道聲響劈來,打進我體內,我站立不穩,搖晃中看到那聲響的來處,毛茸茸的灰色邊緣,一個碩大的球形巖石正迎著舊得蒼黃的光,向我滾來。樓廈漸次傾頹,大地再度蒼莽。我沖破形體,向外延伸,無邊無界,預感自己將溶解在世界的杯子中。你在看什么?同事的聲音突然響起,我渾身一顫,身子向上抖了抖,像只被扎破的氣球。要下雨了,我訕訕地說,估計是場大雨。真煩——能把上午的表再發我一份嗎?我坐回電腦前,眼神在疲憊不堪的桌面上來回掃射,始終瞄不準目標文件,更糟的是,一種近乎暴戾的饑餓突然在我體內嘯叫不迭。有那么一刻我懷疑自己正在喊叫,但我什么聲音也沒能發出來。空調驀地轟隆作響,像在嘔吐,嘔吐物飄浮在空氣中。無數塊亮著的屏幕被掐滅,人們的聲音在寫字樓起伏,如灰燼中的余溫。緊接著,雨聲包圍了一切。

大雨讓索何迎來了供電系統的全面癱瘓。我第一次腳步輕快地邁出公司大門,甚至對同事用力揮手,大聲說再見。雨水重重砸在傘上,讓我仿佛是在槍彈聲中吶喊。旺盛的食欲,淋漓的雨,我看見自己擠在出租車水淋淋的窗子里,野蠻地咬一只貝果。但當我轉動鑰匙開門時,蜂蜜色的快樂已經消失殆盡,屋里是陰影與更深的陰影,風透過窗邊框的縫隙咝咝地響。我站在玄關,把開關按了許多遍,聽著清脆的咔嗒聲。后來我仿佛終于相信業已停電的事實,擲下包,側身躺在床上,被壓著的手輕輕搭在肩膀。我常這樣躺著。男人搬來以前,對門的夫妻嗜辣,一做飯,辛辣氣味飄進我屋里,嗆得我淚眼婆娑。他們家的煙霧警報器天天響,沒人搭理,但一旦我的警報器響了,我的房東立馬興師問罪。所以每逢飯點,我如臨大敵,閉門塞牖,一切準備就緒后躺在床上,聽墻那邊警報器寂寞地響,像放學后留在教室的人用指甲劃著黑板。我讀小學時四點放學,老鄧四點半下班,飆到校門口五點。我攤著作業本發呆,目睹索何剝去外衣,慢慢裸露暗黑的皮肉。原來教室還能如此之靜,好像任何聲音都會如蛇咬尾一樣吞食自己。但周遭并沒有變得更清晰,反而模糊如羊水,偶爾人聲掠過,沉悶而遙遠。我清楚地看見黑暗如何像貪吃蛇一樣吞沒教室最后一排的桌椅,斜著向前蜿蜒。等它咽下第四排時,我收拾書包走到校門口,老鄧駕著電瓶車在等我。快色,菜要啷襪嘞。爬上老鄧的后座,風一吹,我就忘記了那條蛇,只惦記吃飯。當時老有人請老鄧下四川館子,他回回捎上我,我吃辣的功夫也因此猛漲。我常吃到舌頭發麻,再就芙蓉蒸蛋淘飯,緩一緩好接著吃。老鄧說,我們家這個只有吃飯不操心。因為嘴塞得太滿,我只好拿眼睛瞪他。

不覺間,夜完全黑了下來,我爬起來又嘗試按了幾下開關,都是徒勞。手機信號也開始變弱。我躺不住了,想出門透口氣,男人也正好開門出來,我們把對方嚇了一跳。他手里拿著兩支圓柱蠟燭,其中一支已點燃。借著那豆光,我看見他沒套防護服,身上穿著白背心、牛仔五分褲,四肢細長如螳螂。他很瘦,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先前的綺念像被揪掉翅膀的蝴蝶,黑黝黝停在我掌心。你有嗎?我搖頭。他把蠟燭塞到我手上,不夠來找我,我還有很多。謝謝,我猶豫了一下,問他能不能借我用煤氣灶燒點熱水,我想洗個澡。他進屋提出來兩只熱水壺給我。洗完澡,雨勢未見弱,信號也無,攪得我心煩意亂。因為不能下樓買東西,去還熱水壺時我只好帶給他冰箱里的蘋果以表感謝。

吃晚飯了嗎?正在燒,不嫌棄可以一塊吃。他把門完全敞開,側身看著我。我不應該單獨進陌生男人的家,但我聽到自己說“好”。在失掉對他的幻想后,我莫名覺得和他更親近了些。我跨進門,手摩挲著另一邊的胳膊,麻酥酥的感覺從指腹傳來。顯然我將這次登門視作一次冒險游戲,我的心跳動著一簇小小的蜂蜜芥末餡的火焰。還沒收拾完呢,有點亂——要喝點水嗎?我搖頭。隨便坐,他說,我去看看鍋。

房間四面墻都糊著錫箔,綴滿銀色的沙沙聲。家具很少,最醒目的是一只橙黃的皮質沙發。在他搬來前,我進到過這里,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雙眼紅腫的女人癱在沙發上,我們在等待她房東到來。她說她出門在外就覺著忘了事兒,但硬沒想到是龍頭沒關,現在一層樓都水漫金山。她指著墻給我看,暗綠的霉菌從墻根一直爬到天花板。我于是說我的地板也在蛻皮,希望能給她些安慰,但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尖銳,隨后又松脫,像老沙發翻在外面的焦黃海綿。你房東要問你,能幫我說說話嗎?過完年我就沒上班了,現在……我沖她點點頭。這只屬于房東的沙發感受過南來北往租客的重量。異客一茬一茬,來了又去,但它始終立著,像是從地板縫里長出來的。也許無人時它會變成一只皮毛油亮的虎,繞著旁邊那盆綠得腫脹的芭蕉葉轉來轉去。沙發前的茶幾上點著蠟燭,放著一只考究的黑皮箱。對面墻倚著收好的折疊桌、幾個木凳和幾只大紙箱。有一只箱子已被割開膠布,露出碼放齊整的書。我翻了翻放在最上面的卡夫卡的小說。整間屋子回蕩著水在灶上沸騰的聲音,像沉在爐中,下面燃著藍色的火焰。咕嚕咕嚕的聲響擠壓進我體內,仿佛是我在夢著這間屋子:踱步的老虎、芭蕉葉、卡夫卡和錫箔紙。我聽到他從廚房走出,忙撲坐到沙發上。沙發比我想象的軟,我完全陷在了里面,不得不向后撐著手,一點點向前挪動,好讓我的腳結結實實地踩在地面上。

今天剛學了一道菜,得莫利燉魚,也不知道成功了沒,他把盤子擱在茶幾上。一條撒滿紅剁椒的大鯉魚,佐以鹵水豆腐加粉條。這剁椒是我自己腌的呢,獨一份。

我吃了一口,沒有嘗出特別的滋味,這些年我的舌頭正在慢慢枯萎。但當他問我味道如何時,我還是揚起眉毛,鮮——去樓下開個菜館子吧,我天天去。話出了口才意識到不該說,他卻沒在意,也笑著胡謅,好哇,開菜館兼自習室,來了就把手機擱外頭,學餓了來盤燉魚。不錯,我應道,沒個三兩年,把旁邊東北餃子、安慶餛飩一并,做大做強。兩人一時沒話。我摸索著口袋,才想起沒帶手機,只掏出一團揉皺了的紙巾,抹平了,沿著邊撕成一條條。你很喜歡做飯?做飯可以做很久,慢慢弄,一個下午就過去了。他把折疊桌拖過來撐開,往上面用力按了兩下,再將盤子端到桌上,又拿來兩個凳子。該把蠟燭放在桌上再點的,他說。蠟燭燃著怯生生的光,他四指并攏護著它,攢眉蹙額,肅穆非常,走得相當緩慢,我站起來望著他,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終于,他顫巍巍將它擱在桌上,一拍手道,還差醋熘白菜,臘肉炒蒜薹,再煮一鍋綠豆稀飯。

飯后他打開皮箱,向我展示他生活存在的根基——這是他的原話。箱子里所有的東西我都不認識,我很快從他那里得知了它們的功用,又很快將它們一一忘掉,只記得它們都和電磁波有關,有的為了發現它,有的為了隔絕它。他還試圖教會我怎么用電磁測量儀,但他一開口我就開始走神。

這病怎么來的?我問他。之前我不是玩電吉他嘛,我跟你說過,他做了個撥弦的動作,有次在臺上演出,我突然感覺音響還有樂器的噪聲特別大,頭特疼,然后就暈了,醒來后就這樣。我試探地提起,網上說這可能是一種心理疾病,他面露幾分慍色,讓我覺得自己仔細端著的一碗湯被豁啷一聲摔在了地上。他開始大談醫學界在電磁過敏上的種種偏見,還列舉了一些國家的狀況。有時我覺得自己只是比別人病得早些,他說,這就好像是一種預言,我們都聽過“狼來了”的故事,但最近我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不被待見的小孩。也許我們只是喊得太早了。

你會覺得無聊嗎?他的話太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間隙,急切地發問,我的身子不由得前傾,眉毛使勁揚著,我覺得我肯定受不了沒有網的生活。我察覺自己的語氣帶著紙扎的鮮艷,明白這完全出于對他的注視的渴求,這讓我登時黯然,眼光落在蠟燭上。火焰往下一挫,屋里的陰影仿佛更深了一層。無聊?人類過了幾萬年我這樣的生活,用電也不過近兩百年的事,他言語間斟了些微笑意,帶著孩子的狡黠,再說,有網就有意思嗎?我會心地露出苦笑,那狡黠便潑出來,流淌出一個漂亮的比喻——是嘛,這里可是索何,每一天都像冷了的油餅,軟塌塌的,還膩得你摳嗓子。

他又講了些故事,都發生在他來索何以前。講著講著他突然顯出不自在的神情,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盯著他已有一會了——有時我好像離他很近,溫熱的鼻息撲撲簌簌落在脖間;有時我又好像是隔了幾里,悠悠地向他望過來。我決定說些話來掩飾自己的尷尬。我告訴他,這間房原來住著的那戶人,上半年剛生了孩子。他說這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我說一開始,小孩在夜里哭,吵得我睡不著,但后來我就習慣了,甚至相當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意識到他們搬走了,但我老跟同事提這事,說我晚上夜不能寐。他笑了,為你上班的精神不濟開脫?

不,我只是,我知道說這些很無聊,知道一和他們說話我就煩,但我總在起話頭,我沒的選,我討厭我自己。他問為什么。我說我害怕沉默,如果能和物業提點建議,我會提議在電梯里放歌,什么歌都行。他說這沒什么,每個人都在害怕一些東西,就像他害怕冷,他發抖時會看到黑色的太陽,它不散發光,也不散發熱,只是吸走你全身的溫度。我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和人同乘電梯時會希望電梯馬上壞掉,到那時我們掰電梯門但門堅貞如一塊石頭,叫喊卻未能在四壁鑿下印痕,然后惶惶按下報警鈴,監控器閃著紅點,眼睛不休不眠,我們在神的注視下禱告,講那些折磨我們已久的過錯。為此我常在腦海中演練,用梅雨黏稠的語調。不過我終究沒能講出來,寫字樓的電梯實在安全。

他說他想聽。他望著我,帶著真誠和熱望,一雙眼睛黑得濕漉漉,像河灘上的鵝卵石。這樣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我預感自己將一次又一次想起這雙眼睛。我們坐到了沙發上,微斜著面向對方,我的指關節蹭著沙發上一小塊脫了皮的地方。我小時候一度沉迷做蝴蝶標本。鄉下蝴蝶很多很好抓,只要你跑得夠快。白的黃的灰粉的,黑質白章的,它們的鱗粉粘得我滿手亮晶晶。我把它們裝進餅干罐,等它們死去再把它們夾到書里。很久后我回老家翻出來一本很舊的書,里面夾的所有蝴蝶“唰啦”一下子全掉出來,像是被書嘔吐出來的。它們殘缺不堪,比出生時更像蟲子。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遞給我一個蘋果,自己也拿了一個。沖洗后殷紅的表皮滾動著水珠,我把蘋果握在手里,感受它的重量。有削皮刀嗎?削皮多麻煩,直接啃得了。我看到他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白的牙齒,不是潔白,是果肉一樣的暖白。

能說的都已說盡,我喉嚨發干,眼皮沉重,他慢慢轉動桌上的玻璃杯,但誰也沒提出要就此分別。這個夜晚仿佛由我們創造,我們想讓它綿延,它就不會結束。沉默中,我聽到雨水沖起街上的污垢,從四面八方流往地下,索何被一點點托舉,像升起一座通天的高塔。終于,他開了口。雨這么大,也不知道早上會怎樣,你的班估計是上不成了。太好了,我說,這可能是這場雨唯一的好處。他看了我一眼。

小時候,大概七八歲,我會沖大雨亂喊亂叫。他將我送到門口時,我突然說。因為害怕?害怕對我來說太熟悉了,那種感覺不一樣。前面你說索何是一張冷掉的油餅,我說它是令人厭惡的怪物,骯臟,分泌黏液,散發著臭氣爬行,沒有生命沒有死亡,只是純粹地運動,永遠不停下。

我知道自己天性多情,情感激越是我的宿疾,此刻我又忍不住玩起文字的游戲,矯飾中摻雜一點真心。手勢,咬字,文辭,無非是一種呼告。我把匕首交到他手上,央告他將我解剖。而他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望著我,像遠古的人第一次于日中窺見三只腳的烏鴉。我說我在大雨天有無可宣泄的激情,因為它對我來說正是無生命運動的一次停歇、日常秩序的一次斷裂,而斷裂意味著可能,我相信雨天將會出現神跡。

當我們目光相接時,我立刻明白,這一次的神跡正是他的吻,顯然我們都為此等待得太久。我相信自己的等待起始于午后那陣雷聲,它在我體內掀動遠古的洪水,洪水泛濫在地上,海子連成一片,漫過所有土地、土地上高高支起的樹、有著脊背形狀的青灰的山。雨水腥咸,葫蘆起伏不定,我們藏身其中,赤身裸體,渾身戰栗,皮膚皺縮。我們緊緊相連,逃過獸的看守,在彼此身體中盜火。淫雨不歇,苔蘚遍生,石頭再度破裂為土壤,女人與男人四肢退化,奔向大海,清澈、平靜、廣闊的海。

第二天醒來看見地上的積水,我以為自己在夢著一條瀑布,天上地下,水聲嘩然,直到我感受到他搭在我身上的腿的重量。我回房取來沒有信號的手機,站在樓梯口往下望,灰黃的苦水還在往上涌,樓下寂靜無聲,不知是逃出去了,還是死了。我站了一會兒,驚訝于自己竟接受了這一切。毀滅吧,有次加班時同事突然對我說,希望一切痛苦在明天終結。我告訴她,不要對世界末日抱有過多期待。你收拾下東西拿過來,一會我們得把門堵上,不能讓水再進來了,他在門里沖我喊。我們將沙發推到門口,又把臥室的書柜推到窗戶前。等待救援或是大水退去,除了等待,我們別無他法。還好他家囤了不少東西,足夠我們撐一段時間。

我們在門口的沙發上坐下來,他說他在想他的母親。她是一個全方位戰勝了生活的女人,做母親也一絲不茍,全然呵護著她過于纖弱的獨生子。你應該早就看到了,他展示胳膊上的疤,用打火機燒,拿刀劃,上學那會兒還用圓規。我問他疼不疼。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從初中開始就這么干,我媽也知道,所以她一年四季都給我買長袖。他向后倒去,沙發往下沉了沉。大學玩樂隊,要不是我媽護著,我爸都要打斷我的腿。她對我真的很好,什么都答應,也沒打罵過我。有一次她讓我把車開去保養,我忘了,她走進我房間,問我為什么沒有做到答應她的事,語氣很溫柔。都怪我,我犯病了,一個勁扇自己巴掌說對不起,扇到出血。她把門關了,等我停下來就走過來給我擦臉。

由于要儉省蠟燭,屋里暝曚一片。霉菌在昏暗中不顧一切地繁殖,吸干了這間屋子的養分。一切都在走向黯淡——除了那只橙色沙發。我們成日在上面糾纏,像兩尾蛇惶惶交尾。我想我們是太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手指會變得灰白。我仰面躺著,接受他的愛撫。雨聲近在咫尺,讓我感到眼前生著霉斑的天花板其實并不存在,冷雨劈頭蓋臉砸下來,緊一陣,緩一陣;一種窒息的快樂,也是緊一陣,緩一陣。我的形體在一點點融化,它曾繃得肌肉僵硬,筋骨酸楚,如今卻止不住地往下淌著。在那時我能看見這間屋里真正存在的東西——那些一經敘述就永遠堆疊于此的話語:空氣里常有花椒氣味,蝴蝶成群盤旋,從任何角落撲向你的臉;蛇纏繞在水龍頭的修長頸項,咝咝說著情人耳語;他的母親還有老鄧,就躺在這張沙發上,眼珠很久才轉動一下。而喘息與呻吟總會平息,在那時我感到自己比以往更孤獨。黑暗中我睜著眼不肯睡,分明看到索何從我們赤裸的肉身上跨過。我鉆進他懷里,撫摸他胳膊上如山脊的疤痕,他輕哼幾聲,攬過我的肩膀,一只手有節奏地拍打著,仿佛我是個孩子。

我是喜歡他的嗎?好多次我對自己發問并尋找答案。毫無疑問,我喜歡聽他說話,喜歡他斟酌詞句時用力思考的臉。他眼里總露著孩子似的惶惑,眉毛也皺著,然后倏然展開,將額前頭發往后一撥,滔滔地將自己講述出來。那時我會攬住他的脖子一個勁吻他。這種蠻暴的激情令我感到自己很陌生,令我聽到自己的頭發在簌簌生長,感官在變得靈敏,肺部也比以往更強而有力。室內黏稠如蝸牛體液,我們不得不用勁吸入空氣,像暴雨前的魚。

我們在一起時,他不拒絕任何事,除了剝除墻上的錫箔紙。沒有信號,一點也沒有,窗戶那面我們留著,其他撕掉又有什么關系呢?他說他害怕,說那些電磁波總會找上他,或早或晚。我妥協了,只是在一次交歡中狠狠咬了他的肩膀,烙下一個滾燙的章。他沒有生氣,對我笑了一下。

雨漸息,地上有了光。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屋里只有啃蘋果的咔嚓聲。他總是咬下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慢嚼。我們目睹金黃的鴿子在索何盤旋。它們振翅的巨大聲響劃破了城市凝滯的空氣,撥動我胸中的琴弦錚錚地發響。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走出這個房間。但他說,還不是時候,水還沒有退。他望著我,一雙眼睛黑得濕漉漉。就在半小時前,我把耳朵貼在墻上,對他說,雨聲沒了,可能是小了,但我希望是停了。我撲上去,推窗前的木柜,他幫我把柜子推開,我將整面墻的錫箔紙活剝下來,急切而兇狠。錫箔一掀,風從破窗里暢快地涌進來,呼呼作響。他的目光與我相接,我發現自己竟有些受不了這雙眼睛的濕潤。雨聲抹殺語言的空隙,大雨時我們無須言語。我還湊到他耳邊說了一個故事,有對夫妻住在瀑布邊,整天只跳舞不說話,說話也聽不見,恩愛幾十年。可當雨聲退潮,沉默堅實如礁巖。我怎么能忍受這種喑啞無言?

貼回去吧,他將蘋果核擲進垃圾桶,拿紙巾慢慢地擦手——手心,手指,指頭間的縫隙。他的嘴緊繃著,露出一點紙糊的笑,但緊湊眉眼卻是金屬質地,泛著冷冷的光,信號馬上會恢復。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提來一桶漿,又搬來梯子,從黑箱里取出一卷錫箔。

我抱著手臂,看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他開始給墻壁刷漿。這么些天,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認真打量他。他很高,又瘦得出奇,身上的牛仔褲松松垮垮地耷拉著,胯部有許多褶。我想到他說起過往時常帶的悲切神情,那是一種有聲的脆弱,如木頭腐爛了,一腳踩下去嘎吱作響。我的嘴發酸得厲害,那酸澀的蘋果肉,軟綿綿的蘋果肉……信號早就恢復了。我幾乎喊了出來。他跳下梯子時,我抓起掖在沙發墊下的手機給他看,前天開始就恢復了,但你一點事也沒有,不是嗎?這難道不能說明只是你的心理問題?

他待在原地沒動,使勁皺著眉頭,好像這句話十分晦澀,而他正試圖破譯它。突然,他收緊拳頭,重重砸向沙發靠背,我退了幾步,緊張地掃視四周。拖把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必要時我可以抓來防身。但他只是整個人跪坐在沙發上,滑溜下去,頭抵著靠背,窸窣摩擦著。我突然明白了我剛才說的話意味著什么,明白他會恨我。于是我像等待幸福一樣,虔誠地等待著痛苦。但我也是在此時發覺自己并不在這間屋里,因為我不自覺抱起了雙臂,眼神亂竄,腳趾碾壓地面——就像我站在地鐵上的時候,沙拉醬似的空氣,攢動的人頭、跳動的紅點、全身細胞號叫著,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陌生,我覺得恐懼,也沒法忽視那悄悄升起的卑劣的愉悅,我想到他是個可憐人,而我撥弄他,就像他撥弄琴弦。愉悅最終壓過恐懼,匯聚成一種輕盈的勇氣,這種勇氣讓我打定主意要從容應對這一切,走上前,道歉,提議陪他去醫院,語氣溫和而堅定,注意保持眼睛的對視。他聽我說完后一言不發,掉轉身進了臥室,性急慌忙,不住地撞到墻上。我走進房時發現他把被子裹在身上,一頓一挫,像在嘔吐。我試圖去握他的手,他的皮膚很燙。他露出一雙眼睛盯著我,一種純然的沒有內容的黑,讓我想起蝴蝶翅膀上對稱的斑點。

索何在一個月后完全恢復了往日的秩序。汽車向前方爬動,鳴笛聲拋起又落下,工地重新開了工,任務無疑比以往更重。建筑隊每天都在推翻一座舊城市,建立一座新的城市。當打開門將粉塵吸進肺里時,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人們邁過路面坑洼處的積水,走在比任何一個夏天都猛烈的陽光下,盼望秋天早一點來。

開會時領導總在痛心疾首地強調這些日子的停滯帶來多少損失,新聞里反復播放救災的畫面。但后來就沒人再提那場雨。在那七天里,我因過分無聊而試圖寫一個故事,我問他,我應該讓哪個人物死掉。當時我不知道我最終也沒能寫完這個故事,并將它徹底遺忘,直到數月后在晚高峰的地鐵上突然想起它。他問我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讓痛苦有具體可指的對象是一種仁慈,我告訴他,死者安息,生者哀悼,我們就是靠這個活下去的。

對面的門緊閉了一段時間,再打開已是空空蕩蕩,只有那張橙色沙發靜靜地臥著。有天午后我在整理會議記錄時突然全身發抖,四肢綿軟,空調的聲音捶打我的心臟。我請了假躺在床上,皮膚灼熱但骨頭發冷,漆黑的太陽橫亙在我眼前。不知躺了多久,恍惚間,我突然聽到像是野獸低吼的聲音從對門傳來。我情不自禁地循聲而去。

我看見了那只虎,皮毛斑斕如火焰,黑章起伏中暗藏河圖。室內的昏暗靜置已久,它穿過空中的沉淀物,繞過腐爛的鋼筋,徐徐向我走來。我跪在地上,張開雙臂,撫摸它凸起的骨頭,望見水從地上漸退,露出破敗的墻、沒有玻璃的窗、滿地的垃圾和死掉的狗。太陽下積水泛浮著細碎的光,讓我想到遙遠的藍色海岸和閃亮的石頭。

責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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