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早已不在,還是跋涉了三百里路,深入泰山山脈西北的脈梢處,找到寂藏于長清五峰山谷中的銜草寺。
那個名叫孔憲紅的女子就生在寺中,在寺里長大,又獨自守護了二十多年這個幾乎連廢墟也算不上的古寺,可稱為銜草寺的最后一位守護人。我兜兜轉轉地趕過去,群山環堵間,哪里還有寺的蹤影?連那塊木制的“市級重點文物”標牌,也湮沒在荒草與荊棘里。我立時想到,如果她還在的話,這一切都會干凈、整齊、停當,連寺院圍墻外的那堆燒材也會長短一致地排列有序。我國著名的考古學家賴非先生,在為泰安文物工作者講課時,曾記下過這位女子2006年時的形象——瘦高個,大眼睛,白皙的臉蛋,頭上扎一個小辮子;穿一件綴紅點的小白褂,一條牛仔褲,一雙藍網球鞋,皆洗得干干凈凈。賴非先生還說,如此“可人如玉”的女子,在他居住的濟南“找不出第二位來”。
這是真正的古寺,而且是齊魯大地上唯一一處由印度高僧創建、可與濟南靈巖寺齊名的佛教大寺。一千五百九十多年前南朝的劉宋時代(433),古印度高僧求那跋摩踏入這道藏在群山中的幽深之谷,便覺佛氣彌漫、慈悲蓊郁,遂率眾僧披荊斬棘,胼手胝足間,竟引得四面八方的百姓攜磚負瓦、出力流汗,猶如群鳥銜草建巢,于是寺成之日便有了“銜草”的大名。只是這最后一位守寺人的誕生,卻有著別樣的艱難。其母是在饑饉難活的時候,一路要飯來到了古寺,被早已還俗的父親收留下來,才有了一個可以讓這個女嬰呱呱墜地的地方。她的父親、祖父,都是還俗的僧人,能夠守住這個幾乎廢棄的古寺,也就守住了一片涵容魂靈的慈悲。從牙牙學語,到隨著古寺所在地小王村的孩子們一起上學,這個叫孔憲紅的白白凈凈的小姑娘,都在寺中生活,也隱隱約約熏染了那片慈悲。
不知道與父母一起守護古寺的小孔,是否知悉這座古寺的興衰。她當然從未見過曾經巍峨的大殿與林立的佛堂佛舍,還有繚繞山谷的鐘鳴與香煙。繼南北朝興建之后,有過唐朝與元朝的興盛與重建,最后一次重修,已是道光年間。這里更多經歷的則是兵燹、戰亂、災荒、盜賊,只有群山還記得它興盛時的模樣。小孔的爺爺與父親一定給她講述過那座雖破敗卻還威嚴的大殿,還有那口可以喚醒群山晨曦的大鐘(包括風鈴、法器)——殿材四散,鐘碎煉爐。
人生聚散,甚至連唏噓的空隙都不給人留下。父親早逝,母親又在憲紅二十歲左右時離世。村上的人、她的同學,還有文物管理人員,都勸她離開這個深坳中的冷寺,當然也勸過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相貌出眾又有文化的她,卻像求那跋摩當年迷上了這塊地方一樣,拒絕了一切勸告,無言而又生氣勃勃地守寺護寺。一個年輕的俊女子,守著這樣一個縮在深山中的古寺,也守著那漫漫無盡的黑夜、周而復始的寒暑,守著那裂天震岳的驚雷、平壑封門的大雪。只有一只小白狗陪伴她,偶爾的吠叫是她平靜呼吸的節拍;而手中的那把鋒利的砍柴刀,則是她勞作與防身的工具與武器。有位名叫韓特的先生這樣形容她:“羚羊般的敏捷……手里總是拿著一把砍柴刀,走路帶風,來無蹤去無影。”小王村當年的會計已近八十,在聊起她時仍嘆惋不已:“她走后,我兼職看寺,也只是白天去轉轉,黑夜哪敢啊,太冷清嚇人了。”
憲紅以命守護的,其實僅是元代的一座半地穴式建筑的方形石塔,塔內供奉著有點不倫不類的關公坐像。這也是銜草寺現存的唯一一座古代建筑。而文物販子所覬覦的,正是這座通身彩繪的元代石質關公坐像。在寺址西南隅,曾有規模宏大的歷代高僧往生的塔林,也早已被推被毀,只剩下半被土擁的元代和尚浩公墓石塔一座。在這座浩公墓石塔旁邊,曾出土一方《復公禪師塔銘》石碑。正是這位復公禪師與他徒弟思浩的故事,對孔憲紅產生了重大影響。元代的這位復公禪師從靈巖寺退休之后,經常來業已衰微的銜草寺悵惘流連,且生出了終老此地的愿想。徒弟思浩知悉師愿,便用去整整七年的時間重修銜草寺。雖然寺成師逝,卻成就了銜草寺的復興。憲紅曾一字一句地向文物專業人員請教碑文,并對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這段佳話向往不已。寺冷心熱,她的內心深處也許也存有著古寺復興的切盼,而復興的起點,便是守護好一個個當下。文物管理部門為了保護這座元代關公石像,曾打算封塔,但被癡守于此的憲紅拒絕,她說:“有我,關老爺沒不了,除非我沒了!”后來有三個盜賊夜入石塔,憲紅手持砍柴刀,爬到自己居住的土坯屋屋頂,一邊大聲呵斥盜賊,一邊向110緊急舉報,保住了關公石像。為此,文物部門特地聘任她為專職文物保護員,而文物販子們對她也懷有切齒之恨,對她實施瘋狂的報復。但是,這個枕邊放著砍柴刀的女子沒有屈服,還是穩穩地站在古寺的前面,一站,就是二十多年。
但是,這一切都在2006年一個電閃雷鳴的夏日戛然而止。她強行結束了自己正值盛年的生命。我們已經無法解開她的死亡之謎,她的死一如她的生,是那樣的果決,那樣的莊嚴。死后,人們在她那簡之又簡的土坯屋中發現了一個并沒揉緊的紙團,上面潦草地寫著:“告別不見寺的寺,妝素沒有他們的我,看一眼不是家的家,哼一曲不要詞的歌——繞過世態炎涼,繞過涅槃四德,繞過春風不度,繞過無可奈何。抹去天荒地老的故事,留下黃土一撮。缽洗過,俺走了……”
切盼的復興幾乎成為奢望,相依的親人也不會復活,四十多年的人生留下多少傷痕,她真正不舍的還是這個“不見寺的寺”。但最為撕扯她的心的,還是那個與古寺格格不入的“情”字吧?這個字既潤澤著自己也焚燒著自己。二十余年獨守古寺,在人們已經習慣了的她的冷峻與強大之下,她內心深處依然有著一片青枝綠葉的感情之園。那個放羊的年輕人,是她今生今世再也放不下的人了。他的好,他的溫存,他的愛,包括遞給他水瓢后他一邊舀水喝一邊瞟向她的眼神,都是那樣地讓人心生喜歡。而如今,連他也不能屬于自己。從古寺看向人間,她深深地知道,彼岸的慈悲怎能輕易融化人間的“世態炎涼”?不是絕望,更沒有怨恨,她只是累了。她溫存地看一眼守了一生的古寺,再溫存地想一下那個年輕人,就決然地走了。
她走后的第二年,石塔中那尊彩繪石雕關公的頭,被盜賊鋸走了。
我去尋她,只見到那個土坯房已經上鎖,門框上褪色的春聯也翻倒下來。我去尋她,只見到那只已經老得白毛變灰的狗,還懶懶散散地趴在石塔的門口,連站立起來都已經有些困難。我去尋她,連想在她的墳前站上一會兒,也不能如愿,聽說是她遠在濟南的哥哥怕妹妹冷清孤單,已經將她的靈柩起走另葬。
我想孔憲紅只是遠走,她去邀請求那跋摩再回來看看,商量重建銜草寺的事宜。而翠青的群山與不老的石塔,還有她生前種下的那幾株在夏季里散發出異香的花椒,都在等著他們一起回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