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晚春》,有一場戲是,行將嫁女的老父親和好友坐在京都龍安寺石庭前聊天,感嘆先是擔心女兒嫁不出去,真的要出嫁了心里又不是滋味。鏡頭在老父親與好友還有石庭之間切換,呼應著父親難以言傳的寂寞。
龍安寺石庭位于京都西北部,離金閣寺很近,建于1450年左右,迄今未知出于誰手,是日本庭園枯山水的最高杰作,出現在幾乎所有的談論日本庭園的書里。很多年前讀室生犀星的《造園的人》,見他談論龍安寺石庭,認為其體現了一種高雅不俗的“石庭精神”——
耐得住寂寞的人,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具有石庭精神。在陰云密布的天空下,我蹲在地上與庭石相對而視,并且當瞬間瞥見它們那極為和藹可親的姿態時,頓時覺得自己看到了達觀者們的內心世界。
讀這些文字的時候,并沒想到以后我也有機會現場親眼看一下這個著名的石庭。后來我到了龍安寺,發現完全無法“蹲在地上與庭石相對而視”,因為觀看方式是從臺階上往下斜俯視,角度不大,大約二三十度。況且,石庭還根本不能進入。
2016年深秋,我第一次到龍安寺,面對石庭,還真有點焦慮。對龍安寺石庭的解讀甚豐,都在寧靜平靜沉靜幽靜等各種與禪思相關的描述中層疊,有了這樣的前提,真正面對龍安寺石庭時如果產生了跟“靜”無關甚至對立的各種聯想,似乎是不能被允許的。
石庭面積很小,就七十五坪(二百五十平方米),長方形的規整地面鋪滿白砂,其上佇立著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十五塊石頭,石上以及石下的一小片地面生有苔蘚。石身的褐、苔蘚的綠,以及更大面積的白,色彩配置雅致素淡。石庭四周由古色矮油墻圍繞,矮墻外面的樹有櫻有楓還有松,伸展著上半截的枝干樹葉。所謂油墻,說的是在夯土筑墻時加入了菜籽油,經過幾百年浸潤摻和,加之風雨陽光的作用,就形成了專屬于龍安寺石庭的獨特的墻面紋理。
龍安寺參道得走上一段路,兩邊遍植從春到秋由碧轉朱的紅葉植物。紅葉季時,濃重的紅色和黃色很有逼迫感,似乎會把人刺透。從紅葉和黃葉中離開,視覺和身體都有絢麗的尾光拖曳著。進入龍安寺來到石庭前,在回廊木質臺階前坐下,在煦暖的陽光中,面前的石庭遍布被墻體和樹蔭切割后的各種陰影,明暗對比強烈,而我的眼睛和思緒,還殘留著輝煌的紅葉光芒,相當凌亂且興奮。回廊的兩層臺階坐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造訪者。在歐美,龍安寺石庭名氣很大,因為曾被英國女王點名造訪;也許還有喬布斯的原因,喬布斯曾在龍安寺石庭前參禪且收獲頗豐。每個游客都盯著面前的這個石庭,跟我一樣,希望有所收獲,但企圖心如此明顯,又能有什么收獲呢?
其實并不奇怪,一個二百五十平方米的庭院被這么一大堆人圍觀,即便都不說話,單是擁圍在一起也會產生高強度的嘈雜。但作為目前京都觀光業的招牌,龍安寺恐怕也是難有寧日了。
二
我感到的緊張也許與觀賞角度有關。大殿的回廊與圍墻之間,視線從正面以及側面被阻隔了。除了方丈這個角度,從其他任何位置看這個庭園,十五塊石頭都是看不全的。所以數石頭現在也成了龍安寺觀光的一個噱頭。至于所謂“方丈的角度”,這個說法是從書里看來的,我也不知道其確指何處。
日本自古以來尊崇奇數,有不可拆分的意味在里面,是所謂“七五三思想”。龍安寺石庭中石頭的十五之數,即源于此。
我是在造園家重森千青的書里才看清了這十五塊石頭的模樣。重森千青的祖父是造園巨匠重森三玲。千青出身造園世家,又在造園這一行深耕多年,且因為專業人士的身份,能夠去到一般游客無法到達的位置和角度進行觀察研究,所以他談庭園的書,對于愛好者而言是必讀的。
龍安寺石庭的石堆,分為五組。第一組由五塊石頭組成,是石庭的視線中心。第二組是圍墻邊的兩塊,橫石和立石的擺放組合。第三組是三塊,自由擺放。第四組又是兩塊,擺放方式為伏和立。第五組則是一塊立石和兩塊平石的組合。這些石頭的材質也不太一樣,其中有青石,也有燧石巖,如果去掉經年包裹上的地衣和苔蘚,顏色也不太一樣。至于這些石頭的形狀和擺放方式,雖說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說法,島嶼或者遠山什么的,但我覺得,完全可以因人而異。龍安寺石庭比起其他的枯山水更顯“枯”意,由枯生盈,在此,想象力盡可以大展拳腳。
“枯山水”一詞最早出現在平安朝后期橘俊綱的造園專著《作庭記》中:“于無池無遣水之處立石,號曰枯山水。”其實,在平安朝時期,枯山水僅為造庭的形態之一,甚或是并不重要的一個局部的形態,彼時的造庭還是以豐饒的池泉回游式為首選。
公元六世紀,佛教從中國傳至日本,至十三世紀,禪宗從中國東渡而至。此時恰是鐮倉幕府時期,時代氛圍已不復平安朝時的雍容舒緩,武家當政,貴族沒落,禪僧成為精神生活的引領者,庭園作為禪宗之外化形態在這個階段開始迅速發展,到室町幕府時期,“枯山水”這一日本獨有的庭園美學終于誕生。
室町時代,由于擁躉甚眾,很多禪寺由草木豐沛的山野之地遷至都市之中,成為精神生活的中心,但自然景觀的局限也隨之而來。和把大自然濃縮于尺幅有限的紙上,再以黑白抽象手法加以描繪的水墨畫一樣,枯山水的庭院解決方案也是同一思路——從方丈看出去,門窗的框架自然成為邊界,枯山水也就成了一幅水墨畫。當然,繞過直接感官而從簡素單調中獲得精神層面的極大滿足,這還遠不是普通人能夠達到的境界。
枯山水的視覺主體由白砂,也就是花崗巖碎石構成,過去用的都是京都產的“白川石”。現在白川石禁止開采,就采用其他地區可以采到的花崗石作為代替。有的枯山水會用銹石花崗巖礫,庭面呈鐵銹色。而河底淘撈上來的河砂,因為顏色更深,一般用于露地(茶庭)。枯山水的要妙之一在于象征水面的白砂地上的砂紋,因是用掃帚勾畫出來的,所以也叫“帚痕”。枯山水只能旁觀而不可進入,就是因為要保護這些精心勾畫的砂紋。
水墨畫和枯山水,對彩色似乎都相當警覺。就我的閱讀體會而言,它們與日本美學體系中的兩個立足點有關。
一是鐮倉前期的歌人藤原定家(1162—1241)的否定美學,美學家高階秀爾對此做過專門論述。他從素性法師的一首和歌說起。“放眼望去柳櫻繁,都城春色勝似景。”這是一種正視和直視的角度,贊美京都的春天。藤原定家詩云:“舉目四顧,不見花艷楓紅;灘上茅屋,兀兀獨立秋暮。”不直接描述眼前景物,而是由不在面前的花團錦簇來呈現所繪景物之蕭索寂寥,或者說,由眼前的貧乏推想至曾經的繁華,由身處之秋回溯逝去的春,這就是定家的否定美學。定家另有一代表詩作:“佐野渡頭日暮雪,停駒拂袖影也無。”停駒拂袖,應為一個人的動作,但后面一個“影也無”,把馬和人都抹去了。定家的這種味道,被歷代評價譽為“妖艷”。無中生有,枯里呈艷,這種否定美學在日后日本的方方面面都有所呈現。
此外就是茶圣千利休(1522—1591)以牽牛花公案為代表的留白美學。千利休栽培了一些珍稀的牽牛花,花盛期十分美麗,豐臣秀吉聽說后前往觀賞,但駕臨時發現千利休已經命人將園中的牽牛花摘光。豐臣秀吉強壓怒氣進入茶室,赫然發現有一朵綻放得剛好的牽牛花插在壁龕前,于是凝神觀賞,甚為滿足。
千利休犧牲“豐饒”這個層面,用留白凸顯孤立之美。這位清寂無爭的茶人,最后的結局是被豐臣秀吉下令剖腹自盡,這種帶有強烈反轉味道且前后無法連貫的人生經歷,也是常人很難想象的。
日本庭園所獨有的深切且微妙的世界觀和審美方式,讓否定和留白一同呈現,其結果是,否定即是強調,留白就是覆蓋。關于龍安寺石庭,重森千青有一段話頗有深意,他認為,造園者的無法考證恰好為其增添了一層價值:
正因為來歷不明,反而說明了此庭園所具有的高水準和純粹性。而且,在終極意義上,弱化材料和意義建造出來的庭園其實是最接近禪世界的意境的。
三
我去了好幾次龍安寺,無論什么季節,總是游人甚眾。
獨自一人的龍安寺是什么樣子呢?在這方面,僧人當然得天獨厚。僧人之中從不缺乏文采高超之輩,但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留存于心不著一字吧。這種超越世俗的感受就不多說了。
亂翻存書,東山魁夷的《京洛四季》有《在龍安寺》這么一節,很短,全文錄下:
朝霧變成小雨。參觀石庭的只有我一人。石頭、苔蘚、白沙含著水汽,于素潔的景觀中顯現出無言的清雅之色。適度的潤澤和沒有直射的日影,使我感受到這座庭院的優美動人。
過去每逢來訪,總感嘆于巖石的形狀和構圖的嚴謹。而今才驚詫于色彩協調之美。油土筑地圍墻和屋檐的暗影沒有了,在白沙映照下,檐下也被照得凈亮,顯現出包含黑白紫的灰褐色的變化之美。白沙和苔蘚形成鮮明的對比,每塊石頭都有各自的色彩變化。
我全神貫注看著這些石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和每一塊石頭達到心靈的相通。
東山魁夷的這段文字,輕柔寧靜地掠過心頭,讓人有猛然一醒的感覺。
室生犀星在《日本的庭園》一文中說:“純日本美的最高表現是日本的庭園。”在探訪了相當數量的庭園之后,我相當認同室生犀星的說法。在我看來,這種“最高表現”的根本因素是相對凝固(建筑和園林)和絕對瞬間(季節和光線)的完美融合——若無前者,則流于空靈和虛幻,若無后者,則陷于僵直和板滯。
日本造園,有“不可進入”原則和“蟲視”視角之說。這兩點拎出了日式庭園的特別的觀賞方式和角度,這兩點若與東山魁夷關于獨自一人的龍安寺的文字相對照,感受會顯得格外清晰。
從寢殿造庭園、凈土式庭院到枯山水庭園,從水面到砂面,均不可進入,造成了一種間離的美學效果。探究的欲望被阻隔,反而使人生發出更為強烈的戀慕之心。與此同時,也不應從“人”的視角去面對庭園,人居于萬物靈長的驕傲自大會在觀看中滋生不良的氣息。相反,從昆蟲的視角出發,纖弱卑微,方能真正領悟大千世界的奧秘。昆蟲的觀看是狹隘的、片段的,用這種片段構成連續性,進而構成連續的景觀——看似整體的風景,其實是由一個個的頓悟所構成的。這一點,在龍安寺石庭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語言學者金谷武洋有一本叫《日語不需要主語》的書,在書中,他以川端康成名作《雪國》的首句為例說明他的觀點。“駛出了長長的隧道,進入了一片雪國。”這句話的主語是列車,但這里主語并不出現,這恰好是日本人的思維方式。西方人往往采用上帝視角,俯視,全面而清晰,于是“看”到列車駛出隧道進入雪國;而日本人是蟲視角,匍匐,細微而曖昧,與列車作為一個整體同步移動,于是“感覺”到隧道漸至盡頭,雪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還看到過一個金谷武洋的教學示例,他用“風”“窗”“開”三個詞請學生造句。包括中國學生在內的外國學生說:“風吹開了窗戶。”而一些日本學生則說:“窗借著風自己開了。”金谷武洋認為后者就是蟲的視角,渺小的蟲子趴在地上,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的高大且皆具獨立的意志,無論是風還是窗戶,都是具有生命力的對象。
一代梟雄豐臣秀吉,是日本歷史中少見的自我意志十分強烈而頑固的人物。他有一首詩這樣寫龍安寺:“春臨近雪壓枝頭,花開遲望穿秋水。”乍一看,這似乎是俯瞰的上帝視角,但如果以蟲視的角度來讀這首詩,那么春、秋、雪、花、枝頭和秋水,也就都是各自具有生命的存在了。人與自然、物質和精神,在日本的哲學和美學的層面,既不鮮明地對立,也沒有清晰的界限,雙方彼此滲透,相互映照,對向轉化。即便隔如云泥、判若生死,也依然有很多秘密的通道可供知會奧義的達人翩然來去。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看似離奇的日本宗教信念與鬼怪文化也就都有了精神支撐。
也是因此,東山魁夷才說他要全神貫注地凝視龍安寺石庭的那些石頭,然后感覺自己與每一塊石頭都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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