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會再去西北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頻繁!2016年,當我結束第一段婚姻,痛苦莫名的時候,忽然想到這句話。此前的1992年到2010年之間,除去大學和零星的探親回鄉、偶爾出差之外,余下的時光,我都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邊,原意終老異地,或者將老時還鄉??擅\乖繆,39歲,也即2010年,我卻從巴丹吉林沙漠迂回到了之前從無涉足的巴蜀之地。
與之前的巴丹吉林沙漠相比,成都乃至整個西南地區,自然地理之奇崛多樣,物產與人群之豐茂,文化習俗之別異,完全是另一種“人地關系”,在其中生活,外部繁鬧,身體和眼睛目不暇接,世俗欲望深重而又理所當然。而巴丹吉林沙漠,高天闊地,大漠如匍匐的無數英靈與骨灰,人在其中,頓感渺小,甚至不如蜥蜴、黑螞蟻和甲蟲;眺望的雪山既是人間絕地,也是通天階梯,白雪通天連地,河流貫穿丘壑,體現萬物生生不息的強韌與繁雜。
成都或蜀地,它的歷史至今縹緲,向無實考。有一次去新津寶墩遺址,云此乃古蜀人進入成都平原第一站,再而遷徙至今廣漢三星堆出土地,還有一部分至金沙遺址處,等等。我當即表示懷疑,寶墩遺址出土文物和三星堆出土文物何以差距如此之大?短短數百年,古蜀人之文明及其工藝水平何以躍進如斯?不由想到李白詩句:“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關于蠶叢、魚鳧之說,初見于揚雄《蜀王本紀》,但此文早已遺失,后人多引用左思《蜀都賦》,以及《藝文志》《太平御覽》等,更多的人采用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之言:“蜀之為國,肇于人皇,與巴同囿?!鼻艺f“山林澤漁,園囿瓜果,四節代熟,靡不有焉”。但在我看來,這蜀地之天府之稱,大致始于李冰父子竣工都江堰,應是確鑿無疑的。
巴蜀與天府是兩個地理概念,巴蜀古而有之,天府則另起新章。倒是“錦官城”這名字甚是詩意,杜甫詩句說,“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而距離1682公里之外的巴丹吉林沙漠則是“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古人以“弱水流沙”或“流沙”命名,實在是形象至極,風吹沙走,連綴成丘,黃沙漫漫,接地連天。關于這一片荒蕪之地,最著名的神話便是周穆王西巡、大禹治水和“老子化胡”,《尚書·禹貢》:“(大禹)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薄赌绿熳觽鳌贰澳绿熳訛樯躺街?,群臣會于流沙之上”,《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浮屠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函谷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段饔斡洝返谌卦娬f:“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鄙裨捒偸敲篮玫模錆M旖旎的想象力,具有飄逸之思。很多人以為荒謬,我倒覺得,神話的另一種性質,乃科學預言或者人類之前的高等文明記載。
到成都之前,我個人的青春時光基本上消耗在了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邊的城市、河山與廢墟等處。起初,并不覺得那里有什么好,反而對自己置身荒漠感到沮喪,其中原因說起來也極為簡單,只因那里不是城市。我那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逃離農村,進入城市,哪怕做一個清潔工,都覺得比在農村好百倍。可巴丹吉林沙漠當中那些神奇的自然存在與人文歷史迅速改變了我的這一想法,也讓我認識到,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最能吸引人的,唯有它的文化及其精神,氣候和物產只是肉身所需。關于流沙、居延之地,《漢書》記載,公元前121年,“將軍去病、公孫敖出北地二千余里,過居延,斬首虜三萬余級”。公元前99年秋天,正在霜凍加深之時,“(李)陵于是將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營,舉圖所過山川地形,使麾下騎陳步樂還以聞”?!杜f唐書》載:公元737年,王維奉命勞軍至居延,作名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1927年,瑞典人貝格曼和中國學者陳宗器等人在此發現居延漢簡。1999年11月20日,神舟一號飛船由此飛向太空。
如此荒寒之地,居然有如此的往事和現實,先人的事跡或說傳奇,激發了我對于生活乃至英雄、詩人的欽慕與夢想。叔本華說,“一個人愈是為后人所擁有,換言之,他愈是屬于人類,那么他便愈易為他的同時代人所不容”。李陵、王維都是命運多舛的人,在他們的時代未必得受眾人尊崇,正因為如此,他們“愈是屬于人類”。我雖不才,但也因為他們的遺跡和余響,逐漸地熱愛起巴丹吉林沙漠以及整個中國西北高地,以至于多年身處風暴、烈日和酷冷之中而不抱怨,甚至安之若素,即便離開時久,幾乎每一年,都要再回一次西北。
時間與天地一起,構成了最高等和智慧的文明法則,無形卻又強大,始終貫穿甚至左右了世間萬物的生死枯榮。一個地方若是沒有縹緲的神話傳說,它的歷史一定枯燥乏味;沒有忠勇與悲烈的人物及其事跡,精神必然極為萎靡;沒有未解之謎,其文化的昭示性、啟發性、可持續性都非常有限。同時也說明,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也是缺乏創造力的。地域氣候的偉大一方面在于它自身的獨特與豐饒,另一方面必須得益于人在其上的個性化建立和創造。
到成都最初幾年,我的一個自我的微妙感受是,風沙與酷寒,青春和漸入中年,長達十八載的沙漠戈壁生活好像被清除了,原先熟悉如自己的瀚海大漠,連同額濟納、嘉峪關、酒泉等地,也都變得模糊、松脆,似乎一場嚴重殘缺的夢境。只記得,2016年春節前,我滿心期望地再回酒泉,卻滿是破損與絕望,大年初五,在巨冷的大雪中揮淚作別。
可人生總是無常,倏然變化,其中因由,令人恍然。2019年,命運再一次讓我與西北發生深度牽連,我再度戀愛和結婚的妻子家居然也在西北。這使我覺得了冥冥之中某種神秘力量,更覺得詫異和幸運。
莊子說,“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很多事情當時不可理解,兀自痛苦得昏天黑地,當時過境遷,只覺得自己當時真的是小題大做,矯情甚甚,痛苦其實只是一次情緒擦傷,悲歡離合不過人生及萬物常態。
相對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成都算得上一座有意思、有體溫,充滿肉感、情致和熱氣騰騰的現代都市,煙火氣息十足,且又有諸多古意和仙氣。金沙遺址、三星堆,可能是有別于迄今為止文化考古的異類,精美的太陽金箔面具,以及縱目人和大量的青銅、象牙等,顯示的是蜀地曾經高度發達的史前文明及其成果,當然,這都是先人的遺留物,他們或許并不想證實什么,只是想無聲地告訴后人,這個世界從來就是多樣、復雜、莊重、有趣至極,甚至充滿神性與巫蓍理念及其匪夷所思之實踐方式的。
所有猜測和推測的意義只能不斷增加后人的好奇和困惑。
人類既往史既是一本糊涂賬,也是一部神秘天書。整個蜀地都是移民的,而且不斷移民和被移民,這種現象看起來很殘酷,可在人類發展史上,乃至每一片大地上,這一類的事實一再頻繁發生,秦滅巴蜀、兩漢之間、西晉后期、隋唐及宋元之際,奉旨入川、招撫招安與戰亂后的人口填充,尤其是明清之際的張獻忠之禍與“湖廣填四川”之史,使得成都甚至整個巴蜀之地顯得血統混雜但卻又很快整齊劃一,而一個神秘而又奇特的現象是,無論從哪個地方來到的人,只要長時間置身巴蜀,便會被其潛移默化地改變和塑造。
《黃帝內經·素問·異法方宜論》曰:“黃帝問曰:醫之治病也,一病而治各不同,皆愈,何也?岐伯對曰:地勢使然也?!蔽乙詾椋@個“地勢使然”真乃高明之見。也說明,我們的祖先早就意識到,人就是“地勢”的滋養與塑造的“產物”,《管子·水地篇》說,“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官、愚俊之所生也。”由此而來,“氣候創造歷史”“地理造就人和人的文化”之論斷并非空穴來風。
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說,“人的性格、嗜好、心理、生理特點的形成與人所處的環境或氣候有著密切關系。處在不同環境下的民族有不同的精神風貌和性格特點?!边@幾乎成了一個共識。此外,德國的拉采爾和美國的森普爾等人也都提出人地關系理論,并闡述了相同或者近似的觀點。
中國古人對于自然環境的感知與論斷是與西方學者同步甚至超前的,當然可以看作是并不落后的科學發現與闡述。常璩《華陽國志》對巴、蜀、漢中和南中等地的地理氣候以及人群習性的判斷也具有精準性,他說,“(蜀地)其卦值坤,故多班采文章;其辰值未,故尚滋味;德在少昊,故好辛香?!庇伤@句話,我覺得古人的地理意識強大且充滿詩意。
成都休閑,所謂慢生活、慢都市也。本地人即使當官,也不愿出外省。對此,《隋書·地理志》說:“而士多自閑,聚會宴飲,尤足意錢之戲?!钡拇ㄖ?,人的性格與作為分化也迥然分明,《華陽國志·蜀志》所言,“(蜀地)星應輿鬼,故君子精敏,小人鬼黠;與秦同分,故多悍勇”。也就是說,四川這地方一般不出人才,一旦出人才,就是非常特別甚至了不起的,如落下閎、揚雄、藺相如、三蘇、楊升庵等,朱德、鄧小平、陳毅、羅榮桓等,皆不二俊杰,文章傳世或功業昭昭。
今之成都,地域寬大,通衢縱橫,到處花團綠樹,徹夜的人間煙火,吃食滋味重,人雖然也都要謀生,但相對自在閑散,對生活的要求既自足,又富有擴張與深耕意識。在成都生活十多年之后,我發現自己也在被這座城市改變。比如飲食上的無辣不歡;行為上的閑適或者懶散,好茶且心態放松,生活節奏減緩等。
這些年來,我也無數次想起多年之前的西北,總是有一些恍若隔世之感,也覺得,大地真是神奇,一地和另一地之間區別,看起來理所當然,大致如此,但細思之間,卻又能覺得一種神意。具體的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邊,總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相比之下,西南地表植被的豐饒,河流與峰嶺之多,人口之稠密,物產之駁雜豐盛,與天高地闊,漠野萬里,植被稀疏,地表時常皸裂,而天空幽深如井的西北形成了巨大的區別。
再婚之后,每次回甘肅岳父母家,都不愿意飛機來去,尤其喜歡坐在綠皮火車上,慢慢悠悠地走,就像當年在巴丹吉林沙漠從軍時候,出差和休假期間不斷往返西北和華北之間那樣,慢慢上車,慢慢看,慢慢走,慢慢到達。我也以為,當下這個年代生活節奏太快,人的內心要慢一點。這樣的方式,無疑最適合山河瀏覽與自我內心檢閱。
2021年,張牙舞爪的夏天再一次轟然而至。出成都,高樓與霓虹快速退卻,“大德如陽”的德陽如同一尊經年的老獅子或者一張古老的灶臺,在成都以北不遠處蹲臥,身上的毛發灰白、蔥綠相間。三星堆是其身上幽秘而光燦的心臟及其烈焰,不斷灼疼考古的眼睛。至今仍有龐統墓和祠堂的羅江一閃而過,綿陽則顯得龐然和廣大,其中平壩、低丘、中高山分布復雜,地層跨揚子準地臺、松潘—甘孜地槽和秦嶺地槽褶皺系三個一級構造單元,在軍事上,既是成都的外圍與藩籬,也是延伸與守護。
在我未曾涉足四川的時候,西北地區有人曾當面對我說,咳,綿陽人多,但沒有蛇多,還都是毒蛇!很多年前,有一個現在已不是親戚的親戚,被人忽悠,徑自從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鼎新綠洲跑到綿陽,義無反顧地加入傳銷團伙,幾乎傾家蕩產。多年后,我步入蜀地,綿陽曾多次到,逗留、觀覽之余,只覺得綿陽這座城市自帶雍容,它大而精細,內斂且還能外放。其中人文古跡也是川北之地最多的,這大致是因為距離成都不遠不近,且長期為巴蜀之地北部最后一道“屏障”的緣故。
“遠親近疏”的另一個同義詞,是“親不隔疏,后不僭先”。幾次在綿陽,我最喜歡的是傍晚的涪江邊上,華燈連片,似乎虛幻之海,映照在涪江之上,似乎沸騰的龍鱗。水在地表及其深層集體行動,看起來有形無聲,實際攜風帶雷,“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坐在那里,只覺得潮濕的風好像一種滋潤,也像是一種梳理。一個人會變得異常安靜,看著平緩的江面,逝水從來不做聲張,靜默的隱喻性反而更大。
除了嫘祖、歐陽修之外,每次到綿陽,我還記得袁煥仙和沙汀,前者是宗門大德,南懷瑾的師父,后者被魯迅先生稱為“最左翼的作家”。這兩位,距離當下時空最近。袁煥仙弘揚佛法,沙汀書寫時代影像,看起來南轅北轍,但本質上殊途同歸。佛法教人向善、覺悟,文學也具有救世醒世之功效。
李白當然世不二出。我以為,唐代甚至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排第一名的詩人必定是太白先生。他出生于江油的青蓮,或果真生于西域,年少時候由西域返回江油讀書。每次路過,我都身心激蕩,覺得了他的詩歌的強大力量,那是一種強大的精神震懾,也是現實夢想的激發與引領。
過江油,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山的壓迫感,隧道之中,列車的哐當聲,像是對川西乃至秦嶺內部的一種敲擊與試探,其中的陰平古道、唐家河、清溪古鎮乃至米倉山、摩天嶺等地一定會有回聲。幾年前,我去清溪古鎮和唐家河,在幽秘的原始森林之中,傾聽扭角羚、大熊貓、川金絲猴等動物發出的遠古與近耳之聲。踩著清澈見底的河水濤聲,于密林幽谷中,感受到大地的古老與莊重、妖嬈和豐饒。記得清溪古鎮的桃子很好吃,遍地的蒿草當中,七里香居多。想起鄧艾當年由此突破蜀漢防御,今兒勢如破竹,不日之間,直逼成都。
大地的奇崛地勢,從來阻擋不了人的勇氣與信心,也無法真正成為天險與阻礙。
過廣元,我總想起袁天綱與武則天的故事。《新唐書·則天本紀》說,“武后之幼,天綱見其母曰:‘夫人法生貴子?!艘姸釉獞c、元爽,曰:‘官三品,保家主也?!婍n國夫人,曰:‘此女貴而不利夫。’后最幼,姆抱以見,紿以男,天綱視其步與目,驚曰:‘龍瞳鳳頸,極貴驗也;若為女,當作天子?!比绱苏f法,堂而皇之見諸正統史書,也是一種傳統的趣味。古人認為,天生一人,必有一人之用,體現的是人人平等與仁愛的意識。武則天之父武士彟在利州任上,得武則天,而其本人,原籍則為山西文水縣。武士彟早年結交李淵,以萬貫家財,為李淵提供軍需,終究由一個商人而成唐帝國開國元勛之一。
廣元人是多情的,同時也重義,完全把武則天作為了自己的土著鄉親,至今以連年舉辦女兒節的方式祭拜不絕。人們對于過往之大成就者,總是葆有十足的寬容與敬仰。且不論那些人生前的功過是非,主要是個人有所成就,大多數人就會頂禮膜拜。這種對于世俗成功者的崇拜,當然有“君權天授”的腐朽甚至自愚和愚人的成分,但這種現象,無論過去和現在也都絲毫沒有改變。托馬斯·卡萊爾的《論英雄與英雄崇拜》說,“世界歷史就是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所取得的種種成就的歷史,實質上也就是在世界上活動的偉人的歷史。”
站在廣元站月臺上,背后是巴蜀的溫度,而周身則能感覺到強悍的秦隴氣息,盡管,四面青山,昂昂翠綠,巍巍重疊,但風中卻攜帶著黃土的干燥與細膩、厚重和空靈,還有處在南北氣候分界線上的飄逸與神秘,諸如秦嶺之豐饒與神秘、終南山的仙氣等,在這一片山川河流縱橫之地,總叫人感覺奇異,又時常能夠感到某些似是而非的暗示力量。
略陽、鳳縣、兩當等縣份,就像是斜插而來的飛地,尤其現隸屬于甘肅的兩當,一縣而三省,素來為“秦隴之捍蔽、巴蜀之噤喉”。而略陽和鳳縣當然也是古代的軍事要沖。這兩個縣域,皆因其特殊的軍事地勢,成為秦蜀隴之要道。其中的鳳縣由來充滿浪漫主義,《方輿勝覽》載:“鳳鳴于岐,翔于雍,棲于鳳?!甭躁杽t“此地為用武之地,曰‘略’,象山之南曰‘陽’”,故名略陽。每次路過,我都覺得幽深,還有些壓抑,蓋因這里處在連縱山間、威勢夾峙之故。
秦嶺如盤臥巨龍,分開的是地理和氣候,還有民俗與文化,既沉重又飄逸,既實在又虛無。這自巍峨昆侖派生而來,橫亙綿延隴南、陜南,東至大別山以及蚌埠的張八嶺,介開黃河與長江,厘定南北氣候的奇美存在,承載民族歷史與精神,文化與文明的華夏龍脈,諸多修行者的洞天福地與飛升之所,龐大、蜿蜒、豐富、內蘊,充滿縹緲神意,也攜帶了一種冥冥而又飄逸的力量。
這一地帶的人,風俗與習性呈雜糅性質,秦隴川的滋味和特征相互映現,古已有之的褒斜道、金牛道、陳倉道等,向來貫穿巴蜀、三秦和隴原,氣候流變無形,但具有異乎尋常的力量。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真是一語道破天機。略陽境內的大散關,早已成了一個典型的文學意象,還有函谷關、蕭關、武關等,這些軍事建筑,既是防御者的堡壘,又是攻伐者的殉難所,每一座關隘之下,都埋著無數枯骨,也飄蕩著太多的亡靈。車過漢中、咸陽,我總是身心肅穆,那個名叫張騫的千古英邁之人,他以勇氣與忠烈之心,完成了一次曠古的探險,雖然政治收獲甚微,但其對中西文明溝通孔徑的開鑿,使得他的功績甚于當時的皇帝劉徹。
陜西之地,整個中國古代史,僅僅一個秦始皇、一個司馬遷、一個張騫,再加上班超家族數位,似乎就可以映照中國的大半個歷史天空了。很多次,我都想去祭拜他們,對于這樣的先輩,任何后人必須身心匍匐,頂禮膜拜。
每次向西北,我都以為,自己依舊跟在張騫、班超以及唐玄宗、岑參、林則徐、左宗棠等人之后,踩著他們當年的腳印,他們就在我的前面,翩然而行的背影,堅毅而卓絕。綠皮列車優哉游哉,從秦嶺內部穿過,這既是南北氣候的分界線,也是歷史人文之恰切命名,《戰國策·秦策》說:“外自弘農故關以西,京兆、扶風、馮翊、北地、上郡、西河、安定、天水、隴西皆秦地?!惫爬系奶焖?,伏羲“一畫開天地”,華夏民族自此由混沌而清亮,自蒙昧而文明。有一年,我專程至天水拜謁人文始祖伏羲,站在伏羲廟里,不知為何,竟然無端地泣不成聲,在卦臺山上,借著日暮光輝遠眺渭河,忽然覺得了天地自然造化之神奇。麥積山上層疊的佛龕,令我感受信仰之于人生和靈魂的關系。無論是誰,只要是以形體而存在于世的,必須有信仰。而信仰并非宗教一種,如生民對豐收、美好現實人生的渴望以及精神上的訴求,既是與生俱來的,更是人之為人的天性、本能與高貴品質。
在越來越高的行程中,整個西北和歐亞大陸率直而來,隴西成紀飛將軍家族,他們的命運也算是中國古代軍事史上最奇特的一例。李廣一生命運奇特,其子李敢封侯不久,便被霍去病射死,其孫李陵本想重振家族聲威,卻事與愿違,終成流落大漠之亡魂?!暗过埑秋w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等詩句,當然是仰慕李廣的,而這一切的由頭,便是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一文之藝術感染力所致。太史公說:“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
所有的圣賢英雄,皆是其人格魅力在后世持續發光,而司馬遷、班超、李白、岑參、高適、王維、杜甫、李賀、李益等人的詩作,包含了人類古來至今的情感及其精神力量。不論在何時何地,讀到他們的作品,總能引起共鳴,深為動容。他們的文字當中,包含了一種巨大的能量,而且永無耗盡之時。比如我向西北途中,每到一地,都會有古人詩句脫口而出,比如李白《贈張相鎬其二》:“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云上?!倍鸥Α对乱箲浬岬堋罚骸奥稄慕褚拱祝率枪枢l明?!备哌m《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岑參《磧中作》:“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比绱说鹊?,默默吟誦之時,好像瞬間回到了他們的年代,或者身邊憑空出現一個人,一身帶血的戰甲或者青衣長袍,凜然、悠然或者悵然而立,他們的鼻息和體溫,使得周邊的空氣當中也有了生命的心跳與熱度。
蘭州一閃而過,那一時刻,黃河在列車之下奔騰,這脫胎于遙遠的巴顏喀拉山的龐大河流,一路奔騰或平緩,于城市之中依舊銜泥帶沙,它的咆哮之聲在白塔山和皋蘭山之間持續轟響,卻又被穿梭不息的市聲所消解。當年的霍去病,以少量精騎,擊殺匈奴大部,這樣的戰例古今少有。而其短命,令人扼腕嘆息之余,也不免心生疑竇,比如在冷兵器年代,三千人何以擊殺三萬人?如果可以,必定是衛青給予了他最好的人馬和裝備?;羧ゲ『我阅晟俣??其死因,絕非太過勞累之故,染上瘟疫之說更為可信。而究竟又是怎樣的瘟疫和感染方式呢?
烏鞘嶺橫亙河西,是為西域門戶,翻越此山,河西走廊豁然而來。明人包節所撰《陜西行都司志》載:“(烏鞘)嶺北接古浪界,長二十里,盛夏風起,飛雪彌漫。極目群山,迤邐相接,直趨關外。嶺端積雪皓皓奪目,極西有大山特起,高聳天際,疑即雪山矣。地居萬山中,通一線之路。”多年前,我曾于夜間翻越此山,時值隆冬,西風怒吼,吹雪搖樹,烏鞘嶺上下,枯寒無疆,云聚萬川,貫通天地。清代張玿美《五涼考治六德集全志》中說:“(烏鞘嶺)番族依深山而居,不植五谷,唯事畜牧?!迸c我同樣自成都而西北而來的范長江先生在其撰寫的《中國的西北角》一書中說,這烏鞘嶺上,先前有一座韓湘子廟,“過往者皆駐足禮拜,并求簽語,祈求一路平安”。
戈壁展開之后,人煙在荒蕪中孤立,白雪直撲天庭。河西之五涼古都武威,沉浸在平原之中,黃羊河以徐徐圍裹的形式,持續對之進行母親般的喂養。我以為,整個河西走廊,武威是最具有王都氣質的城市,五涼王朝、鳩摩羅什、馬踏飛燕、西夏碑乃是其最為顯著的人文標識。而《涼州詞》之樂府曲名,使得王昌齡等人以詩歌名世至今,金日磾、郭元振、王忠嗣、哥舒翰等節度使與名將,至今被人念想,他們在那個時代的功業與命運,雖然有很多的局限性,但人性和人的悲劇性從來都是大致雷同的。比如哥舒翰,他是一個名將,對吐蕃作戰兇悍,且每每獲勝,“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就是歌頌他的。當他的老上級,最具有戰略意識的唐代名將王忠嗣被構陷判罪當斬之時,有以官爵保過王忠嗣不死之慷慨氣節,卻又向安祿山俯首稱臣。每個具體的人在具體時代背景中的個人行跡,或多或少都有些莫名甚至詭異的成分。
這古老的城市印跡中,當然還有出生于此地的唐代詩人李益,他最好的一首邊塞詩應當就是《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痹缧┠觊g,我經常流連于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敦煌等地的沙漠戈壁與雪山、河流、草甸、荒山、古城、廢關之間,每次一個人或者同行幾個人,對大地的踩踏無足輕重,而大地給我的震撼莫名巨大。我常對外地的朋友說,無論是誰,這一生必須去河西走廊,一次絕對不夠,十次也真的不多。人總是要開闊胸襟、看透人世、認清自我的,而最好的地方,一定是河西走廊及其周邊,一定是中國的西北高地。
整個河西走廊猶如一根剛韌的琴弦,它彈奏古羌、匈奴、月氏、回鶻,也彈奏絲綢、馬蹄和駝鈴,運載物資,也碰撞文明,激蕩勇氣與豪情,也輸送悲情與挽歌。諸多的人和物種在其上絲滑而過,有的鏗鏘,有的無聲。歷史總有特定的時空,時空中的人事物,是人類歷史和文化的不可或缺的音符。而今,我一次次來到,又一次次退回。這一次依舊是,車過金昌、山丹之后,焉支山上依舊響著“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匈奴古歌。
火車奔行,向著亞歐大陸腹心。站在窗前,看著逐漸陷入黑夜的戈壁,我似乎聽到了張掖大佛寺的鐘聲,以及落滿黑水國遺址周遭楊樹上的烏鴉和暗中奔騰的無盡塵土,而祁連山果真如匈奴所稱,天神般矗立在河西走廊之南,其身姿猶如飛騰長龍,飛舞在西北大地,最高峰疏勒蒙克以上的白雪與云朵,似乎天地的接口,人神分界之所。而那里卻高不可攀,我這樣的凡俗之人,也只能像羊子那樣,在它的外圍和底部,不明所以,隨遇而安地盤桓。
酒泉依舊是當年的,可是我已經不再涉足。在巴丹吉林沙漠那些年間,這座城市與我可謂水乳交融,一切物質生活似乎都依賴于它,連平時的閑逛也是不二之選。那些年間,我認識了這座城市中一些人,當時偶有往來,但從我離開那一刻起,就絕大多數沒了聯系。唯一感念的,就是堪稱恩師的著名詩人林染先生。第一次婚姻期間,我和岳父處得融洽,每次回去,都要和他喝酒,喝之前,都說少喝一點,可喝著喝著,居然干掉了一斤多。有時候我出差到外地,遇到好吃的,適合他穿的衣服,也都隨手買回來,送給他。及至現在,前一段婚姻不在了,可父母無過。唯愿他健康平安,一切安好。
車到玉門站的時候,心里無端地升起一股踏實之感。我確信,這種感覺完全來自妻子及其家人,沒有他們,玉門于我而言,與其他地方無異。由此我想到,無論何時何地,心有所寄,情有所托,可能是最好的一種情感狀態。人一旦成年,脫離父母,并且有了家庭之后,不論男女,有一個心安之地,似乎才是幸福與美好的。若是心無所托、情無所寄,再怎么縱橫四海,甚至位極人臣,也還是身家寥落,孤單悲傷的。
《漢書·地理志》中說,“漢罷玉門關屯,徙其人于此,故曰玉門縣。”今天的玉門市孤立在戈壁灘上,大部分時間在日光下暴曬或者西風吹刮,為數不多的人及其房屋,單一的楊樹、柳樹、榆樹、紅柳、沙棗也不怎么團結地在曠野上東西不連,南北不靠,唯有人居較密和流水到達之處,才有諸多小片綠蔭。但這里也是中國最早開掘出石油的地方,地質學家孫健初、嚴爽、靳錫庚等在玉門老君廟旁勘探,次年,位于老君廟北15米處的1號井人工挖掘方井出油。玉門油田歷史之壯麗,至今還有炮火硝煙的余味,更有無數壯士烈士的嘶喊與怒吼,尤其是鐵人王進喜,這位出生于玉門市赤金峽的工人,用一個人最堅強的意志和行動,塑造了一個時代。
玉門市區飄蕩的味道當中,有羊肉的腥臊,也有“紹子”的酸辣,有土塵的氣息,更有各種烤肉的焦煳,還有一種虛幻而實在的感覺,似乎是心理上有所倚仗一般。離開西北十多年以后再度融入,對這里的一切,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生疏?!段锊贿w論》中說,“動而非靜,以其不來;靜而非動,以其不去?!比艘坏┌残?,大地之上處處都是美地,任何人也都是親人。
記得與現任妻子結婚那年,我們又一次去了敦煌和玉門關。敦煌之小,因為它只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綠洲,而敦煌之大,承載了陸路時代最燦爛的文化和文明,至今還在人類的內心閃爍其華。到玉門關,在殘缺的烽燧之下,我看到的沙漠浩浩蕩蕩,漠煙沉沉,天地在這里混淆,歷史在這里分道、輾轉,李廣利、耿恭、岑參、高仙芝、封常清、郭元振、張孝嵩以及林則徐、左宗棠等人肯定也在此駐足或者吟誦過,他們在自己的年代,完成了作為人的功業與夢想,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漠風吹襲,如洗如淘,看著到處瓦礫的古關遺址,我總是心生惆悵,那些古老的人出關入關,遠去或者歸來,都使得自己榮耀加身,在浩浩時間之中,把自己塑造成了歷史的雕像。而我,一個當代人,面對先賢的非凡創造,只能發幾聲喟嘆,這是多么沒有意義的一件事!唯有身邊人,也唯有此時此刻,以及不斷的大地行走,比如從錦官城到這玉門關的身與心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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