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蔣藍
討論:歐桐彤 王藝臻 湯藝君 胡志艷
田雨晴 鄒天乙 劉秀林 梁 欣
導讀:蔣 藍(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副主席)
夏商之際,有兩支古蜀先民生活在成都平原,先為岷山古氐羌人,繼之為荊楚古濮人。古蜀人與水的交際史,具象的雨水、汗水與眼淚成就了成都。一言以蔽之,成都因水而生、因水而興、因水而困、因水而榮。
在數十種關于成都得名史的考據里,我認為接近真相的本意:“成”是古蜀人為規避大洪水而發明的“干欄式建筑”之象形,遍及寶墩、三星堆、金沙等八大古蜀遺址里的中國最大面積的干欄式建筑群,恰是為規避洪水,以及防潮之鑿證;“都”為洄水、匯聚之意。合而觀之,成都即是在江河交匯低地處的干欄式建筑聚落。
著眼成都平原,它位于黃河與長江兩大巨流之間,可謂江河同源、江河共釀的畛域。成都位于中國兩大文明發展的地區間,是西部南北交通、物流的大孔道;巡視東西方向,它正當青藏高原至長江中下游平原的過渡地帶,又是西部畜牧民族和東部農業民族交往融合的地方,成為第一與第二臺地的聚珍、混血之區。這使四川自古就有眾多的民族遷徙棲息,在歷史上留下了十分豐富的內容。成都平原具有自然與文化的“水庫效應”,吸納、調度、掌控了華夏文化的“西水東送”。
成都城與成都平原密不可分。不然,峭拔于天府大地的城市,就成為無根之木。所以《成都傳》的立意,從未偏離城鄉共融與共榮的歷史脈絡。
我心目中,城市的成都與文化的成都,呈現出彼此輻射、互有交集、對撞生成的特征。如果說“龜城走向、二江抱城、三城相套”是成都的城市布局的個性和特征,那么“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才是成都兩千多年的大地氣質。
古犀象縱橫的成都平原,就是“想象”一詞的發軔之地。誠如歷史學家譚繼和所言,它具有五大文化特征:仙源在蜀、道源在蜀、文宗在蜀、才女在蜀、易學在蜀。而巴與蜀的互嵌包容,方可以創造一個互補并榮的區域共同體。
《成都傳》里,城市的最高境界是“詩意城市”,而韌性城市與詩意城市并不相悖。所謂的詩意城市,是這個城市誰看了都愿意去品味它,因為它與眾不同,它有獨特的魅力,有獨特的美感與詩意,有讓人羨慕的地方,這是我認為的詩意城市:詩的想象與詩的生活。詩歌并不是非要寫在紙上,詩更多是一種持續的生活方式。唯有將紙上之詩與生活之詩打成一片,方為成都獨有的城市魅力。
有人問我,成都為華夏大地帶來了什么?我認為,蘊含中道精神的成都有四大貢獻:
第一,根植于黃河和長江兩大流域之間的對撞生成之力。
第二,托物升發的想象力和隨物賦形的執行力。
第三,臨難勃興的復能、韌性之力。
第四,順勢而為的縱目、決斷之力。
這樣的力量,續接了古蜀以來吸納不同種族文化的“混血”活力;順應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彰顯了“最中國”的城市自信。
從古蜀“縱目”到今天的縱目天下,人們可以感覺到遠古,也感覺到現在,而且感覺到遠古和現在同時并存。在面對歷史以及意識到自我在歷史中所處位置的時候,唯有具備歷史感的人才會表現出真正的虔恪!如果《成都傳》能夠給讀者帶來這樣的感受,我們就應該以更多的溫情與敬意,來回報成都。
歐桐彤(暨南大學學生):
作為一部以城市為對象的歷史文化傳記,《成都傳》可以說是一本以大量權威史料精心搭建而成的 “斑斕志”。作者在自序中提到,這部作品以 “重要歷史人物的情感蹤跡與物理蹤跡兩條線路” 為主要脈絡。然而,在講述那些閃耀著光芒的蜀地人物時,作者也巧妙地融入了鮮活靈動的民間記憶,讓古老的成都城既有名人雅士的風流韻事,又彌漫著濃濃的俗世煙火氣息。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定義里,“民間記憶” 被視作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它涵蓋了地方傳說、民間故事以及傳統節日習俗等豐富內容,是普通民眾對歷史文化的集體記憶。在《成都傳》中,作者毫不吝惜地插入大篇幅的民間記憶,為古城增色不少。
一方面,民間記憶是已有史料的絕佳補充,它為人們呈現出更加完整、生動且充滿煙火氣的成都歷史,承載著千年古城一脈相承的文化底蘊與價值理念,是打開成都文化大門的一把關鍵鑰匙。在閱讀中我們看到,古蜀先王的傳說歷經歲月長河流傳至今,背后是蜀人慎終懷遠、崇敬祖先的深厚精神根脈;書中記載的文翁與蜀地板栗的逸聞讓文翁的形象更加豐滿,他不僅治水患、興教化,還在笑談中將板栗種植引入四川。此外,在成都的風物志中,桂樹也不再只是文人墨客的吟詠對象,更成為普通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象征。從 “八月桂市”“朋有新市” 的季節性貿易活動,到桂花花會、桂花節等民俗活動,都彰顯著桂樹在成都人生活中的獨特意義。因為民間記憶的存在,這座城市既有風流人物的詩意吟唱,更有普通百姓柴米油鹽的平凡日常,處處都凝聚著一代代成都人樸素而真摯的精神寄托。
另一方面,民間記憶的融入也深刻體現了作者 “以人為本”“因人興城” 的創作思想。作者曾言:“成都街道的主角不是房屋、公園、綠道、植被和車流,而是生生不息的人民。” 當人民的記憶成為城市發展歷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成都的歷史便不再僅僅是城市本身的歷史,更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歷史。古蜀先民流傳的蠶叢、魚鳧、杜宇、開明等古蜀先王的傳說,是成都文化的源頭活水;女詩人薛濤的傳奇故事永遠地留在巴山蜀水間,成為成都熠熠生輝的文化名片。直至今日,人們依然對茶館里的評書坐唱念念不忘,對寬窄巷子、錦里等獨特地名的由來如數家珍。因為有了這些記憶,成都不再是毫無生氣的冰冷建筑,不再是泛黃書頁上一個單調的地名,而是鮮活文化的生動載體,是人類繁衍不息的象征。它證明了成都不僅真實地存在于現實世界,更永恒地存在于人們的記憶深處。
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曾說:“記憶是一個民族的靈魂。” 民間記憶作為特定人群的集體記憶,恰似一幅色彩斑斕的民俗畫卷,比文字記載更鮮活生動地展現出成都古城的獨特風貌,成為塑造成都城市形象不可或缺的關鍵力量。
王藝臻(四川大學學生):
“成都的城市文明史長達4500年以上。按照著名歷史學家李學勤的觀點,古蜀文明的起源甚至可以上溯到‘蜀之為國,肇于人皇’的時代。”成都,因其優越的自然地理條件在中國發展的歷史長河中長期保持著經濟繁榮發展的樣貌,從唐宋之時“揚一益二”之說,幾經沉浮,再到清代再次恢復生機,一躍成為長江上游的中心城市。雖然偏在一隅,遠離政治中心,但生活環境的基本穩定伴隨著人口的遷移與交往使得城市的發展得到了來自外部力量的支持與推進,進而再次促進這里文化的穩定發展。李冰父子治理水患,文翁興學發展教育,李白、杜甫等文人入川與出川,張詠推動交子的合法化進程……在這樣的人口流動、交換與移民活動中點滴形成了成都的文化底色,推動著成都的城市文化走向突破與擴展。到了近代保路運動發生,郭沫若《女神》高歌,李劼人白話小說的先行以及葉伯和新詩集的早先出版等更是于成都的持重中凸顯出不斷突破進取的意識,形成地方發展不落于人后的開拓前進精神。
城市本是人適應自然社會后的遺存,是順著人類活動自然而成的結果,但當發展到一定程度,當城市負載了人們的希冀、想象與未來后,人們又會主動地塑造城市,不斷為城市空間的擴展添加相關的元素。從最初的人們選擇建造滿足生活需求的聚居地——城市,到現在城市在歷史的積淀之后更是以獨特的形象與品質吸引著人們的遷居與造訪,城市會帶給人們什么樣的體驗和生活成為人們的考量。而城市傳記的作者匯通多種學科方法,沉潛于浩繁的史志資料之中一點點描摹出城市的輪廓變幻,又基于自身的理解、思考和認知不斷展現關于歷史敘事的新解,牽引著讀者不斷進行思考與想象。他們所生發的關于特定城市的生活體驗與深度審視成為激起廣大讀者感受與認知漣漪中最為重要的那顆“水珠”,這不是對城市的解剖和割裂,不是選取對象后所進行的展示、羅列資料收集整理過程的簡單工作,而是做加法,從城到人,再由人到城,不斷豐富對于城市的理解,解構現已形成的城市穩定的內核,乃至不斷上升、抽象,形成對于城市形象的認識。這樣的形象不僅是當下的總結,不僅是引導讀者大眾對城市的認識,而是順應現代人審美發展的必然之路,帶領大眾形成一條屬于自己的城市觀察方法論。
湯藝君(四川大學學生):
書寫城市,就是書寫人與城的關系。人與城的關系是相互的。城市由人所建筑,為人所享受,同時又規定、影響著人的生存和生活面貌,打造、形塑著人的精神形貌。在文學史上,以“人與城”為主題的散文作品不計其數,人如何以“城市”為方法,建構起自身的生存模式,這是許許多多創作者都探索過的問題。蔣藍用“行走”和“記憶”做出了他的回答。
蔣藍把“重要歷史人物的情感蹤跡與物理蹤跡兩條線路”作為構思《成都傳》的主要線索,故事的串聯依據時間順序排列,幾乎是一個松散的故事聯盟。讀《成都傳》,很容易感受到作品漫游式的跳躍性。這種漫游的感知模式和思維狀態,使《成都傳》在基本的時間框架之下,形成了自由無拘的內在敘述結構。這與作者在“行走”中感受真實的成都,并由此形成的思維氣質有關。長期以來,成都偏居西南的歷史地位并沒有影響其地方自信的建構。以“偏”為“特”的認知方式反而開拓出了一條個性化的巴蜀路徑。蔣藍的開篇自序即別具一格,不同于一般的“邊地”定位,強調了成都的“中心性”。擱置中心/邊緣的認知圖式,將目光聚焦于成都本身,蔣藍建構起了一個以“成都”為容器的歷史地理時空,反映出一種去中心的心態。
史蒂芬·曼斯菲爾德把“城市傳”視為“城市歷史記錄”,認為“最好的城市歷史記錄無疑應當由不偏不倚的敘述組成”。但在蔣藍這里,盡管也表示要“復原真相”,但是作者描摹成都文化性格的熱情顯然大于對歷史事件的回述。追求神似而非形似的文化取向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成都傳》對于成都這座“有生命的城市”的描述方式。蔣藍以文學的筆法回顧成都的歷史,表面上看是為成都作傳,實際上并不回避主觀感受的頻繁和大段出場。相反,他反復擺出見證者的姿態,不時將個人關于歷史的感喟夾雜其間。“記憶”是對歷史的追溯,是通過追尋城市精神彰顯主體氣質的努力。
在蔣藍筆下,城市就是“人的延伸”。這里的人,不僅是真實可感的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也是對城市的過往有好奇,對城市的當下有熱情,對城市的未來有期待的人。“行走”與“記憶”,是再現城市世界的方式,也是通往蔣藍日常的窗口。
胡志艷(暨南大學學生):
蔣藍的《成都傳》通過獨特的文學策略,重塑了成都文脈的連續性。面對成都“積骸如山,流血成川”的慘痛歷史,《成都傳》展現出明顯的選擇性敘事特征,呼應作者“展示輝煌城市歷史連綿譜系”的創作立場。第三十九章中蒙古鐵騎攻打成都,僅用了“郡城焚蕩”來帶過,隨即文章焦點轉向防御體系建設。第五十八章“羅常培筆下的成都‘七二七’大轟炸”,淡化大轟炸的恐怖氛圍,聚焦知識分子風骨。這些對歷史痛苦的柔化處理是文化記憶積極選擇的結果,也是建構文化連續性的必要策略。
文化記憶需要依賴具體的形象傳遞。人物串聯起成都文化的脈絡,城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成都的人跡繪就了“斑斕志”。《成都傳》里城、名人、風物交叉著填充書的空隙,但是透過這些表層探究其共通點,深層的人才是成都一脈相承的、亙古不變的文化活水。蔣藍將千年文明史轉化為生動的“人物志”,不同于傳統史傳的線性敘述,《成都傳》中的人物自然散落在文本各處,使人物譜系如毛細血管般滲透全書。從三星堆造像到杜宇化鵑,從文翁興學到抗戰文人,這些跨越時空的人物作為具體形象連接起成都文化。而無言的市井小民則以抽象的形象四散存在,這種多元的人物譜系讓成都文化以一種奇峻的姿態野蠻生長,用一種中道的正見,在自由中尋找有律的自在。
《成都傳》通過雙重策略完成歷史重構:柔化創傷記憶,編織人物譜系。這種“文學縫補術”既修復了歷史斷裂,又解決城市傳記中如何在有限篇幅中平衡豐富性與連貫性的敘事難題。選擇性記憶并非簡化歷史,而是重塑文化的智慧,這些被淡化的痛苦與被凸顯的人物,共同發力展現了城市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田雨晴(暨南大學學生):
成都與水的關系格外密切,水幾乎可以穿起一條成都的液態編年史。蔣藍是如何用水系來講述成都的呢?他不是單純地進行地理描繪,而是以水為線索,串聯起城市的治理智慧、文化基因與歷史傷痕。水不僅塑造了成都平原,也留下了神龜、龍女等傳說和一系列李冰治水的歷史故事,塑造了成都人的思維方式、生活習慣與文化想象。通過水,成都口口相傳的文明清晰地鋪開在我的面前。
治理水災的技術和應運而生的水利工程是成都水文歷史中不可忽視的一條主線。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真正意義上奠定了成都“天府之國”的基礎。吸引我的是都江堰的水利,不是簡單的抗災技術,而是一種建造者懂得利用自然規律的智慧——“深淘灘,低作堰”,這短短六字,既尊重水,又能聰明地馴服水,“順勢而為”又“乘勢而上”。這又何嘗不是成都的城市性格——溫潤安穩但有韌性,懂得在變動中尋找持久之道。這種水利治理術不僅支撐了成都的物質繁榮,也深植在城市管理、社會運行的隱性邏輯中,成為一種“城市精神”的傳承。
但蔣藍并沒有把水寫成純粹的福音。他同樣直接地指出了水曾經對成都造成的生態創傷。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疊溪地震引發的洪災,作者羅列了受災地區人口、受災房屋數量等等,觸目驚心。由于河水含沙量過高,自來水供應甚至出現了嚴重危機。這是關于水的一片祥和的描述之后,突然出現的對于洪災的細致描寫,不管作者是有意還是無意,都營造了一種反差帶來的心理沖擊和視覺張力。水不僅僅是生機,也可以是災難來臨時加速雪崩的一片雪花,成都的這次洪災是一道生態治理失衡的傷痕。成都的水是默默流動的,也是蟄伏待發的;是滋養的,也是警示的。一座城市的生命力不僅在于建筑與人口的繁盛,更在于它如何與自然共生、如何在時間長河中保存自己的文化靈魂。在作者鋪就的水的歷史中,我們得以了解成都的水脈與城脈,進而了解成都不同時期的樣貌,重新構建了關于這座城市的想象。
鄒天乙(四川大學學生):
《成都傳》以教育史為經、人物志為緯,以史家之筆勾勒出一條貫穿兩千年的教育中軸線。從西漢文翁石室的石破天驚到清代錦江書院的規制崇宏、尊經書院的中西會通,三座標志性學府的嬗變軌跡,是成都文化教育史的具象演繹。文翁石室的創建堪稱中國教育史的里程碑。西漢蜀守文翁在蜀地鑿開文明之窗:選拔郡縣小吏赴長安研習儒術,歸來后擔任教官;斥資修建石頭校舍,開創地方官學制度;將儒學教育與人才培養結合,形成“學優則仕”的上升通道。這種制度化的教育實踐,不僅使蜀地消除“蠻夷辟陋”的民風,更確立了“以學興邦”的治理傳統。東漢李膺、裴君兩位郡守在大火后重建石室、重振教育的舉動,象征著巴蜀教育火種的不可摧毀。康熙年間重建的錦江書院,選址文翁石室遺址,本身就是對歷史傳統的賡續,至尊經書院,教育形態發生深刻變革。經學大師廖平在堅守傳統的同時,接觸西學。宋育仁更是超越時代局限,在甲午海戰期間提出購買英艦的奇策,其《借籌記》展現的國際視野,正是尊經書院“涵蘊儒釋道,會通印中西”治學精神的極致體現。蔣藍敏銳捕捉到這種新舊交織的張力:當廖平在經史小學中引入聲光化電,當宋育仁將儒家經世思想轉化為近代外交實踐,蜀地教育完成了從傳統書院到現代學府的精神過渡。三大學府的傳承跫音,在蔣藍筆下呈現為一部鮮活的精神進化史。這種精神基因的獨特性,在于其并非簡單的線性傳承,而是每個時代都在原有傳統中注入新質。蔣藍的細膩書寫,為我們解開了一個城市的教育密碼:當文翁的石屋、彭端淑的講稿、廖平的譯書在歷史長河中交相輝映,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校名的更迭,更是一種精神的永續。
劉秀林(四川大學學生):
《成都傳》的敘述有一種強烈的流動感,跟隨作者考察的路線和思索的軌跡,可觀察到變動不居的城市樣貌、南來北往的人物故事,以及最重要的——日常生活的魅力。《成都傳》可謂一部關于成都生活的“雜”文學,在對于歷史、神話、地理、風物、人情、經濟、習俗的穿針引線、細密串聯之中,我們能看到城市吐納的容量之大。地方性知識幾乎就是與平民生活息息相關的一切。日常生活正是城市最為堅韌的底子,也構成了地方性最為牢靠的、連續不斷的“蹤跡”。
李怡認為,近代成都自有一種不同于主流“現代性”追求的日常生活邏輯,這是一條通達整體“中國”的“地方路徑”。《成都傳》將近現代成都所表現出的豐富的地方特質放置于城市的全部歷史進程中考察,在幾千年的時間脈絡之中,作為“地方”的成都與作為“整體”的中華文明史相互映照。對于“地方”的聚焦和放大,一方面隱隱地顯露出背后通達“整體”的觀照和訴求,另一方面也使我們看清了“附近”和“腳下”,發現我們因為身在其中而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無論歷史的地表如何起伏,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覆蓋了一切,又創造了一切。如果“地方路徑”向外是通達“中國”,那么沿著這條路徑向內行走,則是回到我們的“附近”和“腳下”,回到我們所站立的那個熙熙攘攘的日常之中。
《成都傳》為我們打開了一種觀察地方的視野,開拓了言說“地方”的方式。在歷史的遺跡中穿梭來回,以現代人的目光去打量這片水土上曾經有過的一切生活痕跡,以我們的想象去填充故人故事的發生和終結,我們正以這樣的方式參與歷史。如此一來,現代的生活也并非一味地虛浮在歷史沉積層的外殼上,通過日常的連續性和穩定性,我們得以安全地抵達“地方”的更深處。而這旅行的起點和入口,正在我們每個人的腳下。一個地方的生命力,不僅在于孕育了多少“土生土長”,還在于吸引了多少“天外來客”,并以神奇而驚人的能量將它們編織為自己的一部分。成都是候鳥的城市、移民的城市,但它始終還是成都。所有的生活在這里匯聚、碰撞、轉化,最終都成為“地方”的一部分,成為我們自己的“腳下”。
梁 欣(暨南大學學生):
城市書寫作為一種敘事實踐,既是記錄城市變遷的文本,也是塑造城市文化認同的媒介。《成都傳》不同于地方志,更關注“被遺忘的角落”,如茶館、巷戰遺跡,通過微觀敘事挑戰宏大歷史的單一性。翻開《成都傳》,如墜花影重重的蜀地秘境——杜鵑啼破舊時月色,摩訶池畔的桑影搖曳成馬頭娘傳說;杜甫的草堂與岑參的鞍馬、花蕊夫人的宮詞與薛濤的箋紋,皆在時光褶皺中綻開層層幻境。一步一重煙水,那些草木幽香與詩魂墨跡交織的小徑,將千年時空在書頁間悄然重疊,最終通向更杳渺的秘境。在每個故事里,每個細節都仿佛與成都的靈魂緊密相連。比如令人印象深刻的《杜甫的雪山》一章,作者依托《舊唐書》《新唐書》《杜詩詳注》《嚴武墓志》等史料,還原嚴武與杜甫在蜀地交往的歷史背景,例如嚴武任劍南節度使期間對杜甫的庇護、經濟資助等具體事件。還通過分析杜甫詩中的西南獨特意象,結合唐代成都的地理環境,講述了嚴武治下的蜀地與杜甫詩歌創作的空間關聯。這種寫作方式不僅豐富了讀者的想象,也促使我們反思自身所處的環境以及如何更好地為之發聲。
蔣藍在《成都傳》中對城市空間的獨到探索,通過文字將空間與歷史結合,構建出一幅幅生動的城市圖景。他將成都的街巷、建筑視為“歷史沉積層”,挖掘廢墟下的多重時空。例如在描寫滿城時,他不僅追溯清代八旗駐防的歷史,還揭示民國時期街道改造對滿漢文化交融的消解,甚至通過拆遷工地的磚瓦碎片,鉤沉明末張獻忠“屠蜀”的殘酷記憶。同時他也關注已消失的空間如唐代摩訶池、明清皇城如何以地名、詩歌或民俗的形式“幽靈般”存在于當代成都人的集體無意識中。這種空間書寫不是懷舊,而是揭示城市記憶的斷裂與延續。阿來評價《成都傳》說:“在磚瓦,阡陌、鋼鐵,植物、山川、田野之間,蔣藍盡力梳理了成都的肌理,捕捉成都的性情,拾取成都的體溫。”蔣藍像寫作人物傳記一樣,去展示成都的性格,他的探索超越了“城市傳記”的常規框架,更像一場空間考古學的實踐,以筆為鏟,揭開地表的現代性裝飾,暴露出成都的骨骼、血脈、神經與靈魂。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