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及關鍵崗位，醫藥反腐升級

醫藥反腐風暴，持續升級。

6月18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通報，蘭州大學第二醫院原院長王琛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在接受調查。

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王琛，曾被外界譽為明星院長，還在2020年摘得“中國醫師獎”。作為甘肅省領軍人才，他所執掌的蘭大二院，是甘肅省最大的公立醫院。2022年卸任院長后，他沒有像其他醫院領導人那般，進入協會或者學會任職，而是返聘成為蘭大二院普外科首席專家、腹腔鏡質控中心主任。

而王琛此次被查，正值甘肅省反腐治理集中期。4月3日中紀委官網文章稱，甘肅省各級紀檢監察機關對2012年以來受理的醫藥領域問題線索進行“大起底”，截至當時，共處置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線索1465條，處分433人。

這輪反腐風暴中，醫療機構中的“關鍵少數”和關鍵崗位，尤其是院長，成為監管重點。這些一把手手握藥品、醫療設備、耗材采購、工程基建等重要決策權，很容易成為“圍獵”對象。

甘肅這一幕，是全國醫藥反腐行動的一個縮影。今年年初的二十屆中央紀委四次全會部署2025年主要工作時，便強調瞄準教育、就業、醫療等民生領域的痛點難點。

無獨有偶，今年4月，中日友好醫院胸外科副主任醫師肖某被實名舉報一事，如導火索一般，引發公眾在輿論層面對醫療行業的關注。除了對醫德醫風的評判，該事件中引出的董某某，通過北京協和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4+4”試點班取得醫學博士學位一事，也引起不小的爭論。

6月13日，國家衛健委、醫保局、疾控局等14部委聯合發布《關于糾正醫藥購銷領域和醫療服務不正之風工作要點的通知》（以下簡稱《糾風要點》），明確強化醫德醫風管理，“對個別醫務人員違背醫德、敗壞醫風，損害公共利益、患者權利和行業形象的要‘零容忍’”。

醫藥零售行業資深專家陳亮亮向南風窗表示，相比往年，這種“零容忍”是差異化顯著的提法。無論是肖某還是董某，顯然都是這次通知針對的類似具體“個別”對象。

“關鍵崗位”“個別對象”，只是反腐重點之一，《糾風要點》還提出“穿透式審計”“藥品追溯碼全鏈條監控”“互聯網診療隱形亂象專項抽查”等15項核心舉措，形成監管合力。

從集采政策的試點完善，到頂層設計和基層落實相結合的“刮骨療毒”，醫療反腐從未停止。這份通知，既是監管的持續發力，也讓隱性腐敗和行賄者無處遁形。

緊盯關鍵少數

新一輪的醫藥反腐中，“關鍵少數”是一個新提法。

縱觀2019年第一版《糾風要點》文件至今，一方面參與部門逐步擴大，從國家衛健委、國家醫保局、工信部等9部門增加至審計署、國資委等14部門；另一方面，工作要點也正逐漸細化。

2025年《糾風要點》文件，強化了對新型、變異和隱形問題的研判預警，其中關于“關鍵少數”和關鍵崗位的表述也出現了變化。

南風窗查閱往年《糾風要點》發現，2024年首次提出要聚焦“兩個關鍵”，而在今年，這一表述改成了“緊盯”。 在陳亮亮看來，“這相當于對過去幾年醫藥反腐成果的鞏固”。

據不完全統計，在過去的2024年，至少超350名醫藥衛生系統干部被通報，其中不乏院士、三甲醫院院長、廳局級干部與藥企董事長們。這串長長的反腐名單，不僅體現了中國醫藥反腐前所未有之強度，還體現了國家對醫藥反腐的堅定決心。

2025年是鞏固成果的關鍵一年，因此用“緊盯”一詞絕不為過。如若不盯，反腐成果很可能功虧一簣。

緊盯“關鍵少數”和“關鍵崗位”的成果，是一些原部級醫藥干部也“落馬”。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原局長于文明是新版《糾風要點》發布后，首位落馬的原部級醫藥官員。盡管具體案情尚未公布，但通報明確其涉嫌“嚴重職務違法”，屬于國家監委直接調查的職務犯罪案件。此類違法通常涉及濫用職權、貪污受賄、利益輸送等行為。

穿透式審計將重點向生產端進行覆蓋的行為，將會“擠出”藥價灰色空間水分，倒逼藥品藥材進行降價?！皩妬碚f，這顯然是一個好消息?！?/h4>

南風窗梳理發現，今年以來已有數十位“關鍵少數”被調查、落馬，其中不乏醫院書記和院長、省市級衛健委原黨組書記和主任等。在關鍵崗位上，可謂是“蒼蠅老虎一起抓”。

這些關鍵崗位是如何“被腐蝕”的？今年1月7日播出的電視專題片《反腐為了人民》可窺一二。有的醫院院長，利用職權，為多家供應商提供藥品、耗材、醫療器械的采購以及工程建設等方面的“幫助”，收受高額回扣。云南某醫院購進一臺進口醫療器械，經銷商原價1500萬元，醫院卻花了3520萬元，是當時市場價格的2倍多，其中院長吃回扣1600萬元。

醫藥腐敗，作為一個公共問題，其影響是方方面面的。它不僅破壞和腐蝕了醫療系統的公信力和社會信任度，還導致醫療資源分配的不公平，助長醫藥流通上的不正之風，真正好用又便宜的藥，難以惠及患者；原本用于改善醫療設施的資金，也被貪沒和濫用，進一步加劇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這都是跟患者權益息息相關的議題。

穿透式監督

圍繞藥品、耗材、醫療器械等采購，醫藥行業的運作，是一個環環相扣的過程，腐敗絕不可能在一個孤立的環節產生。因此，醫藥反腐，同樣強調一種穿透式的監督。這也是近來醫藥反腐的重要變化。

何為穿透式監督？顧名思義，即為打通從原材料采購、藥品耗材生產、招標采購的監管通路，強化專項審計，將監管重點向生產端覆蓋。

相比去年將“機構監管、行為監管、功能監管、穿透式監管、持續監管”并列提出的做法，今年通知格外強調“穿透式審計監督”，強調要“發揮穿透式審計監督優勢”。陳亮亮告訴南風窗，穿透式審計將重點向生產端進行覆蓋的行為，將會“擠出”藥價灰色空間水分，倒逼藥品藥材進行降價?！皩妬碚f，這顯然是一個好消息?！?/p>

武漢大學大健康法治研究中心副主任周圍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指出，監管系統已開始貫通“原材料采購—生產—招標—院端使用”各環節，實現資金流、合同條、掃碼數據的全鏈比對。

如何實現上述環節？《糾風要點》給出了答案—讓追溯碼充當“藥品身份證”，今年將“全面推進藥品耗材追溯碼全場景采集應用”。

早在今年4月，國家醫保局有關負責人強調，醫保購藥者應該“只買包裝上有追溯碼的藥”，用戶掃碼購藥若發現顯示“查詢到有2次及以上的銷售信息”，則說明此藥品此前已被出售，可能為“回流藥”“串換藥”或假藥，消費者可舉報并向售出機構索賠。

這一政策在現實中已見成效。截至6月中旬，國家醫保局已歸集398.85 億條藥品追溯碼，逐漸構建起全國藥品大數據監管體系。

鏈條清晰的追蹤，讓吃回扣的行為無處遁形。

2024年11月，國家醫保局通報了一起涉及11省46家醫藥機構的疑似藥品串換、回流及制假的事件，隨通知發布的重復情況表格中，列出了超800條違規信息。

2025年5月，湖州市南潯區醫保局檢查人員通過藥品追溯碼溯源，發現一家醫保定點藥店存在串換的違法行為，涉及違規總費用2.63萬元……

精準的數據背后，是追溯碼體系的強大支撐。而追溯碼也被看作加強醫?；鸨O管的重要手段，被全面推廣應用。

3月19日，國家醫保局等部門發布通知，明確從2025年7月1日起，銷售環節按要求掃碼后方可進行醫?；鸾Y算，2026年1月1日起，所有醫藥機構都要實現藥品追溯碼全量采集上傳。

通過透視數據背后的鏈條，數據監管系統已可“看到錢流，也看得到貨流”。這意味著從“賬面監控”步入“代碼監管”，監管關口實現了顯著的前移。

怎樣讓廣大患者用上放心藥？這就是強有力的回答。

黑名單升級

醫藥行業的腐敗問題，始終是難以解決的關鍵問題。由于行業門檻高，大多數普通患者只能全盤接受醫生提出的治療方案，這便給部分機構、公司、個人謀取私利的空間。

醫藥公司通過返點費用賄賂醫生，增加自家藥品處方量，形成利益網絡。如江蘇先聲藥業就曾因返點高達46%被調查，而受賄者原泰州市中醫院副院長曹春華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八個月。

重罰之下，為何仍有人鋌而走險？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對行賄者的處罰率并不高。

《健康時報》做過一份統計，自2010年至2019年被查處的醫藥領域的行賄、受賄案件超3000件，行賄者多以案件“證人”出現，未見其受懲處、處罰。以2018年為例，近300起案件中，醫藥代表行賄并被判處刑罰的僅有18起。

人民健康是“現代化最重要的指標”，作為守護健康的最后一道關卡，醫藥行業必須通過改革的陣痛實現自我革命。

雖然隨著DRP、DIP改革和多次集采，醫療腐敗的空間與水分逐漸被擠干，但仍有人借助行賄試圖走捷徑。

譬如2024年初，南方某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在推廣“可吸收接骨螺釘”過程中，通過召開研討會的名義，以商業賄賂方式宴請醫生并贈送禮物，總金額超8000元，違法所得超6000元，被罰沒近30萬元，罰金是行賄所得的數十倍。極高的罰沒比例下，仍有人鋌而走險，這是水分沒有擠干的體現，也是監管端需要重視的問題。 “黑名單”這一制度，似乎會成為一個重要解決方案。

2019年《糾風要點》提出要建黑名單制度，今年更進一步，明確提出要“完善醫藥購銷領域行賄人、受賄人‘黑名單’制度和不良單位記錄制度”。去年這一制度仍在“探索”，今年改為“完善”。

黑名單一旦生效，將帶來包括禁入招投標、學術會議、職稱評審、醫保定點績效等多重懲戒。陳亮亮解釋道，如果行賄人進入黑名單，作為企業負責人參與招投標時，材料可能無法通過，相當于變相被行業“封殺”。在招采選擇時，進入黑名單的企業可能會出現信任危機，即使是獨家供應的企業，也會被重點監管。

他分析，“黑名單”雖然不能完全杜絕腐敗，但堅持不懈抓下去，行業的風氣會變好，腐敗現象會變少。2025年1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出臺的《醫藥企業防范商業賄賂風險合規指引》，同樣鼓勵企業按指引實施，凈化醫藥采購秩序。

這種制度性的聯合打擊不僅懲戒行為本身，更有利于行業生態的健全發展，完善監管體系，實現行賄受賄同罰，從源頭上杜絕腐敗。

深化改革的決心不會變也不能變。2025年是“十四五”規劃的收官之年，《人民日報》指出，人民健康是“現代化最重要的指標”，作為守護健康的最后一道關卡，醫藥行業必須通過改革的陣痛實現自我革命。

深化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隨著醫藥反腐與醫藥監管的推進，將為人民安全健康構建起立體的監管之網。這場監管變局，將帶來更安全的用藥環境與醫療服務秩序。

（實習生簡洋洋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