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之前,先講個小故事吧,昨天早上發生在瑟爾索出版社里的小故事。這個出版社占據了巴黎一棟建筑的地上三層,要通過一座狹長的內院才能走進大門。昨天,我在那兒遇到了皮埃爾·古爾德,他負責主編出版社的哲學研究叢書。我們談起幾個正在進行的策劃,突然,他停下來,示意我別說話,又仰起頭極其專注地凝視著天上的云彩:“你聽到了嗎?”

“沒有啊,什么?”
“那個喊聲……天上傳來的,像伐木工在喊山……”
沒有,我發誓。那是我幻聽了。我們重拾剛才的話題,他又一躍而起:“這下你聽到了吧?”
“還是沒有。”
“你仔細聽……”
我拉長了耳朵,但只聽到汽車的嘈雜聲,還有附近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后來,我終于察覺到某種尖嘯聲,就像高壓鍋在嘶嘶作響,而且越來越響。古爾德和我面面相覷。突然,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墻邊,說:“護住頭。”
我把頭埋在胸前,等著。一包東西從空中掉下來,重重地砸到路面上,就在我們剛才站著聊天的那個地方。再晚10秒鐘,我們就沒命了。古爾德撲向這顆“隕石”,撿起來,微笑著向我揮舞,原來是一大沓用細繩捆扎起來的手稿。
“ 羅貝爾· 雅凱的《形而上學的沉思》,最后一章。我還以為下周才能寫好呢。”
您看,這種情況已經出現快五年了,我還是不適應。
第一例被觀察到的懸浮現象發生于1999年,在一位著名數學教授的課堂上。不巧的是,現場沒有學生有照相機,但媒體將他們的親眼所見傳播了開來。據說,當時教授正在演示一個極為艱深的定理,突然,他的身體慢慢離開地面,升到了高約1.5米的半空。教授如此專注于他的演示,竟對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這個現象持續了兩三分鐘。完成演示后,教授又降回地面。學生們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他完全不相信。
幾天之后,同樣的不幸發生在一位哲學老師身上。被發現時,他正高棲在學校的屋頂上沉思冥想。面對搭著云梯上來營救的消防員,他說自己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上到這兒來的。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一位同事飄浮在學校的院子里,離地幾米高,學生得用套索才能把他拉回地面。綁在球門的立柱上好幾小時后,他才重新感覺到了重力。醫生們不知所措,無法確定這種怪異流行病的原因。還不到兩周時間,事態就發展到了瘋狂的地步。在整個歐洲,一旦知識分子思考得過于激烈,就會脫離地面。記者們在大學間奔波,希望當場撞見懸浮的奇觀,電視每天播送著超現實的畫面:思想精英們在離地10至15米的高空沉思,對地面居民憂心的呼喚充耳不聞。這滋養了各路通靈人對千禧年的幻想,他們聲稱看到了世界末日來臨的跡象。
各國政府行動起來, 在醫院設立了專門小組。醫生們對一批批知識分子進行觀察實驗,在來自法蘭西學院的志愿者身上注射了各種疫苗。毫無成效。由于找不到醫學的解決方案,當局不得不建議大思想家們穿鉛制的鞋墊,告誡他們僅在有第三方在場的情況下進行哲學或數學思考,以免發生不測。
頭幾個月, 所有人都過得很艱難。大學里,教授們鑲貼在天花板上,以一些頗為別扭的姿勢授課。很多學生都不幸落枕,最終離開了課堂。在歐洲各地,知識分子們都飄在空中,完全失聯,軍隊不得不動用移動腳手架運送補給(在最夸張的情況下,必須動用直升機)。一周內總有那么兩三回,得使用工程車上的纜繩才能把他們拽回地面。簡單梳洗一下后,他們拿上必要的紙和書本,等待新想法來臨,然后再次泰然飄向天空。
這場流行病也致使歐洲失去了一些最杰出的大腦。有些學者升得太高,只能用望遠鏡觀察他們。在這樣的海拔上,即使是天才之氣最輕微的吐納,也能將他們自身猛然推向氧氣稀薄、溫度遠低于冰點的區域。其中有三位凍僵了,像秤砣一樣掉了下來,將幾位行人砸成重傷。
瑟爾索是最早將這場流行病變成宣傳手段的出版社之一。由于知識分子上升的高度和他們的思考力成正比, 于是,他們在一本新書的腰封上標明了其空投高度。很快,所有論著的出版商都使用了相同的策略, 有時甚至采用了相當不審慎的估算方法。一家德國周刊就曾引起輿論嘩然:它披露說一位成功哲學家的最后一篇論著是在堅實的大地上寫成的——與其聲稱的、離地面50米的高度(打破了紀錄)正相反。
這場傳染病也終結了歐洲知識界故弄玄虛的現象。如果說,這種現象在大眾眼中是奇觀,那么對時髦的沙龍常客來說,就是一場悲劇:從此,知識分子的信譽和懸浮能力直接掛鉤,不能再靠說俏皮話和博眼球的天賦來蒙混過關了。曾經被認為是真正天才的思想家仍然絕望地釘在地上;無名之輩一無所求,卻一飛沖天。一些過氣的名人,為了讓他們的實際高度符合自己的聲名,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給自己充氦氣,差點兒因此丟了性命。他們試圖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但說服不了任何人。
目前,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們穩定在30層樓的高度。
一些專家認為這個高度不會再上升了,另一些則預言未來將出現新的集體上升危機。迄今為止,專家對這一現象還未能做出任何解釋。有時我想,明日的康德們或愛因斯坦們,如果不能打破時代為他們制造的神話,就有可能被自己的天才送上軌道,哲學家們則會在不可思議之力的作用下變成衛星,變得從未如此接近柏拉圖的理想——遠離自己出生的城邦。
花花//摘自《世界文學》2025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