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信工序檢查工

金步搖，本名陳梅，女，陜西西安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青島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寇準》《永葆真心》《社火娃》。

我突然闖進了一個轟隆隆響、油膩膩臟的冰冷世界，站在一堆一堆奇形怪狀的鐵疙瘩、鋼疙瘩、鋁疙瘩面前。這世界于我太陌生了，我慌亂地揪著衣角，低頭看自己腿上斑馬般一道黑一道白的健美褲，很為這幼稚的打扮難為情。

昨天早上，我還好端端地坐在這座城市郊區的一間教室里，上著心愛的語文課。今天早上，我就被父親領進了工廠。

一

我幸運地搭上“接班頂替”政策的末班車，得以接替父親的工作，成了一個軍工廠的正式工人。廠子的門口有全副武裝的經警，二十四小時站崗值班。

跟我一起進廠的農村孩子有一百多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人嚴厲地訓誡我們：“從今天起，你們就是軍工戰士了。對你們這些娃娃，廠子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實在不行還要繩之以法！”

這話嚇得我緊緊地縮住了肩頭。

我被分配到檢驗處第四檢室第五檢驗班。班組里到處都是零件，堆得像小山一樣高，還有人端著鐵盤子，一盤一盤往屋子里送。那些零件有的臉盆水桶樣大，有的半個指甲蓋般小。

我羞澀地跳過一堆零件，來到了班長面前。師傅們發出了陣陣歡呼，說終于見到了新鮮血液。他們夸我的衣服干凈，說他們剛進廠的時候，穿著鼻涕吧唧的破棉襖。

班長何桂花親自帶我這個小徒弟。她很年輕，看起來三十多歲，高個頭，彎月眼，皮膚白皙，還有閃著珍珠般光澤的整齊牙齒。

美人班長遞給我一個小號啞鈴一樣的鐵柱，告訴我這叫“塞規”，是測量孔大小的量具。長的一頭是“通規”，要能塞進孔里去，短的一頭是“止規”，要能在孔口止住。如果止規能塞進去，孔就大了，就是廢品。如果通規塞不進去，孔就小了，要讓生產工人拿回去返修。緊接著又教我用卡規量外圓，一頭緊固螺釘，一頭確保工件剛好通過。量深淺的指示器就更簡單了，把測頭放進孔里，指針只要落在表盤上的兩個紅點之內，就算合格。

她問我學會了沒有，我誠實地點了點頭。老師傅們哄堂大笑，我以為他們笑我自不量力，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在笑“檢驗”這個熟練工種“通不通，三分鐘”，毫無技術含量。

我正式開始工作了。“工作”這個詞對于十六歲的我來說，比手中的零件還要有分量，比門外轟隆的機床還要響亮，比頭上戴的工帽還要神圣。一想到我檢驗合格的零件將會裝在某發炮彈上，被某個解放軍叔叔發射出去，擊中某個目標，我渾身就會因為過于激動而顫抖不已。

父親拋下我回農村了，我住進了單位的集體宿舍。由于涉密的原因，家屬區距工廠有五里路，我每天騎著父親留給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上下班，在職工食堂吃飯。工廠管理非常嚴格，上下班時，辦公大樓的大喇叭會響起軍號聲，每天點四次名。

頭兩個月，我一鉆進被窩就偷偷地哭。每天一上班，就要舉著“啞鈴”量零件上拳頭大的一個個孔。我是學徒，不敢歇氣，干一早上肩膀酸疼，臨下班那會兒，胳膊簡直抬不起來。這樣枯燥乏味的體力勞動，累得我實在受不住。周圍一幫老頭老太太，也沒人跟我玩。我想媽，想家，也想學校。

我逃跑了，騎著自行車逃回學校，藏在了女生宿舍里。但還是有人告訴了老師。張老師是個頭發永遠蓬亂得像鳥窩一樣的中年男人，他聽了我的哭訴，勸我說：“你早點參加工作，能早點給家里減輕負擔。你就是考上了中專，也是吃個商品糧，還不一定能分到這么好的單位。軍工廠啊，我年輕的時候想去軍工廠學徒，政審通不過，連參觀一下廠子的資格都沒有。同學們都進去了，我一個人在外面的大風地里等，自卑得很，羨慕得很……”

我被老師送回了廠里。我逃跑的事，父親并不知情。

沒多久，我開始學習“看外觀”，就是檢驗零件的“長相”。各棱角孔邊是不是光滑圓潤，有沒有毛刺掛手，有沒有缺肉、壓傷、沙眼，表面光潔度能不能達到要求等等。看外觀全憑一雙肉眼，沒有固定標準，特別費眼睛，還得罪生產工人。你挑出毛病，工人就得返修，你判一件廢品，他們就要多做一件。

但看外觀相對輕松些，不用天天舉“啞鈴”，我挺樂意干。不干也沒辦法，班組里的老師傅們眼睛都不行了，外觀只能丟給班長和我。

班長遞給我一把三角刮刀，讓我去磨磨。我拿著刮刀來到車間的砂輪機跟前，在白色的砂輪上吭哧吭哧蹭起來。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瞪著我，問：“娃，你干啥呢？”我有些害怕，小聲回答：“我師傅讓我把刀磨磨。”大胡子說：“起開。”一把奪了我的刀。

“轟”的一聲，砂輪機飛速轉動起來，橘紅色的火花從大胡子手上飛散開來，濺在他胸前、腳下，濺到我的褲腿上，我尖叫著蹦了起來。雖說我現在刀磨得又快又亮，拿刮刀猶如醫生拿手術刀，但我磨刀不知道開電機的笑話，至今仍在車間工人中口口相傳。

還有一件事情也頗為好笑。我去買婚戒的時候，挑來挑去，非說金光閃閃的花紋上有毛刺，要打磨掉。營業員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說：“這可是金子吔！”我猛然醒悟。唉！典型的職業病。

二

班組的老師傅們接連到了退休年齡。我們隔幾個月就吃一頓散伙飯。為了節約錢，大家吃露天火鍋，提前買些餃子、豆腐、粉帶等食材，趁攤主不注意，一股腦下到鍋里煮。

班組就剩下了我和班長，領導就把六個班組合并成三個。那段時間生產任務不多，我們只能領到一半的工資。隨著工人的大批下崗，工廠人員從一萬多減到了不到四千人，其中有一半還是管理干部。

“大炮一響，黃金萬兩”，世界上只要有戰爭，我們軍工廠就有訂單。大概從一九九八年開始，我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加班，吃住在車間。生產任務壓得大家駝著腰走路，大干六十天接著再大干九十天，勞動競賽一個連一個，先進生產者輪流當。我們兩口子周末加班，把孩子鎖在家里，顧不上管。兒子胸口那片疤痕，就是夠熱水瓶的時候燙傷的。

迎接各類檢查，更讓全車間人仰馬翻。

最大的一次檢查是ISO9001質量體系認證。這對我們來說簡直是“洗心革面”。全車間破天荒地停產一周，人手一把鐵刷，刷機床、桌椅、地面上的油垢。我爬上桌子，拆下頭頂上的風扇，把風葉上兩厘米厚的黑油用刀子往下刮。擦洗完了接著刷漆，將各處都刷成簇新的白色或綠色。

辦事員給我們發下來一摞一摞表單、記錄本，還有整把的簽字筆。每個人必須補齊近三年所檢驗產品的數據，記錄寫完了還要揉皺，在油里泡泡，在地上蹭蹭，謂之“做舊”。

等專家組駕臨時，我們穿上深藍色的新工作服，戴上護士樣的雪白帽子和白手套，如臨大敵。專家從我們面前走過時，我裝模作樣地捏著量具的手微微顫抖著。能不緊張嗎？領導說了，這次驗收事關政治立場、誠信人品、職業操守和發展機遇，誰出錯就罰得誰傾家蕩產。

專家就是專家，人家戴著白手套，摸摸我們柜頂，手套黑了。人家和和氣氣地問：“量具報廢了，你們有沒有對之前檢驗合格的產品進行追溯，有沒有追溯記錄？”問得我們頭上臉上汗津津的。“追溯”這個詞因為陌生，而對我們有著絕對的打擊力。

我發現專家問話時，所有人的眼神都是緊張游離的，只有班長何桂花的眼里閃閃發光。文質彬彬的專家，竟是班長小時候的鄰家大哥。陪同在左右的廠領導拿從未有過的喜悅眼神看著檢驗工人何桂花。

我們整改再整改，私下請來專家大哥現場指導，換嶄新的鐵柜子，進行產品質量追溯、點數，輕拿輕放，文明生產。

何桂花被提拔到車間辦公室當了勞資員，車間的毛刺工們說她“進宮當了娘娘”。

何桂花和老公鬧離婚了。大家都知道這個事情跟“專家大哥”有關，可專家是有老婆的。一天半夜，何桂花敲響了我家的門：“我沒地方去，明天還要上班呢。”身上到處都是青紫的傷痕。

何桂花又被貶回到檢驗班。我發現她在看外觀的時候常常跟零件說話，嘴唇開開合合，有時候還一噘一聳的，像是在和誰罵架。不久后她就休了病假，回娘家去了。

經過一年多的改造，我們的廠子通過了質量認證，改制成了集團公司，修建了大門樓。遠看像天堂，近看像銀行。

車間引進了德產和日產的數字控制機床，產品質量得到了大幅度提升，有著精確“大腦”的自動化加工系統所生產的零件尺寸一致性非常高。但要是麻痹大意，也會整批報廢。

我由一個懵懂少女成長為一個技術工人，學會了看三視圖、計算公差，學會了使用數顯尺子、三坐標測量儀，看外觀更是經驗豐富。一個指甲蓋大的齒輪上，五十多個輪齒，我在放大鏡下轉一圈，崩裂呀，缺齒呀，一處不漏地都能挑出來。經過夜校培訓和考試，我拿到了高級工等級證書，這才知道自己的工種叫“引信工序檢查工”。引信是裝在炮彈、炸彈、地雷上的一種引爆裝置。爆竹的火藥捻子，便是最簡單、最早的引信。

我們廠生產的炮彈出現在了國慶閱兵儀式上。北京的中國兵器集團給我們發來了賀電，我感覺到一種叫“責任心”的東西在我身上生長著。

三

去裝配車間返修零件，讓我真正見識到了軍品生產的危險性。順著廠道走十幾分鐘，火工品裝配車間隱匿在工廠一角林深葉茂處，僻靜得近乎荒涼。

進一道門交出打火機、香煙等易燃物，進二道門洗手、束發，渾身上下連褲頭都要換上防靜電服。

裝配車間里到處是危險標志，頭頂上安裝著防爆燈。工人們把手從面前盾牌一樣的防爆玻璃罩兩側伸進去，給零件裝上火藥。裝了藥的部位一律涂抹成紅色，避免人為碰觸。

在裝配車間，各個車間生產的零件被鍍上鋅呀鎳呀，變得干凈漂亮，再組裝成一個個威風凜凜的部件，一排排擺放著，讓我大開眼界，心里升起了無限的自豪感。

一排組裝好的小小的引信成品，破壞了我莊重的心境，把我逗笑了。小引信的外殼上大下小，底部是圓的，這不就是父親給我們帶回去玩的“猴”嗎？小時候我經常手握鞭子，把“猴”抽得滴溜溜轉，沒承想它竟然是個高大上的引信外殼。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從修建了高大雄偉的門樓后，廠里的產品打靶總是打不響。靶場在內蒙古包頭，那里專門駐扎著試驗人員。壞消息源源不斷地從草原上帶回來，四處傳播。時至年底，人心惶惶，總廠領導一個個黑著臉，下到車間里視察，工人們噤若寒蟬。

一天早晨，車工班的楊師傅把一個雙節棍啪地摔到了車間主任的辦公桌上。這雙節棍可不容小覷。去年底車間舉辦的春晚上，配著周杰倫的吶喊聲，楊師傅把它舞得虎虎生風。

車間的一個新產品外圓出現了梢度，一邊合格，一邊大了0.02毫米，也就是一根頭發絲的三分之一。修復的任務交給了楊師傅。問題的關鍵是產品已經壓上了藥，點上了象征危險品的小紅點。

楊師傅大聲質問：“我上有老下有小，出了問題誰負責？你們領導坐在辦公室里，不想想工人的死活？”

“那是針刺觸發引信，不用尖銳東西碰它，沒事的。”

“反正我不干。”

主任穩穩地站起來，端上茶缸子，說：“我陪著你，坐你旁邊，要炸咱倆一起炸。”

工廠里就這樣，只要你做事情公道，有本事，大家就服氣你。車間主任工人出身，參加過第一屆全國車工技能大賽，獲得了金獎，被提拔成了干部。

楊師傅的車床旁邊拉起了黃色警戒線。那地方離水房近，我們出出進進，不由得朝他倆瞅幾眼，蠻揪心的。這事情其實是我們檢驗班小葉出的漏檢事故，假若她當時細心點，兩面檢驗零件，梢度就能被發現。我們和她一樣懷著負罪感。看到楊師傅和主任說說笑笑地干了兩天，把產品修好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事情解決后，小葉被扣了二百塊錢工資。檢驗間里沉悶悶的，一干關鍵件，愛說話的小葉就戴個口罩，管住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分神了。

大年三十我們沒放假，整個班組人員都被派到裝配車間復檢零件。其實零件也不見得就有毛病，產品打不響，又找不出原因，就讓我們去自查。

大年三十誰家不是一攤子事情？都著急團圓呢。我匆匆地查完了自己負責的零件，跟旁邊同班組的王師傅說拜拜。王師傅四十出頭，性格外向，特別喜歡開玩笑，見我要走，他笑瞇瞇地說：“你看小梅，著急成那樣，也不知道是想孩子還是想老公。”王師傅就是這樣，喜歡跟女同志打趣，把每個人都叫得親親熱熱。

春節晚會開始沒多久，我餃子剛下到鍋里，電話響起。廠里發生了嚴重的爆炸事故，王師傅人沒了。

裝配車間運轉上下道工序的零件，有的是用傳輸帶，有的是用一種輪子上裝著膠皮的非常平穩的手推車。那天正好是調度林紅負責運轉。林紅是我們廠有名的“廠花”，她長相甜美，喜愛文藝，舞跳得非常好，是廠子文藝演出時的臺柱子。

好巧不巧，那幾分鐘，跟林紅搭班的人去上廁所了。

整箱的火工品到底是怎么在運轉過程中爆炸的，林紅說不清，王師傅也沒法說。現場林紅傷得最厲害，她的整條右胳膊炸飛了，王師傅當時還幫她捂著傷口。林紅被送上救護車后，王師傅隨手一摸自己脖子，拔出來一小塊異物，當即鮮血噴涌，人在去醫院的路上就失去了生命體征。

那是一個黑色的春節。從那以后，大年三十廠子再沒讓工人加過班。

送走王師傅，我很長時間緩不過精氣神。事故就發生在我走后半小時，我算是僥幸躲過了。我常想，我們這樣的熟練工種，一輩子整日地量啊量。一種零件加工五萬件，我們就一個動作重復五萬遍；加工十萬件，我們就重復十萬遍。臨了，灰飛煙滅，什么世面也沒有見過，什么本事也沒有學上，白來了這世上一遭。

可又能怎么樣呢？軍工產品必須確保百分之百檢驗合格。

廠道上粉紅的芍藥花落下花瓣時，我在裝配車間見到了林紅。她當了值班人員，外車間的人出入，她負責登記以及檢查防護措施。領導這個安排很富有警示力，來客只消看一眼林紅空蕩蕩的右臂，必然自覺地穿戴好全套防護裝備。

林紅是個開朗活潑的美女，有幸福的家庭和一個三歲的女兒。她的面容沒發生什么變化，臉上的表情淡淡的，手邊攤開著一本小說，想是閑暇時間拿來解悶的。她還留著我一直羨慕的長長的披肩發，沒有因為洗頭不方便而剪短。可以想見她的愛人或者家人盡到了照顧的責任。遺憾的是她酷愛跳舞，恐怕再沒有機會登臺演出了。

我心里悵悵的，又想到了王師傅。他哪怕也是少了胳膊或者腿，只要人還活著，也會給家人莫大的安慰啊。

事故時有發生，李斌就是沖床沖斷了食指，才調到我們檢驗班來的。還有同我一起進廠的浩東，他一周前被零件砸成了粉碎性骨折。

按理說我們檢驗員是最安全的，我們坐在檢驗間里，跟機床啊、火工品啊基本不沾邊。王師傅并不是裝配車間的人，那天他只是去復檢產品。

四

廠里對檢驗制度進行了改革。以前總廠設檢驗處，各個車間再設檢驗室。檢驗員工作崗位在車間，但由檢驗處統一領導，多少有點話語權和優越感。現在檢驗員歸了車間，和生產工人一樣，由車間主任管理。

我成了老工人，檢驗班班長，領導著十幾個檢驗員，以完成全車間生產科研任務為目標，繼續量啊量。

人員在不斷減少。每天一上班，無數個人無數雙眼睛就圍著我，問我要這個要那個。尤其到了月底，交活的、修活的、要活的，全車間的人都集中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簡直比菜市場還要熱鬧。

近十年間，我們全體檢驗班的人都是焦頭爛額，每天對著長長的一串任務單。有一天晚上，班組的小覃問我：“班長，咱們幾點下班？”我放下手中正在量的活，茫然地問：“幾點了？”小覃告訴我十點了。我已經連續坐了四個多小時沒挪窩，想站起來，可兩條腿都麻木了。

每天量不完的零件，交不出的產品，各種各樣亟待解決的事務。我焦慮，緊張，失眠，掉發。兒子晚上一個人在家屬院里玩，被一伙小流氓拉到背人處，打得鼻青臉腫。為了工時分配，一個曾經要好的姐妹對我破口大罵。一起質量事故，更是把我推向了崩潰的邊緣。

我們班有個叫張大為的員工，老婆沒工作，帶著兩個孩子租住在廠子附近的城中村。生活負擔太重，無奈他賣起了烤肉串。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到九十點，還要幫老婆看攤到半夜一兩點。估計他是累迷糊了，竟然讓漏加工孔的零件流轉到了裝配車間。

幾個混在幾千個里面，我們睜大眼睛終于找了出來。

大麻煩在后面，裝配車間的主任對我們說：“已經裝了五百發，如果拆卸，三個裝訂環就要報廢，連帶人工，你們車間得賠一百萬，還別說完不成任務造成的損失。事故的責任人肯定得處理，弄不好會被開除。”

我們站在老主任——全國技能金獎獲得者背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再有兩個月老主任就要退休了，竟給他捅下這么大的婁子。大為要是被開除了，他一家人可怎么生活？

老主任找來幾個技術員和廠里的工程師，看怎么能不拆除產品，還能找到內部沒有孔的零件。大家研究了一下午沒有結果。

就是那時候，我覺得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我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感覺別人說話的聲音飄蕩在遙遠的云端。我的身體越來越僵硬，下班后我換不好衣服。

我懷疑自己工作的價值，認為自己并不適合這個崗位。坐在空無一人的黑黝黝的檢驗臺前，我決定第二天開始休病假，然后想辦法調到綠化隊去拔草。

我們承包著車間門口一片草坪的修整任務。每次拔草的時候，主任都不讓我們檢驗班參加，讓我們抓緊時間量活。但我總是極力爭取去參加勞動，藍天白云下，我明確地感知到了拔草的放松快樂。

老主任回家后長吁短嘆，說沒想到晚節不保，一輩子勤勤懇懇，臨退休丟了這么大個人。老天有眼，我們主任的夫人是廠醫院放射科的大夫，專門負責給受傷的部位拍片。夫人靈機一動，說：“要不用醫院的X光機試試？說不準能看出來。”

老主任一翻身跳下床，找到醫院院長，把儀器拉到了廠里。那時我正在糾結拔草與掃地之間哪個工種更好些。

被叫到裝配車間后，我們團團圍定，主任夫人親自操作，夜里凌晨兩點，從五百件已經裝配好的部件里，找出了一件沒加工孔的產品。

主任請我們和醫院的人去夜市吃烤肉喝啤酒。賣了十幾年烤肉的張大為對主任夫人說：“李師傅，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主任夫人滿懷憐憫地說：“叫李醫生，醫院不興叫師傅的。”

第二天風輕云淡，看在老主任的面子上，裝配車間替我們隱瞞了這次“午夜驚魂”事件，沒有上報給總廠。

五

轉眼，我已經是個有三十年工齡的老工人了，不由懷念起我在工廠里最舒心的那段日子。那個星期，車間裝修廠房，打水磨石地板，安裝鋁合金隔斷，粉刷掉皮的墻壁。我們被允許把桌椅搬到廠房后門外面的大樹底下量活。初秋的天，明亮的葉，零件慢慢量來，桂香陣陣入鼻，真是愜意極了。

邊量活邊聊天。話題主要圍繞青工小覃的終身大事展開。小覃個子低低的，長著一張討喜的娃娃臉，性格溫柔，說話輕聲慢語。目前，在她跟前獻殷勤的小伙子有四五個。

“小李雖說家里開飯店，經濟條件好，但有點不靠譜，他畫的圖紙，把公差都弄反了幾回。”

“我看小王最踏實，他干活漂亮，交來的零件個個合格，他的名字簡直就是免檢金牌，他還會改進工藝，說明小伙子有上進心。”

“小楊剛來實習，啥也不懂，連鉆床都不會用，油腔滑調的……”

“人家可是大學生，有文憑的，將來肯定拿干部工資。”

國營大廠就是這樣，一般男婚女嫁的事情都能內部消化，成了雙職工，夫妻雙雙把家還，住家屬院，孩子上廠里的子弟幼兒園、小學、初中。

對于小覃的婚事，其實我最想撮合的是“小孔專家”。我們廠子有兩個小孔專家，其中一個就是我們車間的二十七歲的小徐。小孔專家的任務之一是給高硬度鎢合金打比繡花針還細小的深孔，以保證這種材料的試樣任務。當然還有一些特殊的軍工產品上需要這些小孔。

廠里之所以選中小徐這孩子，主要是看他踏實且老實。為了保護視力，不辜負領導的信任，小徐七八年來不摸手機，不看電視。近幾年他的榮譽沒少得，是連年的廠級勞模，但小徐的婚姻大事卻至今沒有解決。從眼神里，我能看出來他也喜歡小覃。

“小徐有絕活，他打起小孔來角度、力度、速度堪稱完美結合。人也踏實，一看就顧家。”

我做起了大媒，把小徐和小覃約在一起吃了兩回飯。

讓我起初感到遺憾的是，小覃最終選擇了那個實習生。事實證明小覃比我有眼光，實習生轉正成了技術員，又憑著表演才能，在廠里的各種小品演出中頻繁亮相，獲得總廠領導青睞，十年后當上了我們車間的副主任，躍為拿年薪的中層干部，小覃成了主任夫人。

有一次我和這個副主任差點打了一架。那天交來一批外協零件——車間委托別的廠家加工的產品，仔細看能看出零件不同軸，但量具測量卻是合格的。副主任領著外協廠家的人跟我交涉，讓馬上放行。

“你的眼睛難道比量具還準？”

“那不能，可能量具出了問題。”

“量具校對是合格的，是你出了問題。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主任？囂張得連我的話也不聽嗎？還能干不能干了？”

我一氣之下扭頭走了。我沒有朝大門口跑，上班時間大門緊鎖，有警衛把守，除非捏著領導給開的出門條才能出去。

我一邊掉眼淚，一邊朝廠子的后圍墻走。我們的廠子非常大，南北相距有三四里，通著運送材料的鐵路。進廠幾十年，我很少有閑暇時間能到處走走。從南到北，我一路走到底，坐在鐵道上，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四周綠意盎然，構樹叢生，樹上結著紅紅的果子，一些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幾只麻雀悠閑地啄食著。我摘了幾顆紅果子，甜甜地吃，小時候這可是搶手的美味。暮色漸漸攏下來，草叢中跳過一只野兔，遠遠地看著我。

下班的號聲吹響了，我隨著人流出了廠。因禍得福，今天不用加班，不用考慮哪個零件沒量完，可以早早回家陪孩子吃頓飯，我還挺知足的。

挨到兩天后老主任出差回來，讓計量處重新校對了量具，外協廠家拉走那批零件返修了。副主任抱怨老主任總是替我撐腰，其實我心里清楚，我是不用誰來撐腰的。即使老主任讓放行，我也不會給那批零件蓋上代表合格品的紅色印章。

軍工產品實行“終生負責制”，我們每個檢驗員手指上都戴有一個刻著自己編號的“印章戒指”。手上的印章蓋下去，零件就有了通關證明，檢驗員就對這個產品的質量做出了終生承諾。

之前東北一家外協廠家加工的產品，一個深孔的底部出現了凹進去的環形槽，非常隱蔽，但被我們的檢驗員發現了。外協廠家的負責人找到我家，在茶幾上放下一件貂皮大衣，一條金項鏈，求我放行：“你先開出合格證，讓我們把賬結了，哪怕再說有問題，我們拉回去返修呢。現在返修，要按次等品結算的，我們可就白干了。印痕那么隱蔽，你們不說，誰能看出來？出了問題也怪不到你們的。”

我拒絕了他。我知道這次得罪了他，也得罪了廠里給他介紹業務的關系戶，可我心安理得。我可不想干讓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一天清晨，我在菜市場上碰到了拄著拐棍的老主任。他兩條腿朝內拐著，哆嗦著站不穩的樣子。

“老了，你個小不點都退休了，我再不老就成妖精嘍。”

我們站在馬路牙子邊拉話，老主任問我身體咋樣。我說肩周炎，腰椎間盤突出。老主任嘆口氣，問現在退休還開不開歡送會，發什么紀念品。我說有的開，有的不開，我退休就沒給開，得罪人太多了，發的保溫壺，讓人回家多喝水，喝開水。老主任又嘆了口氣。

他又問我退休能拿多少錢。我說兩千不到。主任說那還得再找活干。我說可不是嗎，工廠里退休的老人手都在外面打工，人家車工銑工有手藝，我們檢驗就慘了，熟練工種，不好找活。

不知道怎么的，我們談到了廠子的輝煌事跡。我告訴他，廠里出了一個大國工匠。他說知道，上了中央電視臺。

“了不起啊，他的操作精度達到了千分之一毫米，相當于一根頭發絲的六十分之一，能在零點一毫米厚的鵪鶉蛋蛋殼上鉆孔，蛋清還不流出來。”

我又說廠子要搬進兵器工業園，引進了椎體柔性加工單元，把原材料送進去，分分鐘就能自動出來成品，在線檢測，件件合格。

我們倆笑著，都說那敢情好。

隨著我們這批檢驗員的退休，“引信工序檢查工”這個工種被工廠徹底取消了。

責任編輯：高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