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生前經常給我們講安塞吊兒溝,說他是在吊兒溝參加革命的,是在吊兒溝當的勤務員。可我們一直不知道吊兒溝在什么地方,也從來沒有去過。直到前段時間,經多方打聽后,才在朋友的陪同下,走訪了吊兒溝。
從安塞城北徐家溝一直向東,走十幾公里到溝掌后,翻過山就是寶塔區青化砭鎮寺兒溝行政村的廟墕村,吊兒溝就在廟墕村里。這里過去屬安塞縣。
1938年11月20日,日本飛機轟炸延安,延安城里開始大疏散。1938年8月在延安城內城隍廟創辦的陜甘寧邊區中學——中國共產黨創辦的第一所中學,搬到了離延安城一百里的安塞吊兒溝。邊區中學附小也一同遷往。1939年7月,陜甘寧邊區政府教育廳決定將魯迅師范與邊區中學合并,更名為“陜甘寧邊區師范學校”,廳長周揚兼任校長,董純才任副校長并主持工作。學制兩年,附設中學部。設師范班兩個隊(班)、中學一個隊(班)、預備班一個隊(班),共有學生150余人,教職工42人,雜務人員16人。8月25日,開始上課。9月22日,在吊兒溝舉行了隆重的開學典禮。邊區師范在校長之下設教務、生活指導(訓育)、事務(總務)三個處,三個處的主任分別為呂良、劉憲曾、田子玉。開設的課程有:語文、數學、自然、教育學、歷史、音樂、美術等。其中語文老師王云鳳在上世紀70年代任延安大學革委會主任、校長,美術老師王曼恬是毛主席二姨媽的長子王星臣之女。吊兒溝校舍有窯洞21孔,房屋10間。
邊區師范雖在荒山溝里辦學,卻有著堅定的政治方向和艱苦奮斗的工作作風,擔負著全民國防教育的模范作用。邊區中學和邊區師范在吊兒溝辦學期間,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精神和作風,一是艱苦奮斗的作風,二是團結友愛的作風,三是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作風,四是刻苦學習科學文化知識的作風,五是密切聯系群眾的作風。
為了使邊區師范有一個更方便的學習環境,經邊區教育廳批準,1939年11月邊區師范從吊兒溝搬到延安東郊的柳樹店。此前的1939年2月,邊中附小就與延安兒童保育院小學部合并,搬到了安塞真武洞南的白坪。后來邊區師范又先后更名為延安師范、延安中學、行知中學、延屬分區黨校、陜西省延安中學等,辦學地點也先后在延安城內的花石砭、陽崖、橋兒溝,安塞吊兒溝,子長瓦窯堡,延安棗園、北關等。
1946年7月25日,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上海逝世。為紀念陶行知,邊區政府決定,自1946年8月19日起,陜甘寧邊區延安中學正式易名為行知中學。
1947年3月,胡宗南進犯延安,國民黨飛機轟炸延安,邊區政府機關、學校和黨中央一起開始轉戰陜北。3月12日,在吊兒溝,行知中學奉命從10個班的學生中抽出部分大齡同學,和教職工共計210人集體參軍,正式成立了“西北野戰兵團第四后方醫院”。其余師生仍保持行知中學建制,按照邊區政府統一番號,編為第六大隊,改名“工學團”,一邊工作,一邊學習,隨邊區政府轉戰。當時第四后方醫院在吊兒溝。學校先在吊兒溝附近的寺溝村短暫停留,3月19日天亮后到達吊兒溝,24日接邊區政府緊急命令,讓學校繼續北撤,當晚就離開了吊兒溝。
二
1937年1月13日,毛主席和黨中央進駐延安城。也就在這一年的農歷正月,父親來到延安城,上了小學,吃住在他二姐家。那時延安城里只有這一所小學,設在城隍廟,叫膚施縣立高級小學,1938年春改名為魯迅小學。當年暑期,借魯迅小學一半校址,成立了陜甘寧邊區中學,魯迅小學也改名為邊中附小。日本飛機轟炸延安后,邊區中學搬到安塞吊兒溝。據父親講,學校被炸毀了,小學也停課了。雖然后來在南關新建了校舍,恢復了小學,但沒有寄宿制,二姐家也搬到了城北楊家嶺,他就不能在延安城里上學了,1939年前半年在安塞縣沿河灣鄉楊家溝村的家里待了半年。一心想回學校的父親,在6月的一天跑到吊兒溝,找到他魯迅小學時的老師田子玉——后來是邊區師范的總務主任。田老師告訴他,現在不是招生季,你先當一名勤務員吧。這樣,父親在虛歲14歲時就參加了革命,成了一名“紅小鬼”。用父親的話說就是:為上學參加革命,也是為革命上學。父親一邊干著提水、掃地、擦燈罩、添燈油的雜活,一邊自學和復習文化課。當了9個月勤務員后,父親于1940年3月參加邊區師范的招生考試,考了第一名,沒有上預備班,直接進了邊區師范第三班。兩年學滿后,1942年春季開學起就在安塞縣沿河灣鄉小學任教員。
作為邊師的勤務員和學員,在邊師優良校風的熏陶和教育下,父親為人做事積極熱情,認真負責,扶持他人,一心向黨,一心為民。1973年,全國大學恢復招生,當時有幾所大學都看上了路遙,延川縣革委會也極力推薦。可是學校在政審中發現路遙是文革中的“造反派頭頭”,不敢錄取。當時延安大學中文系總支副書記、父親的堂弟申沛昌和系總支書記、系主任也來延川招生。在申沛昌的建議和幫助下,時任延川縣革委會主任和縣委書記的父親,坐著縣委的北京吉普車三次到延安大學,找到時任延安大學校長、父親當年邊區師范的語文老師王云鳳,反復解釋:中央文件明確規定,在處理文化大革命的問題時,凡初中學生的不予追究,是高中生的,記錄在案,但不做處理。路遙在文革中是初中生,“清理階級隊伍”時已做過審查結論。路遙擅長文學創作,許多報刊對路遙的文學創作情況給予好評……
父親代表延川縣委推薦保送路遙,最終說服了延大。路遙比其他學生晚了一個星期到學校報到,成了延安大學的一名工農兵大學生。可以說,正是在當年邊區師范的學生和老師的共同努力下,終于讓路遙實現了進大學深造的愿望。
三
1975年10月初,陜西省在延川縣召開的推廣沼氣現場會成功舉辦,父親推薦習近平上了清華大學后,從延川縣委書記調任延安地區革委會辦事組組長。12月,父親邊區師范時的美術老師王曼恬,以天津市革委會副主任和毛主席表侄女的身份重回延安。當時延安地委和地區革委會的領導熱情接待,陪同到棗園、楊家嶺、王家坪、鳳凰山麓、寶塔山、延安革命紀念館等革命紀念地參觀。每到一地,王曼恬老師都要與陪同的地方領導、曾經在邊區師范時的同事和學生,以及講解員合影留念。陪同的同事就是延安大學革委會主任(校長)、當年邊區師范的語文老師王云鳳。陪同的兩位學生,一位是我父親——延安地區革委會辦事組組長,另一位是延安地委副書記土金璋。王云鳳校長為這次活動還寫了一首詩《歡迎老同志·師生重會在延安》:
王曼恬同志和我三十多年前同在延安邊區師范任教,當時抗日戰爭緊張,國民黨反動軍隊重重包圍邊區,非常困難。我們同甘共苦,培養了幾班工農子弟學生。想不到三十年后,曼恬同志從北京重上延安來。我和她及當年教過的二位學生(現已成了多年的地、縣委書記干部),大家歡聚一堂,十分愉快,故感而作:
革命圣地無限愛,
艱苦奮斗記心懷,
焉知三十載,
重上延安來。
寶塔高呀延水長,
憶昔話今時光快,
你我為黨培養新一代,
師生團聚笑顏開。
1975年12月
王云鳳
文革時,王曼恬跟江青走得很近。粉碎“四人幫”后,王曼恬作為“四人幫”在天津的代理人被隔離審查,1977年1月27日自縊身亡,時年63歲,成為極“左”路線的犧牲品。
四
我們家三代都是延安中學人。父親是延安中學前身邊區師范三班學生;大姐和哥哥分別是延安中學高六八屆和初六九屆學生;我于1984年7月27日從延安大學中文系畢業后,被分配到延安中學工作,既當班主任,又教高中語文,一直到2001年7月被聘任到新成立的延安市實驗中學擔任副校長,在延安中學工作了18個年頭;我的侄兒、侄女、外甥女等都是延安中學的初中和高中畢業生,我的兒子也是延安中學的“校中校”行知中學的初中畢業生。我在延安中學工作的18年中,帶了6屆畢業班,連續擔任了15年班主任。邊區師范培養了我的父親,延安中學培養了我們兄弟姊妹,還培養了我們的下一代。
黨的二十大閉幕不到一周,習近平總書記帶領新當選的二十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志專程來到延安,瞻仰延安革命紀念地,宣示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將繼承和發揚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形成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弘揚延安精神。2022年10月26日下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延安中學棗園校區。延安中學是中國共產黨創辦的第一所中學,是在老一輩革命家、教育家、黨和國家領導同志親切關懷和精心培育下成長起來的,具有光榮歷史和優良革命傳統,為革命老區培養了大批人才。習近平總書記走進延中校史館,了解學校總體辦學情況。當看到校史館里展出的我父親、我與習近平翻看1999年第9期的《陜西教育》雜志的合影照片時,興奮而驚訝地問講解員:“申昜老書記也是延安中學的校友?”旁邊的校長告訴總書記:“他是邊區師范第三班的學生。”習近平總書記說:“申昜老書記當年在延川當縣委書記時,扶持幫助了一大批青年人。我也是得到了老書記的許多關照和支持的。他后來到了延安地區,還當過延安地委紀檢委書記……”
2021年9月13日至1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陜西榆林市考察。13日上午在神木考察完國家能源集團榆林化工有限公司后,前往米脂縣高西溝村考察生態農業和黃土丘陵溝壑區綜合治理情況。當火車途經鎮川時,榆林市委書記李春臨告訴總書記:“這里就是鎮川。鎮川自古以來就是著名的旱碼頭。鎮川鎮還是當年延川縣委書記申昜的家鄉。”習近平總書記感慨地說了一句:“申昜書記是個好人啊!”
五
2023年6月18日父親節那天,魯伯江兄給我發來微信,說:“今日是父親節,也是孝親敬老節。記得前天6月16日是恩公申老的忌日。為此再發此文,致祭申老先生。”他說的“再發此文”,就是他2016年3月30日發在網上的《申昜——我難忘的呵護人》一文。我給他回復了如下一段話:
謝謝您!6月16日是我父親去世12周年紀念日。父親如果健在的話就98歲高齡了!父親生前擔任了23年縣委書記,在其任上聽黨話、跟黨走,做了許多為民利民造福一方百姓的事,也做了許多他認為應該做的并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事。有些事在當時就有影響和具有創新意義,有些事放在今天看就更具有深遠的意義和影響了!好些和父親同時期的老干部在談到父親時,他們有的說,在當年那種特殊的時代,他是不敢像父親那樣有魄力、有擔當、有膽量的,所以他也就做不出像父親一樣的有遠見的事情來;有的說,自己就知道招呼、關心和使用當地的干部和青年,不能夠像父親那樣既招呼、關心和使用當地的干部和青年,更能夠講五湖四海大膽地招呼、關心和使用外來的干部和外來的青年;還有的說,父親的厲害之處在于不唯上不唯權,也不畏上不畏權,實事求是,認真負責,他認定是對的事,就要把它做好,把它做到底;還有的說,父親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別人干好一兩件事就覺得不得了了,沾沾自喜,父親是不論在縣上最基層做老百姓的工作,還是回到地區主持承擔落實政策和反腐倡廉的紀檢監察工作,干成干好了許多的好事和大事,他所做的這些事又都能做得實實在在,讓方方面面都滿意,并能夠經得起時間、實踐和人民的檢驗,而且又從不居功自傲,總是謙遜和藹,大度包容,低調不張揚……
我以為父親說到底就是一個好人,就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他遇事總是能替別人著想,遇人總是能換位思考,而對己卻總是不考慮自己的升遷,不考慮自己的生活,總是盡自己所能地給社會做一點貢獻,給他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關心和幫助,讓自己在社會上留下一個好威信。他是真正地對黨忠誠,對人民忠誠,熱愛老百姓,熱愛這片黃土地。他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也是一個真正的人。工作中,他既有松樹的原則性,又有柳樹的靈活性。該講原則的,他鐵面無私;需要靈活的,他又合理合法地變通,處理妥當。
十分感謝您幾十年來一直記著父親對您的關心和幫助,記著父親的好,記著父親所做的事。我相信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和高興的——他欣慰的是他當年對您的扶持和幫助是值得的,他高興的是您也像他一樣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是一個真正的人。
再次感謝您在今天父親節這個特殊日子,又將《申昜——我難忘的呵護人》一文發到網上,讓更多的人能夠認識、了解和崇敬父親。
謝謝您!祝您身體健康,幸福平安!
六
邊區師范從安塞吊兒溝搬回延安城東郊柳樹店時,父親還是學校的勤務員。1940年3月,父親以邊區師范招生考試第一名的成績,正式考進了邊區師范第三班。
開學不久,邊師依據邊區政府規定,計劃1940年開荒400坰,3月18日停課,三、四、五隊(班)到南二十里鋪開荒,5月8日結束。在此期間,軍委衛生部東遷,柳樹店校舍要給衛生學校與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使用。經邊區政府同意,邊區師范選定在南門外杜甫川口的花石砭作為永久校址,新建校舍。這里交通方便,又靠近邊區政府,周圍都是學校,辦學環境很好。在此之前,城隍廟、吊兒溝、柳樹店的校址都是臨時性的,致使學校的教學工作受到很大影響。5月間新校舍尚不能完工,又動員三、四隊(班)參加建校勞動,幫助打窯洞。到6月上旬,窯洞初步完工。6月9日,學校就由柳樹店遷來新校址。
8月31日,舉行邊區師范一、二隊(班)同學畢業典禮,吳玉章、徐特立等親臨指導,教育廳廳長兼校長周揚作報告,指出:“這一年邊師教育的缺點是把勞動放在了首位,而把學習擠到了次要位置。今后要把學習放在第一位,一切為了學習。”
到1941年6月底,花石砭新建的校舍基本建成,有窯洞59孔,房屋22間。中共中央西北局為了與陜甘寧邊區政府聯系方便——邊區政府在南關街,提出要與學校對調地方,要學校搬到北門外的小砭溝陽崖西北局的地方。小砭溝陽崖遠離邊區政府,地勢偏僻,交通不便。師生意們見很大,不同意對調,不愿意搬家。學校教職員黨支部開會研究、討論,并形成書面材料,分別上送給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和毛澤東等領導。毛主席在信上批示:“豈有此理!”張聞天批示:“陜甘寧邊區師范支部生活不健全,由此可見一斑!”西北局對此定性為“內容荒誕,性質嚴重”。在這件學校建校史上性質嚴重的“搬家事件”上,處理了很多老師和領導。教育廳按照邊區政府指示,一方面令學校限期搬遷,一方面指派教育廳督學于9月10日進校整頓。搬遷工作11日開始,13日結束。學校第四次搬家,搬到了陽崖。
父親在陽崖校區上了一個學期后,于1942年年初放寒假時畢業,春季開學就到安塞縣沿河灣鄉小學當了教員。從1939年6月在邊區中學當勤務員起,到1942年初從邊區師范畢業,父親在邊區師范(中學)工作、學習了近三年。在這三年里,父親學習了科學文化知識,經歷了勞動鍛煉,接受了革命洗禮。在“艱苦奮斗、團結友愛、批評與自我批評、刻苦學習科學文化知識、密切聯系群眾”的邊區師范的優良作風熏陶下,父親由一個懵懂少年,成長為一個有理想、有抱負、有情懷、有知識的青年。尤其是經歷了“搬家事件”,使父親真正懂得了生活和工作中要懂規矩,要講規矩,要有大局意識,要有服從意識,做工作干事情,絕不能任性,做任何事情都要想清楚了再做決斷,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自私自利,都不可以肆意妄為,一定要管理好自己,約束好自己,要謹言慎行……
父親一生的為人行事能有好的口碑,離不開邊區師范的教育和培養。
欄目責編: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