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男孩

1

布谷一開始就告訴我，她曾在省城那所令很多人向往的大學里讀了本科，又讀了碩士。

“然后呢？”我問。

“然后，成了一所中學里的英語教師。”布谷說。

“那所中學也在省城？”我又問。

“在黃河口。”布谷說。

“咋又去了美國？”我再問。

“不安分唄。”布谷說。

“為啥會不安分？”我繼續問。

“我當了兩年中學英語教師后，自費去了日本留學，之后認識了同樣在日本留學的美國人阿斯克頓。”布谷說。

“男朋友？”我問。

“那時是，如今他是我的丈夫。”布谷說。

“阿斯克頓把你帶到了美國？”我問。

“沒有他，我到不了美國。”布谷說。

這些，都是那幾年布谷在QQ上告訴我的。剛開始，我對布谷的話半信半疑，以為她的話會有很大的水分。后來，我才知道她沒有說半句假話。

那天下午，我正睡得昏天黑地，她突然打來電話。沒有她的電話，我怕是睡到黃昏也醒不了。頭天晚上，我們《新聞周刊》做的封面選題遭到老總的痛罵，我加班到凌晨四點半才回到住處。躺在床上，我的神經依然緊張，沒有任何睡意。中午，我跑到芙蓉街上吃完大米面皮和肉夾饃后，眼睛就睜不開了，回到住處倒頭便睡。

我的手機鈴聲很怪異，像狗叫，又像蛤蟆叫，還像蛐蛐叫，幾種叫聲混合在一起，怪異得如同地獄里的鬼在唱歌。有一次，老總聽到我手機怪異的鈴聲，瞪著眼睛問：“咋回事？閻王爺要和你通話嗎？”由此，手下的幾名記者編輯悄悄送給我一個外號“閻王爺”。

布谷竟然知道我的外號。估計是有一次讓一位女編輯在QQ上問布谷要紐約街頭的照片時，女編輯把我出賣了。

我按下接聽鍵，手機那邊傳來布谷的聲音：“去地獄了嗎，閻王爺？”認識好多年，她第一次這么稱呼我。

“布谷？”我睡意蒙眬。

“還在睡覺？”

“午睡呢，不是很正常嗎？”我說。

“一個人？”布谷說。

“你想我幾個人？”我說。

“你愿意幾個人，不關我的事。”布谷說。

我們從沒見過面，能夠如此隨意地交流，是因為幾次采訪下來相互熟絡了。有一次，布谷說：“想芙蓉街了，想吃芙蓉街上的小吃了，想從芙蓉街南頭吃到北頭。”我說：“回來吧，帶你到芙蓉街吃個遍，想吃多少吃多少。”她說：“你付錢？”我說：“自然，你遠道而來，只能由我付錢。”她笑了，說：“有你這個朋友，三生有幸。”

沒想到，今天她真的回來了。

2

我所在的《新聞周刊》，在省內省外，甚至在華人較多的東南亞地區，都頗具影響力，剛做出來的新聞選題經常很快被多家媒體轉載或被更有影響力的媒體繼續深入報道。作為負責采編工作的副總編輯，能認識常年生活在美國的布谷還是比較幸運的，因為布谷可以不定期地為我們提供具有國際視角的美國新聞素材或新聞照片。《新聞周刊》有關國際新聞方面的選題，幾乎都有她提供的素材。而且她給我的感覺是無所不能的，總會把關于美國或世界的一些重大新聞素材或新聞照片及時發過來。

其實，認識布谷很偶然。有一次，我采訪省城某高校的一位教授，結束采訪后我們喝茶聊天。教授很健談，問：“你們《新聞周刊》需要海外的新聞資源嗎？”我說：“當然需要，但條件有限，不容易獲得。”教授又說：“我的一位研究生在紐約，關心國內新聞也關心國際新聞，有需要的話你們可以聯系她。”說完，教授寫下了一個QQ號給我，也將我的QQ號記在了筆記本上。之后，我也沒怎么把這事放在心上，教授寫給我的QQ號竟然不知道被我丟到哪去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加班，忙得不可開交，電腦上的QQ突然閃爍起來，新好友通知頁面上寫著：導師讓加您。

“導師？”我回復道。

“我的研究生導師。”對方說。

我想起了教授說過的話，便馬上通過了添加好友的請求，跟對方建立起了聯系。

那些日子，我們老總似乎眼界大開，每一期的選題都盯著世界的角角落落，大有把《新聞周刊》做成一個“在這里能夠讀懂世界”的媒體。正好那些天紐約發生了“占領華爾街”的群眾活動，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美國紐約的曼哈頓，試圖占領華爾街，有人甚至在街頭搭起了帳篷，揚言長期堅持下去。

“無論如何也得想想辦法，弄一些紐約街頭的照片過來，做一個深度選題……”

“這樣的選題通過我們周刊的視角做出來，估計能震懾整個媒體圈！”

我們《新聞周刊》的老總很牛，會隨時給我們下達指令，指令得不到落實時，必然會引來她的一通臭罵。比如，“一群廢物，連點新聞資源都找不到”“長了個腦袋是光用來吃飯的嗎？就不知道想想如何把選題做好……”一顆顆語言炮彈，轟得我們整個采編團隊暈頭轉向。老總的臭罵成了習慣，我們也習慣了被臭罵。在她的臭罵下，我們把新聞選題一個接著一個地做了出來。畢竟大家都有自尊心，也懷揣著新聞理想，還是要盡最大的努力把老總的指令落實到位，不想成為她老人家眼里的“廢物”。

那期的封面選題《占領華爾街：公共藝術還是公共過程》做出來之后，在新聞圈子里產生了較大影響，有省級和中央級媒體直接打電話過來，詢問“占領華爾街”的現場照片和新聞素材是怎么弄到的。

后來，布谷被我們聘為特約記者。憑借她提供的素材，我們先后做出了十幾期國際視角的新聞選題，《新聞周刊》的影響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布谷問我：“你們周刊有稿費嗎？我給你們提供了新聞照片和文章，起碼得給點解饞的費用吧？”我笑著說：“你饞嗎？”她說：“哪個女孩不饞呢？”我再問：“饞什么？”她說：“饞芙蓉街上的小吃。”我說：“沒問題，哪天你回來，讓你從芙蓉街南頭吃到北頭，費用我來掏。”這都是玩笑話，我們還是按照規定支付給布谷稿酬。

有如此之交情，等布谷回來，我必須盡一下地主之誼。

我與布谷約在芙蓉街南口。正值傍晚，芙蓉街華燈初上，人頭攢動，小吃店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我徘徊著，生怕一下子認不出布谷，惹來她的譏諷。她性格如此，每一次和我聊天都是夾槍帶棒，稍不注意就被她挖苦得不知如何回答。當然，她爽快的性格，也拉近了我們兩個人的關系。

“嗨！閻王爺……”

隨著說話聲，我感覺自己的腰被捅了一下，回頭一看，見一位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姑娘站在背后。她手里舉著一支亮閃閃的冰糖葫蘆，漂亮的笑臉如夜色中的一道霓虹，分外妖嬈。

“布谷？”我說。

“總編？”她說。

“副的。”我說。

“副的也是總編。”她說。

就像在QQ上聊天那樣，我和布谷相談甚歡，不停地爽朗大笑。

依照我的承諾，我們從芙蓉街南口開始逛，任由她一個店鋪接著一個店鋪地選著自己想吃的東西，不一會兒她的手里就拿不了了。她笑著說，這些小吃被自己托在手里，感覺像是托舉著一個濟南呢。

“濟南有這么小嗎？”我說。

“應該說，濟南有這么大嗎？”她說。

“為啥？”我說。

“這些小吃全是濟南的特產嗎？”她說。

“不是濟南的，是哪里的？”我說。

“成都的抄手、西安的涼皮、昆明的餌塊、南京的雞汁湯包、東北的烤雞架……這不是代表著全中國嗎？”布谷說。

還真是！我天天在芙蓉街上走來走去，怎么就沒有如此之認識呢？“聰明啊，聰明！”我說。

“夸我嗎？”她問。

“當然。”我說。

布谷笑了，笑得滿臉燦爛。

3

“明天就走了。”布谷說。

“剛回來咋就要走？”我問。

“有事要去日本。”布谷說。

“也就是說，今天見你一面，明天就沒影兒了？”我說。

“對頭。”她學著我在QQ上的語氣。

布谷說，她留戀的地方有很多，比如，曾經待過七年的大學校園，爬過無數次的千佛山，愜意徘徊的曲水亭街，還有大佛頭、南部山區……三十歲后，她去了國外的很多地方，可感覺總是沒滋沒味的，唯有濟南這些刻進血脈里的地方，在她心里揮之不去。

“為什么？”我問。

“因為自己，也因為一個男孩。”布谷說。

“自己？男孩？”我再問。

“自己在這里待過，男孩是在這里出生的。”布谷說。

我原本不想繼續追問，覺得布谷有難言之隱，但布谷察覺出了我眼神里流露出的好奇，就給我講了那個男孩的故事。她說她去過一次圣彼得堡，在那里遇到一個來自紐約的中國男孩，沒想到男孩竟然是濟南人，家住芙蓉街，多次說起芙蓉街上的小吃。這令她感到很意外，也令她感到很溫馨。這些年游歷了二十多個國家，感受了許多不同的文化，接觸了很多不同國籍的人，但就是忘不掉這個芙蓉街上的男孩。男孩給她留下了無盡的想象。

“想象？”我問。

“對！”布谷說。

“為啥？”我再問。

“不知道。”布谷說。

我察覺到了布谷的傷感，沒敢再往下問，只是跟著她在芙蓉街上緩緩地走著。走到王府池子邊上的時候，望著一池清水，她流下了淚水。沉默了一會兒，她轉移了話題，說很多人跑去圣彼得堡潛水，那里有白夜，有芬蘭灣和拉多加湖，更北一點還有白海，人們都想去那里看個新鮮。

“在圣彼得堡潛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問。

布谷沒有回答我，悲傷地站在王府池子邊上，看著水里的游魚，繼續流著淚水。

濟南這座城市泉水多，王府池子這個占地六百多平方米的池子就是一處名泉，名為“濯纓泉”。泉水清澈，人氣旺，周圍熱鬧非凡，頗顯老濟南風情，喝酒劃拳的聲音不時從飯館里傳來。以前，無論夏天還是冬天，都有人在水里游泳，發出拍打池水的聲音，到了晚上，甚至還有人脫光衣服在里面裸泳。后來有了規定，不允許人們在池子里游泳了，芙蓉街上的泳癡們離開王府池子里的水，似乎都活不下去了，紛紛去找居委會。居委會主任解釋這個規定是為了保護泉水，維護城市形象。泳癡們沒有辦法，只好戒掉游泳的習慣，逐漸變成了飯館里的喝酒劃拳者。

布谷告訴我，這些都是那個男孩和她說的。男孩曾是芙蓉街上的泳癡，夏天有時一天能在王府池子里泡上八個小時。后來，他不能在水里泡著了，感覺末日來臨一般。男孩站在涅瓦河邊，遙望著冬宮，述說當年與芙蓉街上的一個長發女孩共同戲水的情形，感懷不已，仿佛在圣彼得堡陰沉的天空下，能望見女孩清秀的臉。

“姐姐，咱們一同回家吧。”回到紐約后，男孩曾無數次對布谷說。

“為什么要回家呢？”布谷問。

“沒有為什么，就是想回家。”男孩說。

布谷開始時不怎么搭理男孩，由著他的性子來，在他發瘋般鬧個不停的時候，布谷會伸手攬過他的頭，撫摸著他刺猬一般的短發，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語重心長地說：“父母為你花了那么多錢，得珍惜呢，學業如何？未來如何？都要好好考慮啊。好不容易來了紐約，難道就是為了回家嗎？”

對于布谷的話，男孩不怎么聽得進去，但他很依戀布谷，經常跑到布谷工作的地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有一次，男孩雙手攀住布谷的脖子，嘴里喊著“姐姐”，臉上堆滿了淚水。布谷望著男孩的樣子很心疼，將他輕輕扶到沙發上，倒了一杯冰冷的水給他，說：“喝下這杯水吧，喝下去你會平靜下來，心情平靜了也就會想通很多事情。”恰巧這時候，阿斯克頓來了。他一直很反感男孩。他沖著布谷喊了一聲：“別管他，他就是一個無賴！”聽到阿斯克頓的喊聲，男孩露出得意的神情，朝著阿斯克頓做了一個鬼臉。然后，男孩輕聲哼著歌：

我喝一口這清涼的泉水啊，

忍不住想起你的笑臉；

然后輕輕走在細雨中的黑虎泉邊，

獨自一個人穿過了芙蓉街……

聽著男孩的歌聲，阿斯克頓有些蒙，不知道這個令他反感的男孩想干什么。后來，男孩不再哼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布谷眼睛瞪著阿斯克頓，說：“他怎么能是無賴呢？”阿斯克頓說：“他怎么不是無賴呢？”布谷知道，阿斯克頓一直在吃男孩的醋，他以為這個男孩會愛上布谷，也以為布谷會愛上這個男孩。他怎么也不明白，在中國文化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布谷比男孩整整大了二十歲。一個比男孩大二十歲的女人，會那么容易地去和這個男孩談情說愛嗎？一個比女人小了二十歲的男孩，能輕易和這個女人談婚論嫁嗎？阿斯克頓不懂這些。

“相差二十歲，是什么概念？”布谷問。

“男人與女人的概念。”阿斯克頓說。

“你呀，就是一個中國文化盲！”布谷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

“這不是文化問題，是男人和女人的問題。”阿斯克頓說。

“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同樣屬于文化范疇，只是你們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有著很大的區別。”布谷說。

“男人和女人的關系，用文化好像是說不通的。”阿斯克頓說。

“文化能夠解釋一切。”布谷說。

之后，睡醒了的男孩回到了學校，沒來繼續打擾布谷。其間，男孩給布谷發來兩封電子郵件。兩封郵件相隔差不多兩個月，第一個月的郵件說的是有關芙蓉街的事，第二個月的郵件說的是有關大明湖的事。芙蓉街上的事很簡單，男孩說想吃芙蓉街上的小吃了，豆汁、油條、煎餅馃子、肉夾饃、大米面皮、胥記面、把子肉、驢肉燒餅、烤面筋……還想念王府池子里的水、芙蓉泉里的魚、關帝廟里的神仙……男孩說不明白自己為啥會距離它們如此遙遠了呢。大明湖的事也不復雜。男孩說，有一年的夏天，他和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披散著一頭長發的窈窕女孩，提著撈魚抄網去大明湖里撈魚，竟然撈到好幾條很大的魚。對，就是那種大頭白鰱魚，有十幾斤重。白鰱魚頭很大，身子白光閃閃，丟在地上如同一道銀光，十分惹眼。當然，他和女孩是偷偷去大明湖里撈魚的，大明湖里是不允許任何人捕魚的。據說，大明湖里的魚要是由著性子長，有的能長到上百斤重。那一天，男孩非常興奮，但不幸的是，他的雙獅牌手表掉進了大明湖里，為此對著女孩哭了老半天。女孩似乎有些煩了，說：“已經掉到大明湖里了，水那么深，也不可能撈上來了，哭有啥用？”于是，男孩不哭了，嘆息一聲說：“是啊，哭有啥用呢？”女孩是男孩的同學，男孩喜歡女孩。當男孩對女孩說要出國時，女孩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說：“出國干啥呢？”男孩說：“讀書。”女孩說：“國內就不能讀書嗎？”男孩沖女孩笑笑，沒再說什么。

這兩封電子郵件，布谷看了無數遍，她知道男孩一直在想家。面對思念家鄉的男孩，布谷似乎無能為力。不久之后，她聽說男孩病了，住進了一家醫院，就跑去看望他。男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沒有說自己的病情，而是和她說，這個季節大明湖里的水一定很涼，往濼水河里流的時候也很湍急，仿佛傳出一種催促的鼓聲。男孩回憶著自己在國內的生活經歷，以及略顯匆忙的赴美經歷。

“怎么會來到這里呢？”男孩說。

“來這里不是很好嗎？”布谷說。

“是好，但不習慣。”男孩說。

“都來了好幾年了，還不習慣嗎？”布谷說。

“不習慣，怕是永遠都不會習慣。”男孩說。

布谷不知道男孩怎么會患上嚴重的腦腫瘤。男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白天精神恍惚，仿佛進入了一場夢境。在這樣的夢境中，他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布谷經常放下手里的工作跑到醫院里看他，很多次都是阿斯克頓開車送她過來的。阿斯克頓極不情愿，但聽說男孩的時日已經不多，他還是搖了搖頭，嘆息著說：“怎么會這樣子呢？”布谷坐在病床邊，一坐就是半天，她一直握著男孩的手，仿佛不握著，男孩就會像鳥兒一樣飛走。但命運無情，布谷還沒聽夠男孩翻來覆去的述說，男孩就永遠閉上了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

4

我們在芙蓉街上緩緩走著，布谷不時地望一眼手里提著的各種小吃，感覺有些愛不釋手。

我沖她笑笑說：“都吃掉吧，然后再去買。”

布谷也笑笑說：“不怕我吃成一個大胖子？”

我說：“會嗎？”

她說：“不會嗎？”

眼前的布谷不能用苗條來形容，簡直就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我告訴布谷，既然回到了濟南，就應該放開肚子吃，把這些年在國外沒吃到的美食全都吃回來；再說女人稍稍胖一些，更具魅力。她聽后笑了笑說：“才不相信你的話呢，回一趟國，真要讓自己胖上十斤二十斤，怕是高血壓高血糖都找上來呢。”

我們穿過曲水亭街，去了大明湖。在大明湖正南門的牌坊下面，她久久駐足，目視前方。

“不瞞你說，回到濟南的這幾天，我幾乎天天都夢見那個男孩。他穿著淺色牛仔褲，坐在我的床邊，眼睛亮晶晶的，津津有味地說著芙蓉街，說著老濟南，說著大明湖，說著自己的夢想，仿佛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給我聽……”

布谷說男孩被確診腦腫瘤之前，已經在一所很有名的學校讀完了碩士。從畢業到生病，一年多的時間里，男孩竟然整日無所事事。布谷曾經勸他，要盡快找工作，讓自己穩定下來，好好生活。而男孩卻說沒有遇見賞識自己的人。他每天早上起床后就開始上網看論壇，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晚上吃一點餅干充饑。眼看著二十四歲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決定要做點什么事情，一件能讓他未來記得二十四歲生日這天做了什么的事情。他想來想去，最后竟然想到了自殺。

布谷說她知道后很生氣，一個從芙蓉街走出來的優秀的男孩子，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這時候，阿斯克頓又過來了，沖著布谷大聲嚷道：“一個人不上進了，就會成為這個樣子！”布谷無法反駁阿斯克頓，只能由著他指責。但布谷明白，男孩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應該轉一下身子，什么時候應該回一下頭，只顧在胡同里往前走，即便是前面走不通了，他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硬往前走。

站在大明湖邊，布谷將幾塊面包丟進了湖水里。大明湖里的魚兒很瘋狂，將面包吞進嘴里，尾巴搖動著，有的竟然把頭伸出水面。有一條大個頭的魚，眼睛閃著亮光，沖著我和布谷搖擺，那樣子像是在說，快呀，把你手里的小吃全部丟下來啊。這時候，管理人員走了過來，說不允許往湖里投喂食物，這樣會導致生態失衡，也會使魚得一些奇奇怪怪的病。布谷望著我，我也望著她，相互笑笑，對管理人員道歉。之后，布谷說：“男孩能和女友到湖里捕魚，我們卻不能在湖里喂魚。”我說：“那是早些年前的事了，如今再有人跑到湖里捕魚，怕是既要挨打又要挨罰呢。”

布谷又給我講了她在日本留學時的故事。她說在日本留學三年，總有著無盡的漂泊感，認識阿斯克頓后感覺好了很多。她從來都沒想過，一個美國小伙子竟然中文說得那么好，甚至了解中國男女談戀愛的方式方法。

“談戀愛的方式方法？”我有些奇怪，“這也需要了解嗎？”

“想追中國女孩，就得了解中國人談戀愛的方式方法。”布谷說。

“阿斯克頓是如何了解的？”我問。

“他曾經在中國留學四年，后來去的日本。中國校園里的戀愛情景，他盡收眼底。”布谷說。

“是個有心人呢！”我說，“他沒在中國校園里談一場戀愛？”

“膽小呢！在中國校園里觀望，在日本校園里狂追。”布谷說。

“狂追你嗎？”我說。

“還能有誰？”布谷說著笑了，那樣子像湖水里瘋狂追逐吃食的魚兒，無拘無束。

布谷跟我講述她與阿斯克頓在日本校園里的戀愛過程，完全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之中。她告訴我，日本的校園文化與中國的校園文化不同，男女戀愛時都很直接，一點都不含蓄。一個秋天的傍晚，阿斯克頓帶著她去了校園旁邊的一家叫“愛也”的餐館，里面的設施全部是白色的，十分干凈，是一個適合小酌一杯的地方。他們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點了魚子醬壽司、天婦羅，還有一瓶日本清酒。夕陽落下去的時候，餐館白色拱形頂上的一圈燈都亮了起來，仿佛暗夜里的星星。布谷說她的酒量很差，想著喝多了回學校的路都可能不認識了，便只喝了一點。阿斯克頓卻像在沙漠里長途跋涉很久沒怎么喝水的樣子，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很快就把一瓶酒喝了個底朝天。然后，他朝服務生招了招手，轉眼之間又端上來兩瓶。

“不能再喝了吧？”布谷說。

“咱們一起喝酒，是不是比一起擁抱更有趣？”酒足飯飽之后，阿斯克頓突然輕佻地說。

“是嗎？”布谷吃驚地問。布谷說之前阿斯克頓從不這樣對她說話。

“想更有趣，還要一起上床，對不對？”阿斯克頓的輕佻進了一步。

面對阿斯克頓失態的樣子，布谷生氣了，盯著對方看了半天，很不滿地問：“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阿斯克頓是個聰明人，他從布谷的目光里明白了自己的表現欠佳，臉上瞬時泛起尷尬的笑容，說：“你應該理解，這是在日本，不是在中國。”布谷說：“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不應該說的話就是不能說。”阿斯克頓馬上從懷里掏出一枝早已準備好的玫瑰，表現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樣，將玫瑰恭敬地送到布谷的手里。

布谷告訴我，其實阿斯克頓在她面前一向很守規矩，他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還是在結婚之后。后來去了美國，阿斯克頓還對她表示，自己并不是一個道德標桿式的人物，但娶了中國女人，就必須按照中國文化的習慣去疼愛妻子。所以，每一次見到男孩對布谷依戀的樣子，阿斯克頓都會吃醋，卻不會真的發火，總是依照布谷的意愿去關心男孩。他無數次對布谷說：“我大度吧？”布谷說：“你不是大度，是無奈。”他說：“我無奈嗎？”布谷說：“你不無奈嗎？”說完，他們笑了，然后給對方一個緊緊的擁抱。

5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可腦腫瘤讓男孩徹底崩潰了。布谷坐在男孩的病床邊上，緊握著男孩的手。布谷說，那只手在一點點變涼，她握著那只手就像握著一根木頭。她想到了芙蓉街。男孩在最后的日子里，說得最多的就是芙蓉街。

布谷說，男孩的父母去紐約為男孩料理后事，哭得死去活來。望著他們的樣子，阿斯克頓問布谷為什么中國人與美國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有些不同。布谷沒有立刻回答阿斯克頓的問題，回到家后，她告訴阿斯克頓：“中國人特別注重親情人情，這是刻到血脈里的文化，你很難理解。”阿斯克頓點點頭，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但還是追問了一個問題：“他是不是讓你心動過？”布谷知道阿斯克頓依然沒明白，點了點頭說：“是的，他讓我心動，但是這種心動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后來，布谷把話題轉移到了芙蓉街上的那座關帝廟。我告訴她說，關帝廟在芙蓉街中段，坐東朝西，正對著省府東街。這座廟始建于清代中期，現在的建筑是重新修繕的，2009年才對外開放，由民宅式廟門一間、正殿三間以及新建的南北廂房組成。廟內還有清康熙五十九年（公元1720年）《重立考棚碑記》和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重修芙蓉街北首布政司小街東口路東關帝圣君廟碑記》等碑刻。

“了解得很詳細啊？”布谷說。

“這些資料網上都有，再說我每天上班都從那里經過，知道的也就多一些。”我說。

“能去看看嗎？”布谷問。

“能啊，那里一直對外開放。”我說。

我們走出了大明湖，再一次走上曲水亭街。望著兩邊青磚碧瓦的老屋和綠藻飄搖的泉水，還有坐在各種小店門前下棋、聊天、品茶的人們，她禁不住再一次感慨：“怪不得他那么想回家呢！”

我幾次想問布谷為何對那個男孩如此用心，但沒敢問。之后布谷告訴我，阿斯克頓曾經以為她愛上了那個男孩，也以為男孩愛上了布谷。其實，阿斯克頓還是不怎么懂中國文化，他想不到男孩是把布谷當成母親一樣依戀。

“母子之情？”我說，有點調侃的味道。

“真就是呢。”布谷說。

有那么一陣子，男孩每天都想見到布谷，有一次竟然在她上班的地方一等就是一個下午。她從公司走出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很多人不理解他們的行為，但布谷心里明白。后來，男孩在醫院奄奄一息的時候，布谷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滿足。

“否則，他不會如此完美地走完異國他鄉的旅程。”布谷說。

“完美？”我有些驚詫。

“不是嗎？”布谷說。

芙蓉街上的關帝廟是一個神圣而又肅穆的地方。我們到達那里的時候，太陽將要落山，夕陽的余暉染紅了天邊。關帝廟里香火極盛，幾個人正在關老爺雕像前面跪拜，人們似乎將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寄托在了關老爺身上。布谷看了一會兒，走向前去上香。她從兜里掏出一張男孩的照片，放在供桌前，男孩在沖她笑，那笑如同春日暖陽般燦爛。跪拜下的那一刻，她回了一下頭，像在看我，又像在看別處。時光好像凝固了。其他跪拜者早已起身，而她望著男孩的照片，滿含淚水，雙手合十，手指并攏，久久不動。她在祈求關老爺，這位被尊崇的可庇佑眾生的神明，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里護佑著男孩。

走出關帝廟，布谷一直沉默。不知不覺，我們又走到了王府池子邊上。夕陽灑在水中，波光粼粼。布谷說，自己雖然曾在濟南讀了七年書，但并不怎么了解王府池子，后來聽男孩說得多了，便對這池子也有了一種親近的感覺。

“男孩說，沿著池子轉上一圈，最溫馨的那個宅子就是他家。大概是那個地方吧？”布谷指著王府池子西北角的一處民宅說。

我默不作聲，望著一池清凌凌的碧水，感覺它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