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曾子固先生書

每年夏天，大明湖畔的荷花綻放之時，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曾子固先生（曾鞏，字子固）。此時，萬荷綻綠波，滿城流水香，連路人的心里都漾著甜絲絲的味道。濟南人是多么幸福，除了四季，還多了荷花季，這是上天的恩典，也是百姓的福氣。

我之所以想起你，是因為你的那首《西湖納涼》長在了我的心里。“最喜晚涼風月好，紫荷香里聽泉聲。”夏風習習，荷香裊裊，游人陶醉于荷香與泉聲交織的水墨長卷中，我卻體會到你經過一年治理工作后的輕松與暢意。詩中的“西湖”即大明湖。大明湖分為西湖和東湖，西湖是老湖區，東湖是曾鞏主持開發修建的。歷史上大明湖曾幾易名稱：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稱“歷水陂”，唐代時又稱“蓮子湖”，直到金朝文學家元好問在《濟南行記》中改稱為“大明湖”，一直沿用至今。湖的命名史，也是城的斷代史。

身為“齊州知州”，你的擔子不輕。宋神宗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六月，你上任伊始，齊州惡勢力猖獗，危害百姓生命財產安全。你依法嚴懲惡霸，剿滅匪患，推行保甲法，改善了社會治安環境，一時間齊州“外戶不閉，道不拾遺”。

抵達齊州的那天下午，你一身疲憊。但當你站在大明湖岸邊眺望，碧光山影，蘆葉吹雨，你不禁感慨“到了仙鄉”。再仔細打量，齊州州衙位于大明湖南岸一帶，住的地方也在湖畔，你一陣狂喜。推窗見湖，枕荷入夢，既能看到大明湖千頃碧波，也能欣賞絕妙鵲華煙雨，好不愜意！

你去過有山有水的地方，也到過有湖有荷的城市，但是，連石板縫里都流淌著泉水，這樣的地方還是第一次邂逅。抬頭見舜，低頭賞荷，湖邊水汽氤氳，湖水映出天空的蔚藍。穿梭在街巷里弄，隨處可見怡然自得的布衣百姓，泉邊打水，河邊洗衣，街口賣果，勾欄聽曲，你打心眼里愛上了齊州寶地。愛，是一種很神奇的情感，能夠穿越障礙，點石成金。

第二年，你對大明湖水域進行系統治理。你在大明湖北面修筑北水門，從源頭遏制了多年難除的水患，北水門變成“幸福門”，老百姓無不拍手稱快。你還利用疏浚大明湖挖掘出的泥沙，修筑了一條貫通南北的長堤，即百花堤，后來稱作“曾堤”。你在湖邊修筑橋梁，疏通水系。橋與湖相映生輝，被人們稱作“七橋風月”。

堤壩加固了人內心深處的歡喜，好似大地伸出的堅實臂膀，把湖水溫柔地攬在懷中。

子固先生，你修筑的小橋，也是語言之橋。夜深人靜時分，我伏案寫作，就像在紙頁之間用語言筑起一座座無形的小橋，鵲華、百花、芙蓉、水西、湖西、北池、濼源。橋與水耳鬢廝磨，終成眷屬，日夜守護老城的安寧；同時，把現實的虛偽與浮躁隔開，把失意的心靈和精神的苦悶隔開，讓一紙澄澈鋪展開來，成為進駐到心底的碧水倒影。堤壩用來隔開時間，小橋用來連接生死，憑借阻隔、連接，人世間的風景才有了意義。修筑橋梁，也是在精神國度里創作一首詩，用石頭、木材，用葆有天真的詩心，來安頓詩人的靈魂。

子固先生，你當年主持建設的地方，我每次去都會有不同的感受。現在，在大明湖畔的南豐祠里，安放著你的塑像，每當目光與你對視，我都會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不遠處的南豐戲樓，光陰并沒有使它老去，它依舊青春煥發，珠圓玉潤的唱腔不絕于耳，聲音里藏匿著你的理想。趵突泉公園內，“濼源堂”三字閃耀著你的手澤，“三股水”翻卷浪花，“卷起千堆雪”。你撰寫的《齊州二堂記》，考證縝密，行文自然樸實：“而自崖以北，至于歷城之西，蓋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數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自此，當地人對該泉水的稱呼被你記錄下來，“趵突泉”盛名天下，這是一樁載入史冊的大事。為一泉命名，乃是出自你的深情，你的學識，你的內心獨白。

2024年夏，我與友人逛大明湖，賞荷花，赴一場大自然的盛宴。岸邊隨處可見拍照的市民，或站立或半蹲，或索性坐在地上，那姿勢可愛至極。荷花開得正好，荷葉如蓋，風一吹，蕩起漣漪，一圈又一圈，襯托出荷花的柔美與婀娜。一眼望去，荷塘景色旖旎，荷花亭亭玉立，如彈奏古琴的女子般嫻靜。此刻，撐傘大步走過的友人是荷，搖著蒲扇納涼的老伯是荷，就連岸邊停靠在畫舫上的“長脖老等”蒼鷺也是荷，一支脖頸修長的寂寂白荷。子固先生，你也是一支荷，傲然挺立，無聲綻放。

正如明代詩人王象春所言：“五月荷花半壓塘，北風直送滿城香。”當我們步行至曾堤東面時，粉荷開得異常旺盛，一副不管不顧的架勢。越往深處走，粉荷越發有層次感，一朵、兩朵、三朵……叫人不愿離開。湖水在走，人也在走，總有一天會在時間深處交會。

回家的路上，遇到路邊挑擔子的商販，挑幾支荷花，揀幾株蓮蓬，帶回家，恍若在心里種下了一室清涼。蓮蓬子，顆顆飽滿，嚼得滿口生香。把荷花插入瓶里，看著花瓣漸次打開，連續幾日，都像過節。

子固先生，其實我賞的不是荷，而是自己的內心。蘇軾曾評價你：“醉翁門下士，雜遝難為賢。曾子獨超軼，孤芳陋群妍。”顯而易見，“獨超軼”也是荷的風骨與品性。借著荷，我與你的精神世界相通，我們一起分享大明湖的秘密。荷的千姿百態，就是水的隱秘指紋；荷的種種有情，就是人與自然的情感交集。離開時，我才知道第38屆荷花藝術節正在舉行，一個與我同齡的節日。

我頓悟：這綠波蕩漾的荷塘，這氣滿盈香的荷花季，是我心底的鄉愁，也是你的。易安的湖邊“爭渡”，幼安的詩書萬卷，杜甫和北海太守李邕的歷下亭宴飲，都在荷花全部打開的瞬間回來；而你在齊州的光陰，又都在我的筆下回來。我的筆，也是一面被雨滴、蛙鳴和月光擦拭的鏡子，映照出荷的身影。

我喜歡冬天的殘荷，殘荷被雪的翅膀封存在湖里，像無字的碑刻，給人以冷峻之美；我更迷戀盛夏的粉荷，粉荷開就開個驚天動地，開就開個傾國傾城。荷的葉脈、花瓣、果實，都是現代人精神世界的一劑“清涼帖”，祛熱、解毒、安神，功效可以與《紅樓夢》里薛寶釵服用的“冷香丸”相媲美。

子固先生，我欣喜地告訴你：2009年大明湖擴建的新景區免費開放，2017年大明湖風景名勝區全域免費開放，大明湖從“城中湖”變成“百姓湖”。2024年實施大明湖南岸透湖工程以來，“一湖一環”綠道連通，“見湖透綠”詩意綿延，大片的荷塘舉目可見。南岸玉斌府至水西橋區域，大草坪在腳下延伸，隱藏的遐園與文廟“同框”，鮮花在草叢中盛開，被網友稱作“莫奈花園”……這些都不禁令人感嘆，大明湖越來越大越來越美了！風吹皺了湖面，好像在輕聲吟唱一首風荷之戀。正值暑期，我們遇到了好多臺灣來濟做文化交流的年輕人，他們有說有笑，流連忘返。

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傳來你調任襄州的消息。百姓不約而同地涌上街頭，拉起吊橋，關閉城門，一心想挽留住你。你按捺住內心的不舍與惆悵，披著一身夜色，匆匆離去。那一幕場景，在時間深處凝固成一枚琥珀。荷香泉聲，七橋風月，都因你的詩意一筆而變得遼闊無垠，現出一個芬芳四溢的世界。

“誰對七橋今夜月？有情千里不相忘。”再叫一聲“子固先生”，今晨的大明湖分外妖嬈，天空湛藍如洗，岸邊鳥鳴簌簌如雨，荷塘綠葉田田似夢，那是誰的耳語，又是誰在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