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顰欲語聲先咽。”
——韋莊《秦婦吟》
從王道士的敦煌“魔咒”中逃回,有人問我是否喜歡冬兒。我淡淡地回答,跟冬兒學姐只是萍水相逢罷了。
在那幅被塵埃籠罩著的畫著燃燒的烈火的壁畫中,在晦暗的晚唐中和年間,楊花如雪般傾訴:我們是否已經深深擁抱過彼此的靈魂?王教授或許可以做證。從敦煌回來,他像換了個人,上課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激昂了。
冬兒是她們班學習委員,身上有少數民族血統,愛喝酒,常去一個叫“敦煌”的酒吧。那天開班會,窗外的天是鉛灰色的,我在教室外吐著迷惘的煙圈,被她碰見了。她輕掃我一眼,責備了幾句。身后的墻上貼著關于她的違紀通報。我沒有搭理她,她尷尬地朝周圍人笑了笑,回教室繼續拿起了粉筆。
黃昏,人都走了,我們才開始堂堂正正地閑聊。冬兒奪過明信片,告訴我,她想去敦煌。她又補充,不是那個酒吧,是黃埃彌漫的石窟和藝術寶庫。她說自己做了無數個有關敦煌的夢,她被困在了敦煌。
我問為什么,她看著我竟有種要哭的感覺,讓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的故鄉在哪里,有人說武漢,有人說西安,有人說北京,都被她一一否認了。她說她家是從祖父那輩來到大西北的,祖母是少數民族,所以身份證上她也是少數民族。
王鵠越教授挎著牛皮包走來,他研究古籍、詩詞,還有名勝古跡。他上課向來滔滔不絕,常引經據典,半文半白,沒有文學功底的人真聽不懂。開學兩個月了,許多同學只關注他頸部的三顆黑痣。在他的課上全神貫注的人只有我和悄聲坐下旁聽的冬兒。
我第一次遇見冬兒,是在一個冷雨過后的下午。那時天剛放晴,我倦怠地拉著行李箱來學校報到,冬兒涂著口紅端坐著,見我走近后低下頭,嘴角彎了起來,弧度像敦煌上空的新月,讓我有些無措。身邊一個同學打趣道:“同學,你這位學姐酒量可好了,有空你倆喝一個,灌醉她!”冬兒立刻狠狠瞪了那個男生一眼,在他肩膀掐了一下,繼續指引我報到。
那幾個男生時而大聲說話,時而交頭接耳,戲謔她。乍一看,冬兒是多么孤立無援。我們挨得很近,卻沒有太多話。我身旁坐著馬老師,院長的小舅子,他瞥見我夾著一本《唐詩鑒賞辭典》,臉上一陣狐疑,又一陣不屑。
冬兒對我說:“同學,你還挺文藝的,借我看看。”
冬兒在陽光下看書。我舉目四望,只見宿舍樓的墻皮脫落,沾染了濕漉漉的痕跡,朝四面張牙舞爪,多像莫高窟里的一幅發霉的壁畫。
冬兒格外認真地核對每個新生的名字。馬老師左顧右盼,表現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暗示自己有著高超的學術水平。
講了很多敦煌的人文歷史,王教授氣喘吁吁,但同學們都在看短視頻。很多短小的詩文,王教授都選擇跳過了,篇幅越長的他越講個沒完。他說要以此對抗碎片化的世界。
王教授格外關注我。我對王教授坦露:“老師,我想寫出一些像月亮般皎潔的句子。”王教授思考良久說:“哦,月亮就是一塊板磚。”
王教授對我們透露,他是王國維的后人,肩負著重大的文學使命。說罷,更多同學趴在桌子上打游戲,雖然他們戴著耳機,但噪聲仍刺啦刺啦地傳出來。王教授繼續講課,說他的先祖王國維因一句詩而揭開了千古絕唱《秦婦吟》的面紗。
王教授說:“這首詩你們必須背過,背不過掛科。”教室里鴉雀無聲。王教授慷慨激昂地喊:“抬起你們低垂的頭顱!”同學們都被嚇了一跳,連連收起手機,抬頭挺胸猶如接受檢閱。王教授淡淡地說:“我在你們身上看不到學術的未來。”
從那以后,同學們對他多少有些忌憚了。
馬老師把我弄來辦公室,用最簡單的指令讓我搬運最重的物品,倒垃圾,拖地。他的手指在平板電腦上翻來覆去地重復幾個動作,大概是在復制粘貼。
等他走后,我靠近電腦瞥了一眼,屏幕上赫然顯示著兩個文檔,其中一個上面寫著“《秦婦吟》藝術研究”,另一個上面寫著“王鵠越”三個字。
一
昨晚我親眼看到冬兒學姐與那個男子衣衫不整地出現在霓虹燈下,我之前從沒見過她妝容這么濃的樣子。她好像醉了,靈魂似乎被困在某一個角落。月色凄迷,我的呼吸如急剎車般頓了一下,身體里的血液和水分似乎被攥干了。
冬兒沒注意到我皺起眉頭思索的樣子。她鉆出車子,身上平添了一絲趾高氣揚的狼狽,還有一種不屑。我沒作聲,靜靜地坐上了一輛去往車站的車。
逼我們背最長唐詩的王教授被開除了。有人說是因為他論文造假,有人說是因為他上課口無遮攔,還有人說是因為女人……
我像一只漂泊的大雁一樣孤寂,我開始向往敦煌。在一個恍惚的瞬間,我打開社交軟件,看到了王教授的個性簽名: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舍友說:“王教授是想報復社會吧,都大學了,還逼學生背誦古怪的咒語,開除他的領導是替天行道啊!”
我偶然經過王教授曾經上課的教室,只見講臺上的粉筆雜亂無章,一旁是整整齊齊打印了五十份的《秦婦吟》,還沒來得及發下去。保潔員差點把它們當作廢紙回收,被我攔下了。
或許,整個班里只有我一個人完全背下來了這首詩。每當我背誦時,身旁咋咋呼呼的同學總用鄙夷的眼光窺視我,然后他們拉上窗簾,在晦暗中享受游戲、酒精,還有熬夜帶來的歡愉。那一刻,舍友的臉龐在我心中與黃巢麾下的叛軍們重疊在一起。
王教授在的時候,冬兒學姐常來旁聽,有一次破天荒地坐在我旁邊,看看我的筆記,又看看我的臉龐,笑了笑。
助學金發放了,沒有冬兒的名字,她傷心地轉身,身影孑然得讓烏云都動容。記得她對我說過,她很需要這筆錢。
車站。落寞的石子和電纜與我漸漸遙遠,夕陽下沉,列車的影子被割成兩半。我不忍心往后看,手里的汗水浸透了那張潦草寫下的假條。
輔導員說:“你最好一輩子別回來了。”
他們不會理解,我為了一首詩而向往敦煌,尋覓氣息干涸的羽人、金剛、菩薩。他們在慢慢聚攏的淺夢中牽引著我。
從座位上站起來以后,麻木的雙腿在原地痙攣。12個小時的車程,我只買了一張硬座。
舍友們在班級群辱罵王教授,讓我心里滋生一陣反感。在眩暈的驅使下,我關掉了手機。精心排版的A4紙被我攥在手里,上面是一首完整的《秦婦吟》,字體很養眼,四周帶著密密麻麻的批注。這些都是王教授的心血。
那個下午,他戴著眼鏡在門檻處摔了一跤,夕陽下落魄的身影猶如喪家之犬。馬老師雙臂交叉,露出邪魅的微笑。這一切都被我盡收眼底。
車窗外的雅丹地貌讓我震撼,恍惚間,列車四周傳來馬蹄與戰鼓互不相讓的吼聲。我突然記起來在一個黃昏,王教授跟我說,他早年想當一名考古學家。
走出車站,四周全是數不清的塵埃。前面的廣告牌猶如錯亂的旗幟,我踮起腳想看它上面寫的什么,最后無功而返。前面的男人抽著煙,大口呼吸著,似有積壓已久的怨氣。一簇火星飄落下來,險些點燃我手中的紙張。我連忙躲得遠遠的,唯恐下一刻就身陷一場火災中。
男人背著包袱,看起來很失落,書包上泥污好似對我訴說著什么,讓我無心苛責。那是一個清冷的早晨,露水在樹葉上頭懸而不落。下一刻,我迫切地趕往敦煌。
司機麻木地開著車,我詢問了他好幾句,他似乎才緩過神來,操著方言很冷淡地回復我。我只祈求他能屏息凝神好好開車。等紅綠燈的時候,我把一個面包放在他一旁。他看到后,問我是不是外地來的。我點頭,隨后沒有說太多的話。我很疲憊,四肢好像失去了知覺,眼簾猶如灌了鉛一般。
司機指了指我掉落在車座縫隙里的手機。我把手機撿上來,向他道謝。我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昏的,像一個未經打掃的戰場,硝煙彌漫。司機打開導航,問我走哪條路,價格不一樣。我說:“您看著辦,見您第一面就覺得很投緣。”接著,我閉上了眼睛。司機沒變道,直直地開了下去,不到二十分鐘就抵達莫高窟了。
我下車付錢時,一旁有位外地游客跟司機大聲爭執起來。那個司機說這很正常,就是這個價。我的司機慢慢點了一支煙,狐疑地瞧了我片刻,難以置信地只收了我三十元。
風沙似乎會洗滌一切,太陽不斷抬升,在山川身后或更遠的地方,漸漸形成一個豐饒的血紅色的海洋。剛才與司機爭吵的中年男人戴著鴨舌帽,因被宰而憤憤不平,用力踢一枚石子。石子恰巧狠狠地砸在我的小腿上,我一陣反感。他立刻快跑過來,說:“李湛,是你?課文背過沒有?”
我轉身的時候愣了片刻,寒風鉆進了我羽絨服里。我正打著寒噤,王教授走過來扶住了我的肩膀。看我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搶先一步說:“那個,我把學校給辭了,社科院聘請我去當研究員呢,你們自求多福。”
我懵懂地點頭,從包里掏出《秦婦吟》,還有來時匆匆路過一家書店,憑眼緣買的一本小說,叫《動物莊園》。王教授接過去,如獲至寶,反復掂量看個不停,就像看一件古老的陶瓷。他說:“這書里面有相通的精髓。”我聽了覺得很荒謬。正午天色大好,我說:“老師,請您吃飯,您被司機多收錢了是不是?”
王教授臉上褶子更深了,眉毛橫飛起來,指桑罵槐,指向學校的一位領導,從學術成果到生活作風都對其大加批判。看到我的臉色變得沉重,他戛然而止,說:“出來就該好好散散心,好好玩一玩。”
我們一起走過用脆弱的木板搭建起的橋梁。他說:“當年這首詩差點失傳,那樣就成了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損失!好在憑著一句咒語,在敦煌找回來了。”
我自信地說:“1666個字,我能完整地背下來。”王教授“哦”了一聲便不再看我,盯著周圍朦朧的景色和瞬息萬變的沙丘。之后,他對著那些枯枝敗葉拍個不停,說自己手機內存小,如果不夠了,要用我的手機繼續拍,讓我把密碼鎖打開。
我們沉迷于大西北廣袤的景色。放眼望去,遠處一處雕塑猶如展翅的鯤鵬,橫亙在小路上。周圍有賣糖人的,有做皮影的,還有賣小巧玲瓏的口琴、發髻等數不清的工藝品的,讓人眼花繚亂。我俯身看著這些東西,這一刻,我想起了冬兒。王教授不耐煩地在用手指敲我的腦袋。我敗下興來,緊緊跟在他身后。
他說自己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我沒有否認。前面各種鳥兒在鳴叫,這些婉轉的聲音宛若春天響起的動人樂章,也如碎落的珠玉般圍繞著我們,圓潤而和諧的聲音多像流動的泉水,可惜這里是一片干旱的不毛之地啊!
王教授說:“當年玄奘等人歷經九死一生,在這里存放了大量的真經,各種關乎中華文脈的詩歌古籍被積蓄在這里。誰想出了一個姓王的敗類,在清朝末年,把它們都賣給了洋人!”
我了解過這段歷史,除了惋惜沒有任何能說的。長日將盡,在慢慢爬升的皎潔月亮之下,我看到一群西洋面孔的人潛入莫高窟,拿著特制的膠水實施一場蓄謀已久的盜竊。前方,一個洋人老板對著王道士討價還價。沒交涉多久,王道士就眼睜睜地看著洋人貪婪地把那些經書、帛書、竹書用麻袋運往車上。
王教授像目睹了所有經過似的,悲憤交加,狠狠踹著鐵欄桿痛罵“竊賊”,然后疼得坐在地上。
西洋強盜正聲東擊西地粘貼著字畫,無意間,突然看到一幅畫著正在燃燒的宮殿和廟宇的壁畫,畫中紛飛的大火似乎正張牙舞爪地撲過來,讓這群賊子心虛。仔細一瞧,有個漢學家率先站了出來,表示這是一首很長的唐詩。
宏偉的詩歌被寫在一幅容顏枯萎、色彩暗淡的壁畫上。畫中,那些草木被焚燒殆盡,四方血流成河,只有殺戮和火焰。這似乎印證了前不久發生在北京城中的景象。王道士多次跟地方長官說明,自己老了。地方長官啃著豬腳,摟著小妾充耳不聞,瞥了他一眼,把啃完了的骨頭遞給他。這是他第十次來到府衙,他哭了。
他似乎哭出了血,從那以后他的視力在敦煌的風沙中迅速衰退下去。他的心已然成為灰燼,分不清西洋人搬走了多少古籍,一捆?一箱?一車?他轉過身去,狠狠地把頭扎進被子里。窗外黃沙呼嘯,伴隨著閃爍著的猶如長明燈般亙古永存的星光。
那抹古老的星光好似王教授的呼吸一樣伴隨著我。我看到了幾個被許以探險家之名的強盜在粘貼壁畫,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首詩是多么長,散發著陳舊的氣息。他們不相信,自己背誦的莎士比亞、喬叟、拜倫、雪萊的作品,與之相比是多么遜色。這是一首一氣呵成的敘事詩,讓這群漂洋過海的強盜自愧不如。洞窟外的雷聲震耳欲聾,閃電燒焦了洞窟門口的一棵歪脖子樹。他們回頭看了片刻,偃旗息鼓,跟收購古籍的商人會合。王道士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痛哭流涕,他發了狂一般,飛奔進洞窟,拿著紙和筆疾謄速抄。
這個早已尸骨無存的老道士謄抄的正是《秦婦吟》。
二
在敦煌的風沙中,導航暫停了,信號波漸漸在廣袤的曠野消散了。樹木的枝丫多么脆弱,在風中搖曳不停,被慘白的天色裹挾著。依偎著旖旎的山色,我和王教授在狹長的棧道上行走。他對自己離職的原因閉口不提,卻突然提起了冬兒。
他說冬兒很有個性,或許是個好苗子。一些毛茸茸的絮狀物體在我腦海飄過。那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春天,我走在晚唐的石磚上,匆忙地去參加科舉,遇見一個在嫩綠的垂楊下微微喘息的女子。女子看著我。她那原本嫣紅如花瓣的嘴唇明顯干裂了,妝容也變得凌亂,但仍舊可以看出她那充滿神韻的肌骨。
為了這個女子,我放慢了腳步。她像見到一位知音一樣流露出喜色。我踟躕不前,得知她來自長安。那里也曾是王教授的故鄉。她不停地逃亡,慵懶而倦怠的閨秀感在晦暗的戰火間蕩然無存了,只剩下流不盡的淚痕。那種淚痕多么熟悉,似乎經歷了無數次強顏歡笑和性命的威脅。
這片龐大的敦煌廢墟仍屹立不倒。穿梭在它的斷壁殘垣中,我們肅然起敬。王教授踮起腳尖,吃力地伸手,仍夠不到那個石刻,干脆讓我蹲下,踩在我肩膀上去看。信號時斷時續,天空突然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我們要爬上偌大的臺階走進洞窟里。
時而偉岸時而蕭索的敦煌,把月牙埋在了細碎而灑脫的沙子里。突然,我們身后出現了偌大的羽人。王教授屏住呼吸,凝望著那些飄逸的彩色絲帶。這是獨屬于敦煌的圖騰。
洞窟里面有些陳腐的氣味,我們就像穿梭在時間的縫隙里。這時,我的手機里彈出數不清的消息提示,年級群里發了很多對冬兒的新處分和通報,有夜不歸宿、校外飲酒,還有曠課等等。輔導員與領導時而冷嘲熱諷幾句,下邊跟著同學們起哄般的吆喝。看到這,我很心疼。
王教授帶我去另一個洞窟,我關閉了手機。
這個洞窟十分寬敞,我和王教授走了幾步便失去了方向,開始犯困,似乎有第三個人在隱隱約約地呼吸著,游走著,傳來好似哭泣的聲音。我走向前去,只見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道士,穿著簡樸,脖頸處有三顆黑痣。
我認出他就是王道士,那個出賣文物的賊。我心情郁悶,正愁沒有地方發泄呢,于是朝著他大聲呵斥起來。他哭得更傷心了,愧疚地看著我們,然后跳出了洞穴,在外面凝望。他說:“你們來這里是有罪的,你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對壁畫的侵蝕!”
我反駁:“我們再怎么侵蝕,也比不過有人把它成箱成噸地賣給洋鬼子!”
王道士怒了。我昏沉的腦袋里滌蕩著一個風和日麗、飄蕩著青草香味的春天。而后,只見王道士眺望北京的方向,發出陣陣哀鳴。他禁錮了我們。洞窟被堵上了,我們難以走出去。他給我們出了一道魔咒般的難題。
我搖晃著王教授的身體,同他一起站起身來。只見壁畫是猙獰的。我想起王道士所處的時代,莫非是八國聯軍侵華?懷著莫大的好奇心,看著那些歪歪斜斜的繁體字,有關一首長詩的記憶猶如沙漠里潺潺流淌的小溪,再難掩飾。壁畫上的長詩是《秦婦吟》。
我調動全身的感官與毛孔,跟隨王道士的視線,體察著他每一次凝望的深意。
在他的視線里,有個少女在天地晦暗的戰火中頭發凌亂、衣衫不整,整個城市被燒焦,成了一片斷壁殘垣。下一刻,少女化成了一幅絕美的壁畫。王道士潸然淚下,在狂躁的風聲和雷聲中享受著天神的一次次凌遲,坦然地懺悔。
王道士冷冷地說:“你們如果想要重建光陰,唯一能做的是補全詩中人物的關鍵情感。”
我和王教授不知所云,從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印著《秦婦吟》的紙。瞬間,我手心的紙張燃燒成了火團。那首長詩已徹底化為飛舞著的灰燼,仿佛是上天在責備我泄露天機。王教授說:“我的論文泄露了天機,我才淪落到這個下場。”
我和王教授在一片昏暗的光束下凝望著那幅讓人震撼的壁畫。外邊的沙子像樂器一樣奏鳴起來,我心里想著冬兒。王道士在洞外狠狠苛責我們,并說火燒云多美,黃昏多么浩瀚,引誘著我們。我大聲苛責他曾經的賣國行為。他說:“你們現在處在我的時代,老子說了算,做不對這道題,休想回去!”
四周的一切色彩都漸漸清晰。我頭暈目眩,暈了過去。這首長詩猶如一個綠洲般的棲息地,讓我著迷。接下來,那個在春天里和我相遇的女子再次出現了。我急切地對她說:“我被一個道士困住了。”她說:“你可以為我停下腳步,我自然可以告訴你解開謎題的方法。”
我看不見那個臭道士,也看不見身邊的王教授了,眼前只有漫天雪白的楊花和這個滄桑的女子。
女子來自長安,她猶如綻放而冷靜的楊花,映在我眸子里。我靜靜聽她講述,心生莫大的憐憫。舉目四望,四周是一個雷霆萬鈞的世界,周圍的人都匆忙地奔走著,城墻隱約有被戰火灼燒的一些痕跡。
女子的記憶回溯到三年前。她娓娓道來,什么大風大浪都阻撓不了她的訴說和我的聆聽。我們忘記了黃昏,余暉緩慢爬行著,除了一只鳳尾蝶,我看不到任何事物。
女子說:“那個清晨我慵懶地起床,晨曦照耀門楣,白云短暫地戰栗了一下。仆人去街市上買我最喜歡的豆汁了。我很開心地逗著金燦燦的籠子里的鸚鵡和腳下的貓。父親上朝回來,面色惶恐。天地似乎在那一刻發生劇烈的撼動,擂鼓聲震動著偌大的院落。母親和丫鬟們收拾好了金銀、綢緞,準備逃走。街道上傳來鐵騎的轟鳴,大家都像沒了魂,那些叛軍早已把我家包圍得水泄不通了。父親連忙把我藏起來,把家里的丫鬟舞姬都主動上交給了那個首領。父親安撫著她們,她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叛軍很快占領了頹敗的長安城,百姓都不敢說話,被逼迫著站在街上夾道歡迎。凝望著遠山上狼狽的鮮紅的經幡,我們發現原來皇帝早已丟下我們落荒而逃。幾個叛軍用沉重的兵器押著我,眼珠子都看直了。幸好我的臉上被父親抹了灰燼,才暫時幸免于難。他們押著我走遍了整個長安城。本來黃巢下令,凡叛軍一律不得傷害百姓,可是不到三天的時間,他們的暴行就像一瀉千里的山洪,長安城變得滿目瘡痍。黃巢逐漸開始默許他們的行為,并粗暴地褪下我的衣服,一個時辰后把我賞給了尚讓。
“叛軍對待百姓就像狩獵,他們的行為如毒辣的太陽一般肆無忌憚。東邊鄰居家的婦人被押上了馬車,用決然的眼淚和丈夫說‘不’。丈夫還是沖了上來,卻被打斷兩根肋骨,狼狽地爬了回去。西邊的那個小妹妹曾跟我一起學習刺繡,容顏美麗,真可謂出水芙蓉,卻被一個臉上帶著傷疤的粗鄙莽漢,砸開了閨門。突然,撲通一聲,水花濺濕了我的衣襟。那幾個叛軍沖入一個小巷。北邊的大嫂在驚慌下爬上了屋檐,和我四目相對,對著我用哀求的眼神搖著頭,我答應保密。叛軍沖入她的房中,見空無一人,心懷怨恨地把這里付之一炬。
“我的臉上全是巴掌印。聽聞這些天黃巢每天都在殺人,他要把那以前占據他科舉名額的世家大族都屠戮殆盡。我深深地擔心著父親。從那時起,我失去了自己的靈魂。”
三
我處在驚悚中,女子在哭泣。這份掏心掏肺的傾訴讓我難以忘懷,我突然覺得她是那樣的憔悴和孤獨,想把肩膀借給她。她心懷感激地靠了靠我的肩,很快又本能地推開了我,說:“公子,你有大好前程,不該被我拖累。”我搖了搖頭。姑娘開始為我垂淚,似有難言之隱。我多想為她分擔,可她卻連連搖頭,說:“我是被大唐拋棄的人。”
王教授一腳把我踹醒了,說:“你小子在夢里時而齜牙咧嘴,時而咋咋呼呼,干什么了?”
洞口早已被臭道士封上了,道士在外邊唱著悲戚的歌謠。我起身,發現那個姑娘離我太遠了。她的訴說似乎就是讓我們打開洞口、重獲自由的唯一方法,我跟王教授說完,他連連懊悔地說:“不該把你弄醒啊,快點回去跟你的小相好聊天吧。”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王教授跟我勾肩搭背,一同看向那一幅沾染了塵垢的壁畫。王道士在門外繼續懺悔。我們可以聽見他那自欺欺人的呢喃聲:“封住你,就再也沒有壞人把你偷走了。”
王教授打開手機,臉上浮現出詭譎的光線。王道士坐在峭壁上繼續眺望1900年的北京,說自己有個女兒。王教授查閱檔案,發現這個道士是逃難來到敦煌的,并沒有攜帶任何家眷。
王道士凝望著燃起滾滾濃煙的北京城,他渾濁的淚水浸透了懸崖峭壁。我透過石壁縫隙隱約能看到星辰、柳樹、沙棗樹,還有漫天席卷的塵埃。又是一個飄搖的時刻。我想起了女孩在楊花下對我講述的故事,此刻的我出奇冷靜,并沒有流下眼淚。
在漆黑的洞口,我的胃痙攣起來,胃疼的毛病自我中學時代就有了。我嘗試往洞窟里面爬行,爬到用朱紅色顏料描繪的火苗前,我的臉頰開始紅起來。王教授扶我坐下,慢條斯理地打開保溫杯。我想到了那個下午,我剛打開一本小說,胃就開始痛起來。我把袖口擼起來,緊緊抓著衣角,咬緊牙關趴著。不一會兒,冬兒輕輕用手指碰了碰我。我看著那杯剛剛泡好的紅糖水,輕聲說:“哪有男孩子喝這個的?”她似乎在跟我置氣,抱起雙臂,看也不看我一眼,說:“你隨便,反正喝了你的胃就不疼了。”那甘甜而濃郁的紅糖水至今仍讓我念念不忘。
女子說:“黃巢、尚讓和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叛將天天衣冠不整,他們也想學習貴族的裝束,可依舊是東施效顰。叛軍上朝參政議政就裝裝樣子,像極了一些吃空餉的人。整個朝堂上只有黃巢一人一本正經,底下的人都一問三不知。”
我腦海里浮現出馬老師那猙獰的面孔。
“讓他們驚慌的是唐軍打了回來。我和姐妹們開始歡呼雀躍,心想這群賊子的末日終于來了。黃巢被手下簇擁著落荒而逃。唐軍士兵在歡呼中漸漸迷失了自我,或許這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城中的不良少年伙同他們再次劫掠老百姓的家,那些悲劇似乎再次重演了。”
王道士在洞窟外撕心裂肺地喊叫。下一刻,我看到女子逃出了長安城。她知道不能繼續在這兒待下去了。三日后,唐軍被黃巢的軍隊反撲。女子跟我說,她站在遠方模糊的山巒上看著兩支軍隊互相廝殺,最后黃巢重新占領長安,唐軍退守,很快更多沒有分到錢財的藩鎮將領帶著部隊來參與劫掠,美其名曰“平叛”。
幾年后,王道士等來了京師來的軍隊,他殷勤地端茶倒水,對方打翻了他珍藏多年的茶壺,對他不屑一顧。他們說,京師現在有難,國難當頭,要快交出銀子。王道士滿臉為難地拿出倒賣文物的銀子。官兵將銀子塞入自己的口袋里,狠狠地罵了一聲就集體沖入石窟。
這些官兵是自己人,他本來倒也放心他們,誰想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經書就往馬車上裝,看到一些礙手礙眼的壁畫、雕塑,甚至直接開始砸,開始燒。他們似乎要把生前所有被洋人欺負的不快,盡情發泄到這些沉默之物身上。王道士瞬間慌了神,嚇得兩腿發軟,連連哀求。他氣息微弱地詢問清兵:“各位官爺,你們可會將其運回紫禁城保管?”
一個官兵很不屑地說:“去你奶奶的,大清馬上就完了。我們賣了自己花。”王道士聽后渾身哆嗦,似五雷轟頂,猶如壁畫上被大火焚燒得怒目圓睜的厲鬼。領頭的官兵掏出一支火槍,對著身后的雕塑打了一發。羽人的鼻子瞬間破裂了,鼻尖的碎片劃破了王道士飽經風霜的臉。他在原地抽搐了一天一夜,被徒弟抬回了家。
女子繼續在楊花下對我訴說她的遭遇,她的狀態從憤恨漸漸變成了令我難以置信的從容。她說自己只能跑。我問為什么。她說自己早已背叛了時代,背叛了大唐,如果不隱姓埋名,生命就會戛然而止。像行尸走肉一樣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她輕輕喊了聲“相公”。她說:“能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一個傾聽我遭遇的人,那死了也無憾。”她又補充:“畢竟大唐的數萬將士都沒正面跟黃巢交戰過。”
她的話冷峻得讓我發抖。陷入賊子手中的那三年,她是否自愿過?我不得而知。時代留給我們太多無奈。我第一次凝望姑娘退去粉黛的臉龐,發現似曾相識。
她繼續講著。這時,王教授搖晃起我的身體。我睡意蒙眬,脫下鞋砸在了他的頭上。我說著夢話:“別打擾我,不然我們誰也出不去了。”
四
女子對我說,自己在人間煉獄中穿著錦繡游走,只覺得精神深處有著莫大的空虛。自己早已從了賊,有什么臉面去見父母?奔跑吧,只有讓冰冷的風沙打在臉上,才能短暫地麻木自己。年少時為人稱道的美麗是罪,突如其來的叛亂是罪,圍困長安城想兵不血刃也想餓死百姓的平叛也是罪。她遠遠地看到有人被架在火上刺啦刺啦地烤著,樹木早已被砍伐殆盡。
女子說:“繼續奔跑。”王教授揮舞著拳頭說:“奔跑,奔跑!”女子說:“我路過一處人跡罕至的荒野,突然見到一個顫抖著躺在地上的老翁。老翁骨瘦如柴,穿的衣服像是我父親穿的那種華貴的布料。我問,伯伯您家住哪里?老翁想要站起來,但沒站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像個孩子一般號啕大哭。老翁強撐著身子,似乎早就病入膏肓,頸部有三顆醒目的黑痣。”
我看到了姑娘對老人的悲憫之心,似乎這就是她的父親。
老人說自己想出家當道士,可是道士在這個年頭死得更慘。還說,本來自己有個莊園,年年生活富足,安居樂業,黃巢的軍隊橫空出世,帶走了他幾乎一半多的家當。從那以后,他們勉強維持著溫飽。那天,只見三角獸旗搖曳著。老翁和家人夾道歡迎,心想是唐軍啊,救星來了,叛軍再也不敢來欺負自己了。那日,唐軍首領友好地笑了笑,隨后用一個眼神吩咐手下,手下便把老翁一腳踹倒在地,扛走了他所有的糧食和種子,拎走了他所有的雞鴨牛羊,最后點燃了柵欄和茅草。
女子要扶起老翁,可惜自己也很久沒吃飯了,沒有力氣。王教授遞給半睡半醒的我一塊面包。我突然拉住姑娘的手,把整塊面包給了她。她珍惜地點點頭,淚水掉落下來。她趕忙掰了一塊面包給老翁。下一刻,老翁回頭看著我。我看到了老翁清晰的臉龐,喊出了聲:“竟是王道士!”王道士說:“哪里有太平的地方?”我早已沒了睡意,但還不想醒來。女子低著頭,怎么也不肯再看我,直到我徹底認出了她,認出了她身旁的那只蹁躚的蝴蝶。我喊著她的名字,柔聲說:“冬兒,我是李湛。”此時,王道士長嘆一聲,說:“我的論文被抄得冤,敦煌的文物被偷得冤,我憋屈啊!”
地上的王道士蓬頭垢面,涕泗橫流。我再看,原本的王道士赫然變成了王教授。
醒來,我的眼角滿含淚水,繼續凝望著那幅壁畫。手中的面包剩下四分之三。
“我知道《秦婦吟》的密碼了,那是吃人的,也終將跨越千年吃了王道士,再過一百年吃了冬兒!”我跪在地上埋頭痛哭。
最后,洞窟外傳來導游爽朗的聲音:“韋莊死前叮囑子孫,永世不得提及這篇長詩,因此它在敦煌壁畫上蒙塵千年,直到王國維看到……”
王教授起身,推開了那一層帷幔,星光重新沐浴著我們。我們大口呼吸,似乎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是虛假的。導游的聲音縹緲四散,同九天玄女的舞姿融在一起。
我似乎看到了王教授推開石壁的那一刻,王道士的身體狠狠地墜落了下去。我要俯身呼喊,王教授瞬間拉住了我,說:“哪有什么王道士?”我說:“是王道士把我們困到這里的。現在,我們解開謎題,自由了。”王教授“哦”了一聲,不再言語。一只偌大的鷹隼報復似的從天上俯沖下來,用盡全力撞向我們。我連忙拉著教授臥倒。教授說:“回學校,咱們現在就回學校。”他沒有走下臺階,而是又拉著我回到了洞窟中。星光始終跟隨著我們。他說:“最后再看一眼,這次你沒白來。”
五
輪到我值日,我打掃衛生的時候,見到桌上整齊有序地擺放著一沓《秦婦吟》。感慨之際,我想起被困在敦煌的一天一夜,想起那個萬念俱灰的王道士,想起那個在楊花下對我傾訴的女孩,她的臉龐在我的記憶里逐漸和冬兒重疊。
“借問女郎何處來?”讀到這一句時,我隱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多么柔弱而嬌美。她沒有對我抱怨獎學金評選的不公,也沒有對自己違紀有絲毫懺悔。恍然間,我的胃部又泛起了翻江倒海的疼,攥著一頁A4紙趴在桌子上。
一陣氤氳的熱氣從身后撲來,我回頭一瞧,是一杯快要溢出來的紅糖水。我緩緩喝下,隱約看到冬兒在墻壁后邊故意躲著。王教授進來了,同學們驚訝地對著他指指點點。王教授跟冬兒打招呼,冬兒尷尬地笑笑:“我的杯子不小心忘在教室里了。”
王教授說:“記得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前些天我去敦煌了,那里真不錯。”冬兒快速走進來拿走她的杯子,刻意回避我的眼神,在全班的凝視下跑出了教室。當天,關于冬兒的幾則新的通報貼在了學院的墻上。
王教授說:“以后誰都不能在我面前提這首詩,咱們得趕進度,抓緊做匯報。”窗欞搖曳著,更多的人像偃旗息鼓的黃巢叛軍,留在寢室打游戲。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在王教授的課上心不在焉地聽著。
窗外的葉子正一茬接著一茬地落下,青澀的草與暗黃色的葉子混淆著。冬兒白色的鞋子踩在上面,沙沙的聲音不絕于耳。她跑遠了,給我發短信留言:如果你幫我寫畢業論文,我會好好謝你。
下了課,王教授對每個老師都賠著笑臉。我把畫著敦煌羽人和飛天的文創書簽給了他一個,也給冬兒留了一個。他“哦”了一聲,就把它扔進了書包。我問:“老師,敦煌之旅如何?”
一旁站著院長和他的小舅子馬老師。王教授一臉錯愕,說:“什么敦煌之旅?我不記得我去過。我一直在做科研,你小子做夢了吧。”
幾位領導給予王教授高度認可,表示只要王教授配合,就一定會給他更好的待遇。
我瞥了一眼王教授的社交軟件,發現有兩個醒目的地方。其一,他的個性簽名由“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換成了“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其二,他加入了一個關于追討流失海外的文物的群聊,里面的內容大多數是關于學術的,偶爾罵一罵品行不端的人。他的群聊昵稱叫“王道士”。
王教授的體檢證明落在了教室。冬兒看著那幾張紙,手心的汗將紙都浸濕了,她潸然淚下。上面寫著十幾種嚴重的慢性疾病。我張大了嘴巴。冬兒說她的父親也病了,每次聽王教授的課,她都會想起她的父親。
敦煌流失的一些寶物陸續歸國,我卻再也沒有踏上那片土地。如果可以回到那里,我愿帶上之前坐在我旁邊的冬兒,和慷慨激昂地逼著我們背誦古詩詞常常把眼鏡掉在地上的不拘一格的王教授。
第二個書簽,我沒能送出去。當我把畢業論文寫好,找到冬兒時,她對我輕佻地笑了一下,說:“我退學了,你多保重。”那抹濃郁的眼影指引我來到一個霓虹閃爍的酒吧,上面寫著“敦煌”二字。她讓我扶著她。我想起那夜在敦煌,那個似夢非夢的女子,在楊花下對我講述她的遭遇。
我再也看不到那個女子了,她被永遠困在了敦煌。我多想把她拉回現實,可她已氣若游絲,毫無與天神抵抗的力氣,最后只能與我作別。
那個叫“敦煌”的酒吧通宵達旦地營業,前不久里面還出了幾起刑事案件,弄得人心惶惶。但這一切與我無關。
今夜的風更肆無忌憚了,似乎要撕裂我們的肺腑。冬兒察覺到我在目送她,踟躕了片刻,漸漸走入一個高檔的酒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士扶著她。我沒有上前阻攔,只是略有不舍地回到寢室,腦海里回蕩著之前王教授逼我們背的另一首詩:“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星光落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如此浮躁。我變得不像之前那樣愛看書了,整日不修邊幅。王教授面帶笑容地聽著同學乏味的匯報。他所有的課上,都沒了我的蹤影。
我仍回味著那一天一夜,反復背誦《秦婦吟》,懷念那個被困在敦煌的女子,似乎這是唯一能喚回她的咒語。
太陽照常升起,我在它的背影里徘徊。在被王教授“忘記”的敦煌之旅中,在那個被王道士封死的隱秘洞窟里,我曾看到過一個孑然一身的冬兒。那時,王教授怎么也叫不醒我。外面溫柔細膩的星光多像冬兒輕緩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