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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池塘

2025-07-04 00:00:00周菡莛
當代小說 2025年5期

7月21日

星期五那天我第一次見到美人魚,就在養殖場后面的野池塘里。當時為了慶祝順利獲得夜市攤位的經營許可證,我喝了點酒,啤的。在雙腿徹底癱瘓前,我要走,我要四處逛逛,我還想用腳底板繼續摸索這個世界的輪廓。暮色四合,神志不清的夕陽掉入遠處的水稻田里,熄火了。天色逐漸暗淡,河魚特有的土腥味黏在空氣中,月亮焦灼,宛若一只堵塞的鼻孔。濃重的工業油脂味飄到岸邊,一無所獲的釣魚佬粗魯地朝著草叢里吐痰,蓬勃的綠蘆葦在搖晃。接著,我感到胸口發悶,是要下雨了吧?我彎腰捻了一撮土壤,土壤濕潤得像狗鼻子。在岸邊,我撿起一塊圓而薄的石子,想打水漂,或者擊落低飛的蜻蜓。突然,離岸兩米遠的地方傳來了很輕微的撥水聲。我起初以為是野鴨,回頭看,竟然有半截人影插在水里,我毛骨悚然,當時酒就被嚇醒了大半——不對,我根本沒有喝醉。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條美人魚。我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尾巴,就像粗壯的鯽魚尾巴那樣。她茂密的頭發宛若高架橋底腐蝕鋼筋水泥的爬山虎,不斷滴著水。她幽綠的眼珠瞪著我,眼間距很寬,手里還愁苦地抓著一團糾纏不清的漁網。她骨節粗大,手蹼上長著淡淡的縱路血管,類似荷葉表面青色的脈絡。兩秒之后,她就消失在池塘里了,只在水面留下了令人頭暈目眩的漣漪。

回去后,我將見聞倒豆子般悉數講給薇安聽。我的妻子薇安將我的拐杖放到玄關柜里,她說:“儒艮生活在熱帶或者亞熱帶水域,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破河塘里的。你喝醉了。”薇安很了解自然科學,在高中選文理科前,她一直想去肯尼亞研究野生動物大遷徙。

“我沒有喝醉。她肯定和我對視了,她尾巴是灰綠色的。”我反駁道。薇安將拇指大的維生素D藥片和熱水遞給我。藥片尺寸堪比獸藥,我需要大半瓶水才能將它從喉嚨壁上沖到胃里。自從發現睡前喝牛奶會導致第二天口臭加重后,我晚上就只喝熱水了。在成年前,我母親每天都強迫我喝奶粉,并且一定要把奶粉裝在有刻度的成人奶瓶里,親眼看著我吞咽它的全過程,直到一滴不剩。“別想糊弄我。”她常常說。

“你的意思是星巴克的商標成精了?”薇安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調侃我,“而且你真的能在黑夜里看清這么多細節?”

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我說:“英國的尼斯湖水怪聽說過沒?我覺得這兩者性質差不多,況且我又不近視。”

“那個啊,早就辟謠了,說是模型擺拍。何況魚龍都滅絕幾億年了。”

“那不一定,世界上未解之謎多了去了。”

薇安默不作聲,轉而繼續盯著電腦屏幕看,同時不斷操作著手里的觸控筆。電腦熒光將她雪白的肌膚襯得發藍,讓她看上去就像歐洲中世紀用鉛粉敷面的貴婦人。最近薇安的工作變得非常忙碌,而且她接了兼職。自從三周前檢查出神經系統障礙后,我就開始了漫長的休假,養家糊口的重擔大部分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最后,薇安同情地看向我,說:“出了這么多汗,你先去洗澡吧,我已經幫你放好熱水了。”廚房里飄來檸檬洗潔精的氣味,這讓我有些反胃。“或許你可以把它當成新的小說素材。”她在廚房里對我喊。

我最近越來越喜歡泡澡了,仿佛如此就能遠離未知疾病的蠶食,就像胎兒般重新蜷縮回溫暖的羊水里。我幻想自己是蝌蚪,或者是《鱒魚五重奏》中無數緊促的八分音符中的一個,在交響樂的宏大敘事中轉瞬即逝。有時我又臆想自己是打地道戰的狙擊手,潛藏在最隱蔽的草叢里,直到裸露在空氣中的身體變涼,冒出雞皮疙瘩。

“你還好嗎?”薇安隔著玻璃門叫我,我這才意識到洗澡水已經完全冷卻了。

“沒事,我馬上就出來了。”我回答道,并從水里站起來,擰干毛巾擦拭身體。

“以后不要泡這么久了,對心腦血管不好。”薇安對我說。

我輕輕答應了一聲。

然后換她進入浴室洗漱。“洗完澡又不把地拖干凈,說了多少遍了,怎么回事呀?”她用一種類似夜鶯的聲音質問我,我能想到她皺眉的模樣。我揩干發梢的水珠,趿著拖鞋移回浴室,將污水掃進排水道里。

薇安嘆了口氣,含著牙刷離開了狹小逼仄的浴室。

收拾完水漬后,我手撐在水池前,與鏡子中的自己額頭相抵。早上剛刮的青色胡楂又冒了出來,我常懷疑自己下巴上寄生了一棵根系發達的絞殺榕。眼前的另一個我容貌憔悴,但眼睛里出現了和那條人魚一樣淡綠色的光。不等我看清楚,頭頂上的燈閃爍了兩下,“啪”的一聲爆裂了。聽到動靜,薇安沖了進來。黑暗中她短促地尖叫了一聲,像是踩到仙人掌刺似的。我安慰她說:“沒事,就是燈泡炸了,明天喊人來換個新的。”我為她打開手電筒照明,直到她抹好睡眠面膜。

“今晚我要趕一個稿件,你先睡吧。”我說。然后將自己挪進書房后,反鎖了門。我現在依靠杜撰故事換取些零錢。結婚之后我和薇安一直都沒有孩子,準確地說,曾經有粒胚胎在薇安雨林般的子宮里扎根過,但在三個月的時候,她生化妊娠了,胚胎就像一只根莖腐爛的椰子,從她潮濕的體內流走了。去醫院里體檢過,我有弱精癥。我父母雙亡,薇安對生育這件事的態度沒有太深的執念,她甚至對繁衍子嗣這種行為都比較淡漠。所以當體檢結果出來后,她甚至有些高興,我們都心照不宣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但是,L,你是相信我的對吧?這兩瓶啤酒根本不可能讓人老眼昏花,我更沒有精神性疾病。其實我開頭的表述有誤,她(假定它是女性)不能稱之為美人魚,她只是條長相庸常的、生活在糟糕水域里的普通人魚。

回臥室的時候,薇安已經睡著了,她面朝著有窗的一側,窗簾沒有完全合上。她怕黑,總喜歡將窗簾留出一道縫,好讓溪流般的自然光淌進房間。我知道她最近越來越反感我們之間的肢體接觸,上周她洗澡忘記帶浴巾,叫我送,在霧氣包裹的淋浴間里她只是露出一條手臂,示意我遞進去。浴頭噴出來的水珠濺到我的衣服上,砸到瓷磚上,就像竊竊的私語聲。每次薇安從浴室出來,都要整整齊齊地穿好睡衣,甚至連睡衣最上面的紐扣都要系緊。她拒絕我的親密觸碰,每次的理由無外乎“太累了”或者“來了”。但她并不反感我這個人,她依然是個很善良的好妻子。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避免和她發生肢體接觸。她的脊背就像一根彎曲的萵筍,我觀察著她的身材,她好像更瘦了。薇安最近一直在吃減脂餐,她可疑而堅持不懈地在意著自己的身材。

7月22日

第二天,雖然才早上六點四十五分,但薇安已經做了一整套帕梅拉塑形訓練操,而且還沖完了澡。七點半,我們一起坐在餐桌前解決兩份截然不同的食物。薇安給我煮了清水掛面,面條上臥了張邊緣焦黃的荷包蛋和兩棵上海青。我瞥了一眼她餐盤里的食物,盤子中只有白與綠兩種顏色。干柴的雞胸肉和生西蘭花在餐盤里涇渭分明;一袋即食豆腐被人為地開膛破肚,慘白,破碎;一整個被剝了殼去了黃的雞蛋,躺在盤中央;冷牛奶放在餐盤邊。注意到我的視線,薇安叉起一塊沾滿油醋汁的西蘭花,問我:“你要吃嗎?”

我說:“不用。下周我去拿金魚,我們先把陽臺的雜物騰出來放魚缸吧。”薇安擰開調料罐,往盤中撒了一些宛若切碎了的螞蟻的黑胡椒,說:“有時間我們一塊兒去拿吧,我負責開車。”

我說:“好,那到時候我請張金昊一起來。”

薇安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沒有接話。

其實在淪為徹底的殘疾人前,我并不愿意叫他們來幫忙,他們看我的眼神里無時無刻不充滿了憐憫,就像觀賞牧場里即將運往屠宰場的牛。我需要的不是同情。自從父親在十五年前因為車禍去世后,母親就變得控制欲極強。為了防止我遭遇類似的不測,她拒絕讓我參加每一次春秋游,我像只鸚鵡被鎖在籠子里,在本來應該最快樂的時候。時間久了,我就喜歡上了獨處的感覺,我將自己鎖在封閉的空間里。時間就像肥胖的紅棕色河馬,沉默地浸在水中,不舍晝夜。

今天是復診的日子,我決定慢慢地走去診所。街邊林蔭道上的梧桐枝繁葉茂,磚路年久失修,縫隙中長滿了張牙舞爪的鐵線蕨,這讓我的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無數的蟬趴在梧桐樹上鳴叫,居民樓里不時飄來飯煮熟后的清香。我在一家家庭經營的小超市前停下了腳步。

超市門口擺放著一只老式彈珠機,閃爍的小彩燈與響亮的流行音樂不知疲倦地招攬著生意。三個,或者四個小男孩圍繞機子蹲成一圈,他們衣服破爛骯臟,涼鞋里露出的腳指甲藏著污泥,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機子。有一個小男孩鼻涕還淌進了嘴里,并粗魯地不斷地吸著鼻子,人中留下了蝸牛爬過般清亮的黏液。看見他們在那里,出于某種無端的惻隱之心,我從兜里摸索出一塊錢,將硬幣投進去,機器麻利地吐出五粒玻璃彈珠。“送你們的。”我聳聳肩,輕松地說。這三個或者四個小男孩齊刷刷地抬臉看我。

“不要走。”他們禮貌地邀請我。我擺擺手,再次示意自己對街機游戲不感興趣,一種奇怪的優越感強迫我故作高冷。“就玩一把怎么樣?”穿著迷彩服的男孩央求我。于是,在強大的虛榮心的促使下,我故作鎮定地拿起一顆彈珠丟入洞口,用盡所有力氣拉動油膩的塑料桿。鐵球發射的時候,我屏住呼吸,緊盯著它的運動軌跡,試圖用念力控制它。自從告別童年時代,我很久沒有玩過游戲機了,我希望這次運氣足夠好。小球磕磕絆絆地繞過所有障礙。我能感受到額頭上的血管在劇烈地跳動,心跳加速,我陷入了類似賭博的狂熱里。小球最終掉落在了大獎的那一格,霎時,所有的彩燈都亮了起來,背景音樂換成了沙啞而激動的歡呼聲。我們贏了,無數玻璃彈珠像潮水般涌出來,發出悅耳的碰撞聲。“剩下的你們玩吧,我有事要做。”我說,“大人都是很忙的。”他們愣了幾秒后,開始鼓掌,并且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

“等一下,這個送給你。”其中一個膚色黝黑的平頭小男孩踉蹌著追了過來,雙手朝我遞過一大捧彈珠。他大概是這幫小男孩的頭領。我隨手拿了一顆。“夠了。”為了保持形象,我惜字如金,朝他們揮手道別。走出一段距離后,我瞇著眼睛把彈珠湊到太陽下端詳,玻璃彈珠里面有著淡紅色的花紋,就像封在果凍里的蘋果丁。我想了想,把它揣進褲子口袋里,又繼續走我的路。

診所里已經排起了長隊,空調制冷效果明顯不太好,雖然開到了最高擋,但出風口仍然呻吟著呼出熱風,就像腿腳不便的老人,無奈地嘆著氣。等候區一對吵嚷的祖孫很快引起了眾人的不滿。那老女人文著兩條蠻橫生硬的粗眉,劣質染料經年累月入侵皮肉,已經變成了刻薄的青藍色。一頭短卷發盤踞在頭頂,后腦勺的頭發幾乎剃光了。她穿著寬大的暗綠色絲綢裙,黑色老皮鞋里塞進一雙穿著肉色絲襪的、肥胖的腳,就像兩條擱淺的船舶。她追著孫子喂蛋糕吃,然而那穿著藍條紋短袖、背后墊著條防汗巾的孫子應該已經吃飽了,正在尖叫,并且拿著塑料劍在空中亂劈。食物碎渣粘在他的嘴角上,看上去十分邋遢。老女人隨身攜帶的塑料袋中的一塊雞蛋糕,已經被掰裂成幾塊。

無人制止這場鬧劇,偶爾有人發出不滿的“嘖嘖”聲,也很快被短視頻里的笑聲掩蓋過去了。男孩撞到了我身上,那塑料劍柄尾端的紅穗掃過我的臉,就像給了我一個巴掌。我不滿地瞪著他。客觀上說,我是一個長相不討喜的男人,雜亂而濃密的掃帚眉,額頭上長滿痤瘡,還有一雙古怪的三白眼。我猜他被嚇到了,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紅穗垂頭喪氣地晃著。好在僵持沒有持續很久,輪到我進治療室了,在彌漫著中藥味的小房間里,戴著老花鏡的醫生開始給我針灸,我變成了操作臺上被固定住的昆蟲標本,動彈不得。十分鐘后,醫生把又長又細的針從穴位上拔出,約好了下次復診的時間,我出了治療室。

“嗖!”這個男孩又出現了,他策劃了一場蓄謀已久的復仇,一邊發出類似陷阱里困獸發出來的擬聲詞,一邊將塑料劍精準地捅到了我的右膝蓋上。他露出了一個得逞的微笑。我不動聲色地擦干了手掌心的汗,并捏住了那顆玻璃珠。我發誓,如果周圍沒有人,我一定會朝他臉上揍一拳的。

我緩慢地靠近診所的大門。男孩還在尖叫,就像未開化的野蠻人,就是現在,我將褲兜里的玻璃彈珠精準地彈向了他的后腦勺。男孩立刻發出了殺豬般的哀號,我不動聲色地關緊了大門,把一切雞飛狗跳都鎖進診所里,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7月26日

我的朋友張金昊來看望我,并且幫我們修理了燈泡,他今天休假。“好了。”他拍掉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新換的燈泡瓦數更高,色調偏暖,讓浴室中充斥著曖昧的溫馨。薇安叉著腰站在一邊,夸張地稱贊著張金昊的動手能力。我們擁擠地立在一片暖光下,檢查無誤后,我說:“出去吧。”然后我們聚在客廳一起規劃如何能賺取更多的利潤。

張金昊是我中學時代最好的玩伴。我們曾經跑進廁所用一只粉色的智能手機作弊,一起嘲弄穿著古怪的老師;我們翹課,翻越被掰彎的鐵柵欄,在茂盛的野草叢中行軍,褲腿上沾滿了蒼耳;我們去池塘釣蝦,將戰利品都裝進飲料瓶里,然后回家用鹽水和蔥姜蒜煮熟分食。而現在他從T大畢業,在市政府當法醫。

L,你問我禮拜四為什么會出現在池塘邊?我去進貨了,說高級點,就是做生意。我很興奮,當天我從養殖戶那里以低于市場價一半的價格——兩毛一條購進了五百條金魚,是那種客戶最喜聞樂見的長尾草金魚,又叫金鯽魚,性情溫順,養在水池里宛若游動的火焰。如果你在水面弄出些動靜,它們就會四散開來,火便開始噼噼啪啪地燃燒。老板說紙網撈魚算是藍海項目,現在政府提倡夜市經濟,孩子們都愛小金魚,接觸小動物還能提高動手能力,家長都樂意買,做得好能有很多回頭客。我說:“回頭客?這些魚不能都是星期魚吧?”他笑笑,說保證至少一個星期沒問題,不會砸在手里的。他口才好,我相信他。他繼續說:“你再帶幾十條大眼鯉魚走吧!好賣,你確定要的話我還送你魚糧和高錳酸鉀,直接給你送到家里。”

臨了,老板還送了我一條圓頭圓腦的胖鯉魚,是條孤品,學名叫櫻花蘭壽。這個名字寓意好,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祝你長生不老。”老板說。

鬧鐘響了起來,到了要給魚喂食的時候了,這是它們到新家后的第一頓飯。昨天我沒有麻煩他們,加了運費,叫老板直接送到家里。我打開兩包顆粒魚食,憑感覺往水里傾倒。“少喂一點,金魚不知饑飽,它們會撐死的。”在金魚尾蕩漾出來的漣漪里,薇安的面容上出現了衰老而扭曲的皺紋。我凝視著她的倒影,說:“知道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游嘛。”

盤算了半天,我們發現還缺少魚缸。玻璃的不方便攜帶,廉價塑料袋又容易破,所以我們又去采購了半成品的塑料魚缸。張金昊幫我將兩箱塑料板從后備箱里搬下來。整整一個下午,我們三個都在折疊與組裝,然后往塑料魚缸里放入彩色碎石子。最后安上紅色、黃色、綠色或者藍色的透氣蓋,直到我的手指被鋒利的劣質塑料毛邊割破。我將手指上的血吮吸干凈,想裝作無事發生,但可能是因為割破了指尖靜脈,血一直在流,最終從餐巾紙里滲透出來,滴到了地上。我只得假裝不經意地站起來,走向醫藥箱。“創可貼在哪里?”

薇安揉了揉發麻的小腿肚,站起來說:“等著,我幫你拿。”

“他從前就這樣毛手毛腳。”張金昊發出類似咳嗽的笑聲。

薇安將三個玻璃杯里的茶添滿。我喝了口滾燙的茶水,一片啐不掉的茶葉沾在我的口腔里,苦澀的味道侵襲著我的腦神經。我索性將它嚼碎后吞進腹中。

后來我們開始講故事。大多數時候都是張金昊在講,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真假參半的獵奇故事,諸如河邊浮尸與散發惡臭的行李箱,或多年前的一樁密室謀殺案。我插不上話,薇安則一臉癡迷地望著他,睫毛蝴蝶般撲閃。兜兜轉轉后,話題又變到我們中學的經歷上去了。“在我們剛畢業的那個暑假,”張金昊說,“我們曾經擺攤去給外地游客照相,就在梧桐大道下,對吧?”他向我挑了挑眉毛。

我配合地點點頭。

“那時候的相機還是租來的,一百五一天。”張金昊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我們與店家周旋砍價的過程。

“然后呢?”薇安挺直脊背,坐得更端正了,饒有興致地問。

“因為當時是周末,為了多賺點錢,我們還順道兜售冰檸檬水。將檸檬榨成汁后放入蜂蜜攪拌,最后兌入礦泉水。我們把冰塊放在大鐵桶里,很重,為了搬運它我們出了不少力氣。結果剛接完兩單生意,穿著熒光綠馬甲的城管就過來了,當時我們還在那里調試攝影設備呢。”張金昊這時候把目光轉向我:“我們收了多少錢來著?”

“大概是七十五塊一組。”我說。腦海里浮現出當年的場景:十八歲的我站在樹蔭下,手忙腳亂地往檸檬水里加冰塊。可能是溫度太高,鐵桶里的冰塊全都化掉了。

“對,對,最后我們連路費都沒賺回來。城管看我們是學生,只是給了口頭警告,說下次再犯一定會罰款。你不知道當時他有多害怕,撤攤的時候,他摔了一跤,還把鐵桶打翻了,檸檬水流得街道上到處都是。”張金昊捧腹大笑起來。

“他做事就是這樣。”薇安跟著開始笑,開懷大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后來你們還去擺過攤嗎?”

難堪與羞愧纏住了我的脖頸,我感到窒息,就像吞咽了一只蟑螂般惡心。“沒有。”我趕在張金昊開口前冷冰冰地說。

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噤了聲。在片刻的靜默中,氧氣泵的轟鳴變得尤為明顯,就像成千上萬只蒼蠅在垃圾堆上狂歡。我現在一定面目猙獰,平復完呼吸后,我找了個蹩腳的理由打算離開:“我先回書房去整理整理東西。”沒有人阻攔我。后面的話應該是說我這一跤摔得很狼狽,我摔成狗吃屎,膝蓋破皮處沾滿了瀝青顆粒,張金昊攙扶著我,慢慢走過長得沒有盡頭的梧桐大道。我痛恨自己的無能,令人過敏的梧桐絮還在往我鼻孔里鉆,我流淚了。為什么我總是搞砸很多事情?我剛才有強烈的沖上去捂住他嘴的欲望。可縱使他不說,那些曾經的與現在的狼狽就不存在了嗎?我將鋼筆囊吸滿墨汁,我要把我的憤怒寫成一紙訴狀!但是筆尖只能頓在第一行,留下了愁云慘淡的墨團。我想不出合適的表達心情的詞匯,我衰竭成了沒有一滴水的枯井。

戀愛第三年的秋天,有一天晚上,我和薇安例行公事地出去軋馬路。已經到了愛情倦怠期,再加上那陣子職位調動帶來的壓力,我開始對一切事物變得過敏。但薇安渾然不覺,所以當她倚靠在我肩頭時,我感到一陣肉麻,就像誤食了蘋果里的肉蟲似的。

“你為什么不給我寫情詩呢?我看到你初中發表的文章了。”

其實當時我的身體已經僵直,就像渴望離弦的箭,箭羽顫抖。我委婉地與她周旋,希望盡快結束今晚草率的約會。

“好久不寫了唄。”

“為啥不寫?”

“不為什么。”

“那你還愛我嗎?”

“愛。”

“我知道。”

薇安悄悄抽走了挽住我的手臂,我深感懊惱。

“那我們明天再見吧,我愛你。”她說。

我輕輕抱住了她。“明天見。”我說。

她湊近了我,當晚我們并沒有接吻,她捉走了一團想在我頭發上播種的梧桐絮。“明天見。”

之后薇安就沒有提出過類似的要求了,她是個被規訓得很好的傳統女孩,有著溫良恭儉讓的美德。所以在矛盾爆發時,她永遠會選擇提前閉嘴,就像讓一輛怒氣沖沖的轎車在綠燈結束的最后一秒戛然而止。她近乎冷漠的理智時常讓我感到恐慌,感覺自己就像是在面對一只沒有安全閥的高壓鍋。我想總有一天,我們之間會來一場不可挽回的爭吵。

到底為什么不寫了?我又掉落進當年的困境里。我感到口干舌燥,舔了舔皸裂成鹽堿地般的嘴唇。我已經賭氣賭了很久,書桌上的玻璃杯里,水只剩薄薄的一層,而且涼透了。我越來越渴,已經不會分泌唾液了,就像一只不會分泌蛛絲的蜘蛛。我是失去了存在意義的蜘蛛,我從自己編織的生活之網上掉了下來,而且再也沒有能力建構新的生活。我聽到了關門聲,張金昊應該是離開了。我看了看墻上的電子表,兩個小時,他們究竟聊了什么?又過了一會兒,薇安也洗漱完畢,關上了臥室的門。憤怒退去后,我開始感到歉疚。我鼓起勇氣,掙扎著來到廚房。我突然很想喝蘋果汁。翻箱倒柜后,我找到了兩只蘋果,不是紅富士或者地厘蛇果,而是最普通的那種蘋果。蘋果表皮已經積攢了薄薄的灰塵,看起來被遺忘了很久。洗干凈后,我連皮咬了第一口,它還是新鮮的,在給榨汁機接通電源的工夫里,它的橫截面就開始氧化了,氧化成文物出土般的黃褐色。蘋果們被榨汁機攥緊,看著干癟的殘渣被吐出來,我也開始感到精疲力竭,身體變餿。我不再想喝蘋果汁了。現在我要去接點自來水,燒開,喝掉,然后回房間和薇安睡覺。今天就先寫到這里吧。

7月27日

隔天陽臺傳來淡淡的腥臭,那氣味無孔不入,仿佛是從土壤深處傳出來的。我走到大魚缸前查看,發現昨晚吵得人頭疼難眠的、來自氧氣泵的嗡嗡聲消失了,五百零五條草金魚、花鯉魚、黑鯉魚與櫻花蘭壽似乎傳染了同一種疾病,魚箱壁出現了很淡的一層綠藻。那些魚身上漂亮的花紋變得暗淡,它們全都面朝東南方,嘴唇翕動,仰頭貪婪地呼吸著氧氣。氧氣泵的插頭是什么時候松開的?它仍然連接在插座上,只是變得搖搖欲墜。我只能重新啟動氧氣泵,并將其調到最高擋。待薇安上班后我費勁地將魚箱里的水全都換了一遍,并用硬毛刷擦除掉上面毛茸茸的綠藻。家里所有的器皿都被我拿來裝魚了。我要趕在薇安下班前,將它們浸泡在高錳酸鉀稀釋溶液里消毒,給它們喂食,把一切恢復如故。賣相實在差勁的我就挑出來倒進馬桶里沖走。最后,我將那條櫻花蘭壽單獨挑了出來,它缺氧尤為嚴重,鱗片掉落,魚尾破損,像被臺風卷上樹梢的垃圾袋,感性地飄搖。

傍晚四點半,薇安前腳剛回到家,張金昊后腳就心有靈犀地來了。雖然整整一天不曾聯系過,但沒有人提起我昨天的離場,仿佛昨天的不愉快不曾發生。大概他們對我的怪脾氣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忙活完,努力平復好不均勻的呼吸,然后去廚房洗了兩只梨子,削皮并切塊,插上牙簽。“吃點東西再走吧。”我討好地說。我迫切地需要張金昊做些什么,哪怕指責我一頓也好。

張金昊搖搖頭,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回來再吃,馬上要晚高峰了,路上堵車。”

夜市車水馬龍。坐在便攜式小矮凳上,我和薇安負責組裝撈網的專用紙,張金昊則幫我們招攬生意。撈魚紙很薄,類似于漂白后的宣紙,我們要將紙張平鋪在漁撈上,如果繃得太緊,紙張就很容易破。整個晚上一切都有條不紊,我們忙著招待客人,核查收款,組裝漁撈,將金魚打包并塞上贈送的魚食,同時看著頑皮的孩童,謹防他們骯臟和滿是細菌的手伸到魚池里。

“叔叔。”

我抬起頭,發現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穿著洋娃娃般的蕾絲裙,麻花辮上扎著紅色的蝴蝶結。她的嘴唇上涂滿了櫻桃色的口紅,有部分粘在牙齒上,給人一種詭異的不屬于兒童的性感。若不是因為看到她光滑平整的臉部與潔白的乳牙,我真要懷疑她是假扮兒童的侏儒了。

“買一枝玫瑰送給女朋友吧,叔叔。”我碰到過這種套路,但凡你接受了第一朵玫瑰,她們就會掏出無數朵玫瑰,就像從魔術道具里拿出可以不斷膨脹的海綿桃心那樣簡單。我沒有搭話,繼續看我的金魚。

薇安問我:“你為什么不買呢?”

聽到薇安搭腔,女孩更來勁了,她將那蒼白的、像剝了皮的樺樹桿一樣的手臂向我臉上戳過來。“聞聞,很香的。買一枝吧。”她把塑料紙包裝的玫瑰遞給我,并且執意要我收下。那朵玫瑰病懨懨的,花瓣怕冷般聚攏在一起,葉片焦黃,就像得了皮膚皰疹的病人。

“不要,謝謝。”我說,然后低頭繼續組裝我的魚撈。我討厭被推銷。

“買一枝吧。”她繼續重復,以一種冷漠的童音。她幾乎要把玫瑰戳到我的臉上。那枝玫瑰的花骨朵已經耷拉下來,我想到了那只接觸不良的氧氣泵插座。

“我說了不要!”我變得不耐煩,試圖用胳膊肘將這垂頭玫瑰移走。

薇安不悅地對我說:“你好好跟人家小妹妹說話。”我用眼神示意她閉嘴。張金昊為了解圍,接過了賣花女童手里的玫瑰。“多少錢?”他問。

“十五塊。買一枝吧,叔叔。”她睜著那雙少眼白的眼睛。

“剩下的我都要了。”在我出手制止前,張金昊已經掃完付款碼。女孩終于心滿意足地走了,收款吊牌在胸前蹦蹦跳跳。

“喂,你不知道這是她們的騙局嗎?”我不滿地朝他吼叫,“你這是助紂為虐。”

“你看到她手臂上的淤青了嗎?”

“那我們該幫她報警的。”我底氣不足地說。

張金昊意味深長地看了遠方一眼:“你知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

再后來就沒有人說話了,初秋的冷風灌進脖子里,叫人直打哆嗦。薇安在花堆里挑挑揀揀,決定帶幾枝品相尚可的玫瑰回家養。我被晾在一邊,感到很孤獨。

九點半后,生意逐漸冷清,將剩余的金魚連賣帶送地清理掉之后,我們收攤回家了。我想將錢平分,但是張金昊堅持不收。我太疲憊了,累得腰酸背痛。我需要好好睡一覺,我想我以后再也不要出來工作了。

8月1日

今天我終于放棄了獨立行走,而一旦選擇放棄,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會迅速坍塌。我的小腿肌肉群正在萎縮,鈣質流失,膝蓋下的那兩條腿變得像廢紙片般空虛,可有可無。現在我踏踏實實地坐在床上,繼續給你寫信。L,似乎是錯覺,但是我新陳代謝產生質變了,正以指數級速度增長,某種強烈的欲望開始生根發芽。長發刺著后頸,感覺就像被迫圍著劣質的羊毛圍巾,而且我的指甲的確越長越快,我將指甲剪到游離線,而后將它們收集起來,扔到垃圾桶里。

為了方便照料我,薇安決定給我換上裙子。她從衣櫥的最深處翻出來一條灰色呢絨的齊膝裙,將腰部松緊帶抻了抻。我認得這條裙子,三年前我心血來潮在家里大掃除,順手把它和臟襪子、睡衣一塊兒放進了滾筒洗衣機里。晾曬的時候,由于找不到尺寸合適的衣架,我強行將它撐進了最大號的衣架里。

“這裙子只能干洗啊。”薇安拿著裙子前后察看,確認無可救藥之后,惋惜地把它丟進了箱底。男人穿裙子并不是罕見的事情,比如蘇格蘭男人就穿紅格短褶裙。那幫白人懂得釋放天性,他們兩條長滿金色或者深棕色毛發的腿在短褶裙里彼此曖昧地貼合,沒有費勁的布料在腿間作梗,他們可以放肆地將下半身暴露在手風琴的歌聲里,沐浴春風,用自由的腿踏步跳舞。我抬起下半身,將自己滑進薇安結婚前穿過的裙子里,這種感覺很奇怪。

薇安彎腰幫我掀開灰裙子。“我們開始吧。”我點點頭。艾草棒點燃后散發出厚重的苦味,我的呼吸道就像被灰塵嗆了一下,肺部開始逐漸變得干澀。在繚繞的煙霧中,燃燒點暗暗地發紅,令我想起那條病了的櫻花蘭壽金魚潰爛的皮肉,它現在還存活著,就是懶得游動。“咳咳。”煙霧像條柔軟的蛇向上攀爬。“怎么了?”跪在地上的薇安抬頭看我,她的手掌遲疑地在我大腿根部游走。

“難聞。”我揮了揮手,試圖驅散那些不斷鉆進我鼻孔里的煙霧。

“很快。”薇安一邊安撫我,一邊在旁邊的煙灰缸里彈掉過長的灰燼。她指尖顫抖,中指的指節處留著蠟黃的繭,她不熟練的觸碰激起了我的一些欲望。她繼續在我的雙腿間觸碰,如一個古板的幽靈。我盯著她的脖子,才發現她散落的碎發下藏著一塊平整的深紅色印痕。是蚊蟲咬的嗎?可它并不像毒素引發的炎癥紅腫,相反,它妥帖得仿佛一塊胎記。我仔細咀嚼著這抹深紅色,口感像腐爛的罐頭草莓。我莫名其妙地抽搐,膽汁逆流。“我好幾天沒有聯系張金昊了。”我漫不經心地說。

艾草棒還在小腿上熏。“這是陽陵泉穴。”她沒有搭話,食指慢慢下移,就像在全神貫注地演奏一支銀色豎笛。小腿外側傳來一陣酸脹的感覺。她繼續往下撫摸。“這是涌泉穴。”她按壓我的足底,又是一陣酸脹的感覺襲來。“謝謝你,我感覺很有用。”我看著她的“吻痕”,咬牙切齒地說。

“哪有這么快?”薇安笑了,以我居高臨下的視角看過去,她正忠實地臣服于我,跪在我腳邊。我能看到她居家服領口下櫻桃般的乳頭。我支撐起自己的上半身,調整姿勢,更靠近她。“啊!”她驚呼,大幅度的掙扎讓滾燙的艾草棒直戳到我的大腿上,那一小片肌膚頓時變紅了,被燎出的水泡很快鼓脹起來。

薇安連忙朝著我的傷口吹氣,“對不起,對不起。”

安裝在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器響了,尖銳的報警聲使我忘卻了疼痛。臥室里隨即下起了一場暴雨,艾草濃烈的辛味與自來水里次氯酸刺鼻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個漫長的濕吻。我們大笑起來,抹掉臉上的水。她將我推進浴室,就像駕駛一輛青銅戰車。積水濕滑,我的輪椅撞到了門框,玻璃裂開了兩道口子。我的肋骨被震得生疼,使我暫時忘卻了叫人手腳發麻的猜忌。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跟隨母親去超市購物時的情景,應該是我五六歲那會兒,正好是傳聞人販子最猖獗的時段,所以我不得不坐在金屬購物車里,就像被推出來曬太陽的嬰兒。我喜歡把自己的腿埋藏進十斤重的米袋里,這讓我有能掌控自己的安全感。我是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騎著蒼老的瘦驢,無比英勇,無比瘋狂,我閱兵般驕傲地審閱著一排排貨架,仿佛這是我所統治的宇宙,我期待能一輩子待在購物車里。仔細想來,這就是我在二十多年后注定要坐上輪椅的濫觴?

薇安問我:“需要幫忙嗎?”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幫我拿換洗衣物和浴巾。但我必須發泄一下體內那團堵塞的火。當我觸碰她的時候,她的音調提高了,“干什么?”近乎尖叫,態度堅決地遠離了我,表明自己受到了冒犯。她憤怒地跨過我的輪椅,匆匆出了門,摔門聲很重。她到底要去哪里?我想要追上去,但最終被門框卡住了。我需要冷靜,略微思索后,我費力地將自己從輪椅上挪進浴缸中,擰開水閥,冒出來的冷水不斷沖刷著我的腳。靠在冰涼而光滑的浴缸壁上,我將肺里殘留的艾草煙霧長呼出去,這回舒服了。我將水放得很滿,幾乎要溢出浴缸,但我不會再把地磚弄濕了。看著金屬水龍頭所照出的面容扭曲的自己,我泄氣了,沉沒在水中,我感到靈魂在癱瘓。

泡完澡后我躺回了床上,積攢的疲憊讓我很快又開始做夢。夢境很混亂,除了心理醫生和做調查的精神學家,沒有人愿意聆聽我橫倒豎歪的夢。那我就繼續寫下來吧。夢里我回到了那個池塘邊,青蛙或者癩蛤蟆不間歇地奏鳴著,就像破損的塑料鼓在風里大叫。我不由自主地往水里走,我褲腿被浸濕,腳底打滑,像是踩到了魚身上的黏液。接著,我又看到了那條人魚——對了,其實她沒有頭發,只是頂著水草。她遞給我一柄赫菲斯托斯之斧,我躁動不安,用生銹的斧子將影子橫劈成兩半,鮮血淋漓。我是斷尾的蠑螈和剛完成蛻殼的蟬,今晚以后我的上半身將徹底解放,這是革命的解放,我將羽化而登仙——就在這月光下!

從狂熱的夢里醒來后,我發現大腿上那片魚鱗狀的燙傷開始紅腫潰爛,不斷地往外滲出金黃透明的膿水。我徒手將泡白的死皮撕掉,又用酒精棉球反復擦拭它。我感到了痛,但這是值得慶幸的,說明我的神經還沒有全部麻痹。想到這些我又開始興奮了,我繼續舔舐那一抹紅。那大概是蚊子包,一塊橢圓的紅令我無緣由地憤怒,我感到滑稽而好笑。請稍等,花腳蚊子開始在耳邊叫,嗡嗡嗡,像信號中斷的雪花電視。好,它停下來了,就在我手臂的第五百七十二根與五百七十三根汗毛間歇腳。我汗毛稀疏,它則是一只微縮的斑馬,在草木荒蕪的非洲塞倫蓋蒂草原啜飲著河塘水,鞭子般的尾巴輕輕扇動。嗡嗡嗡。它的腹腔裝滿血后飽脹起來,就像未曾打磨過的紅寶石礦,美極了。我也開始跟著感到了瘙癢,抓了抓,手臂立刻紅了一大片,就像澆了莧菜汁的米飯。我照著鏡子,滿意地點頭。風油精的氣味刺激得我打了幾個噴嚏,好吧,我確信罪魁禍首的確是蚊子了。剛才我想說什么?到嘴邊的話又順著我大腦顳葉內側的海馬體遁逃,就像滑溜溜的莼菜、銀魚以及包裹著卵黃的蛋清……暫且不提,我要去挽回它。

我來到客廳,才發現在小樽購買的琉璃燈摔碎了。這是我們度蜜月時從日本帶回來的紀念品。堅硬的地板解剖了它,最大的圓弧狀琉璃碎片由于慣性作用左搖右擺,陽光穿過它時,在地面上投影出一小塊湛藍的、波光粼粼的冰川堰塞湖。

我在“同城跑腿”軟件上下單了一袋核桃。薇安跟我提過她喜歡核桃。剝核桃是很艱難的事,尤其是對于我這樣沒有經驗的人來說。金屬彈簧夾震得我虎口發麻,棕褐色的核桃肉才勉強支離破碎地掉出來。直到消耗完小半袋存貨,我才剝出足夠多的完整的半球形核桃肉,它們形狀很美,宛若布滿溝壑的沉思著的大腦。堅果的木調香愈來愈濃,我就像躺進了油漆未干的杉樹船里,海水滲漏,我輕微地打了個寒戰。將核桃殼殘渣收拾完后,我去廚房打了兩只青殼雞蛋,將蛋液攪拌均勻后放入白糖調味。哪個是白糖罐?我搞不清楚了。新婚的時候,我和薇安一起去陶瓷展廳置辦調料盒和餐盤,最后挑選回三只雪人造型的罐子。我只好伸出手指蘸一點嘗嘗,鹽的攻擊性總是更強一些,而糖則是慢慢地、懵懂地在你的舌尖上蔓延。加完白糖后,我將雞蛋液放在鍋里隔水蒸,等待薇安回來。

“今晚回來吃飯嗎?我做了你喜歡吃的甜品。”我給薇安發微信,試圖模擬熱戀期的情侶關系。十分鐘后,薇安回復了一句:“好。”

一小時后,薇安面色潮紅地出現在家門口,似乎是小跑著回來的。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玻璃碎片,欲言又止。餐桌上,薇安的目光始終在游離,這頓飯她吃得心不在焉,幾乎沒有動勺子,最后她將大半碗蛋羹都剩下來了。“沒事,我吃飽了。你知道的啊,我在減肥。”她干凈利落地擦了擦嘴,在我試圖找到新的聊天話題前,小聲說了一句:“蛋羹蒸得太老了。”其實當時我并沒有聽真切那句話,這不過是我事后的揣測。我想再問,她怎么都不肯繼續說了。

她眼里的婚姻現在是什么樣子的呢?變成了狗皮膏藥、一副雞肋骨、一攤幽綠的霉?我脫口而出:“你脖子,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說什么?”她詫異了。

“離婚,我說離婚。”我情緒激動地揮著手臂。

薇安冷笑一聲,摔門而去。

我嘗試聯系張金昊,但打不通他的電話,打不通。無數聲忙音傳來。但我認定他在手機附近,因為我聞到了令人惡心的福爾馬林氣味,它們順著聽筒蔓延過來。

很快,意識到自己失去全部的愛之后,我開始慌了。自從父親車禍離世后,母親就一直把我養在與世隔絕的懸崖上。上了小學吃飯還要人喂才肯吃,直到十四歲我才學會系鞋帶——在此之前我一直穿著有魔術扣的童鞋,直到再也找不到合適我腳尺碼的鞋。我不會使用電腦軟件,學不會開車,雖然現在看來這一點已經沒有必要了。到現在我還保留著嬰幼童啃手指的陋習,我甚至沒有完整的生活自理能力。我性格孤僻,自私,沒有什么朋友。我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他們。事情還是不可挽回了。我失魂落魄,將薇安吃剩的核桃燉蛋放回微波爐加熱,金屬小勺上還殘留著薇安性感的口紅印。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和這碗老掉的核桃肉蛋羹一般。我嘗了一口復熱的燉蛋,它已經干了,布滿了面目可憎的空洞。

對了,還記得那只商家贈送的櫻花蘭壽金魚嗎?它最后跳出了搪瓷盆,渴死了。你說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奄奄一息的肥胖身軀居然如此有力。鯉魚躍龍門聽說過沒?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情。它的死狀太慘烈,如果是我,絕對會選擇更有藝術性的自殺方式,我將效仿日復一日推巨石后不堪重負被砸死的西西弗斯,或者在洪水里抱柱而死的尾生,以及被天狗吞噬的圓月。

L,我必須去找到那條人魚。一切事件都如此難以置信又有跡可循,痛苦與猜疑一同在我的胃部膨脹。我開始打嗝,并反吐出難以消化的核桃糜。我低下頭,發現鞋帶松了。為什么會松?我不理解,其實我已經沒必要穿鞋,蹬上這雙運動鞋,就像保留著一根沒有意義的尾椎骨。這是曾經證明我能獨立行走的遺留物。我看上去一定很邋遢,頭發更長了,刺激著脖子與肩膀。我開始渾身發癢,呼吸的時候有一整株蕁麻從我的肺里長出來,直戳喉管,長滿了帶刺絨毛的樹葉相互摩擦,全都粘到了我的呼吸道黏膜上。我嘴唇腫脹。我突然想起童稚時一幕恐怖的場景:洗澡的時候,我用腳趾試探浴缸里的水溫,水熱得簡直像剛燒開。“太燙了!”我抗議。母親卻用手掌不斷攪動洗澡水,嘩嘩的水聲遮蓋了一些諸如“不燙”或者“再這樣你會感冒”之類的話。我被迫將整只腳沒入水中,疼痛讓我條件反射般地抬起了腳,并嗷嗷叫了起來。“你看,都被燙紅了!”我光著身體,想赤腳逃跑。母親只好將涼水閥擰到最低一格,五秒鐘之后,她信誓旦旦地說:“現在好了,再放冷水你肯定要著涼的。”然后就不由分說拽著我的手臂將我拉進水里。“出去吧媽媽,我自己搓澡就行了。”我用毛巾遮掩住自己的私處,央求她。我媽走后,我偷偷摸摸打開浴室深綠色的百葉窗,好驅散熱氣,但我知道她在五分鐘后一定會重新推門而入,用粗糲的澡巾將我從里到外搓個遍,直到渾身發紅。我現在的皮膚一定和當年一樣紅,我感到灼熱,有火在燒我的皮膚。我的內臟上一定也長滿了如癩蛤蟆表皮那樣的疙瘩。我呆呆地望著河塘,我想我必須下去一趟。輪椅側翻,我終于如愿以償,現在我確信我已經徹底失去他們了,那就長歌當哭吧——會須一飲三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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