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小平,正如他的名字,平淡無奇,一個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間的人。除了這些,他還能怎樣評價自己呢?每天早上來到單位,面對電腦,他先發一陣呆再開機。開機前,黑乎乎的電腦屏幕里映出一張面目不清的臉。鼻翼一側長著一顆痘,不影響美觀,有時發癢,是青春最后的印記,也許以后會消失,這張臉就完美無瑕了,可也說明離青春又遠了些。張小平有些自戀。漂亮對于一個一無長處的成年男人來說,與其說是優點,不如說是切割生命的軟刀子,總有一天他會長滿皺紋。
如果說他還有什么優越處,那就是他的工作不忙,大國企,正式工,工資不高不低,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閑下來他就發呆。也不怎么看書,他覺得看書的年齡已經過去了,現在要學以致用,于是陷入天馬行空的遐想。他認真地遐想或者思考,以至別人看來,每天在工位上坐七八個小時的他平凡而又勤勉。張小平不認為自己無所事事,他有一半的時間在設想創業方案,一旦浮現一個新的構想,不到下班時間他就找個借口,騎上車飛快地趕往“車間”。
張小平的“車間”是家里閑置的老房子,一間小小的平房,里面堆著老舊的沙發、床墊、電視機、電風扇、電飯鍋、瓶瓶罐罐,還有啞鈴、拉力器、球拍、沙袋、拳擊手套、紅纓槍、白蠟棍、龍泉劍,不舍得丟的東西都在這里。一到這里,張小平的心就輕松起來,一進門就躍躍欲試,白天坐久的身體急需恢復活力。他拿起啞鈴平舉三十側舉三十,或者拿起拉力器,前拉三十后拉三十,然后蹲起、壓腿、涮腰,這些都是熱身。做完這些,他忽地跳起來,先是二起腳,接著是旋風腳、外擺蓮,在空中以掌擊腳,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有時站在舊沙發上跳遠,像一只羚羊沖下懸崖,但也只能跳到兩米多,每次他都不服氣,可連跳幾次也沒能跳得更遠。然后做側手翻,小時候他會側空翻,在武術隊學的。剛結婚那陣他還能劈叉,常給梅梅表演,顯示自己的本領,引來她的一陣驚呼。那個時候,一切都順風順水,一人一輛自行車,下了班不是他接她,就是她接他,騎車滿世界轉;后來是電瓶車,一人一輛,開始為瑣事吵吵;再到后來,買汽車了,兩人就不吵了。梅梅最終離開了他,只在周日來接兒子小虎。
不大的空間里,只夠張小平打一個側手翻,他來來回回能打十幾次?;顒拥臅r候,煩心的事都被屏蔽了,他一門心思做著動作,認真地跳,認真地翻,認真地用力,認真地體味著身體里的能量一股股涌動,一股股釋放。做這些動作,他不光為活動身體,也是為了完成父親——曾經的武術隊教練布置的“作業”。差不多到這時候,汗就出來了,運動告一段落。冬天他擦擦汗,夏天他沖個澡,然后,真正的工作開始了。
“車間”是張小平的舒適區。梅梅接走小虎后,張小平有時就住在這里,買一點下酒菜,一邊小酌,一邊想象著他的事業如何像不為人知的暗火,悄悄壯大,一朝功成,震驚世人。他知道這是想入非非,但又是良性的想象。他在酒意朦朧中看到未來的成功,心里便一陣激動,暗下決心,一定要做成一件事,像羚羊一樣,躥得高、跑得快、跳得遠,成就一家上市的“瞪羚”企業,成為中國500強之一。這時他就按捺不住,在屋里小跑,像一只在草原上溜達的羚羊,躍躍欲試,又像李小龍一樣顛著碎步,沖拳踢腿,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在“車間”里他研究過很多東西。最初研究核桃種植,計劃搞嫁接核桃,當年掛果,第二年豐產,做成禮盒,過年時賣給本廠幾千名職工,牟取暴利,后來發現技術沒什么問題,但要到幾十里外租地,且無人管理,遂放棄。又想人工飼養野雞,據說在大城市,賣給飯店一只上百元,飼養成本其實并不高,如果成功,可先便宜點兒賣給本地幾個開飯店的親戚,不愁銷路,后來有了禽流感,所有帶“野”字的禽類一律滅殺,張小平慶幸沒有養野雞。最近他研究如何從菊花里提取精油,如果成功,可以成立菊花精油公司,向各大食品飲料公司供應菊花精油,開發菊花味的方便面、菊花味的鮮花餅、菊花味的可口可樂、菊花味的火鍋,甚至開發化妝品——既然玫瑰精油能做化妝品,菊花為什么不行?理論上完全可行,就是缺少技術和資金。如何用最低成本開發出產品是關鍵,張小平的大腦天馬行空,浮想聯翩。
本地盛產菊花?!侗静菥V目》載:菊花“其苗可蔬,葉可啜,花可餌,根實可藥,囊之可枕,釀之可飲,自本之末,罔不有功……久服利血氣,輕身耐勞延年”。為了驗證菊花的功效,他用菊花泡茶,用菊花泡酒,用菊花泡腳,還燒菊花稀飯,最后依“囊之可枕”,用菊花給兒子做了一個小枕頭。他算過,從藥店買的菊花成本太高了。他趁兒子不在家的周末開車到幾十里外的菊農家里采購菊花,又好又便宜,只花了二十元?;貋淼穆飞?,他開著車,放著音樂,興奮不已。一回到“車間”,他把一大袋菊花高高拋起,像投籃一樣扔到天花板上,興奮地在屋里打著旋子,一個又一個。他從沙發上跳到地上,又從地上跳到沙發上。他覺得自己找到了開發的方向,又便宜又實用,那就是制作菊花枕頭,不光睡覺用,還可以開發菊花抱枕、菊花靠枕,放到車上也行。淡淡的菊香,沁人心脾,有益身心,價格適中,一旦生產出來,可以賣到網上,可以放到集市上賣,可以放到商場里賣,那樣,他就成功了。張小平總是想得很美好。
這一次不同以往,張小平說干就干。他托開裁縫店的表姐幫他做了二十個枕頭,里面填上菊花、紅花、川芎,這些花各有妙處。枕著睡一夜,身上帶著淡淡的花香,神清氣爽。他甚至都想好了廣告詞。
他要給父母一人一個。要不要送給小虎的語文老師劉老師一個?她也是單身,會不會引起誤解?當然還要自己留兩個,一個在家里,一個放車上。最后,他想起了梅梅,心情有些黯然。
2
每周有三個晚上,他要去父母家。
父親年輕的時候是武術隊的教練。從小,張小平就在張教練的帶領下練習查拳。查拳屬北方拳術,舒展大方,以腿見長,正所謂“南拳北腿”。本地是查拳之鄉,查拳傳人張教練每天下了班,早早吃過晚飯,換上燈籠褲,就到小樹林廣場上帶領十幾個徒弟打拳。練拳之前先練功,正壓腿、側壓腿、后壓腿、仆步壓腿,正搬腿、側搬腿、豎叉、劈橫等熱身動作練完,才從十二路彈腿開始練習套路——沖拳、騎馬式、撩拳、擂拳、寸腿……彈腿是北腿代表動作,也是查拳基本套路。
武術隊教練是父親的第二職業。白天,張教練是鍋爐工,每天被煙火熏得一臉漆黑,只看得清兩只眼?;氐郊遥痛蛞慌杷茨槨⑾搭^,水很快變得烏黑。然后響亮地擤鼻涕,張小平見過,擤出來的鼻涕黑乎乎的,又長又黏,甩在地上像兩條肥胖的蟲子。然后蹲在門口清嗓子,仰著頭,讓清水在嗓子眼里呼嚕呼嚕響,噗地噴在門口的夜來香上,花枝亂顫。等到洗干凈臉,刮了胡子,換上燈籠褲,張教練才英姿颯爽地走出門,張小平扛著紅纓槍、白蠟棍跟在后面。
張教練對待學生的態度和藹可親,去廣場教拳風雨無阻。場子里,年輕的母親們早已帶著孩子等候了,見張教練來了,紛紛笑吟吟地打招呼,張教練笑容可掬,一一回應。學生們也清一色燈籠褲。人員差不多齊了,就在張教練的指揮下集體熱身,而后學習新的套路,學生們伸拳踢腿,整齊劃一,嘿哈有聲,引來眾人圍觀。學生年齡參差不齊,有上初中的,有才上小學的,一眼分得出;母親們就難分清了,雖然是晚上,她們也都帶著淡淡的妝容,夏天拿著折扇,舉止優雅,空氣中流動著香水的味道。張教練看著學生的動作時而微笑頷首,時而大聲吆喝。雙手叉腰的張教練高大壯碩,他知道自己的背上粘著一些目光。
等到學生休息,又到張教練展示功夫的時候了。他向眾人略一施禮,屏息片刻,忽一蹲身,塵土自腳下揚起。只見他拳如流星,掌似飛燕,步似梅花,脆如響鞭,正所謂:
黑虎查拳羲之傳,生根發芽在魯南。
猛虎下山托掌式,上步壓掌頭頂天,
向左邁步左平拳,踏步劈掌看掌尖。
背后洗臉丁字步,震腳推掌力向前。
張教練打的查拳屬于魯南任城李派。年輕時他入選過省武術隊,參加過全國比賽,稱得上專業出身,退役后國家分配工作,在單位燒鍋爐。雖然是鍋爐工,但也是國企,下了班還能教孩子們武術,他每天過得很充實。
張教練一直想讓張小平繼承自己的武學事業,從小學開始,就著力培養張小平,別的孩子學了兩三年就不來了,張小平一直學到高中畢業。張教練對兒子期望高,要求也嚴,往往晚上下了課,還要指點著張小平再練幾個動作,稍有懈怠便是一腳,直接將張小平踹倒??墒?,張小平的興趣并不在武術上,他雖然吃了不少苦,但沒有往專業方向發展的想法,這讓張教練有些失望,好在張小平學習還不錯,考上了計算機專業的大專,畢業后也進了大國企,工作清閑。
一轉眼張小平上班十年多了,張教練躺在床上也快十年了。家里請了一個遠房親戚做陪護,父親的退休金差不多都花在陪護上。親戚每周要回自己家三天,料理自家的事,也要休息一下。就是這樣,親戚能留下來照顧父親已經讓他們一家感激不盡了。親戚不在的三天,張小平要到父母家值班。
張教練倒下的時候才五十幾歲。一向身體強壯的他,生病前兩年開始腳步遲緩,一年后上下樓竟成了困難,武術隊也解散了。張教練不愿接受這一現實,運用氣功療法與疾病斗爭,也不見效,最后確診是跟小腦有關的一種退行性疾病。他們家族里有這種遺傳病基因,不知哪個后人會“中彩”。
孔武有力的張教練“中彩”了。他躺在床上,心情好的時候,會跟張小平談查拳的實用技法。早些年,他是社區義務協防隊員,每逢節假日在街巷巡邏,其間不止一次用高超的拳法制服作案的盜竊分子,受到表彰,家里至今掛著一面群眾送的錦旗:“見義勇為,扶危濟困”。說得高興時,他就指揮現在唯一的學生張小平來一個旋風腳或外擺蓮,然后告訴他這個動作哪里不到位,說著就撐著身子要起來,旋即又嘆口氣停止了掙扎。
這是張教練精神好的時候。有一多半的時間,他大腦會陷入病態的癡狂,不時發出歇斯底里的吼叫。他的腿雖然不能動,但是手臂依然有力,抓住床幫猛烈搖晃,床頭的欄桿早被他扯掉了。這時候,除了張小平,沒人能安撫他。“跳!”——張小平像當年的張教練指揮自己跳一樣——二起腳,又高又飄逸,旋風腳像平地卷風,手擊腳背發出一聲脆響。只是喊“跳”的不是張教練,而是張小平。一瞬間,床上的張教練像被施了定身術,目光呆滯,嘴角里流出一些黏液,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努力回憶,這時不需要打擾他,張小平只需要“跳”,用清脆的起跳聲擊打殘存的記憶。張教練那呆滯的目光就漸漸柔和了,僵直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像一個經歷了一番風雨的旅人終于抵達了夢鄉。
3
張小平和梅梅認識的時候,張教練才剛剛病倒,平日里還能在家人的扶持下出來散步,梅梅沒有嫌棄,讓張小平至今覺得溫暖。兩人到底從哪一年貌合神離的呢?張小平說不清,大概遭遇了所謂的“七年之癢”吧。梅梅上的是技校,除了喜歡打扮、打麻將,沒有多大毛病,也知道孝敬老人,可還是在小虎剛上幼兒園的時候跟張小平分手了,態度堅決。
據說,她認識了一個又帥又多金的男人。果不其然,幾個月后,梅梅再來接小虎時開的是一輛新款的“甲殼蟲”,幾十萬的車,張小平買不起。又過了半年,梅梅來接小虎時,肚子已微微隆起了。
張小平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他把婚姻的失敗歸結到自己的一事無成,所以,他要做“瞪羚”,要悄悄努力,一躍而起,只有那樣,他才能找回曾經幸福的人生。
他要跳,要狠狠地跳,跳得又高又遠。每天回到“車間”,他就沉浸在“跳”中,一邊跳一邊思考,甚至忘了研究項目。他既在完成父親張教練頭腦清醒時布置的“作業”,也在“跳”中想象著一只野心勃勃的瞪羚。他要做一只成功的瞪羚。
成功從菊花枕頭開始。
張小平把幾十個枕頭整齊地碼在床上,只留下一個人躺的空兒,他枕著一個,懷里抱著一個,聞著屋里菊花的香氣,眼里要有淚水流出來。懷里的枕頭好像一個娃娃。夏天的時候,梅梅給小虎洗完澡,不由分說把這個光腚小人塞到正睡覺的張小平懷里,光溜溜的身子又香又軟,睡得迷糊的張小平就像抱著一個又香又軟的小枕頭,旋即翻個身子一起墜入夢鄉。這樣幸福的時刻再也沒有了,小虎已經大了,不讓他抱了。梅梅來接的時候,有意躲著他,其實見了面也沒有什么話說。交接一般是在學校門口,張小平站在一棵樹下扶著車子,似乎在抽一支煙,又似乎在想什么,眼睛的余光看到梅梅的車來了,小虎背著書包向車跑去,他就推著車子轉身離開。
張小平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男人。應該說,從來沒有正面看過,他不想認識,如果見了,心里便會有他的影子。張小平耿耿于懷,他想罵人,卻不知道要罵什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脾氣好,工作穩定,梅梅難道只是為了更好的物質生活嗎?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些年他生活得太庸常了,一眼看得到未來。
所以要改變,要創新,要發展。張小平抱著菊花枕頭,像抱著未來。鏡中的自己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有些悲壯,他要出去闖市場。服裝家居店是他首選的目標,把菊花枕頭和家居用品擺一起,肯定熱銷。張小平開著車,帶著幾十個枕頭去鋪貨,這些店既有朋友介紹的,也有自己上門推銷的。雖然貨都鋪下去了,但都是代賣,也就是賣掉再給錢。誰讓他沒有商標,不是大品牌呢。好心的店主告訴他,沒有品牌和生產廠家的產品進不了大商場,即便在小店,也不一定好賣,不如到廣場夜市上試試銷路。
張小平好歹是國企職工,又沒下崗,到市場上拋頭露面擺地攤還真難為情。廣場夜市是一個自發形成的小市場,賣服裝的,賣鞋子的,賣玩具的,賣盜版書的,天不黑就三三兩兩出攤,和幾個廣場舞團毗鄰而居,沒有顧客的時候,攤主也隨著音樂扭來扭去,一派和諧。
張小平考察了幾個晚上,選了一個角落,還是當年武術隊訓練的地方,那里燈光好,攤位少。他戴上一個大口罩,多少能化解一些尷尬。他又買了一個喇叭,錄上小虎念的廣告詞:“菊花枕頭,養顏明目,通經活絡……”循環播放。廣場有護欄,張小平把車停在外面,用大袋子裝上二十個枕頭,一路繞過護欄,來到前兩天找好的地點,卻發現那里已有兩個賣小吃的攤位,只好在離得稍遠點的地方擺好自己的攤子。
時間長了,張小平發現,看似平靜的夜市暗藏玄機。攤位雖不是固定的,但只要看到地上擺著一兩塊磚頭,那就是有主的地方,其他攤販不可貿然占據,除非十天半個月這里沒人出攤,方可合理地占有,否則就會出亂子。因為張小平賣的是枕頭,跟兩個賣小吃的不是同行,所以相處融洽,見面點點頭,沒人光顧時還跟兩個大姐閑聊一陣,有一種單位里沒有的松弛感。
不過,松弛感隨時會被打破。只要一輛閃著紅燈的皮卡悄無聲息停在廣場邊上,一股緊張的暗流便迅速襲來。鄰居大姐向他喊:“跑——城管!”一邊迅速收拾桌椅,推著小車就走。城管剛走下車,廣場上的小販們一轉眼都不見了。幾個穿制服的人在廣場上悠閑地溜達一圈,站上一會兒,然后就走了。大姐“跑城管”輕車熟路,早把小吃車推到廣場附近的小胡同里,那里還躲著兩三個攤販。張小平的東西雖輕,但體積大,每次跑起來磕磕絆絆,好心的大姐就用小車幫他帶上幾個,這就輕快多了。遇到護欄,張小平一躍而過,像一只雄健的羚羊。大姐邊跑邊夸:“小青年就是麻利!”
大姐告訴張小平要“貨賣一大堆”,貨品越多生意越好,只賣枕頭可不行。果不其然,頭半個月,張小平的枕頭一個也沒開張。大姐建議他兼賣襪子、內衣、內褲。張小平這才發現做生意真是一門學問。他依言進了一批品牌襪子,和枕頭堆在一起賣,先賣火的居然是襪子,女人們跳完廣場舞就圍著他挑襪子,捎帶著也賣出去幾個枕頭。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面對市場,張小平服氣了。
生意剛火的時候,張小平被城管抓了。那一次,城管來了,大姐早推著車子跑了,張小平的攤位上還圍著七八個女人,有的要付款,有的在講價,張小平遠遠看見幾個城管向他走來,想收拾又不舍得眼前的生意,一轉眼人已到跟前,再跑來不及了,只好束手就擒。東西被一股腦兒裝到車上,通知他第二天到城管中隊聽候處理。第二天,張小平硬著頭皮去了城管中隊,交了兩百元罰款后,領回了東西。當天晚上,張小平的地攤又開張了。
4
“跑城管”就是跟城管比跑得快。一般來說,張小平極少被抓住,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像兔子一樣豎著耳朵,很快成了夜市的風向標。當他跟鄰居大姐通報“跑城管”時,自己已在麻利地打包了;當別人匆忙收拾東西時,他已背著襪子沖向護欄,一躍而過。兒子小虎也抱著兩個枕頭跟在他身后笨拙地跑,但在城管眼里,孩子并不是目標。
城管里有人盯上了張小平,因為他每次都快得像只兔子,只見他的腦袋在人群中一竄一竄的,穿越護欄時像躍出水面的海豚,像展示跳高技藝的羚羊。跳過幾個護欄后,張小平就得意地站住,看著被護欄擋住的城管滿頭大汗的樣子,氣定神閑地走開。
“跑城管”就像貓捉老鼠的游戲,只有這時才能激出張小平的爆發力。他習慣了被追逐,甚至每次出攤還盼著城管來追,因為每晚城管只來巡視一次,如果不來,就要提心吊膽地等著來,只有來過了才好安心做生意。夏天的時候,夜攤能擺到深夜,沒有顧客時,他就在手機上翻看一晚上的收入,除了手機上的,還有不少硬幣,攢在一個錢袋子里,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響起悅耳的聲音。攢夠一個月,他就把這一兜硬幣交給母親買菜。
也有不出攤的時候,如果不去父親那里值班,張小平就自己放一天假,帶著小虎在廣場逛??吹匠枪艿能噥砹?,他大模大樣湊上前去,笑嘻嘻地看著城管驅趕攤販。幾個城管早就認得他,但這時也沒有辦法,只好扭過頭裝作看不見。
張小平骨子里不是惡人,甚至還有一點懦弱,父親從小教他打拳,就是嫌他太文靜了,缺少男子氣概。張小平不敢反抗父親,張教練對學生和藹可親,對他卻是一副冷臉,冷不丁就會一巴掌打來。張小平認真學武術一多半是懾于他的威嚇,從來沒在同學面前顯擺過,也沒跟同學打過架,認識了梅梅后,更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在奔四的年齡,張小平擺起了地攤,以前練過的功夫居然成了“跑城管”的優勢。多年前,這個廣場一角曾經活躍著父親的武術隊,現在已被護欄分割開了,被廣場舞和攤販們占據。張小平對這里既熟悉又陌生,晚上到這里出攤,有一種置身武術訓練中心的錯覺,身邊仿佛還環繞著當年的少年和年輕的母親們,耳邊響著父親的吆喝聲,他的手腳禁不住擺兩下招式。過了十點,廣場上的人明顯少了,攤販們大都收攤了,他也把貨物打好包,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他一時還不想走,最后的十分鐘要留給自己。他輕手輕腳往前走幾步,屏息運氣,忽一跺腳,地上揚起一股塵,一套黑虎查拳伴隨著“嘿哈”聲開始了,“黑虎掏心雙推掌,鴿子翻身拳似槍”,時而飛踢,時而穿掌。打拳成了他收攤后的保留節目。
與以前相比,現在的“車間”更像一個存放襪子、枕頭的倉庫。張小平除了隔一兩天取貨,已沒有閑情在里面“研究”了,他已經找到了方向——既有菊花枕頭、菊花靠枕,也有高中低檔的襪子、內褲、胸罩。他對女人穿多大的胸罩一望便知,隨手拿給顧客八九不離十。給老年婦女推薦的襪子加厚又便宜,給年輕女郎推薦的絲襪洋氣又結實。張小平學的是計算機,腦子對數字敏感,算起賬來張口就來。
張小平還學會了說粗話——只會說一句,還是出于感動跟鄰居大姐學的。他討厭粗俗,但又感動于大姐的粗俗。還是剛擺攤時,張小平被一個地痞刁難,吃了啞巴虧,無意中跟大姐說起。大姐憤怒了:“他奶奶的,下回見著,我要罵死他個龜孫!”張小平被大姐的仗義感動得要掉下淚來,他沒有姐妺,以前在學校受了氣,父親一律對他問責,怪他惹事,從沒有站在他的角度發聲,虧他教了一輩子拳。所以,當大姐用一句粗話聲援他時,他不僅感動了,還學會了這句話,他感到這句粗話里包含著大姐淳樸的溫暖。他在心里試著罵了幾次,感覺很痛快,心里一直端著的東西被狠狠摔在了地上。以后當他遇到煩心事,這句話就像不為人察覺的小風一樣在嘴邊一閃而過:“他奶奶的——”他罵得痛快淋漓,像剝掉了偽裝。
大姐是個勤快的人,出攤風雨無阻,也讓張小平別歇著,天天出來擺攤。她說:“人歇著也攢不住勁?!边@樣樸素的話只有勞動者說得出來。張小平想起父親,躺了十幾年了,一點勁也沒有攢住,生命像擰不緊的水龍頭,都流走了。這樣的人生有什么價值呢?他不想歇著,他想天天出來擺攤。
活到快四十歲,張小平再次成長了,他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變化。他掙到了外快,腰包鼓了;他的臉皮厚了,敢跟各種人打交道了;他不再沉浸在回憶里自怨自艾,甚至也敢冒犯父親了??粗∏榘l作的父親嗷嗷叫,他不耐煩地說:“別嚎了!”因為照顧父親耽誤了出攤,他皺著眉頭看著窗外,身上的氣力無處釋放。
他甚至盼著父親早點死了,這個想法把他嚇了一跳,但看到床上形容枯槁渾身散發著尿騷氣的父親,感覺他活著真是受罪,自己這個想法情有可原。父親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原來一周有兩天清醒,后來一個月只有一兩天清醒,其余時間不是昏睡就是號叫,不分晝夜,連親戚都說他的日子不多了。
這還是那個每天梳洗干凈精神抖擻的張教練嗎?這還是那個穿著燈籠褲脊背上粘著一些目光的男人嗎?張小平想象著父親的前空翻、后空翻、側空翻,當他高高躍起時,他就是廣場上最健美的羚羊,他能連跳五十個前空翻,最后落地以“白鶴亮翅”收勢,成為廣場一景,觀者如云,掌聲雷動,那是父親的榮耀。如今,他躺在這里,像個被抽走氣體再也跳不起來的皮囊。
到張教練躺倒的第十五個年頭,張小平創業的第三個年頭,張教練終于解脫了。那天,他忽然清醒了,用虛弱但清晰的聲音問張小平:“家里最近都好嗎?你媽媽好嗎?小虎好嗎?小虎的媽媽好嗎?”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似乎放心了,不再說話,后來又幽幽地念叨:
先人傳下四趟拳,伏闞撩陰腿當先。
削掌回捶湯瓶式,撤步帶掌跨中間。
偷步接打往前進,左手削掌右腿彈。
提膝迎門三不顧,白鶴亮翅落亭前。
燕子銜泥貼地行,起步前跳賽飛箭。
撤步單跨往上頂,鉆門接代馬步拳。
懷中抱月進步靠,白鶴亮翅在亭前。
張小平問他是不是想看他打拳,張教練不再說話,駕鶴遠去了。
好多個晚上,張小平帶著貨物坐在夜市里,卻沒有打開包裹,在人群中一直坐到燈火闌珊、行人散盡,廣場一角讓他想起很多往事。又過了半個月,他才終于收住了眼淚,鋪開帶來的包裹,全心投入到生意中。
張小平從此可以后顧無憂地擺攤了。白天他依然按時在單位上班,偶爾還評上“先進工作者”,到了晚上,他就像換了一個人,在夜市里找到了自己的舒適區。每周還有一天,他在廣場上教打拳,學生都是夜市攤販的孩子,一招一式,就像當年的張教練。
夜市里,張小平好幾次看見過梅梅,有時是她一個人,有時和一個矮胖禿頂的男人,有時領著一個小女孩。那時張小平的父親剛去世,他想告訴梅梅,父親生前還掛念著她。他知道說這話已無意義,可還是想告訴她。
這個念頭只是偶爾一閃,像羚羊跳過護欄,轉眼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