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五山文學的興起與衰落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域市民族學視域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2JD850012）”研究成果。

日本的漢文學，是日本人用中國語言文字表達日本思想感情的作品。自圣德太子向中國派遣遣隋使直至江戶末期，日本人一直十分崇拜中國文學，并從中國文學中吸取養分，努力發展本國的文學，而漢文學便是其中一個獨特的存在。從本質上說，日本漢文學應該屬于日本文學，其顯著特點是形式上借鑒了中國文學，內容上又融入了日本元素的雙重性。在《日本漢詩發展史》中提到《漢詩文圖書目錄》一書，考證該書目中記有從奈良時代到明治時代先后問世的漢詩總集與別集達七百六十九種，二千三百三十九冊。這還不包括一、已經佚失的詩集；二、未曾刊行的詩集；三、明治以后出版的詩集l2。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在《日本填詞史話》的序言中指出：“日本漢文學是我國第二國文學，我認為本質上應該是這樣的。但是在這方面我們不能否定日本漢文學是以漢本土的文學為基礎而派生出來的。因為它的作品是用漢本土的文字，根據漢本土的語言規則而作，而且在歷史上是一邊不斷追隨漢本土文學的發展，一邊實現自己發展的。長期以來，日本的漢文學就是這樣發展著，今天已像一棵大樹一樣呈現出一派郁郁蔥蔥的景象。真可以說是莫測高深的謎一樣的文學。”[4神田喜一郎的觀點深刻揭示了日本漢文學的本質及其與中國文學的關系。日本漢文學作為“日本的第二國文學”，既是中國文學的延伸，又是又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和內涵，這種雙重性使其具有獨特的魅力。這種文化交融和獨立發展的特點，使日本漢文學成為“莫測高深的謎一樣的文學”，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和藝術魅力。

一、日本漢文學的發展歷程

日本漢文學的發展歷程確實可以劃分為幾個重要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其獨特的歷史背景和文化特征。王朝時代貴族漢文學、五山時代的漢文學、江戶時代儒士文人漢文學并列的三大繁榮時期。

王朝時代貴族漢文學是日本漢文學的起源和初步發展時期，大約從6世紀至12世紀末，主要包括日本歷史的飛鳥、奈良和平安時代。從飛鳥時代開始，佛教傳入日本，中國的先進文化（包括漢字、儒家經典和文學作品）隨之逐步影響日本上層統治階級，天皇和貴族都努力學習漢文學，將其視為個人修養和身份象征。奈良時代是日本漢文學的初步繁榮期，日本最早的漢詩集《懷風藻》問世。到平安時代前期，日本的漢文學達到歷史巔峰，天皇和貴族都將漢文學視為最高尚的修養和愛好，空海、嵯峨天皇、菅原道真等漢文學大家橫空出世，出現了《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國集》等漢詩集。然而，到平安中后期，由于遣唐使的廢止 （894），日本與中國的直接文化交流逐漸減少，漢文學也隨之衰退，代之以日本的本土文學，如和歌、物語文學等。

五山時代的漢文學發展、成熟于12世紀末至16世紀的日本鐮倉、室町時代。隨著禪宗和宋元先進文化的傳入，鐮倉幕府和室町幕府建立了以鐮倉和京都五山為中心的禪宗寺院制度，五山禪院成為漢文學創作和研究的中心，因此被稱為五山時代。這一時代也可以稱為是日本漢文學的復興期。禪宗僧侶們通過與中國禪宗的交流，代替天皇和貴族，成為漢文學的主要創作者和傳播者，將日本漢文學的推到一個新的高度。

江戶時代儒士文人漢文學興于17世紀至19世紀前期的江戶時代。這一時期是日本漢文學的普及和多樣化發展時期。江戶幕府推崇儒學，漢文學成為武士和知識分子的必修科目。儒學者和漢詩人也成為漢文學的主要創作者，代表作家包括林羅山、新井白石等。漢文學的題材從儒學經典擴展到歷史、地理、自然科學等領域，受眾逐漸從貴族和僧侶階層普及到民間，成為普通知識分子的修養內容。

明治維新以后，隨著西方文化的傳入，漢文學的地位受到挑戰，但其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仍然受到重視。明治時期出現了許多漢文學研究學者，如內藤湖南、狩野直喜等，他們推動了漢文學的學術研究。此后，漢文學逐漸從創作轉向研究，成為學術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

綜上可見，五山漢文學時代是日本漢文學發展歷程中一個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它既繼承了王朝時代漢文學的遺風，又為江戶時代漢文學的繁榮奠定了基礎，在日本漢文學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以下本文將對是對五山漢文學時代的特點、貢獻及其歷史地位的詳細分析。

二、武士的崛起與幕府對禪宗和漢文學的推崇

鐮倉末期到江戶初期，是日本歷史上一個極為動蕩的時期，但同時也是文化藝術繁榮發展的時期。這一時期禪宗文化日益成熟，在政府的支持下逐步確立起五山官寺制度，禪宗深入到日本社會的各個層面，在禪宗的影響下匯合成以五山十剎體制為紐帶的新時代文化浪潮。

鐮倉幕府的建立，標志著武士階層開始掌握日本的政治權力。武士階層崇尚實用、力量和忠誠，具有尚武精神。此前日本平安時代貴族所追求的優雅和柔弱的國風文學很難引起武士階層的尊崇。因此，隨著武士階層的崛起，取而代之的是結合了公家文化和武家文化，并融入從宋、元、明傳來的中國文化的北山文化。具體到文學領域，就是禪宗思想和五山文學。

鐮倉幕府為了鞏固其統治，需要一種能夠為其統治提供合法性依據的思想體系。禪宗的“以心傳心，直指人心”的理念，以及強調“忠義”和“服從”的倫理道德，更符合武士階層的文化需求。禪宗的修行方式，如坐禪、冥想等，也與武士階層的尚武精神相契合。因此幕府積極扶持禪宗發展，興建寺院，給予僧侶特權，使得禪宗得到了迅速發展，成為日本社會的重要力量。另一方面，鐮倉、室町幕府時代，日本與中國（宋、元、明）文化交流頻繁，漢文學日益受到重視，尤其是在上層武士階層當中。當時大量中國典籍傳入日本，為漢文學的研究和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漢文學不僅具有文學價值，還具有實用價值。武士階層需要通過學習漢文學來提高自身的文化素養和管理能力。因此積極支持漢文學的發展，鼓勵武士學習漢文，并設立專門的機構來培養漢文學人才。1275年前后，北條實時在鐮倉建立金澤文庫，收集了大量中國書籍，包括佛教經典、儒家經典、史書、文學作品等，反映出當時幕府對中國的極大興趣。在教育方面，上杉憲實于1440年左右重建了足利學校。足利學校與京都的“室町學?！辈⒎Q“關東的足利，關西的室町”，被譽為日本最古老的綜合大學。當時足利學校啟用了圓覺寺的禪僧快元擔任“能化”負責教學，教授《三注》《四書》《六經》《列子》《莊子》《史記》等。禪僧在當時日本最高的學府擔任“能化”，這一點深刻反映出禪宗在當時的影響力之大。

1401年，足利義滿遣使出使明朝尋求恢復友好關系，明成祖授足利義滿以“日本國王”之印。成為“日本國王”的義滿顯現出對中國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并努力向禪僧吸收知識。他請以詩聞名的五山僧人義堂周信和絕海中津等禪僧教授《中庸》《孟子》《大學》等經典著作，并請教元、明的情況等問題，極大帶動了漢文學在日本的傳播。

中日文化交流的頻繁，禪宗影響力的擴大，武士階層對精神文化需求的增加，這些因素共同推動了漢文學在日本的傳播和發展。金澤文庫、足利學校等文化機構，以及足利義滿等統治者的重視，也都為漢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持。由此，融合了禪宗氣質和漢文學修養，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五山文學便應運而生。

三、五山文學的發展歷程

（一）萌芽期 （鐮倉時代末期）

關于五山文學的開拓者，比較被認可的是東渡日本的中國僧人一山一寧。1299年，一山一寧以元成宗使者的身份赴日，起初曾被懷疑是元朝的間諜并遭到拘捕，但很快因其淵博的學識贏得了北條貞時的信任和看重，最終成為京都南禪寺的住持。一山一寧深厚的教養與學識對五山文學影響極大，他和他的弟子對之后五山文學的興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真正決定了五山派發展方向的則是日本南北朝初期的禪宗代表人物夢窗疏石。夢窗疏石十歲出家為禪僧，三十一歲成為凈智寺高峰賢日 （后嵯峨天皇的兒子）的繼承者。四十五歲受覺海尼（北條高時的母親）的邀請入宮講法。足利尊氏和足利忠義兄弟都成為他的追隨者，先后受到后醍醐天皇、光明天皇和光嚴上皇等七代天皇賜予的國師稱號，被譽為“七朝帝師”。與當權者的接近，使夢窗疏石成為參與制定足利政權的宗教政策的核心人物。他所創立的門派被稱為“夢窗派”，幾乎主宰整個五山體系，占據了僧祿司等室町幕府的外交、文化政策的要職。夢窗疏石不僅在宗教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文學造詣同樣深厚，將禪宗思想與日本本土文化相結合，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盡管在傳統的五山文學研究中，夢窗的作品并未受到太多關注，但是作為他作為政治僧侶的活動，為禪宗在日本的發展奠定了穩固的基礎，也為五山文學的繁榮創造了有利條件。

在文學表現手法方面，五山文學完全摒棄日文，以移植中國禪文學為發端，直接采用中國詩歌和散文的形式進行創作。由于當時水墨畫的流行，五山僧人間流行為畫題寫偈頌，因此以漢詩為主的偈頌便成為五山文學之源。此外，鐮倉時代末期到室町時代初期，禪師的言行被記錄成“語錄”的形式，成為五山文學雛形。語錄使用四六駢儷體，部分使用比喻和象征的修辭手法，經常使用序、跋、贈答詩偈頌類等宗教式的韻文，以及“入院”“上堂”“秉扎”等宗教用語。在創作內容方面，主要闡述宗教哲理，也有文學色彩濃厚的詩歌，內容多樣。此外，五山僧人大都深入研究儒家經典，將儒家的倫理道德觀點、禪宗思想融入到文學創作中。這樣就創作出具有獨特風格的，禪儒融合的“五山文學”。

一山一寧的弟子夢窗疏石、虎關師煉、雪村友梅等回到日本后，都承襲了中國大陸禪林尊重文筆的風氣，五山文學的作品內容涵蓋佛教教義，夢窗疏石的《夢想國師語錄》、虎關師煉的《濟北集》、雪村友梅的《岷峨集》，以及中巖圓月的《東海一漚集》等收錄的詩賦和文章，都具有獨特的表現力。

（二）發展期（室町時代初期）

在幕府的支持下，當時禪宗寺院，特別是京都和鐮倉的“五山”，成為文化交流和學術研究的中心。這一時期的作品多為漢詩，內容多與禪宗相關。在一山一寧的弟子當中，最為著名的的是被稱為“玄學詩”風格的雪村友梅。雪村友梅一生坎坷，半生在元朝度過，此間曾拜訪名僧學習中國詩歌、書法和佛學，是五山文學鼎盛最具代表性的僧侶之一，著有《岷峨集》和《寶覺真空禪師語錄》等。在中國游學期間，雪村友梅在面臨被處決的危險時，曾經為自救套用宋僧無學祖元的詩偈《臨劍頌》吟詩一首，憑借這首詩偈中的禪意和才華，最終免去了刎頸之刑，并因此名震江南。

乾坤無地卓孤筑、可是藏身處沒蹤。半夜木人騎石馬、鐵圍撞倒百千重。且喜人空法亦空、大千任是一樊籠。罪忘心滅三禪樂、淮道提婆在獄中。珍重大元三尺劍、寒霜萬里光焰。髑髏乾盡眼重開、白壁連城本無玷。電光影里斬春風、舜若多神血濺紅。驚得須彌盧倒卓、潛身跳入藕系中。

雪村友梅的《臨劍頌》中，引用了多個佛教典故，不僅豐富了詩偈的意象，更蘊含著深刻的禪宗哲理?！澳救蓑T石馬”出自《大智度論》卷六“都無有作者，是事是幻耶！為機關木人，為是夢中事。”強調世事如夢幻泡影，一切皆空，勸人不要執著于外在的表象?！拌F圍撞倒百千重”，佛教經典中常有鐵圍山之說，即環繞世界的山脈，形容世事變幻莫測，即使是堅固如鐵圍山，也有崩塌的一天。表達了要以平常心看待世事的禪宗哲理。“樊籠”原指關禽獸的籠子，比喻業煩惱的束縛和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的苦域，這里強調眾生因為業煩惱的束縛而輪回于三界之中，不得解脫。此外，還有“提婆”“舜若多”“須彌山”“藕絲”等均為表達禪宗哲理的佛教典故。雪村在詩中反復強調“空”的思想，認為人、法皆空，大千世界也只是一個束縛人的牢籠。這是禪宗的核心理念。只有認識到“空”的本質，才能超越世俗的束縛，獲得真正的自由和解脫。此外，這首詩偈還體現了禪宗“隨遇而安”“直指人心”的思想，“拆句拜和，次以見意”，將對人性和佛法空寂與寧靜的感悟，以及他面對困境時的超脫與達觀都藏于詩中。美國歷史學家，日本文學研究者唐納德·基恩（DonaldKeene）將雪村有梅的詩與英國詩人的相比較，認為雪村使用頭骨和空眼窩等形而上的詩意意象等，與17世紀英國詩歌風格非常相近。

如前文所述，在創作內容方面，除去闡述宗教哲理以外，五山漢詩還有很多文學色彩濃厚的詩歌，雪村友梅的《岷峨集》正是其中的代表。由于曾被流放到成都，雪村友梅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岷峨集》，取中國四川的岷山和峨眉山之意。不同于上文的詩偈，《岷峨集》中的許多詩歌并沒有明顯的宗教含義，少有說禪旨、談悟境的，而是描繪了水墨畫般的風景，表達了詩人對自然和人生的感悟，對世事的失望與對隱逸、神仙世界的向往等。此外還有《送春翁赴集賢》《雪山吟留別錦里諸友》《寄別李公叔》《和鶴野相公送行韻二絕寄筆》等大量贈別主題的詩作。這些贈別詩的，關注與友人的情誼、對友人美德潔行的贊美等。《岷峨集》中收錄的詩歌大多創作于中國，回到日本后所寫的詩歌也主要以中國題材為主，反映出他對中國文化的深厚感情和對中國經歷的深刻記憶。

雪村友梅精通經文，這為他創作漢詩奠定了堅實的語言基礎。但是作為一個日本人，雪村友梅的詩偈也反映出五山文學的一個問題，即脫離日本詩歌的傳統，卻又很難達到一流漢詩的高度。小西甚一就曾指出了雪村友梅漢詩的缺點：1.平仄失衡，節奏美感缺失；2.遣詞造句缺乏精煉性與詩意；3.文章結構松散；四，表達方式陷入固定模式。

雪村友梅是五山文學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漢詩創作和禪宗思想深刻反映了五山文學的特點和成就。然而，五山文學在模仿漢詩的過程中也暴露出一些問題，在格律、語言、結構、表達方式和美感等方面與真正的一流漢詩相比仍存在著不小的差距。盡管如此，這一時期以雪村友梅為代表的五山文學作為日本漢文學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仍然為中日文化交流和日本文化的繁榮作出了重要貢獻。雪村友梅的《臨劍頌》和《岷峨集》不僅是五山文學的杰出代表，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珍貴遺產。

（三）成熟期

室町時代中期，五山文學的作品題材更加廣泛，風格也更加多樣。一些禪僧開始關注社會現實，作品中出現了對社會現象的批判和反思。這一時期，五山文學完全從前期的“語錄”形式中分離出來，形成獨立的漢詩文形態，進入了繁榮期。大量禪僧投入到漢詩文創作和儒家經典研究中，涌現出一批杰出的文學家和學者，如義堂周信、絕海中津等大師，創作出大量優秀的漢詩和散文，代表作品有義堂周信的《空華集》、絕海仲津的《蕉堅藁》等。此外，這一時期的五山文學不僅包括創作，還包括對儒家經典文本的研究。

義堂擅長古文，而絕海則精于漢詩。義堂周信自幼便接觸佛學和儒學經典，并對禪宗產生濃厚興趣。他對儒學和漢文學造詣很深，強調“治天下國家者，無不以文為先”[21192。義堂周信晚年被足利義滿召回京都，為義滿講授儒家經典，促使義滿皈依禪宗。義堂周信主張以冥想為中心的嚴謹簡樸的苦行生活，推崇禪修，反對沉溺于排場奢華。盡管義堂周信從根本上反對禪宗僧侶花時間寫詩，認為這會影響修行坐禪，如《贈二條良基》中寫道：“小伎文章不直錢，爭如黙坐只安禪?？裱跃_語防違犯，佛滅于今歲二千”，表達了他“作詩不如坐禪”的理念。盡管如此，義堂仍不失為一位多產的作家，一生創作了大量漢詩和古文，著有日記《空華日用功夫略集》、詩文集《空華集》，編著了分類集成中國僧人偈頌詩歌的《貞和類聚祖苑芳集》。他的漢詩1739首，古文476篇③，主要被收錄在二十卷的《空華集》中?！翱杖A”二字出自《楞嚴經》：“亦如翳人，見空中華，翳病若除，華于空滅?！毙稳輰]有實質的東西的執著，就像眼疾患者在虛空中看到花朵一樣?！犊杖A集》中有大量闡述禪宗義理的詩歌，闡述了禪宗中“空性”哲學思想，只有破除了“無明”，認識到“空性”的真理，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其中《亂后遣興》一首，就是禪宗“空性”思想的直接體現。

海邊高閣倚天峰，明滅樓臺蜃氣紅。草木凄涼冰火后，山河彷佛戰圖中。

興旺有數從來事，風月無情自滿空。聊藉詩篇寄 凄惻，沙場戰骨化為蟲。

詩人通過描寫戰后凄涼的景象，表達對世事無常的感悟，以及對“空性”思想的深刻理解?！懊鳒纭薄膀讱狻薄坝袛怠薄盁o情”“滿空”等詞語，都暗示了世事變幻無常，一切皆是虛幻不實，不應該執著于它們。詩歌整體風格質樸自然，富有禪意，顯示了義堂在禪學、漢文學方面的深厚功力。

五山文學雙壁的另一人絕海中津，年幼時便展現出漢詩方面的才華，被夢窗疏石賞識跟隨夢窗學習禪法。與義堂不同的是，絕海中津很少有闡述佛教觀點或人生哲理的詩歌，作品多為送別詩或應酬之作，或是詠景詩。1368年，絕海中津與其他幾位僧侶一起前往中國，期間曾應明太祖朱元璋的邀請前往南京，并即興創作了《應制賦三山》，這在日本禪僧當中可謂空前絕后。

熊野峰前徐福祠，滿山藥草雨余肥。只今海上波濤穩，萬里好風須早歸。

詩中描寫了熊野山的秀麗風光，并引用了徐福東渡的典故，結尾“萬里好風須早歸”一句，既表達了詩人希望返回日本的心情，也暗示了當時日本與明朝之間的復雜關系。絕海中津留下了165首中國詩歌和38篇漢文④，主要收于詩集《蕉堅藁》中，文筆精煉純熟。絕海中津在返回日本途中，途徑赤間關（今下關），遂詠詩一首：

風物眼前朝暮愁，寒潮頻拍赤城頭。怪巖奇石云中寺，新月斜陽海上舟。

十萬義軍空寂マ，三千劍客去悠マ。英雄骨朽干戈地，相憶倚欄看白鷗。

詩中將眼前的景色與歷史人物的命運相結合，以遙遠的大海為背景，感嘆1185年源氏和平氏的壇之浦海戰。詩中描寫了赤間關的壯麗景色，如紅色的懸崖、奇特的巖石、云霧繚繞的寺廟等，景物與詩人的情感相互映襯。其中“新月殘陽”并不是指兩百年前戰斗的情形，而是指絕海當時所看到的景象。勝利者和失敗者、統治者和反叛者，一切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詩中既有對歷史的感懷，也有對人生的思考，語言流暢，意境優美，極具感染力。

絕海、義堂的詩文代表了日本漢文學的又一個高峰。江戶學者賴山陽在論絕句詩時說：“五山僧侶頗為瘦硬絕句，其中巨擘有若義堂、絕海，頗雄奇，有臺閣儒紳不及處。當時王霸盛衰，渠輩冷眼旁觀，頗形之吟詠，含有譏諷，又非近時士君子徒鏤刻風月為無益詩比也?！盵1123直到現在，日本文學界仍然對義堂、絕海的漢文學作品予以高度評價，二人的詩作被稱為是五山之翹楚，中世文學之雙壁。

（四）世俗期 （室町時代后期）

隨著五山禪僧與幕府政權關系的加深，禪僧們開始放棄修行，將文學視為一種愛好，導致作品質量下降。后期五山文學逐漸擺脫了早期濃厚的宗教色彩，繼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開創五山體制之后，第四代將軍足利義持和第六代將軍義教、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也都深培禪宗、喜愛禪文化，禪文化在上層武士中廣為流傳。禪僧們在與武士階層的交流中，經常應邀創作詩歌和散文。但是，由于日本與明朝關系惡化，禪宗僧侶赴中國的人數逐漸減少，僧人們開始致力于學術研究，繼承和發揚前輩的學問。如與足利義持關系密切的岐陽方秀，自號不二和尚，不僅在詩文方面造詣頗深，著有《不二和尚遺稿 （琴川錄）》《碧嚴錄不二抄》等，在學術上也尤其出色，由于曾為《四書集注》做注而一躍成名。此外，還有足利義政東山山莊的重要成員之一的橫川景三。橫川景三繼承義堂周信和瑞溪周凰的風格，著有《補庵集》《補庵絕句》《補庵京華集》《百人一首》等，弟子眾多，與同時代的萬里集久一起成為五山中后期文學的巨擘。另有提出“參禪參詩”文學理論的景徐周麟，著有詩文集《翰林葫蘆集》。景徐周麟重視禪詩的文學性、藝術性甚于宗教性，在《翰林葫蘆集》中闡述：“參詩參禪，安心豈有二呼？”③“在這一新的文學理論的推動下，五山文學完全擺脫了偈頌味和禪學味，形成了純粹的、文藝性的，趣味性的美學新風?！盵2]92 云游詩人萬里集九則帶出五山文學最后的輝煌，著有《梅花無盡藏》漢詩文集7卷，詩集取名源自南宋詩人陸游“要識梅花無盡藏，人人襟袖帶香歸”一句。萬里的后半生，因應仁之亂而發生了巨大改變，回歸世俗生活結婚生子。因此，他有著比以上在五山制度下修行禪僧更為廣闊的題材，涉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場景，如“魚內厭油”（從魚腸中榨出的油）、“海飯沙多”（混入沙子的海鮮）、“斟潮丑女”（趕海的丑女）等，這些題材在日本和中國的傳統詩歌中都很少見。史學家唐納德·基恩認為萬里集九的漢詩不受傳統詩歌美感觀念的束縛，自由而有力地描寫自己的經歷，在這一點上與中國過去的偉大詩人相似。基恩還進一步援引大衛波拉克評價萬里晚年的中國詩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詩歌變得越來越古怪。他用一種非常日本風格的中文寫作，這種中文可以稱為洋涇浜中文 （而不是洋涇浜英語），他的詩歌往往更多地依賴于對日本文化的文學典故，而不是對中國文化的文學典故”@。

綜上，室町時代末期五山文學逐漸脫離了早期與禪宗的緊密聯系，宗教色彩逐漸淡化，純文學傾向增強。另一方面題材也更加世俗化和多元化，開始出現美女佳人、甚至男同性戀等題材的作品，如被三益永因的《三益艷詞》等追求纏綿風流的作品集。隨著世俗化傾向的增強，五山文學作品中曾經的以求道精神為支撐的獨特張力逐漸消退，原本具有深刻思想性的禪寺詩文，逐漸淪為反映世俗觀點和庸俗情感的詩歌。

四、五山文學的衰落

室町幕府后期，將軍權力衰落，大名勢力崛起，社會動蕩不安。應仁之亂更是加劇了社會經濟的破壞，文化發展也受到嚴重影響。幕府對五山寺院的扶持力度減弱，導致五山文學失去了重要的經濟來源和支持。五山文學后期，盡管仍舊有大量作品問世，但大都限于抄物②及漢詩講義等作品。如桃源瑞仙的抄物《史記抄》（史記桃源抄）《百納襖》（《周易》注解）《三體詩抄》等。月舟壽桂的《史記》《漢書》《三體詩》等抄物，以及集合了中國漢詩和五山漢詩的抄物《續錦繡段》。漢詩方面盡管也有策彥周良的《謙齋詩集》《城西聯句》《漢倭聯句》，月舟壽桂的《幻云文集》《幻云詩集》等，但在無論是影響力還是藝術水平，都無法與五山文學的鼎盛時期相比。五山文學的衰落是當時日本社會文化發展的必然趨勢，也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既有社會政治和文化環境的影響，也有其自身發展的局限性。

盡管當時日本知識階層以接受中國文化為榮，但詠頌漢詩需要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這導致五山文學受眾面窄，無法真正深入人心。五山文學完全采用漢詩和散文的形式，而非日語。對于日本人來說，這些作品畢竟是用外語寫成的詩，當時許多不會說漢語的日本人只能依靠手冊按照規則創作漢詩，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傳播和接受度。五山文學的作者均為禪宗僧侶，讀者和受益者除極少數貴族和高級武士外，也都是禪寺內部人士。這種小眾化的特點，使其難以融入日本文學的主流。以上這些五山文學的特殊性和局限性，造成了日本漢詩很難與日本的歌人、俳句詩人、連歌詩人的作品相提并論。此后日本本土文學形式的興起，也對五山文學造成了一定的沖擊。

五、結語

日本漢文學的發展歷程反映了中日文化交流的深遠影響。從王朝時代的初步繁榮，到五山時代的禪宗復興，再到江戶時代的普及和明治以后的現代化轉型，日本漢文學在每個階段都展現出獨特的文化特征和歷史價值。它不僅是中國文學的延伸，更是日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中日文化交流的豐富內涵和深遠意義。

以鐮倉、京都五山十寺的禪僧為中心，從鐮倉時代中期到室町時代后期，約三百年間產生的五山文學漢詩，是日本漢文學史上的重要篇章。無論是從漢詩文的質量，還是由上村觀光主編的《五山文學全集》和玉村竹二主編的《五山文學新編》中所收錄的漢詩數量來看，五山文學都可以當之無愧的被稱為是日本漢文學史的巔峰。山文學中展現的持戒與破戒并存的佛教思想，反映了禪宗思想的深刻性和包容性。五山文學通過禪宗思想的傳播，不僅深刻影響了武士階層的文化和精神生活，還推動了日本茶道、山水畫等藝術形式的發展，豐富了日本文化的內涵，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珍貴遺產。

五山文學不僅是日本漢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日本儒學發展的關鍵階段。盡管室町時代后期五山漢詩逐漸衰落，但五山禪僧在經學（特別是儒學）方面的研究和傳播，為江戶時代儒學的興起奠定了重要基礎。江戶時代的儒學大家，如藤原惺窩和林羅山，都曾師承五山禪僧，他們的學術成就直接推動了江戶儒學的發展。藤原惺窩是江戶時代儒學復興的先驅，他提倡朱子學，并將其與日本本土文化相結合，開創了日本儒學的新局面。林羅山是藤原惺窩的弟子，他繼承了老師的學術傳統，并進一步發展了朱子學，成為德川幕府的官方儒學者，他的學術成就和政策建議對江戶時代的儒學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江戶時代末期，儒學與漢文學的結合達到了新的高度，學者們開始強調實踐與應用，儒學不再局限于經學和道德講義，而是更加注重與政治、社會、經濟等實際問題的結合。這些都在在明治維新之后，為日本的現代化和西方知識的引進提供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注釋：

① ドナルド一ン『日本文學の歷史6』中央公論社、1995年、168頁。② 小西甚一「五山詩の表現一雪村友梅と形而上詩一」『文學語學』58、1970年12月、20－23頁。③ ドナルド一ン『日本文學の歷史6」中央公論社、1995年、168頁。④ ドルド一ン『日本文學の歷史6』中央公論社、1995年、187頁。⑤ 景徐周麟.翰林葫蘆集，見：https：//ndlsearch.ndl.go.jp/books/R100000002-100000728195.⑥ ドナルド一ン『日本文學の歷史6』中央公論社、1995年、195-199頁。⑦ 抄物，是主要成書于室町時代的漢籍、佛典、漢文體日語書的注釋書的總稱（江戶時代也編成了一部分）。因多在原本下綴以“抄”字，故稱，例如《論語抄》《史記抄》。

參考文獻：

[1]陳?？?日本漢文學史（上）[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24.

[2]葉渭渠.日本文化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92.

作者簡介紹：李越，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學、日本史。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