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世界化”

戴維·赫爾曼（DavidHerman）是美國著名敘事學家，作為后經典敘事學的首倡者和認知敘事學的領軍人物，他將敘事學與認知科學相結合，探索人類思維與敘事之間的關系。赫爾曼從納爾遜·古德曼（Nelson Goodman）、理查德·格里戈（RichardJ.Gerrig）等人的理論中汲取靈感，指出敘事的指涉維度可以用“世界建構”（worldmaking）這一術語來概括：“它指的是敘事在闡釋者心中生成世界的能力，闡釋者可以或輕松或費力地以想象的方式居住在這些世界當中”[il28。而“敘事的世界建構”（narrativeworldmaking）應是敘事研究的起點，于是赫爾曼在強調敘事的世界建構的基礎上重新審視了迄今為止的種種敘事學概念。赫爾曼認為敘事世界即“故事世界”（storyworld），敘事闡釋的過程即“故事的世界化”（worldingthestory）的過程，這一過程依賴于讀者或闡釋者，但他發現由傳統上被廣泛運用的敘事交流圖表在一定程度上對讀者進行文本闡釋造成了阻礙，因此赫爾曼提出了另一種敘事闡釋的框架——CAPA模式，企圖將敘事研究與思維研究相結合，以一種更為簡潔的方式來探討敘事交流的過程并避免敘事交流圖表所導致的問題，為故事世界的建構提供更適合的途徑。

一、CAPA模式的理論基礎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后經典敘事學在對經典敘事學（尤其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反思和擴展之上而興起，標志著敘事學從以文本為中心的結構主義分析轉向了更加關注文化語境、讀者接受和媒介傳播等多維度的綜合性跨學科研究。不同于經典敘事學關注文本的形式和固定結構，后經典敘事學更強調敘事的動態建構過程，即敘事建構世界的功能。因此“世界”這一概念成為敘事學家關注的焦點，發展出各種“世界”理論，如瑪麗－洛爾·瑞恩的“可能世界”（PossibleWorlds）、托馬斯·帕維爾的“虛構世界”（FictionalWorlds）、保羅·維爾頓的“文本世界”（TextWorlds）等，戴維·赫爾曼也由此提出“故事世界”理論。

赫爾曼認為，“故事世界是被敘事所喚起的世界，是所敘述的情況或事件的心理模型：誰對誰在何時、何地、為何以及用何種方式對誰做了什么”[216-107。但只為故事世界下定義是遠遠不夠的，赫爾曼關注的重點是故事世界這一心理模型被喚起并生成的動態過程，即敘事建構世界的過程。赫爾曼將建構世界這一過程視為敘述體驗的基礎，但這一過程在以往的敘事學中幾乎沒有相關的術語和理論要素：“某人（旅行者）被運輸”（即讀者開始進入故事世界）；“通過某種運輸方式”（即文本的某些語言、情節、人物等將讀者帶入故事世界）；“作為執行某些行動的結果”（即讀者通過故事情節和角色行為展開的理解和體驗）；“旅行者距離他的起源世界產生了一段距離”（即讀者暫時脫離現實世界，沉浸于虛擬的故事世界）；“這使起源世界的某些方面無法進入”（即在故事的沉浸過程中，現實世界的現實時間、社會約束等因素不再影響讀者的體驗）；“旅行者回到起源世界，在旅程中有什么發生了變化”（即讀者完成故事的閱讀后，可能會帶著新的理解、感受和思考回到現實世界）4。赫爾曼發現這一隱喻中有關兩個世界之間的意義運輸是以來闡明，所以赫爾曼認為敘事學發展要面臨的一個巨大挑戰，就是探究敘事是如何起到建構世界的作用。

赫爾曼首先從納爾遜·古德曼的世界建構理論中汲取靈感。古德曼認為，世界是人類運用各種符號系統構造出來的，科學、哲學、藝術都為建構世界提供了不同的符號原料，由此構建出的世界有著各自獨立的意義和重要性[317。赫爾曼認同世界是建構的這一核心觀點，將敘事視為一種參與世界建構的符號系統。此外，古德曼還將世界建構的過程概括為五個階段：組合與分解、強調、排序、刪減和補充、變形[3J8-17。但赫爾曼認為，古德曼對世界建構過程描述得過于寬泛，這一建構過程既適用于敘事語境，也適用于非敘事語境，所以他要為敘事的世界建構理論尋找更為獨特的性質。赫爾曼發現非敘事語境下的世界建構，比如科學領域主要通過數學符號、公式和概念的使用，構建一個具有邏輯一致性的世界，目標是通過解釋和推理來尋求可驗證性和普遍性。而敘事語境下的“世界建構”是故事講述者運用情節、角色、時間、空間等文本元素的組合，將闡釋者引入一個虛擬世界，讀者不僅被動地理解或接受信息，而且主動參與其中，在情感層面與故事產生聯系。因此，敘事構建的世界具有沉浸性，“敘事制造世界的能力對闡釋敘事的沉浸感有很大的幫助，它有能力將闡釋者運送到他們為了敘事闡釋的目的去占據的時空體中”[2]119。

關于如何激發故事世界的沉浸感，赫爾曼借鑒了理查德·格里戈的“運輸”隱喻。格里戈以“運輸”概念來描述讀者通過文本喚起故事世界的過程，并劃分為六個關鍵往經典敘事學分析未曾關注的。經典敘事學分析往往以文本的形式特征來定義敘事世界的體驗，即認為文本中的特定形式會直接導致特定的敘事功能和體驗，但實際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以推理、歸因、情感共鳴等認知過程來逐步構建和進入故事世界，并以在故事世界中所獲得的經驗調整對現實世界的固有認知。

綜上所述，敘事的世界建構就是故事的“世界化”的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是文本通過符號系統傳遞信息的過程，更是讀者的認知與情感參與的動態生成過程。敘事就是“故事創造者通過其敘述行為制作出建造世界的藍圖。這些藍圖的復雜程度不一而足，它們促使闡釋者建構出不同的世界，其中具有特定的時空環境，按順序編排的情境和事件，還有一群居住者”17，而闡釋者的認知和情感反應才是研究敘事闡釋的關鍵。所幸借助認知科學的進步，我們已經能夠觸及經典敘事學曾經無法深入的認知思維領域，探尋敘事闡釋的情感動因與認知基礎。

二、CAPA模式的四個基礎元素

敘事的世界建構離不開故事創造者對世界藍圖的設計，同時也離不開讀者持續不斷、積極的闡釋參與，這才使得故事世界化成為可能。從世界建構的立場出發，赫爾曼提出全新的敘事闡釋模式——CAPA模式，“這一模式包括解釋的語境（Contexts），包含源自對敘事文體的知識，作者先前的作品，或像弗雷這樣的明確供認所提供的語境；在此語境內所施行的故事講述的行動（Actions）與導致在文本中形成世界構建藍圖的功能；施行講述行動和解釋行動的個人 （Person）；以及對敘述行動的施行者的交流與其他意圖可宣告無效的歸屬（Ascriptions））”’。

這一模式中的“C”（Contexts）指闡釋的語境。語境一般可以分為“敘事語境”和“社會歷史語境”[5]。女性主義敘事學家羅賓·沃霍爾認為兩種語境關注重點截然不同：認知敘事學所探討的語境是規約性的敘事語境，即關注同一文類下讀者所共享的認知框架，而女性主義敘事學關注的則是與性別、種族、國籍、階級等因素相關的社會歷史語境，所以她指出“認知敘事學與女性主義敘事理論聯系最不密切”。而赫爾曼則認為兩種語境并非完全對立，而具備相容的可能性。他認為自己的認知敘事學不能革除社會歷史語境的影響，其研究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大腦機制的探索，而是關注具體化的認知過程，不同讀者的認知被其生活的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環境所影響，因此“思維總是被嵌入更廣泛的行動和互動機制”[1216。在赫爾曼看來，“一方面，假設人們都具有處理經驗的能力，另一方面，假設這些能力在不同的文化語境和物質語境中會有不同的表現，這兩種假設并不矛盾。”[1216研究認知思維不是研究預定思維對預定世界的機械再現，而是研究一個存在者基于物種、性別、種族等方面的差異在進入世界所采取的不同行動背后的認知機制。綜上，赫爾曼所提倡的闡釋語境既包括敘事語境也包括社會歷史語境，敘事的世界建構存在于具體讀者與具體文本的交流語境之中。

模式中的“A”（Actions）和“P”（Person）分別指在語境中實施故事講述的行動與實施講述行動、解釋行動的人。赫爾曼認為，敘事中的行動是一個可能的故事情節元素，即一條等待讀者來發現的文本線索。文本中人物的任何行動都可以被讀者進行闡釋，對這一行動理由的推測必定要涉及整個文本結構的安排，而文本結構的安排是作者的設計提示的結果。由此，作者、文本與讀者便形成一個交流行為模式，在這一交流互動中，一個故事世界得以產生。讀者基于將作者所創作的文本模式映射出故事世界，其中包括何人、何事、何地、何時、為何以及何種方式。因此，文本中的行動促成了讀者對敘事世界的構建，即讀者通過理解文本中的行動、人物和情境來建構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世界。

模式中最后的一個“A”（Ascriptions，歸因）即“對敘述行動的施行者的交流與其他意圖可宣告無效的歸屬”b，這里的“歸因”是對作者意圖的歸因。敘事是一種有目的的交流行動，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往或交流，讀者在進行敘事闡釋時會尋求作者的主要意圖，而推翻其他無效意圖。在這里，對作者意圖的強調顯示出赫爾曼對經典敘事交流闡釋圖表的更正。以往圖表將敘事交流分為三個層次，最外層為實際作者和實際讀者，其次是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最后一層是敘述者和受述者。該模式看似禁止將意圖歸因于作者，但實際上卻賦予了隱含作者設計和構建文本的權力，使隱含讀者與隱含作者進行交流。赫爾曼認為，闡釋過程中的隱含作者及與之相對應的隱含讀者可以去除，將敘述行為歸因于作者即可，隱含作者和讀者只不過是將歸因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進行了實體化，在闡釋過程中的確“有一個交流目標的嵌套結構，但并不需要在這個結構的每個層次上設定一個清晰的閱讀位置或讀者類型”[1]225

因此，赫爾曼的CAPA模式的四個要素：解釋的語境（Contexts）、在此語境內所實施的故事講述的行動（Actions）、施行講述行動和解釋行動的個人（Person）、對敘述行動的施行者的交流與其他意圖可宣告無效的歸屬（Ascriptions）共同構成了故事世界化的運作機制。那么，故事世界是如何在讀者的認知過程中被建構出來的呢？這成為赫爾曼CAPA模式的最終歸宿。

三、CAPA模式的闡釋過程及案例分析

赫爾曼認為，“建構故事世界需要將話語線索映射到心智構建的故事世界的何事、何時、何地維度一一這些維度的相互作用解釋了所討論世界的邏輯構成和時空輪廓”[7]。闡釋者在敘事的指引下逐步生成一個虛擬的故事世界，并沉浸其中，這個世界不僅是一個抽象的事件順序，而是一個有著物理維度和情感維度的綜合體。CAPA模式的各個元素都在“故事的世界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無疑能夠更好地展示故事世界建構的過程。

“C\"（Contexts）代表的“敘事語境”與“社會歷史語境”為“故事的世界化”提供了時空維度，即以何時何地來構建故事世界的背景。這一時空的構建基于作者的文本提示下讀者闡釋的語境，包括讀者對作品文類的辨認，對作品所提到的環境地標的熟悉度，對故事發生時間的歷史文化等社會背景知識的了解程度等。例如，我們面對一部科幻題材的敘事作品或面對一部現實題材的敘事作品時對故事世界的時空設想必然不同，而科幻作者往往也會有意在文本中設置話語標記來加深這種故事與現實時空的錯位。如賽博朋克的經典之作《神經漫游者》的開篇就寫道：“Theskyabovetheport wasthecoloroftelevision，tunedto a dead channel.”[8]（“港口上空的天色猶如空白電視屏幕”。）對文學理論有所了解的人會自然調動相關知識解讀，這句話將港口的天空這一自然物巧妙地喻為電視屏幕這一科技物，將讀者引入一個充滿科技感的世界，同時比喻中的電視屏幕是死亡（空白）的，也暗示出這一世界的社會文化環境的荒廢與失落。由此，一個高度科技化，但基調冷漠、孤獨的故事世界便被讀者感知并建構出來。現實題材的敘事作品也是如此，例如麥克尤恩的名作《在切瑟爾海灘上》，在開篇通過設置多種地理坐標如切瑟爾海灘、圣瑪麗亞教堂、牛津等地名幫助讀者定位故事世界，并以“一個根本不可能對性事困擾說長道短的年代”設置了時間提示，由此讀者可以將故事世界定位于英國20世紀60年代初的切瑟爾海灘地區。但由于對英國地理及歷史文化的了解程度不同，讀者根據麥克尤恩的文本提示所構建的故事世界時空必然是存在差異的，比如對英國性解放運動不夠了解就難以推測故事世界的大致時間，對英國地理風貌的不同看法也會影響故事空間的具體塑形。因此闡釋語境影響下讀者闡釋能力不同，對故事世界的初步場景構建也不同。

“A”（Actions）和“P”（Person）相結合所代表的敘事作品中的人物行動構成故事世界中的“何事”維度，這些行動并不是孤立的，而往往是在特定的情境和心理動因下進行的，是推動故事前進的核心因素，也直接影響著讀者對故事世界的進一步建構。例如，在《在切瑟爾海灘上》中，女主弗洛倫斯在新婚之夜拒絕與男主愛德華發生性關系的行動直接導致了兩人關系的破裂，這是故事的核心沖突。而人物的行動往往具有多重含義，反映了人物的內心沖突、情感復雜性以及社會文化背景。因此，讀者在進行闡釋時便要尋求作者設置這一行動的理由，即“A”（Ascriptions）所代表的對敘述行動的施行者的交流與其他意圖可宣告無效的歸屬。對作者意圖的推測并沒有一個唯一的正確答案，讀者基于不同的闡釋背景依舊會導向不同的世界建構，側重馬克思主義分析的讀者會關注男女主之間的階級差距來為這一行動進行歸因；女性主義分析者則更關注時代對女性的性壓抑這一歸因。但是無論闡釋者如何進行歸因，其針對的對象無疑都是作者。因為在赫爾曼看來，推測的正確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搭建起這樣一個交流的結構使讀者對故事世界的深入建構得以開展。通過對人物行為的推測、解讀和情感共鳴，讀者逐漸建立起對虛擬世界的認知，人物行為的每一次變化都直接影響故事世界的展開和讀者的情感體驗。故事也因此有了豐富的內涵和多層次的解讀空間。

故事世界化是一個復雜且動態的過程，讀者“用文本藍圖來對敘事世界的結構和居住者進行臨時性的推想。并且，隨著他們一方面費勁地讀完敘事，另一方面進一步熟悉文本的更多細節，他們可以去更新，或者根據需要去重組他們對那個世界的精神再現以及他們對其做出的情感反應\"1l149。而赫爾曼的CAPA模式以敘事和思維的關系為“鑰匙”，幫助我們探索了這一過程的發生與運作，更清晰地認識到故事世界這一心理模型的構成過程與意義。

四、結語

赫爾曼的認知敘事學突破了傳統敘事學的局限，強調了敘事的世界建構在理解人類思維和敘事交流中的基礎性作用。他通過引入認知科學的視角，提出了故事世界這一概念，認為敘事不僅僅是事件的表述，更是通過心理模型的生成，讓讀者進入并居住在虛擬世界中。為方便分析讀者在建構故事世界過程中的主動認知參與，赫爾曼提出的CAPA模式為敘事闡釋提供了新的框架，通過更為簡潔的方式探討了敘事交流和故事世界化的過程。這一模式不僅強調了故事世界的動態建構，也突出了思維與敘事之間的緊密關系，推動了敘事學與認知科學的結合。通過這一理論框架，赫爾曼不僅為故事世界的構建提供了新的思路，也為跨學科的敘事研究提供了更廣闊的視野。在當今多樣化媒介和技術快速發展的背景下，故事世界的建構已成為敘事學不可或缺的研究主題。在未來的研究中，赫爾曼的CAPA闡釋模式無疑將繼續為我們理解敘事交流、思維過程以及跨媒介敘事的關系提供有力的理論支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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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一心，鄭州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論。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