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報》視野中郭嵩燾使西的輿論構建與媒體敘事

【摘要】郭嵩燾跌宕的政治生涯與中國重大歷史事件節點高度重合，其中國首位駐外使節的身份成為各路媒體競相報道的焦點。《申報》在郭嵩燾出使前期事無巨細地為其做好聲援與鋪墊，構建了堅實的輿論基礎。然而，隨著“有聞必錄”原則在媒介實踐中的偏差，也為報館招致詰難。《申報》以“謀業”為目的，利用郭嵩燾的相關話題招徠讀者，符合其商業報刊的媒體屬性，同時反映出該報在獨特的生存空間下，努力在各方勢力間尋求微妙的平衡，探索出在政治干預下仍不忘辦報初衷的生存智慧。

【關鍵詞】《申報》；郭嵩燾；輿論構建

郭嵩燾是清廷派往西歐的首任公使，1876年踏上西行之旅，1879年卸任回國。其在出使期間對西方文化進行了深入考察，卻被不明事理的士大夫視為“辱國”，頗受爭議。當時，國內外媒體紛紛發表大量報道追蹤郭的政治事務、中外交涉與日常活動的新聞，這些內容經由大眾媒體進入公眾視野之后，他不可避免地成為社會關注的新聞人物。

隨著晚清封建皇權制度式微，《申報》等新式報刊逐漸走到歷史的前臺，在形塑公共輿論上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傳播是社會得以形成的工具，傳播行為的實現卻要依賴于媒介的運作。”[1]1872年至1910年間，《申報》對郭嵩燾的報道共200余篇，采用消息、評論及轉載外電等多種形式，顯示其作為“先知先覺者”的艱難、力排眾議的灑脫、不肯隨波逐流的執念，為之后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留下了別樣的注腳。本文摘取《申報》中關于郭嵩燾的報道進行研究，提供了一個從大眾傳播的視角來觀察晚清外交實踐的契機，展現了大眾媒體對晚清外交決策以及重要歷史人物的輿論研判過程。同時，我們可從早期《申報》書寫觀念的生成中，窺知近代報刊與社會思潮變動之間的關聯，以及其中所反映出的國家意識形態、媒介話語與各種力量的交織與博弈。

一、先聲奪人：出使初期的輿論鋪墊

《申報》首次言及郭嵩燾是1872年11月4日轉載自《京報》，提到他曾與各個官員聯名上疏“咸豐二年，粵逆獛犯湖南”一案。[2]1875年，郭經軍機大臣文祥的舉薦進入總理衙門，將于不久后出任駐英公使。《申報》對其官位調動、行程日期等重要事務進行平鋪直敘式的報道，將一幅“欽差出洋”圖景清晰而又完整地呈現在了公眾的視野當中。

1875年9月，《申報》認為若赴英“能得請公正，鄰邦持平，釋怨修好，則誠為最上之策也”[3]，為郭的出使進行鋪墊。1876年10月，郭嵩燾出使迫在眉睫，《申報》態度更加鮮明，在一片謾罵聲中堅持聲援：“……各國使臣均已朝覲，有何不合。”[4]營造正向的輿論氛圍。之后又刊文說明郭的出使實為“出洋華人之幸哉，亦西國之需用華人者所共幸也”[5]，強調中國首任公使在各國交往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申報》持續地設置報道框架和媒體議程，旨在改變或者減輕社會輿論對于郭的指責，為當時置身風口浪尖的郭帶來了些許心靈的慰藉。

1875年，英國駐華使館翻譯馬嘉理（Margary）及隨從在云南被殺（史稱“滇案”），引發中英交涉。出使前，郭便上奏彈劾時任云南巡撫岑毓英，但朝廷仍對“滇案”處理不當，導致進退失據。郭心灰意冷，因而求退。《申報》告知讀者“郭著賞假一個月調理”[6]，與外報等對新聞真實性所持模棱兩可或推諉塞責的態度不同的是，《申報》并未對郭請辭出使的原因進行一些毫無根據的揣測，而是將信息較為準確地傳遞給了公眾。

隨著郭出使西洋的社會活動日益頻繁，報道呈現出定期、公開、連續性的特點。1877年即郭出使的第一年，《申報》的報道多集中于郭的禁煙主張。譬如引用《譯錄禁煙折》《譯錄郭侍郎奏請禁煙第二折》兩篇關于反對官員吸食鴉片的奏章全文。次年，又刊登許多關于郭反對鴉片貿易、禁種罌粟等文章，敘述了郭有關禁煙的許多創見。在當時部分官員眼里，國產鴉片戰勝進口鴉片是民族主義所取得的“勝利”。而郭嵩燾卻上奏請求朝廷禁煙，這種其自認為的“可行之法”在現實中必然遭遇阻礙。兩廣總督劉坤一曾在一封私人信函中如此評價：“郭禁煙之議，萬不能行。”[7]大致能代表當時大部分人對郭禁煙之法的強烈否定。《申報》卻反其道而行之，將郭的禁煙思路“特為譯出，以供眾覽”[8]，不吝版面，勾勒出一個勤勉而勉為其難的公使形象。

梵·迪克（Van Dijk）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新聞話語”的概念，即媒介可借助語言工具來表達媒介主體的社會和政治態度，再現新聞領域內一定的權力關系。作為社會議題建構的重要參與者，報刊的議程設置往往影響著公眾的認知焦點，間接傳遞出自己的喜惡與信念。《申報》雖“未見其人”，卻選擇讓讀者“先聞其聲”，以求達到“先聲奪人”的報道效果，將與官方不同的聲音予以公開，介入政治議題，發揮著媒體輿論監督的功效。這一定程度上銷蝕著政治權力在社會輿論中的權威地位，促使公共性的意見表達與社會初步輿論空間的形成。

二、“有聞必錄”：利益驅動下的輿論失序

創刊初期，《申報》便將“有聞必錄”界定為報紙天職，體現了它對追求新聞全面、新聞自由原始而又淺顯的理解。“有聞必錄”可增加社會見聞，為大眾提供自由表達的場域，但間接獲知的內容是否真實，并不在調查核實的范圍之內。這種摻雜了商業利益追求的“有聞必錄”，便有可能使報紙成為“播謠之機械”[9]。

戈公振曾提到一場被稱為中國近代“華字報最初最巨之交涉”一事：“英使郭在倫敦畫像，為彼國報紙所譏諷，《申報》載之，大費交涉……”[10]訴事緣起為1878年6月，《申報》以詼諧刻薄的筆調，評論了郭嵩燾請英國畫師為自己畫像一事。該報道本意為借用公使趣聞制造話題，提升報刊的傳播效能與商業價值。為避免糾紛，《申報》還言明：“至本報之所以譯之者，示西人以該報雖系西字，華人亦必周知，慎毋徒呈舌鋒，使語言文字之禍又見于今茲也。”[11]強調傳聞的真假難辨，甚至通過批評外報所作的輕浮報道來劃清界限。但是，郭讀罷十分不悅，將矛頭對準《申報》，與之產生了一次曠日持久的名譽糾紛。

郭嵩燾是接觸和閱讀西方報紙較早的一批國人，經常“集新聞紙，聽從觀看”[12]，出使英法兩年有余，他常讓上海文報局定期將報紙轉寄至英國，在新聞時空上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延展，具備了一定的輿論觀念與媒介素養。受到媒介邏輯牽引的他在看到這篇有損其形象的失實譯文刊出，不得不急于追責澄清。這場糾紛由利益驅使下“有聞必錄”的新聞體例而起，卻因裹挾了郭的政治遭際，導致輿論失序，最終經《申報》負責人美查致歉才得以平息。

1878年8月6日，《申報》刊登《欽使宴客》：“……侍郞與其如夫人，暨英參贊官馬君，出至聽事接見男女諸尊客。”[13]強調如夫人的參與，認為郭是勇于革新的文化先驅。該報道的初衷是借外交官員軼事進行議程設置，“有聞必錄”地制造公共話題引發受眾關注，以及運用新聞敘事技巧增強報刊的市場競爭力，卻在當時被險惡的官場陰謀和世俗輿論攻擊，成為編造郭罪狀的把柄。副使劉錫鴻曾在羅列郭“十宗罪”時，便彈劾郭攜如夫人舉辦茶會不符禮節，為郭帶來了深深的輿論困擾。

可見，商業色彩濃重的《申報》在初創之時，本意是在政府的“不錄”禁令中尋求“必錄”[14]，構建反抗政治干預的自由話語，卻對“有聞必錄”的新聞體例業務不熟，忽略了真假考證的環節，其“故事性”的寫作方式與現代客觀報道的新聞理念不同，從而觸犯了官僚的利益，引發種種風波。

三、《申報》獨特生存空間之下的話語建構

《申報》是19世紀70年代較有代表性的商業報刊，“隨著華文新報的影響力日益增強，大眾傳媒開始謹慎游移而又鍥而不舍地試探起官場的水溫”[15]。作為商業屬性的報刊，《申報》既無宗教刊物傳道授業的使命，亦摒棄政論報刊凝重晦澀的文風，而是為維系有限的話語空間，不得不在處理與官場、政治的關系時采取謹慎策略。但是，媒體不可能生存在完全“去政治化”的真空里，報道仍受不同政治勢力的牽制，在當時的輿論環境下被政治化、復雜化。

隨著畫像事件的余波漸漸消逝，《申報》意識到應在輿論戰中掌握主動權。其刊出專文總結，郭隱退后英國人紛紛為他餞行：“（郭）遇事和衷商榷，期于至善。其才大心細，識廣量宏，迥出尋常。……倫敦人士無不仰其儀容，佩其言論，深愿侍郎久駐英都，得以長親教益，尤不禁遙頌中朝皇上之知人善任也。”[16]郭的出使生涯雖告一段落，但《申報》的筆觸并未停歇。1884年9月，《申報》重提郭的奏章“實足溯洋務之源流，為交涉之要件”[17]，將公開發售。同時將郭記錄西洋途中見聞的日記《使西紀程》，視為他通察洋情，探究西學和西洋政教的真理之作。1879年，郭稱病回籍，蟄居鄉野，但仍心系國事，經常有針對時事的奏疏呈上，《申報》也極其難得地看到了郭毀謗叢生下的真知灼見，依舊引用他的奏稿以供眾覽。

《申報》的創辦者為英商，注冊地是租界，編者、讀者為中國人，這構成了它極其獨特的生存空間。其既得益于這一文化機構的特殊背景所提供的特殊資源，亦囿于這特殊位置所帶來的局限。這種特殊的身份在互動中整合出郭嵩燾的媒介形象，受到政治邏輯與媒介邏輯的雙重影響。隨著日本和印度對本地報紙的控制，《申報》必須爭取郭嵩燾等開明士大夫階層的認同。這種妥協體現在報道的呈現方式上，“從1872年至1876年，《申報》話題從大量的道德事務轉向政治討論”[18]。因“外來新媒介”的性質，《申報》在面對各種舊有權力機制渾然未定時，只能在每次事件的發生之際調整、重定各機制之間的關系，在各方復雜的勢力之間取得妥協，以度過危機。

1877年5月28日，《申報》刊發《使西紀程》廣告，但朝廷發布禁令后，售書廣告于6月4日后戛然而止。直至1884年5月8日，風波已過，《申報》才告知讀者《使西紀程》售價二角，但幾乎沒有為其刊印與毀版發表評論，而是言多隱諱。僅在1898年郭嵩燾逝世后，才贊美其《使西紀程》“議論精核，考證詳明”，反映出報刊對敏感話題的考量。在近代上海“一市三治”的管轄下，租界與華界之間形成一道道政治控制縫隙，《申報》要想在這夾縫之中獲得報刊話語的合法性，不得不敏銳體察朝廷風向、顧忌官方禁令，盡量不觸怒當道。這也標志著以提供新聞信息為主的商業報刊在晚清中國建立話語權威的合法性表征。

四、結語

從當時的歷史環境來看，《申報》作為“西方文化之先導”，以“新報”的身份來自我期許與定位，肯定了郭嵩燾使西的重要意義。而其商業報刊的媒體屬性，導致了一種利益驅使下的“有聞必錄”，目的是構建其作為新聞傳播者的話語權威與社會地位。這種新聞市場的競爭意識，決定了它以新聞之“新”吸引讀者以及追求“新聞全面”的嘗試，卻未能把握好其中尺度。

媒介話語雖然是被建構出來的產物，但它也可以反向建構文化、政治與社會生活。彼時的官方及士大夫階層不得不去適應一個有報紙存在的社會環境和政治環境，對新聞紙的功能也有了深刻認知與適度認同。《申報》牽動著國人接收信息和思維方式的改變，逐漸成為沖擊舊王朝統治權威的重要力量。

從更加寬廣的視野來看，作為彼時重要的信息來源，報刊自身便成了一種公共討論的新形式和攪動晚清中國歷史秩序的勢力，其背后蘊含的力量使得西方大眾媒介在中國生根發芽。《申報》等大眾媒介從自身實踐當中看到，報刊的介入能夠突破清廷言禁，使得社會輿論場以一種新的方式被擾動、呈現和感知，借助公共話語的塑造，將其試圖傳達的意識形態巧妙地納入常識范疇。《申報》通過對郭嵩燾的報道，擴大其在公共空間與公眾感知中的影響力，影響著受眾的思維方式與價值取向，而公眾感知的形成又將以新的媒介議程介入政治。二者之間的博弈過程被報刊的文本實踐所呈現，形成輿論生成的張力空間與意見交鋒的場域。報刊的“政治化”與政治的“媒介化”實踐引導著社會的觀看和表達，為時人提供了觀察社會局勢、感知輿論方向的風向標。《申報》與郭嵩燾的交涉也進一步影響了該報之后在議論時所采取的位置、姿態和方式，正是在這反復的斡旋與各方妥協之中，推動了近代報刊自覺地擔負起塑造重要人物媒介形象的職責，從而以更加積極且強有力的方式滲透并影響晚清社會，實現媒介力量與社會現實的深刻互動與相互塑造。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近代文學中的外交公使形象研究（1860-1919）”（24BZW089）的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劉增合.媒介形態與晚清公共領域研究的拓展[J].近代史研究，2000（2）：237-265.

[2]九月十四日京報全錄[N].申報，1872-11-04.

[3]北來消息[N].申報，1875-09-08.

[4]書本報照錄中外官會議條約后[N].申報，1876-10-05.

[5]論現設駐洋各官保護出洋華人實為中西均益事[N].申報，1876-11-21.

[6]光緒二年四月初二日京報全錄[N].申報，1876-05-09.

[7]劉坤一.劉坤一集：第四冊[M].長沙：岳麓書社，2018：352.

[8]譯郭侍郎答平安會士紳語[N].申報，1877-11-28.

[9]徐寶璜.新聞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10.

[10]戈公振.中國報學史[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22：105.

[11]星使駐英近事[N].申報，1878-07-19.

[12]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三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151.

[13]欽使宴客[N].申報，1878-08-06.

[14]操瑞青.政治干預下的職業抗爭：清季民初新聞業“有聞必錄”理念的奠定[J].新聞與傳播評論，2018，71（03）：104-118.

[15]朱曉凱.《申報》與中法戰爭研究[M].合肥：黃山書社，2017：153.

[16]紀郭侍郎出使英國事[N].申報，1879-04-10.

[17]新刻柔遠新書[N].申報，1884-09-24.

[18]Janku，Andrea.Preparing the Ground for revolutionary Discourse：From the Statecraft Anthologies to the Periodical Press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T'oung Pao，vol.90，no.1，2004：65-121.

作者簡介：李珂，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生（合肥 230000）；楊波，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開封 475000）。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