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傳播視域下《哪吒2》的得失及其啟示

【摘要】《哪吒2》的商業成功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對哪吒神話文化基因的跨時空重塑、技術賦能下傳統文化的跨媒介表達、關系周邊下的跨圈層營銷。但影片在“三跨”成功的同時亦存在“雙重失衡”的現象：一方面是視覺奇觀的堆砌與文化深度的失衡，以視覺沖擊代替了心靈澆灌、以暴力美學削弱了東方美學、以反抗的形式掩蓋了反叛的內核；另一方面是傳統文化基因與現代表達的失衡，改編經典的文化異變一定程度上帶來了認知的混亂，顛覆的魔童形象背離了傳統真善美的觀念，低俗的笑料讓文化符號淪為了流量的幫閑。如何突出人物個性與民族共性、平衡文化自信與文化謙遜、彰顯中國特色同時兼顧全人類共同價值，將是中國影視人需要高度關注和深思的問題。

【關鍵詞】周邊傳播；“三跨”；失衡；啟示

從周邊傳播視角來看，中國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又稱《哪吒2》）崛起為現象級電影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經典的周邊傳播案例。其傳播路徑是由近及遠、由內到外逐層傳播的：先在國內引爆，繼而輻射到毗鄰的東南亞及日韓等周邊國家，隨后進一步傳導至歐美等地區，最終在全球范圍內掀起熱潮，空間的周邊傳播特征明顯，甚至票房的占比也呈現出明顯的邊際遞減效應。《哪吒2》的爆紅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時間上經歷了一個熱度逐步發酵、層層升溫的過程，每一個時間節點的成功都為下一階段的傳播奠定了基礎。這種循序漸進的升溫體現了時間的周邊傳播特征。人際傳播和口碑相傳等社群傳播是《哪吒2》傳播策略的核心。《哪吒2》構建了“核心影迷—亞文化社群—泛大眾”的周邊傳播圈層。一傳十、十傳百，這種關系的周邊傳播使得《哪吒2》迅速從行業內的熱點延展到更廣闊的公眾輿論場。更進一步，借由海外華人社群的參與和橋梁作用，影片話題成功走出國門，在國際層面引發關注熱議。然而，電影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并不等于文化上的圓滿無憾。本文從周邊傳播理論的研究視角出發，對《哪吒2》成功的“三跨”密碼、“雙重失衡”及其得失帶來的若干啟示進行了客觀的總結和論述，以告歷史，以警當代，以啟未來。

一、《哪吒2》電影成功的“三跨”密碼

（一）哪吒文化基因的跨時空重塑

哪吒形象作為中國神話體系中最具代表性的少年英雄之一，其形象演變歷程可謂一部濃縮的文化周邊傳播史。哪吒最初的文化基因源自印度佛教的護法神，通過佛教東傳和本土化融合，經歷了從印度佛教神祇到中國道教神靈的多次跨時空重塑，最終成為扎根于中國文化體系中的本土英雄形象。

1.佛教東傳：印度佛教護法神的本土化演變

哪吒（nézhā）又名“那吒”“那吒俱伐羅”等，梵文“Nalakuvara”的音譯，本是佛教中護法神毗沙門天王之子，“能驅鬼神”“護世益人”。唐代的哪吒形象基本上延續了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壁畫中描繪的護法神的原始形象：三頭六臂、面帶威嚴、手持金剛杵的佛教夜叉神。[1]《哪吒2》中最重要的故事情節“析骨肉還于父母”的基本敘事母題最早出現在佛經中，并成為后世重構的敘事起點。宋代《禪林僧寶傳》曾載：“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化身于蓮花之上，為父母說法，未審如何是太子身。”[2]哪吒由印度神向中國神的演化，始于兩宋時期兩種戰神信仰的融合：毗沙門佛教信仰與以初唐軍事家李靖為崇拜對象的民間戰神信仰。李靖成了佛教的毗沙門天王，哪吒也就成了李靖的兒子[3]，實現了第一階段的本土化演變。至于哪吒的形象，由于印度佛教護法神的忿怒相難以融入中國傳統的審美觀念，于是，在佛教中國化的大背景下，哪吒的形象也逐漸從兇神惡煞被美化為俊美的童子形象。由此可見，哪吒的文化基因其實是印度文化特別是佛教文化的“轉基因”。

2.多元融合：扎根民間文化的中國少年英雄

哪吒大約公元5世紀初隨佛教傳入中國。北涼時期（397—439年）的文獻中已出現哪吒的記載。至唐代（7—9世紀），哪吒已作為佛教神祇融入中國民間信仰。明朝早期的神魔小說《西游記》基本保留了佛教中的哪吒故事，并融合了宋代以來的民間傳說、話本，再一次重塑了哪吒的文化基因，具有典型的宗教和民間文化多元融合的特點。此時的哪吒成了道教玉皇大帝座下托塔李天王的三太子和重要戰神，封三壇海會大神。其法身是面容清秀、神通廣大的孩童天神，本身仍然是三頭六臂的夜叉神，這一外道內佛的哪吒形象是演化的中間階段。今日廣泛流傳的哪吒形象和文化基因是在明代晚期神魔小說《封神演義》（許仲琳編輯，一說陸長庚作）問世后才基本成型的。這一階段的演化進一步剝離了佛教元素，哪吒的本身被設定為道教的靈珠子，“兩朵蓮花現化身，靈珠二世出凡塵，手提紫焰蛇矛寶，腳踏金霞風火輪。豹皮囊內安天下，紅錦綾中福萬民”[4]。這個形象與《西游記》中的形象已大不相同，增添了紅孩兒的赤腳、手拿火尖槍、腰環錦繡裙帶等外貌特征[5]，賦予哪吒一系列標志性法器，如乾坤圈、混天綾、風火輪等。這些法器不僅是人物戰斗力的象征，也在文化意義上隱喻著中國傳統的陰陽平衡和道法自然觀念，更是塑造了一位富有反抗精神、嫉惡如仇的中國少年英雄形象。

以《西游記》《封神演義》兩部經典文學作品塑造的形象為中心基點，哪吒不斷向周邊擴散延伸，在地方傳說和民間信仰的傳承中衍生出了多個版本的“本地化”變體，如閩南地區的“太子爺信仰”、川渝地區的“哪吒崇拜”等。但哪吒的本地化傳說和原形地以安徽固鎮最為典型：當地澮河的九道灣口處被稱作“九灣河”，明朝即成為熱鬧的九灣小鎮（漢代屬于東海郡，今已沒入新汴河），建有哪吒廟（至今還有遺址），旁邊有永遠不會干涸的“東海龍王洞”，九灣鎮渡口南岸被稱作“陳塘關”，哪吒裝是當地男童最喜愛的裝扮。哪吒的道教化、中國化和本地化過程經過了大約一千年時間的周邊傳播，有通過空間的周邊傳播和兩本經典小說“事件的周邊傳播”，哪吒的文化基因終于融入了中國多元化的文化長河，成為中國古代神話的經典人物形象。

雖然有所創新，《哪吒2》基本上忠實于中國傳統文化和民間形成的哪吒形象。這種歷史文化基因的傳承很自然地轉化為該片問世后的市場基礎和廣受本土觀眾喜愛的主因。

（二）傳統文化符號的跨媒介表達

《哪吒2》的成功不僅體現在文化周邊的創新突破上，更在于其在技術賦能下傳統文化符號的跨媒介表達。影片充分利用3D建模、動態渲染、粒子特效等數字技術，對中國傳統文化符號進行了跨媒介重構和轉譯，成功打造了一個兼具東方神韻和現代視聽沖擊力的“沉浸式神話宇宙”。

1.技術賦能下傳統藝術的數字重構

《哪吒2》在藝術表達上，以技術賦能中國傳統藝術，使其突破了原有博物館的靜態展陳范式，使文物、繪畫等傳統藝術不僅是簡單的“動起來”，而是“活起來”，以技術周邊的發展豐富了傳統藝術傳播的空間周邊、時間周邊和文化周邊。如李靖鎧甲上象征祥瑞的金烏圖騰，正是運用AI融合了7層不同朝代太陽紋樣的科技成果。總的來看，《哪吒2》的動畫技術實現了驚人的飛躍。全片鏡頭總數從第一部的1800個躍升至2400多個，其中特效鏡頭多達1900余個，占比超過80%。[6]影片從中國傳統文化符號中汲取靈感，通過先進的AI深度學習、數字建模和特效技術，將中國山水畫、青銅器紋飾、三星堆青銅人像等元素重構為影片中生動可感的視覺奇觀。影片制片人劉文章在采訪中表示，影片“運用了先進的計算機圖形技術和算法，并在流體動力學和粒子特效等方面不斷突破，增強畫面的動態感和真實感”[7]。制作團隊通過技術手段將抽象情感具象化，例如嘗試借助哪吒被“穿心咒”撕裂的特效讓觀眾產生生理性痛感，借助定海神針坍塌的粒子特效營造毀滅美學，以放大命運的無常感。

2.虛實相生的神話場景再現

在場景建構層面，影片大量借鑒中國傳統建筑和藝術元素，借助“動態水墨渲染引擎”等自主技術突破，模擬水墨在三維空間的暈染軌跡，使中國傳統山水畫的三遠法構圖原則轉化為動態生成規則，讓“氣韻生動”等水墨畫精髓的數字化效果成為可能，實現水墨意境從二維平面向四維時空的躍遷。為營造出虛實相生的東方神話的意境之美，制作團隊將粒子特效、生物動力學與傳統文化的跨媒介表達深度融合，以漸變消散的無數粒子實現“以虛寫實”的視覺效果，本質上是對中國畫“留白”美學的數字化轉譯，這也意味著我國的國產特效開始建立自身的美學語言體系[8]。

在音樂設計方面，影片配樂依據場景營造所需，將琵琶、古箏、二胡等中國古典樂器，與現代電子音樂相結合[9]；同時融合不同國家和地區的音樂元素，配樂超過全片時長的80%[10]，實現了多感官協同的沉浸式效果。在音樂技術革新上，影片再度提高了杜比全景聲的應用率，使用對象導向混音技術，實現了聲音粒子在三維聲場的精確位移，讓觀眾能夠在影片的三維聲場中獲得觸覺化的空間位移感。

（三）關系周邊下的跨圈層營銷

影片通過精準的情感編碼和圈層營銷，使不同年齡、不同圈層的受眾都能在各自語境中與哪吒形象產生聯結，形成共享的周邊體驗。

1.代際彌合：情感編碼與價值觀的柔性過渡

首先，影片通過精準的情感編碼，在人物塑造和情感表達上，注重代際符號的轉換，在情感編碼與價值觀表達上實現了柔性過渡。從不同代際群體間價值觀念的共享周邊切入，并以此為撬動代際對話的基點向各自周邊延伸。一方面，桀驁不馴、幽默叛逆的哪吒以“Z世代代言人”的形象，展現出新一代年輕人對社會規則和個體命運的重新定義。這對少年兒童和年輕觀眾極具吸引力，他們為影片中熱血的戰斗場面和搞笑橋段捧腹叫好。另一方面，電影深埋的親情線索和成長主題又觸動了年長觀眾的內心。影片塑造了一個更有人情味的李靖夫婦形象，呈現出父母為拯救孩子甘愿犧牲的動人情節，這對于有家庭、有子女的中年觀眾而言極富共鳴。許多觀眾反饋，不僅孩子看得過癮，大人也看得感動。從數據上看，《哪吒2》顯著拓展了動畫電影觀眾的年齡范圍，其中35—39歲的觀眾群體占比超過20.8%[11]，40歲以上的觀眾群體占比超過21.1%[12]。從具體情節上看，當哪吒在父母的理解與支持下沖破天劫，年長一輩看到了家庭親情的溫度與代際和解的希望，年輕人則看到了面對外界偏見與命運桎梏時所展現的個體覺醒。正因如此，《哪吒2》吸引了許多家庭觀眾，春節期間約30%的觀眾單次購買了三張及以上的電影票[13]，與家人共同觀看。影片通過以邊為鋒的周邊傳播策略實現了四兩撥千斤的傳播效果，成功打動了老中青三代觀眾，彌合了不同代際群體的觀念差異。

2.社群營銷：圈層式向周邊擴散的社群傳播

《哪吒》系列IP的社群營銷，通過構建“核心影迷—亞文化社群—泛大眾”的周邊傳播圈層與參與式文化的深度融合，實現了從垂直圈層到全民狂歡的破圈。核心影迷作為《哪吒2》社群營銷和關系周邊的起點，深度參與電影周邊衍生內容的共創，為后續傳播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庫。如知乎上出現了5.2萬字的《萬鱗甲鍛造工藝考據》，豆瓣用戶自發整理《山海經》異獸圖鑒，這類考據行為不僅豐富了影片的文化周邊，也通過知識型內容吸引了同文化圈層和其他亞文化社群的深度關注，形成第一波關系周邊傳播。在第二層的關系周邊傳播中，影片元素被二次元、耽美、國風等亞文化社群重新編碼，實現了符號繁殖和圈層裂變。如申公豹結巴的臺詞被解構成社交梗，通過表情包、鬼畜視頻在B站、抖音傳播，成為跨圈層的“社交貨幣”。這些亞文化創作通過社交媒體平臺的算法推薦，形成周邊傳播的漣漪效應，逐步滲透至泛大眾群體。在第三層泛大眾群體的周邊傳播中，電影已超越娛樂產品范疇，演變為一場全民參與的數字狂歡。普通觀眾通過二創、彈幕、票房眾籌等方式進一步推動《哪吒2》關系周邊在全社會蔓延。“你一票我一票，吒兒百億就出道”的口號推動票房再創新高，廣大網友甚至發起了票房的“百億元補貼”活動。泛大眾的參與式周邊傳播將觀影這種個體的娛樂行為升華為集體情感投射的“情感眾籌”和集體榮譽驅動的“數字造神運動”。

二、《哪吒2》電影的“雙重失衡”

（一）視覺奇觀的堆砌與文化深度的失衡

作為近年來現象級的國產動畫電影，《哪吒2》在視覺表現力和技術應用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然而，影片在構建視覺奇觀的過程中，人物塑造和敘事深度卻出現了明顯的失衡，呈現出技術過剩與文化貧血并存的現象。這種創作傾向揭示出國產動畫在一味追求市場化與全球化過程中，可能面臨著傳統文化淺表化、文化身份模糊化等深層次的文化危機。

1.視覺沖擊有余，心靈感應不足

《哪吒2》在視聽表達上達到了國產動畫的頂尖水平，而過度依賴視覺沖擊力卻限制了影片在觀眾心理層面的感染力和持久力。影片主要依靠大量高強度的打斗情節和夸張華麗的場景鋪陳來推動劇情，未能通過刻畫心理和情感轉變來層層遞進，使得轉場過渡顯得生硬而缺乏張力。這不僅打破了影片的敘事節奏，容易使觀眾出現審美疲勞，同時也導致了人物塑造和情感表達的單薄。一方面，人物的成長敘事被簡化為“覺醒—戰斗—勝利”的單線性模式。如哪吒在突破“穿心咒”前并未表現出完整的心理斗爭，只是以母親犧牲為契機，借助“三昧真火”的外在力量，瞬間完成了從“三歲魔童”到“少年英雄”的人格轉變。成長被簡化為一種戰斗力升級的即時反應，而非經過細節立體的心理掙扎和自我認知過程的自然演化。《哪吒2》作為一部面向兒童的動畫片來說，這種簡單的敘事模式和情感邏輯已經足夠。然而，作為一部面向全年齡段的電影作品，一個神童爆發出與生俱來的“天賦神力”，實在難以引發眾多普通人的情感共鳴。相反，網友們都更加共情天資平庸卻努力修煉的申公豹。另一方面，影片在大量使用視覺特效和戰斗場景的同時，未能給予情感互動和心理變化足夠的筆墨。在哪吒與敖丙對峙與合體抗敵的場景中，情感沖突主要通過臺詞和打斗場面展現，未能通過人物互動和心理狀態展現出二者關系從親密到對立、再到和解的復雜變化。在靈珠與魔丸這一關系設定下，除了聯手抗敵、反敗為勝外，還可以升華到哲學層面，如魔與靈、黑與白、惡與善之間如何像太極圖一般共存并立、相互演化，最終實現天人合一的生命狀態。

2.暴力美學削弱了東方美學的神韻

《哪吒2》在視覺奇觀的塑造上運用了大量好萊塢風格的爆炸式打斗和高速剪輯，強調直接的對抗與破壞感，呈現出典型的暴力美學特征。這種風風火火、打打殺殺的視覺風格雖在感官刺激上極具沖擊力，卻削弱了中國傳統文化特有的“含蓄”“留白”“虛實結合”等東方美學特質。在哪吒與敖丙的最終大戰場景中，炫目的冰火碰撞、建筑崩塌、法器破碎等動態視覺奇觀，雖在技術上令人嘆為觀止，但這種對抗效果更接近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的硬性暴力對抗。《封神演義》原著中哪吒的法器“乾坤圈”和“混天綾”，更多強調的是制衡與牽制作用，而非直接的毀滅性攻擊。然而在《哪吒2》中，這些法器被賦予了極高的攻擊力，成為直接的殺傷性武器，體現出“以暴制暴”而非“以柔克剛”的哲學思想。這種暴力美學的視覺風格直接打破了東方美學所強調的中庸之道與剛柔相濟的內在平衡。更深層的矛盾在于，影片試圖將哪吒這一經典反叛符號“現代化”，卻模糊了其東方美學的根基。傳統神話中，哪吒的反抗是封建父權與天命壓迫，具有鮮明的社會批判性；而《哪吒2》中的哪吒卻像個橫行鄉里、具有暴力傾向的問題少年，其反抗只是青春期叛逆的放大。另類改編雖迎合了年輕觀眾的叛逆心理，卻也抽離了角色原有的文化重量，使其淪為全球化語境下的“通用英雄模板”。此外，影片的角色設計上也明顯受到他國文化影響。如日本動漫中常見的人物暴走狀態被移植到哪吒的覺醒變身中；《魔獸爭霸》等網絡游戲中的魔獸形象被借用到蝦兵蟹將和龍族的刻畫中；西方白衣長發、優雅冷漠的精靈王子形象也被復制到敖丙父子的造型中。這種試圖以向日本、美國靠攏的兼容并包獲得全球認可的創作方式，卻也暴露出在平衡商業成功與文化傳承時，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感悟不足。

3.反抗的形式沖淡了反叛的內核

哪吒的神話故事蘊含著強烈的反叛精神，分別在三個時代被賦予了不同的時代意義：在古代的封建社會，《封神演義》中的哪吒代表了人民心中反封建反父權的反叛精神；在新中國改革開放時期，《哪吒鬧海》中的哪吒代表了人民心中反對強權不懈奮斗的斗爭精神。而到了今天，新一代追求自由、追尋自我，拒絕接受老一輩傳統思想的愿望催生出了“魔童”這一新的哪吒形象。然而，影片用炫目的視覺奇觀和煽情的情感敘事營造出熱血沸騰的氛圍，淹沒了原有神話中針對等級制度與父權體制的深層抗爭。原有神話中劍拔弩張的父子沖突也被更加理想化的嚴父慈母的親子關系取代。這種溫情敘事固然貼合春節合家歡檔期的主流期待，卻也消解了反叛內核。與此同時，對于哪吒反抗精神的具體表現，相對被矮化為我行我素的放縱不羈，遇事不問緣由便大打出手。

從意識形態批評的角度看，影片對父權和權威的態度發生了隱蔽的轉向：表面上哪吒依然在反抗“不公”、我行我素，但反抗的內容被替換成了打破魔丸必須死的個體命運。哪吒的內心追求也由反叛舊體制替換為了追求父母和社會的接納，深層的制度批判則被家庭和解所遮蔽。從客觀視角來看，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并不適用于普通人，他之所以能戰勝反派人物并不是來源于自身的刻苦修煉，而恰好是因為魔丸的出身與三昧真火同宗同源，這不還是依靠“天命”嗎？這種脫離了周邊環境的影響，單純為了反抗而反的自相矛盾，使得影片對“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一價值觀的呈現，更多停留在表層的情緒宣泄，而不是原有神話中為了百姓而反抗世間一切不公，以生命挑戰舊制度的反叛內核。哪吒的反抗未能推動體制層面的真正變革，最終仍是通過個人英雄主義解決了問題，缺乏對社會和集體的責任擔當。這種流于表面形式的反抗，弱化了哪吒作為“人民英雄”的形象定位，轉而塑造了一個“孤膽英雄”的形象。

（二）傳統文化基因與現代表達的失衡

1.改編經典的文化異變帶來了某種程度認知的混亂

在《哪吒2》的敘事邏輯與美學風格中，存在一種典型的“文化異變”現象，即通過解構傳統神話人物與經典敘事結構，實現對當下觀眾情緒的快感供給，但這無意中削弱了中華文化的精神根基與價值邏輯。美國文藝理論家詹明信在其后現代文化理論中指出，后現代社會存在“歷史性的危機”，人們無法真正體驗歷史，轉而通過電影等文化產品制造一種對“現在”的懷舊。這種懷舊并非真實復現過去，而是將當下的情感投射到虛構的歷史符號中[14]。從這一視角看，《哪吒2》并不是對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再創，而是一部“對當下的懷舊”之作，通過歷史符號的“拼湊”和“復制”來表述當下，將歷史轉化為可消費的符號，形成“偽歷史”的審美體驗，其背后是一種深層的文化認知錯位與精神象征異化。

一方面，電影以“反叛”為核心敘事，將原著《封神演義》中具有明確善惡價值導向的人物關系重新編碼，邪不再是邪，善也不再是善。如申公豹這一角色，原作中他是挑撥離間、陷害忠良的反派人物，而在《哪吒2》中卻被塑造成體制壓迫下的犧牲者，其行為被解釋為“為弱者發聲”的道義擔當。這種處理模糊了原有的倫理邊界與道德判斷，使得觀眾在面對經典人物時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價值認知的混亂。詹明信指出，后現代文化產品在對歷史符號的拼貼使用中，往往不再具備批判意圖，而是一種“空心的模仿”，僅以表面的形式再現歷史風格，卻剝離了其文化語義的深度與道德力度，使其成了一尊被挖掉眼睛的雕像[15]。另一方面，《哪吒2》對神性人物的世俗化處理，同樣削弱了傳統文化的象征功能。例如，無量仙翁被重塑為一個心機深沉、醉心權力斗爭的反派，這一設定直接妖魔化了傳統文化中慈眉善目的老壽星形象，顛覆了道教文化中“仙者出塵”的象征結構，使原本承載超越性與道德性神仙淪為政治隱喻。這種“降神為人”的策略雖然使人物更貼近現實，但也瓦解了傳統文化中神話人物所具有的倫理典范意義，從而導致傳統文化精神坐標的坍塌。這種文化異變已經在現實中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價值誤導和認知混亂。原有中華傳統文化基因被后現代話語解構，這種現象正如詹明信所言，是“過去感”的表面復歸掩蓋了“歷史深度”的實際缺失，即文化產品失去了傳承價值觀與社會意義的功能，淪為情緒消費的工具[16]。

2.顛覆性魔童形象與傳統真善美的背離

《哪吒2》在塑造顛覆性的哪吒形象時，強化了叛逆不羈、抗爭命運、自我對抗的個體特征，但無形中也弱化了傳統文化中真善美的精神內涵。原著中哪吒的設定是“靈珠轉世”，肩負著拯救百姓、協助姜子牙封神的天命，其行為動機具有強大的道義和倫理基礎，代表了“順天應人”的道教思想。而《哪吒》系列電影中有很多背離原著的改編，在哪吒與敖丙的關系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將哪吒倒置為魔丸，敖丙倒置為靈珠。原著中，東海龍族是要求陳塘關獻祭童男童女的反面角色，二者是水火不容的正邪對立，承載著“天人感應”與“陰陽調和”的哲學意象。然而在《哪吒2》中，二者關系被改編為靈珠與魔丸的命運共同體，哪吒不再是為了百姓和正義而對抗龍族，而是與龍族代表——敖丙并肩作戰，其反抗對象從具體的社會壓迫異化為抽象的天道不公，將反抗命運的個體主義精神置于集體主義價值觀之上，消解了傳統神話“替天行道”的倫理內核。這種改編雖符合當代觀眾對“反標簽化”“人性復雜”的審美偏好，卻割裂了中國神話系統中“法理超越”與“天命正統”的文化意涵，進一步導致傳統文化符號的解構與異化。

除了“不真”外，“不善”也是魔童哪吒的另一個顯著特征。當觀眾自發代入哪吒的主觀視角時，往往以“熱血”敘事美化了這種“不善”：其豎中指、爆粗口的不文明行為被包裝為打破偏見；不問緣由、先打再說的暴戾被渲染為敢愛敢恨的快意恩仇。這種反叛姿態雖然符合西方反英雄敘事結構，但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克己復禮相悖。在《封神演義》與1979年動畫影片《哪吒鬧海》中，哪吒的反抗具有鮮明的社會訴求，他為百姓出頭、反抗暴政，形象中承載了深厚的人民性與集體主義精神。然而，在《哪吒2》中，哪吒的反抗更多體現為個人命運的掙扎。他的重要臺詞“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未能傳遞出群眾性的價值訴求，反而呈現出一種孩童式的執拗與賭氣。如詹姆斯·賈斯帕所言“強烈的道德情緒若缺乏社會認同，將很容易演化為不負責任的破壞性憤怒”[17]。

《哪吒2》中哪吒人物的“不美”也并非單純的設計趣味問題，而是文化工業在全球化與市場化語境下對傳統文化符號的重構乃至誤讀。哪吒黑眼圈、三白眼和鯊魚牙的頹廢造型，與中國傳統神話中丹鳳眼、蓮花衣的俊俏秀氣的三太子形象大異其趣。這也違背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相由心生、形神兼備的美學理念。魔童形象的哪吒在青少年群體中的流行也折射出中國傳統美學在“國潮”語境下的審美斷裂，以丑為美的亞文化在潛移默化中導致了審美取向的畸形。

3.低俗笑料使文化符號淪為流量的幫閑

《哪吒2》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后現代文化需求的精準把握：不愿思考，只求即時快感與麻醉，搞笑逗樂、感官刺激成為當代觀眾喜歡的主題[18]。影片采用標準化商業片的創作公式，試圖通過低級幽默快速抓住觀眾的眼球，拉近與觀眾的心理距離。如影片開場的“藕粉制作”場景原本具有象征重塑肉身、升華精神的深刻含義，卻被摳腳、擦鼻涕、摳痦子等生理笑料破壞了神圣感。普通的勞動人民被塑造為愚昧群氓的情節看似搞笑，實則暴露了創作團隊對民間智慧的誤讀，傳統文化中的市井氣本應承載生活智慧，而非淪為排泄物堆砌的視覺暴力。踩掉仙女裙擺的情節雖然能引發男性觀眾哄笑，卻讓女性觀眾感受到了被冒犯的窺視。太乙真人、南極仙翁等傳統文化中的重要角色，在影片中被刻意丑化，以制造喜劇效果。這種處理方式削弱了角色原有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導致觀眾對傳統文化產生認知偏差。

頻繁出現的低俗笑料削弱了作品的藝術品位，這也是影片受到詬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影片中對傳統文化符號的惡搞，本意上可能是想呼應“反抗權威”的主題，呈現出雅俗共賞的審美效果，以此迎合自媒體時代的流量經濟，在短期內制造網絡爆款。但影片對于“俗”與“低俗”邊界的把握不當，使得傳統文化符號淪為低俗笑料的“華麗偽裝”，不僅降低了觀眾對傳統文化的審美鑒賞力，而且削弱了國產動畫在文化輸出上的持久影響力。

《哪吒2》存在的上述“雙重失衡”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是：在文化精英觀眾中的口碑差于普通觀眾；在國際市場的票房表現弱于國內市場。如果《哪吒2》在上述兩個方面的失衡之處改進一些，在市場票房和文化傳播特別是國際傳播上將會有更加耀眼的表現。

三、《哪吒2》的得失帶來的啟示

（一）文化自信是文化自強的前提

對內傳承、對外傳播是中國影視產業的重大使命。《哪吒2》的巨大成功不但是傳承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優秀案例，更是讓中國文化走上國際舞臺的杰出典范。中國的動畫內容產業曾經一度陷入對美國和日本動畫的盲目模仿的泥沼。《哪吒2》的成功充分體現了中國影視人的文化自信。《哪吒2》中故事情節、舞臺背景、建筑、音樂和服化道美等各個環節、各種場景、各種符號無不散發著濃郁的中國味道。其市場的成功體現了國內觀眾對中國文化的強烈認同，也給藝術創作者們一個強烈的啟示：只有深植中國傳統文化沃土，才能開出燦爛的藝術之花。

（二）票房并不是評價優秀作品的唯一指標

從整體效果上看，《哪吒2》作為“哪吒”系列的新作，在商業上取得了空前成功。上映僅兩周票房即突破100億元人民幣，成為中國影史首部百億元票房影片。截至2025年3月25日，它以超153.47億元人民幣的全球票房登頂全球電影票房榜前5名[19]，并持續刷新著全球單一電影市場最高票房紀錄。這一系列現象級的市場表現標志著國產動畫的巨大突破，重振了低迷已久的國內電影市場。主創團隊調動了138家動畫公司、4000多名從業者協力攻關，以工業化的高水準制作和強大的IP號召力，共同創造了中國動畫和電影產業的高光時刻[20]，實現了國產商業動畫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票房不是評價優秀作品的唯一指標，影片本身的內容質量和創作模式同樣重要。不少觀眾和評論者指出，《哪吒2》的影片敘事過于公式化，劇情走向缺乏新意。典型情節和人物存在明顯的“套路”：反派形象臉譜化，主角光環過強，許多發展走向一目了然。這使得影片缺少驚喜與深度，被批評為對《哪吒1》成功要素的簡單重復。同時，影片的“雙重失衡”也值得深思：視覺奇觀的堆砌與文化深度之間的失衡；傳統文化基因與現代表達之間的失衡。對此，有影評人尖銳地指出，《哪吒2》的成功更多建立在快餐式的奇觀消費和流量營銷之上，是一場“快餐流量的狂歡”[21]。換言之，《哪吒》系列在獲得商業豐收的同時，也為國產動畫如何平衡商業價值和文化深度提出了警示。

（三）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才能成為經典作品

從長遠來看，影片所傳遞的價值導向對青少年可能產生潛在的負面作用。《哪吒2》雖延續了前作“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反叛主題，但反抗精神在續集中被推向了極端。當一味強調自我，而忽視了周邊環境的重要性時，所謂的逆天改命只會淪為非理性的狂妄自大。例如，哪吒在片中怒吼“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反抗被異化為暴力宣泄。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極端價值觀模糊了正義與暴力的邊界，青少年容易將反抗簡化為仇恨驅動，將暴力美化誤讀為正義的表達，可能導致年輕受眾忽視責任與妥協在成長中的必要性。此外，影片對視聽奇觀的極致追求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對倫理和價值的探討。當觀眾沉浸在視覺盛宴中熱血沸騰時，主觀代入感使其對角色的暴力行為幾乎沒有任何道德審視。對比來看，原著《封神演義》之所以能夠成為廣為流傳的經典，得益于其構建的正確價值導向和精神內核經得住時間考驗，而非僅迎合當下熱點的曇花一現。

（四）成功的作品應有可資借鑒的行業價值

就整個行業而言，《哪吒2》的現象級成功引發了關于其可借鑒價值的討論。影片背靠深厚的神話IP資源，加之近年來國產動畫工業化水準的提升和主創團隊的高投入打磨，才造就了這一商業神話。《哪吒2》的成功并不能代表中國動畫電影的全面勝利，它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如果其他影片一味模仿其套路，缺乏自身特色，可能難以取得相同的市場效果。中國電影產業未來仍需探索更穩健的行業發展路徑[22]。因此，行業更應理性看待這一頭部效應，在欣喜于標桿樹立的同時，冷靜思考如何避免陷入跟風復制的誤區。

與此同時，《哪吒2》也引發了對經典改編方式的反思。作為對中國傳統神話IP的現代化改造，《哪吒》系列在多大程度上應傳承文化基因，又該如何創造性轉化，成為行業討論的焦點。詹明信指出，后現代文化產品充斥著對歷史符號的任意拼接，消解了歷史深度，導致傳統文化被商品化為迎合市場的快消品[23]。《哪吒2》恰恰帶有后現代“拼貼文化”的影子：它將神話人物、傳統文化元素、當代流行語境和視覺奇觀雜糅在一起，打造出一個炫目卻略顯雜亂的神話新世界。這種做法固然新穎有趣，卻可能削弱經典故事原有的思想張力，使之淪為碎片化的娛樂消費品。

法國社會理論家讓·鮑德里亞的擬象理論更進一步發出了警示：當符號復制品不再有原型可循時，模擬物會憑自身力量成為真實本身，即所謂“超真實”[24]。如果對經典的改編完全脫離了原有的文化周邊體系，作品所呈現的可能不再是中華文化原初的精神內涵，而是一種經過包裝的文化幻象。因而從行業的借鑒價值來看，中國動畫在借助傳統文化實現商業突圍時，需要謹防跌入后現代主義的文化陷阱：既要避免淺表拼貼、過度商品化的創作傾向，又要努力在傳承與創新之間取得平衡，以創作出既有文化深度又具時代活力的成功作品。

（五）文化藝術價值是國際傳播的成功密碼

在國際層面，《哪吒2》所塑造和輸出的英雄形象及其引發的連鎖反應同樣值得深思。影片中的哪吒被刻畫為一個桀驁不馴、好斗張揚的孤膽英雄，他蔑視權威、挑戰秩序，充滿了進攻性和對抗精神，與中華傳統文化中講求克己復禮、以和為貴，強調個人行為與自然秩序、社會倫理的和諧統一的英雄敘事存在明顯反差。經典神話中哪吒雖有反抗壓迫的勇氣，但最終選擇了自我犧牲以平息沖突，在道義上完成了對父母與蒼生的交代。這種悲劇性的以身殉道體現出傳統文化中個人服從集體大義的價值觀。然而，《哪吒2》將哪吒改造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叛逆少年，凸顯個人意志的宣泄和自我價值的伸張。這一形象固然迎合了當代年輕觀眾追求個性解放的心理，但在國際文化傳播中可能引發海外觀眾對中華文化的理解偏差。海外觀眾本以為中國英雄會是莊重內斂、強調集體和諧的謙謙君子，卻發現銀幕上的哪吒近乎美式超級英雄般地張揚好斗、不計后果。這種落差若缺少背景解釋，容易讓外國觀眾對中國文化產生誤解，甚至片面地認為中國傳統提倡的就是這種極端的個人英雄主義。中國文化的國際形象可能在無意中被重新塑造成一個與“和合”精神相悖的形象。優秀的作品應該是跨時空、跨民族的。《哪吒2》在西方國家市場弱于國內市場的表現，應是文化觀和藝術價值方面的沖突所致，值得深思。

綜合來看，文化藝術價值才是國際傳播的成功密碼。一方面，《哪吒2》在國際傳播中顯示了中國動畫崛起的實力和講好本土故事的努力，但另一方面，影片張揚的個人英雄敘事與由此引發的文化價值觀的混亂也可能削弱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形象與親和力、影響力。如何突出人物個性與民族共性、平衡文化自信與文化謙遜、彰顯中國特色的同時兼顧全人類共同價值，將是中國影視人需要高度關注和深思的問題。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周邊傳播理論與應用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17ZDA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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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金培，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北京 100871）；陸地，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中國地標周邊傳播研究院首席專家（北京 100871）。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