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天湖

一

他聽見雨滴落在山石上的聲音。照理說他不該聽見，但他聽見了，好像就落在他的耳邊。意識從一片朦朧的云霧中聚集起來，睜開眼，他感覺把這輩子的覺都睡完了。

一段古箏輕音從窗外漏了進來。他起身，疊好被子，趿著拖鞋出了門。清涼的山風貫穿樓道，音符連成長長的絲綢緞帶，鋪在腳下的石磚上。路過廚房時，他跟老板娘打了個招呼。

飯桌擺在后院，有兩張大圓臺，三張小方桌，他走到一處角落里的小方桌坐下。樂曲聲仍飄蕩在空氣里，有些沒著沒落。

對面大圓臺坐著一個女人，女人穿著瑪瑙扣香云紗裙袍，深黑的“畫板”之上，野果環抱著盛開的牡丹，貼布繡手工藝十分細膩。他曾在二手網站幫母親轉賣香云紗，他判斷眼前這件香云紗價格不菲。

魚丸湯和蔥油面上來了。這是民宿老板娘做的手打魚丸，一共四粒，黑色的是墨魚丸，金黃色的是蟹籽魚丸，另外兩個他沒吃出來，但他覺得有細微不同。魚丸非常鮮，和超市賣的那種不是一回事兒。蔥油拌面只有一小碗，炸過的蔥油澆在面上，散發出某種原始的香味。他吃得很投入。

雨停了，樂曲聲也停了，一個男人來到后院。他沒抬眼，但來人恐怕就是“古箏”先生，這沒有疑義。“古箏”先生坐在了“香云紗”女士的一旁。他們倆面前是一碗小餛飩與一碗魚丸湯，兩人分而食之。

“來住幾天？”“香云紗”女士與他對上目光，率先打開話題。

“五天。”他做好了對方莫名驚詫的準備，想不到，夫婦倆交換了一下眼神說，“我們要住半個月。”

接下來幾乎不需要他再開口，對面你一言我一語，配合默契。不出十分鐘，他對兩人的基本情況便有了一定的了解。

“香云紗”女士在高校教素描，但并非藝術生出身，換言之，她不僅具備藝術天賦，學習成績同樣出色。“古箏”先生在一所知名的南方音樂學院授課，凡來云城度假，多為十天半個月，習慣帶著自己的古箏。隨后，“香云紗”女士脫口而出幾個響亮的名字，指指“古箏”先生說，“都是他的學生。”

過了好一會兒，二人依然談興甚濃，他疲于應對，又不好意思撒腿就走，只好掏出手機，佯裝要回復信息，聊天這才告一段落。

他點開被自己設置了消息免打擾的文友群，一路看下來，都是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內容，除了各種文章推送，還有文學大賽的獲獎名單、科技領域的最新突破，以及自己早午餐的圖片。大家都忙著輸出，鮮有人做出響應。蔥油面還剩一些，但已經冷了，他不打算再吃。這時，“香云紗”女士興致勃勃地問道，“對了，你還沒說呢，你是第一次來這里嗎？”

二

二〇一四年初秋，他剛剛大學畢業，為參加一個筆會，他來到幾百公里外的云城，在那兒度過了六天七夜。

筆會上的朋友給他拍下一張照片——他背著挎包，左手握著一本牛皮筆記本，看上去自我感覺良好。他背后就是云城的名片——天湖。

去天湖是筆會最后一日的行程。那天大家都退了房，中巴車上，每個人旁邊都有個大行李箱，像是逃難一樣。一個多鐘頭后，險陡的高山闖入他們的視野。“要上天湖了，山起得陡。”司機提醒他們。路突然收窄，大片的竹林從窗外飛逝而過。竹子影影綽綽，他透過窗戶好像看到了許多，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看到。他想：這就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階段。一種令他暢快又酸澀的滋味很快蔓延開來。

又走了二十多分鐘，中巴車停在一片青草地旁。青草根根分明，草地上支起了幾頂白色帳篷。下車時，他明顯感到要比在山下時涼一些。往前走一陣，便看到一棟書屋。

筆會的閉幕式就在這棟緊挨著天湖的書屋里舉行。

活動現場，大家暢所欲言，十分盡興。主辦方代表致辭：“這只是個開始，我們爭取這樣的筆會以后每年舉辦一次。”

官方儀式結束，大家自由活動。他們一行人從書屋的木門出來，沿著一條小徑往天湖走。小徑一旁開著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那花兒不似花園的花，有些自開自落的意味。小徑的盡頭被柵欄圍住，他們這才發覺前面已無路可走。于是，畫卷般的景色在他們面前展開。

天湖的水清澈湛藍，像寶石一般純凈透明，不時有水鳥掠過，眼前的畫面有些失真。

天上的云一層一層，光從云的間隙漏下來。遠處的山如水墨畫一般，樹木郁郁蔥蔥，幾乎與天相連。水面波光粼粼，山的倒影在湖水之上游弋，真實世界與水中幻影的界限也逐漸模糊，讓人沉醉。幾座沙洲小島點綴在湖中央。無論是湖水還是小島，都顯得干凈非常。

繞著天湖慢慢走了一陣兒，大家都停在一處小亭子休息。他繼續往前，脫離了大部隊。前方出現分岔路，往山崖的方向走了一陣兒，他不知不覺繞進一條小街。臨街的商鋪大多販賣蜂蜜、野菜等山貨。

盡頭的一家銀飾店引起了他的注意。店鋪的門臉是縮進去的，讓人更想一探究竟。店內，靠近門臉的一整面小墻上掛滿了各色掛飾，有風鈴、香囊……其中，右下方的一個葫蘆掛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橙黃的葫蘆水晶般透亮，泛著溫潤的光。

店老板獨自縮在里面，根本不搭理他。他取下葫蘆掛件問，“價錢怎么說？”老板這才抬起頭，朝他比了個“八”的手勢。付了錢，老板像突然來了興致，說，“葫蘆，象征著‘福祿’。”他虛應著，心里只覺得好笑。他將小小的葫蘆掛件放進挎包里時，忍不住摩挲了兩下，幽涼的觸感一下傳遞到他的手指。他忽然有些不安，快步走出了小巷子。遠遠地，他望見大家仍在亭子中，這才松了口氣。

他沒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相聚。筆會再沒舉辦，朋友們也都失去了聯系——不是指失去聯系方式，而是大部分人都不再寫作，于是他們忽而發覺，原先串聯起他們的那根繩索，不過是一條虛線。

三

走出客棧后院時，他望了一眼天。天邊有一朵飛機云，云朵像一串含義不明的省略號。望著緩慢消失的飛機輪廓，他的心輕微地抽了一下。他覺得奇怪，這一下來得毫無道理。

回到房間，他稍作整理。房間簡樸素凈，僅一床一桌，書桌很大，上面擺放著一盞臺燈。白墻上什么裝飾也沒有，就這樣素面朝天。整個小屋都非常干凈，和六年前那次一樣。

時間還早，他打算到山野間隨意逛逛。

春夏交接，天氣分外涼爽，景物也顯出生機。沿著流溪河往山上走去，路上遇到幾處小小的懸泉，他將清涼的泉水撲到臉上，一下子神清氣爽。他昨晚睡得很好，思維像在幽涼的井水中浸泡了一夜，越走腳底越輕盈。這是淡季，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人，這種感覺更讓他欣喜。

有一處廢棄的石磨，遍布青苔，可是它的腳邊卻長出了這一帶最鮮艷的小花。還有幾朵碩大的白蘑菇，附著清晨的露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生機勃勃。

又走了一會兒，他在小溪邊看到一棵奇異的大樹，它臨溪而立，根系將一塊巨石包裹住，并繼續向下延伸，視覺上仿佛石頭成了它的底座，看起來突兀獨立，險象環生。他覺得挺有意思，可用手機拍照時，卻怎么也拍不出眼前的震撼，照片中的大樹看上去并不險陡。正當他繼續研究角度時，有一條消息蹦了出來。

“玩得怎么樣？”白鷺問他。

他低頭回復：“景色蠻好，山里很涼快，最主要一個人都沒有。下次找個周末我們一起來。”

他剛要將拍攝的照片發給白鷺，就又收到了兩條信息。

“其實我想……算了，沒事兒。”

他問：“你說，怎么了？”

“我外婆的藥……能不能再找你的熟人開點？”

他想問“急不急”，輸入后又逐字刪除。他回復：“好，我一會兒就問。”

回去的路上，他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選了幾張照片發給白鷺。山雨欲來，天黑壓壓一片，他只好加快腳步。

四

他和白鷺是相親認識的。

第一次見面，為了給對方帶雨傘和紙巾，他背上了不常用的雙肩包，而錢包躺在挎包之中，被他遺忘在家。那時手機支付還沒普及，最終那頓飯由白鷺買了單。他們繼續交往，約會時他請客吃飯，白鷺會想辦法買飲料或小食。他覺得她有些特別，不像那種隨處可見的女孩，有些大家都在乎的事情，她并不是那么在乎。她內心有一套自己的秩序。兩人感情越來越深，直到后來，他才對白鷺的家庭有了真正的認識。

白鷺來自單親家庭，如今家中沒有男人，只有三個女人。

她的母親心臟不大好，已提前幾年退休，至于她的外婆——總之在他踏入這個家門的那一刻起，白鷺的外婆就在輪椅上。介紹人是她的親戚，當初有意隱瞞了這一點。他感覺自己從前像個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人，只能看見冰山一角。如今，角度變了，陌生的圖景在他眼前緩緩展開。

五

窗外的風景不斷倒退，車子開在河床之上，流溪河一會兒在他的左側，一會兒又跑到他的右側。一間土黃色的小平房兀自立在山野間，隨即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溫度合適嗎？”小丁的手緊緊握著方向盤，讓他莫名有些緊張。小丁是他們這趟天湖之旅的包車司機，上車后便周到地招呼著，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就在剛剛，他突然反應過來，盡管小丁動作規范，無可挑剔，卻更像是一個扮演成司機的人。

就在這時，“香云紗”女士突然開口說：“小丁，有沒有音樂播來聽聽啊？”

不說還好，這么一說，小丁便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立馬開始執行命令。可是他對著顯示屏忙活了半天，硬是沒放出一首歌來。開車間隙，他又將手探進扶手箱里，過了好一會兒，從里面掏出一個U盤，手忙腳亂地插進接口處。總算響起了一首外文歌，車上另外三人都獲救般地松了口氣。

小丁也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兒，面部表情慢慢舒展開來。接著，小丁轉頭望著他說：“你早上怎么不接電話啊？是不是睡過了？”

他嚇了一跳，立馬說：“我手機靜音了，后來才看見你打過電話，不好意思。”

小丁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實，他是怕去天湖的。

就像一件寶貴的舊物一直放置在那兒，若是非要觸碰，它就有破碎的危險。這六年間，天湖已經融入了他過多的想象，真要去的話，恐怕只剩下破滅這一種可能了。當然，他怎么都無法預料到，自己再一次去天湖，不是和當年的文友，而是……

昨晚，他在前臺向老板隨口問起包車事宜，“古箏”夫婦剛好從外面散步歸來。“香云紗”女士用“一拍即合”形容這次偶然。晚上躺在床上，他寬慰自己，有人做伴也不算壞事，何況，的確是在“香云紗”女士說出那一句“我們正好也要去天湖”時，他才從遙遠的過往抽出身來，明確了眼前的現實。

這個天氣，天湖的景色會好嗎？他猶豫再三，終于將自己醞釀已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香云紗”女士忽然大聲說：“那是什么？”

視線被阻隔，他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只能看到一處圓形的藍色屋頂。

“那是什么？”見小丁沒反應過來，“香云紗”女士又問了一遍。

小丁猛地剎住車，回頭說：“‘天宮’，你們要去嗎？”

“去！”

“這地方很適合拍照的。”小丁說。“香云紗”女士抱怨道，“你應該提醒我們去呀。”小丁愣了一下，臉也泛紅了，前言不搭后語地說：“這個‘天宮’半年前才建好，我想著你們要去天湖……”

沒一會兒就到了天宮。時值正午，日頭很足，歐洲古典風格的大門顯得煞有介事。進了大門，沿著一條景觀道走兩百米左右，一個迷你的歐洲小鎮便映入他的眼簾。他對于這種人工景觀實在沒有興趣，建筑講究因景而成，這個天宮卻獨立自成，與周邊景色毫無關聯。他慢慢走著，難掩失望。

許多年輕的身影在拍照，他沒走幾步，便被一對情侶叫住，請他幫忙拍攝合影。他忽然想到，自己與“古箏”夫婦在一起，會不會被誤認為是他們的兒子？他接過手機，心里有些憋悶。

女孩兒完全不見外，細致地向他提出要求。他反復傾斜手機，調整角度，尋找光源，耐心到讓自己都感到驚訝。女孩著迷于拍出好的照片，天宮是她的背景，男孩兒也成了她的道具。將手機遞還給女孩，他望向遠處，“香云紗”女士站在建筑頂端，“古箏”先生正在給她拍照。他們看上去年輕了幾歲，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他覺得無聊，早早回到車上，小丁竟在車門旁抽煙。他忍不住打量了小丁幾眼。小丁的眼神十分清澈，一望便見底，簡直不像成年男人的眼神。他拿起礦泉水瓶喝了口水，沒過大腦地問出一句：“小丁，你談戀愛了嗎？”

“我最近正在相親。”小丁脫口而出，看起來絲毫不覺得被冒犯。接著，小丁沉思了一會兒，又抬起頭說：“不過我爸媽嫌我們倆家離得太遠了。”

“多遠啊？”他是真的好奇。

“我們兩個村子隔了二十多里地。”

他一時啞然，不知如何回答。醞釀之際，遠處傳來一聲驚叫。

六

他坐在副駕，看著窗外的風景不斷倒退，先是有種計劃被打亂的焦慮，隨即覺得松了口氣，他想這就是天意，老天在暗示他，就應該將天湖留在回憶和想象里……直到車子在醫院的停車場停下，他過于活躍的腦細胞才飛塵般落地。他細細感受著這一刻劫后余生般的幸運。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并不感到輕松。

半小時前，“香云紗”女士在一塊大石上拍照，往下跳時不慎扭了腳。此刻，她走得艱難，小丁和“古箏”先生像兩架保駕護航的僚機圍繞在她的身邊。車子沒熄火，望著他們的背影，他忽然想笑。他知道這不應該，立馬收斂住笑意，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別看“香云紗”女士一跛一跛，實際上他們走得并不慢，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里。陽光遠遠地照耀著，他看到醫院前面的草坪上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很健康，她生病了嗎？她為什么獨自在這兒？她家大人去了哪兒？往前走幾步就是陰涼地了，他差點沒忍住要下車提醒她。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就在他猶豫的這個瞬間，手機響了。是白鷺的電話，他馬上接起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讓他有些不安。就在他決心說點什么時，白鷺開口了。

“今天是幾號？”白鷺的聲音很鄭重，鄭重的同時很溫柔。他下意識地抬頭想望一眼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車子里。恢復理智后，他機械地將手機拿到眼前，隨后對著電話那頭說：“五月二十四日。”

“五月二十四日，”白鷺說，“今天值得紀念。”

當白鷺說出接下來的那句話后，他感覺時間停滯了兩秒。從剛剛開始，那個女孩就蹲在草坪上，伸手擺弄一條蚯蚓。而此刻她卻入定似的一動也不動。早先風搖動著樹影，現在風也停下了。

“太好了。”他開口，打破了這難耐的靜止，一切又恢復運轉。他看見那個小女孩突然站起身，幾步就踏進了陰涼地。

七

經歷了這一場意外，回程路上，“古箏”夫婦好像一下子老了幾歲。他們看上去都異常疲憊，在他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來不及傳遞出笑意。

“總是這樣……拍拍拍，到最后，都忘了初衷。”“古箏”先生自言自語般小聲嘀咕。“香云紗”女士忍無可忍，反擊道：“歸根結底，我們到這兒來，還不是因為你想躲那個會議？”

他從后視鏡看到“古箏”先生的眼睛瞪大了，背脊也一下子挺直，張開嘴好像要說什么。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窗外漆黑一片，小丁把車開得飛快，路燈一盞一盞地留在他們身后。白鷺的那句話此時才讓他有了實感。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他未來孩子的樣貌。是男孩還是女孩？樣子像他還是像白鷺？聰明嗎？好不好動？眼睛大嗎……

從車上下來時，“香云紗”女士費了不小的力氣。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她的腳傷顯然更加嚴重了，她小心地挪動自己，像在挪動一件家具。他傻站在一旁幫不上忙。

他忍不住問道：“那你們接下來……”“古箏”先生回頭說：“我們明天就回去了。”他沒有再說什么。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盯著別人的背影看，于是移開了目光。

這個夜晚他給自己泡了一壺毛尖，盡管他極有可能為此失眠。他打開電腦，期望自己能寫出點什么，隨便什么也好。在氤氳的熱氣中，他突然抓起杯子飲下一口滾燙的茶。

手機響了兩下，他猜是白鷺的信息。他點開手機，實際上是那個文友群。群主發了一條消息@所有人。他覺得奇怪，這個群能有什么事需要@所有人的？

群主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下面立馬有人問，“群主是不是喝酒了？”

群主又說：“大家晚上好，因不可抗力，本群不再保留，事出突然，大家有任何未盡事宜，請在一日內完成。二十四小時后，本群依時解散。祝各位好！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他盯著手機。其實他對于群主的話不是十分理解。看樣子這群要解散，他忽然有些不安。

他忘了自己當初是怎么進來的，大概是被筆會的某個朋友拉進群的。事實上這些年來，他在群里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

初三的暑假，他在一個悶熱的下午讀了《十八歲出門遠行》，發現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令人戰栗的文字，全然不是作文選可比擬的。他感覺有股能量積壓在他的胸口，必須釋放出來。高中時他開始發表小說，參加文學比賽。高三學業繁忙，他不得不犧牲睡眠時間。他有時通宵寫，可第二天上課時依然亢奮。奇怪的是，他終于上了大學，擁有了充裕的時間，卻喪失了表達的欲望。他悲哀地認識到，原來他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需要小說。

剛參加工作的那個夏天燥熱異常，高溫創下近十年的記錄。他在家附近的企業干文職，每日五點半準時下班，乘坐公交，幾乎每天都能在六點前到家。他并沒有因此感到知足，相反，這讓他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自己的人生。在一個普通的夏日午后，當他埋頭采寫企業新聞時，學生時代的文友給他發來一個筆會的征稿鏈接，就在幾百公里外的云城舉辦。這一切都太過久遠，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兒。

遠處傳來直升機的引擎聲。像是聽見了某種重要的訊號，他放下手機，快步走出房門。

他站在走道上仰望天空，可什么也沒有捕捉到。引擎聲離他越來越遠，沒多久就消失在天邊。夜再次黯淡下來了。他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么——“天湖，天湖”——他耳邊泛起這個聲音。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他把兩手握在身前，想要更好地把握住自己，可他還是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他用微信給小丁打去電話，第四聲時，小丁接了。他說：“我現在就想去天湖，可以嗎？”

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有些懷疑那邊的人已經走開了。

“現在不行，”小丁說，“但是……”他不禁將手機貼近耳朵。小丁說：“但是明天一早我可以來接你。”

“謝謝，那明天見。”

他回到房間，坐在臺燈下——這就是當年的那盞臺燈，他早就認出它了。這是一盞原木臺燈，燈架是一根深褐色的樹藤。這些年它經歷了什么？比起六年前，它好像更堅實了一些，透過燈罩泛出一圈柔和的光暈。在這盞燈下，他的語感曾像流溪河水一樣源源不斷。

他喝下一大杯滾燙的茶，發了一身汗，有一種虛脫的快感。他盯著臺燈看了一會兒，確認它此時泛出的光暈更暖一些，接近黃昏時的陽光。他拿起手機，給白鷺寫下一條消息：“早點睡，我愛你。”要加一個表情嗎？他斟酌了幾秒，沒加，按下發送鍵，隨后把手機丟到一邊。他又將窗戶打開到最大的角度，發覺窗戶輕飄飄的，屋外的風也很輕。

他知道明天將是嶄新的一天。這一夜他睡得很好，就像剛剛攻下了一座城池。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