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小記
夤夜拾階時,忽覺足下石磴原是具象的年輪。一級級青灰斑駁的臺階,在薄霧中蜿蜒成褪色的琴弦,每步踏去都驚起沉眠的聲律。前人總說登泰山如讀史,卻不知這史冊原是倒置的——愈往上行,愈見上古的苔痕自巖壁滲出,漫過秦皇漢武的封禪臺,濡濕了盛唐的碑碣。
中天門下,一塊無字殘碑斜倚老松。導游說這是明太祖敕建時遺落的邊角料,我卻分明看見石紋里浮動著永樂年間的月光。那些鐫刻功業的金冊早已化作齏粉,倒是李太白醉題“天門一長嘯”的墨跡,仍在云霧中吞吐劍氣。山道轉角處,杜工部“會當凌絕頂”的吟哦撞上乾隆御筆的“果然似我”,碎作滿谷松濤。
玉皇頂上,七十二代帝王封禪的余燼凝成露水。我俯身拾起一片秦篆殘片,指腹摩挲間竟觸到李斯筆鋒的戰栗。當年丞相運斤成風的刻刀,此刻在我掌心蜷縮成初春的蜉蝣。忽有山風掠過,挾帶孔夫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慨嘆,將歷代題詠卷成旋渦,在日觀峰投下斑駁的日晷。
下山時遇雨,千崖競響如擊筑。那些被帝王朱筆圈點的祥瑞,此刻都化作墨色在溪澗游走。石階上滾動的雨珠,原是歷代文人未及收攏的驚嘆號。行至紅門,忽見云開處露出岱廟飛檐,恰似半闋未填完的《水龍吟》,懸在暮色里等風來續。
雨中黃山
山雨來得蹊蹺,分明是李公麟的枯筆在生宣上遲疑再三,終究還是讓墨池傾覆。七十二峰霎時化作懸腕未定的草稿,被風揉作幾團擲進云海。石階上漫漶的水跡,原是徐霞客四百年前在此滑落的驚嘆,此刻竟在游人的傘骨上重新結晶。
散花塢里,被雨浸透的松針突然有了金石分量。那些被吳冠中稱作“自然狂草”的枝干,正在雨中還原成八大山人的筆勢——焦墨的虬枝在宣紙般的雨簾上顫動,抖落康熙年間某位畫僧題寫的偈語。忽有山嵐掠過,將始信峰上張大千的潑彩殘稿,沖調成汪采白未及收拾的青綠顏料。
光明頂的雷聲震醒滿山沉睡的歙硯。雨珠沿著歙硯的紋路游走,竟走出黃賓虹晚年追求的“五筆七墨”,百丈泉突然翻出包世臣的《藝舟雙楫》,把歷代書論撕成雪浪拋向空中。我伸手接住一片濕透的云,卻撈出半幅戴熙山水冊頁,題跋處鈐著“黃山山精”的朱文印。
雨歇時,整座山已成汪紙山房未完成的拓片。被洗亮的摩崖石刻里,程邃的焦墨渴筆正在重新生長。下撤山道忽然聽見弘仁在鳴弦泉畔輕笑:“諸君且看,這滿山雨絲,可像老夫撕碎的粉本?”
趵突泉
暮色從呂祖殿的飛檐滑落時,整座泉池突然成了洇濕的硯臺。三百年的老柏還在回味趙孟頫《趵突泉》詩帖的墨香,那三朵水花卻已掙脫曾鞏的《齊州二堂記》,在石欄邊綻成白玉蘭的模樣。池底沉著李易安梳妝時的銅綠,此刻被翻涌的泉脈輕輕托起,晃碎了乾隆御碑上“天下第一泉”的倒影。
廊下煮茶人用蒲扇壓住蒸騰的水汽,恍惚間扇面上竟顯出元好問初見此泉時寫的“且向波間看玉塔”。風過處,酈道元留在《水經注》里的測量繩索突然繃緊,勒得明代的觀瀾亭微微發顫。那些被徐北文先生比作“大地之眼”的泉眼,此刻正將歷代文人的癡望凝成液態琥珀。
金線泉的游絲忽明忽暗,原是蒲松齡當年在此遺落的狐貍毫筆。幾個穿漢服拍照的少女經過,驚起池中沉睡的《老殘游記》,那串鐵云先生描摹的珍珠泉群,霎時在她們裙擺上碎成二維碼光斑。石橋畔的孩童蹲身撫摸“趵突”碑刻,指尖過處,張養浩的《普天樂》突然在青苔里汩汩作響。
雪濤聲自地心涌出,裹挾著殷商的龜甲與春秋的箭鏃。我俯身欲掬半掌周禮時代的泉水,卻見游魚銜著枚青銅簋耳掠過,尾鰭掃碎康有為題寫的“激湍”石刻。暮色漸濃時,池西廊下飄來茶香,陸羽《茶經》中“山水上”的墨跡正在紫砂壺中舒展,與保溫杯里的西洋參片構成千年對仗。
泉池忽在月光里泛起漣漪,將濼源堂的朱柱幻化成王蘋“七十二泉夜誦書”的燈影。半枯的柳枝蘸著泉水在夜空寫字,起筆是晏璧的《七十二泉詩》,收鋒卻成了老舍未完成的《正紅旗下》手稿。三股水花依舊翻涌,把《齊乘》里的記載沖調成液態的文明史,在來鶴橋下汩汩流淌。
九華煙雨錄
晨霧漫過大殿的檐角時,整座山忽然成了懸浮的經卷。金地藏渡海而來的木舟尚未靠岸,九十九峰已化作蓮座層層綻放。石階上凝著新羅僧人的芒鞋印,被千年香火熏成琥珀,此刻卻被掃殿僧的竹帚輕輕拂起,散作滿山搖曳的酥油燈火。
登山的青石板原是未裝訂的貝葉經,每一塊都鐫著不同朝代的偈語。李太白“天河掛綠水”的潑墨被山風卷起,與王陽明“青山即道場”的朱批疊成云梯。行至回香閣,忽見石縫中探出半截兒唐碑,顏真卿的楷書在苔痕里舒展筋骨,字縫間滲出宋僧研磨松煙墨的嘆息。半山亭的茶寮煮著云霧,陸羽《茶經》殘頁在陶壺中翻滾,與掃碼支付的叮咚聲撞出青瓷般的清響。
祇園寺的靈官三目如炬,眼角卻垂著明萬歷年的雨痕。大雄寶殿的梁柱暗藏玄機——南梁工匠將《楞嚴經》密語鑿進榫卯,每逢雷雨便隨震顫誦出梵音。我撫過十八羅漢的鎏金指尖,竟觸到乾隆“南巡”時留下的指紋,那溫度正與微信掃碼的藍光在香案上交鋒。肉身寶殿的琉璃塔下,無瑕禪師的袈裟仍在呼吸,科學檢測儀的曲線與《大方廣佛華嚴經》的偈頌,在電子屏上跳著量子糾纏的圓舞。
天臺峰的怪石會移形換影:子夜是韓愈諫迎佛骨時擲落的笏板,拂曉又變作徐霞客丈量山勢的矩尺。那塊“仙人曬靴”石,分明是朱熹在此講學時遺落的云頭履,鞋窠里還蓄著未散盡的理學辯辭。最奇當屬“大鵬聽經”巖,地藏菩薩的梵唱早已滲入石髓,每當無人機掠過,巖縫便涌出混著5G信號的《地藏本愿經》變頻聲波。
春雪來得唐突,將九華街的二維碼凍成古碑拓片。快遞小哥的電動車碾過青石板,輪痕里泛起康熙年間香客的草鞋紋。我掬起一捧雪,掌心化開的卻是郭沫若題東圳水庫的詩稿殘墨“九華鑿破壺公劈”的豪語,正與直播網紅的口號在冰晶里結晶重組。望江亭的望遠鏡突然顯靈——江面貨輪與唐代漕船在透鏡中疊影,集裝箱的棱角削薄了放生池的晚鐘。
我逐級而下,石縫中滲出金喬覺初到時栽種的菩提汁液,正沿著光纖向元宇宙蔓延。忽見山門處斜倚著半塊殘碑,二維碼裂處,露出李叔同未寫完的“悲欣交集”。
雁蕩山記
晨霧未散時,我已在雁蕩山的褶皺里迷失。石階浸著露水,像一條被揉皺的綢帶,在群峰間若隱若現。迎面的巖石忽然裂開一道縫隙,漏出半角飛檐,檐角銅鈴叮咚,驚起三兩只山雀,撲棱棱掠過深谷。
靈峰的石頭會講故事。倚天峰與靈峰對峙成門,人稱“夫妻峰”。巖石肌理間嵌著億萬年的風雨,紋路如刀刻的族譜。南朝謝靈運曾在此結廬,屐齒印在青苔上,化作后來者的路標。我撫摸著石壁上的摩崖石刻,那些被風雨磨鈍的筆畫里,藏著徐霞客丈量山水的呼吸。他三探雁蕩時,是否也在某個月夜,看見雙筍峰化作合十的手掌?
大龍湫的水是懸空的詩。三百丈飛流從連云嶂跌落,中途被風吹成霧,被巖角撕成練,到潭中已成碎玉。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記載此瀑 “如掛布”,卻不知這匹布早已被時光織進了禪機。瀑底立著“觀瀑亭”,亭柱楹聯斑駁:“一峰拔地驚風雨,萬壑歸心向畫圖。”忽然懂得貫休和尚為何在此駐錫,他畫筆下的羅漢,眉宇間都凝著這水的筋骨。
午后行至靈巖,天柱峰與展旗峰夾持著天光。徐霞客當年在此觀“飛渡”,如今鐵索上的表演者已換作第七代傳人。他們腰間的銅鈴與崖柏共鳴,在百米高空踏出云朵的節奏。山風掠過小龍湫,把水珠吹成細雪,灑在宋代摩崖的“天然圖畫” 四字上。此刻終于明白,雁蕩山最動人的風景,原是人與自然共同完成的雕塑。
黃昏歸程時,山霧又起。回望來時路,那些曾以為陡峭的石階,已隱入云海成為傳說。忽然懂得,所有跋涉都是尋找鏡子的過程——峰巒是大地的鏡子,瀑布是天空的鏡子,而我們,終究要在山水的瞳孔里,照見自己靈魂的模樣。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