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計

一

一九六八年驚蟄剛過，魯西北大平原上的積雪被春風輕輕吹過。張齊友老漢蹲在供銷社石灰墻根兒下搓手，藍布棉襖袖口磨出的棉絮沾著草料的碎屑。他數了數帆布袋里的鈔票——八張紅邊的，三張綠邊的，夠給隊里添置三把新鍘刀。正午的陽光刺破云層時，集市上的牲口市特有的腥臊味裹著青草香漫過來。

集市東頭大槐樹周圍拴著二十多頭黃牛，牛販子老孫頭的吆喝聲像把豁口的鋸子，“三歲口的母牛，懷崽的！ ”張齊友彎腰查看牛蹄時，褲腳突然被什么扯住，低頭只見一團毛茸茸金黃色的毛球在蹭他寬大的褲管，一頭小牛犢，睫毛上還凝著晨露，濕漉漉的鼻頭正努力拱他裝著窩頭咸菜的布袋。

“這崽子怕是熬不過春荒了，”老孫頭吐掉嘴里的煙屁股，黃板牙縫里漏出幾聲嗤笑。“從昨兒晌午開始竄稀，你要的話五塊錢牽走。”小牛忽然伸出舌頭，粉紅的舌面上密布著乳突，輕輕卷走老張掌心的窩頭碎屑。

回村兒的鄉間土路上，老張把棉襖裹在小牛的身上，小牛一路上打著擺子，經過村口老槐樹時，這小家伙突然伸出腦袋，對著枝頭新發的嫩芽打了個響鼻。

一個響鼻，把老張打醒，他又看了看小牛的骨架和腿骨，他知道，只要好好養，它定會長成雙角彎彎，高大威武的犍牛，他有信心，充滿希望，還給小牛犢取了一個名字——大尖子！飼養棚的煤油燈下，老張用搪瓷缸改的奶瓶喂小牛米湯。小牛前蹄跪在干草堆里，尾巴甩出個圓弧，把燈影攪得支離破碎。忽然，墻外傳來生產隊長的罵聲，“老張頭，你傻呀，凈往隊里撿賠錢貨！”大尖子在這時仰起脖子，米湯順著嘴角流成銀線，發出生平第一聲完整的哞叫。

在張齊友老漢的精心飼養下，大尖子一天天成長，它吃得多，不擇食，老張對它也有些偏愛，常常在拌草的時候，多撒一把麩皮或棉餅。它像一個正在長大成人的小伙子，一天天健壯起來，肌肉也逐漸豐滿發達。大尖子三歲那年，連續下了四天三夜的暴雨，莊稼地早已是一片汪洋。老張的牛棚經不住大雨的肆虐，房頂已有漏雨，掉土的現象，還隱約能聽到房檁梁絲絲縷縷的破裂聲。老張和老婆正在給牛兒們鍘著麥稈，大尖子突然掙脫韁繩，用犄角頂開木柵欄，其他九頭牛在晚上是散養的，也一起向外狂奔，并哞哞地吼著。大尖子回過頭用兩只長長的尖角拱起了正在鍘草的兩人，并一股腦地推了出去。等老張兩口子跑出屋回過神來，只聽得牛棚房梁的斷裂聲，緊跟著一聲悶響，兩間棚頂瞬間倒塌下來。

這件事讓大尖子成了“明星”。縣里記者來拍照時，它額間的白色星斑在鎂光燈下格外醒目。老張的心里五味雜陳，最終還是咧開嘴笑出了聲，為大尖子豎起了大拇指。生產隊長破例批了二十斤黃豆，老張把它們炒香磨成了粉，每天往草料里拌兩勺。大尖子的肩峰日漸隆起，走起路來肌腱在皮下滾動，身上的毛發像抹了油一樣閃閃發亮，像綢緞一樣水瑩光滑。

最讓老把式們稱奇的是大尖子的靈性。老張發現它認得所有的農具，一見著犁就主動往軛頭里鉆，看到耙子會自己掉頭。它力大無比，自個兒拉一輛雙鏵犁，兩頭牛都犯勁兒，而大尖子，不用揚鞭自奮蹄，三百米的地頭，一股勁兒到頭。

二

一九八二年，包產到戶的動員會開了七夜，隊部窗紙被煙頭燙出密密麻麻的焦洞。會計第三次念到大尖子的名字時，會場靜得能聽到梁上老鼠啃木頭的聲音。十五歲口的牛，相當于人類的古稀之年，抓鬮單在眾人手里傳了三輪，無人問津，最后落在桌角積了灰塵。

老張摸黑回家時，大尖子正在反芻。月光透過牛棚頂的破洞，在它脊背鋪開銀色的補丁。這些年大尖子替公社配出了上百頭牛犢，額間的白斑已經退成淺灰。

“三百塊，你當咱家開銀行呵？”老伴兒摔了腌菜壇子，酸汁兒順著桌腿往下淌。兒子張建軍蹲在門檻上磨刀，火星子噼里啪啦濺在陰影里。“王屠戶說現在殺還能出八十斤肉，等開春掉膘兒更不值錢。”老張突然抄起頂門杠，榆木棍子砸在地上咚的一聲。“你說的是什么屁話，大尖子救過我和你娘的命啊！”

分家那天，老張牽著大尖子走進曬谷場。曾經需要五個人才能按住的種牛，如今安生地踩著主人的影子。經過新買的拖拉機時，它忽然停住腳步，鼻翼翕動著嗅聞柴油味。鐵牛突突的排氣聲里，它低下頭，輕輕蹭了蹭生銹的犁鏵。

張齊友沒有想到，他說老就老了，腰也彎了，走路也沒有了從前的輕快，蹣跚地走著走著，他的手顫抖了一下，他知道大尖子正和他一起走著，它低著頭，身后拉著一個拖車，拖車上放著耙和耢，一人一畜，誰也不用問誰，就知道去哪兒。去哪兒呢？去刁金河下那二畝二分地！他們就這樣不緊不慢，不急不躁地走著，路邊的小草已長高了，長成了路兩旁綠色的緞帶，鄉村土路旁的麥田，經過一場春雨的滋潤，放眼已是綠波蕩漾了。

他們慢慢地走進那一塊平展的泥土地，他說，他要在這塊地里種上花生和地瓜，現在還不是播種的時機，他要把地拾掇得更齊整，更舒坦。有人從這塊地前走過，半開玩笑地說，“大哥啊，你這地再弄就得出花兒啦，蠅子趴在上邊也得劈叉。”張齊友也不搭腔，只是沖人笑一笑，算是回答了對方的話了。

老張此時心情不錯，他套上牛，把牛套順直，老牛便乖乖地鉆進套里，棗木梭子皮套箍。一切收拾齊整，他對著大尖子說，“來吧，咱們再耢一遍。”他知道大尖子已沒有太多的力氣，他若站上去，它拉得動拉不動，還真難說。他準備了一個提籃，籃子里裝滿了土，他怕大尖子拉著費勁，早已準備好了一條麻繩，拴在了耢的鐵鼻子上。他們就這樣一起努力，走得很慢，走得很穩，悠悠地走，不著急，一點兒都不用著急，太陽暖融融的，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兩畝多地，拉了十幾圈兒便完成了任務，他把牛套卸下來，把大尖子拉到小河的堤壩上去，那上面長滿了嫩綠的青草，他想讓它嘗嘗青草的新鮮滋味。

他放開了手，大尖子便順口啃著綠草，老張究竟還是老了，他被暖暖的陽光一照，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慢慢地躺在草叢里，睡著了。夢里他又回到年輕的時候，他和大尖子在陽光里嬉戲奔跑。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張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舔他的手背，他醒了，原來是大尖子吃飽了，趴在老張身邊，先是反芻了一陣兒，然后就用舌頭舔他的手背，癢癢的。老張笑一笑，就你多情。

于是，他坐起來，掏出煙荷包，撕開一張白紙，順手裁下一小截兒，然后用手捏了一點兒煙葉，放在紙上一擰，一支旱煙便卷成了，他拿出火柴點上，一股濃濃的煙霧便騰空而起，隨風飄散而去，這時，大尖子正在下風里，它伸長脖子，把鼻子湊近煙霧，美美地吸著。老張樂了，“老伙計，我抽煙，你也抽煙，看你美滋滋的樣子，我也心安了。”

人老了，身體的每一個骨節，每一個器官都在老化，這種可怕的現實，把感覺自己還不太老的心，著實驚了一下。他再看一眼身邊的老牛，好像一下子就像門前的那棵老槐樹，說枯就枯了，再也冒不出一株芽兒來。春天到了，春風來了，一院子的花開了又落了，一樹樹的葉子，一天天蓬蓬勃勃，勁道十足。唉，一轉身，說老就老了，他老了，大尖子也老了。

三

摩托車排氣管噴出的汽油味兒沖進牛棚，張建軍锃亮的皮鞋尖踢開滾到腳邊的牛糞蛋兒，那點兒嫌棄全凝在擰成疙瘩的眉頭里。

“爹，我想和你算筆賬，老牛反正已老到了死期，怎么治也難以救活，還不如把它宰了，按現市價，牛肉能賣四塊八一斤，牛皮如果扒不爛的話，也能賣到一百多塊呢。如果要是死了的話，就不值錢了，再說肉都嚼不爛的老牛肉，能出手，就出手吧。劉屠戶的板車就在村口兒等著呢。”

老張攥著舀米湯的葫蘆瓢一顫，黏稠的湯水潑在軍大衣的前襟和他的手背上。大尖子的舌頭卷過來，一點點舔他手背上的米湯，還有落入米湯里攪和在一起的癩瘡。這牛打去年開春就害了癩，癩瘡像牛皮癬，銅錢大小一塊塊地往下掉。

“好小子，你還真想把大尖子給宰了啊，連宰牛的都喊來了。我告訴你，要宰牛，先把你爹宰了吧。”老張把搪瓷盆往地下一撴，盆壁上還印著“公社模范”的紅漆字，大尖子忽然伸長脖子去夠槽底的米湯渣，脖頸上皮肉繃出一根根一棱棱的骨痕。

老張氣得臉色蠟黃，一腦門子的冷汗，沒有再理他，連頭都沒抬一抬。

老張佝僂著腰往灶膛添柴火時，聽見院內有鐵鏈相撞的響動。他抄起燒火棍沖出去，正看見三個穿膠皮圍裙的漢子往大尖子脖子上套繩索。牛蹄子在凍土上刨出兩道深溝，眼角糊著的膿液甩在摩托車的梁架上。

“我看誰敢動！”老張的燒火棍兒砸在領頭漢子的后脊梁上，震得他虎口發麻。大尖子的雙腿跪了下來，突然發出一聲悶吼，這聲音讓他想起那年大雨時，這頭牛也是這般叫著，奮不顧身救下了兩人的命。“那是我和你的娘呀，張建軍，你個見利忘義的渾小子，那是你爹娘的救命恩人呀！”

張建軍夾著黑皮包，從摩托車上跳下來，“爹，王廠長一會兒會親自來把這老牛拖走。”

啪，一記耳光驚飛了院子榆樹上的麻雀！

老張看著自己開裂的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絲，恍惚想起那個難忘的春天，也是這樣揚起手——不過是輕輕拍在牛犢濕漉漉的腦門上。

他又想起小牛犢剛牽回來時，他怕那些牛欺生，小牛又太瘦弱，就把他牽到自己的那間棚屋里，和自己一起居住。每當夜晚來臨，滿天的星星壓在院子里，月亮靜靜地照在窗欞上，在寂寞的夜晚，有小牛做伴兒，他便心安了許多。有時他也會不知不覺地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著小牛犢說話，他給它講過去的那些事兒，不愿說的，說不出口的，就連自己的老婆都不可告訴的話，他也會一股腦地說出來。有時候，小牛犢好像也聽懂了，就用柔軟的舌頭，舔著老張的手背。老張高興了，用手掌輕輕地拍在小牛犢的腦門上。

四

雪是后半夜下起來的。老張把土炕燒得滾燙，軍大衣裹著大尖子生瘡的脖子。電視里正播著《西游記》，孫悟空在煉丹爐里翻跟頭，金光映得牛眼亮晶晶的。

熬到了第五天，老張背起竹簍上了鳳凰嶺，雪把酸棗樹壓成了水晶傘，獸醫老金給開的藥，其中的珍稀草藥地黃沒有野生的，養殖的效果就差遠去了，老張曾在鳳凰嶺上見過，當時沒采，但他記住了方位，就一路上嶺，跪在雪窩子里挖地黃的草根，指甲蓋掰了都沒覺出疼。回來時棉鞋凍成鐵砣子，懷里卻焐著三顆熱乎的野雞蛋——打進草藥湯里，大尖子喝得嘴角泛白沫。

那一夜的月亮像枚熟透的杏子，老張坐在竹制椅上打瞌睡，這兩天他太累太疲勞了，他想閉目養一會兒神，正在這時，忽然聽見身后咕嘟一聲響。大尖子側躺在稻草堆里，肚皮鼓得發亮，眼角淌出的水痕在月光下像條銀鏈子。

“老伙計，你這是怎么了，咱們再挺挺。”老張把孫子沒喝完的AD鈣奶往牛嘴里灌，卻發現全都流光了。他摸索著翻出箱子里壓底的物件兒：公社獎的搪瓷缸、配種站送的銅鈴鐺，還有大尖子犁地冠軍時戴的大紅花。

子夜的爆竹聲里，牛尾巴突然輕輕掃過他的小腿。老張把臉貼上牛脖子，聽見那喘氣聲越來越弱越來越輕，像春雪化在暖陽下，最后一口氣呵在他耳垂時，電視里正重播著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

（責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