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費實習，靠譜嗎？

今年5月，某私人銀行微信公眾號發文稱，推出一項實習計劃，可以為客戶子女提供知名企業實習機會，報名條件是“非私行客戶新增資金1000萬元以上，存量私行客戶新增資金500萬元以上”，并且要求實習期內資金不得轉移。某互聯網大廠招聘官方賬號則稱“通過銀行大額存款可獲得實習機會”傳聞不屬實，實習崗位錄用均需符合公司業務招聘需求。

不管此情況是否屬于為吸儲而進行的擦邊行為，但“想實習先交錢”在就業形勢緊張的當下并不罕見。“大學生想上班，還得先交‘入欄費’。”調侃背后有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一紙蓋著公章的實習證明，已成為大學生找工作的一塊重要跳板。

畢業焦慮催生的灰色“生意”

在北京市某二本院校讀大四的小張最近很焦慮，因為家中原因，他沒有時間去找單位實習，但學校對畢業實習有硬性要求。最終經朋友介紹，他在網上找了一家“不用親自去”的實習單位——位于外地的某金融公司，只需200元就能得到一張蓋有企業公章的實習證明。

小張告訴《方圓》記者，目前畢業實習作為必修學分（1—2個月）已成為國內高校的“標配”，一般通過學校集中安排與學生自主實習。但找實習的時間往往與考研、考公的時間沖突，且部分學生認為“實習含金量低”或“很難找到好機會”，催生了應付心態。

而對海外留學生來說，實習多以選修學分或“實踐課程”形式存在，也是不可或缺的。“無論是回國就業還是在國外求職，一份擁有漂亮實習證明的履歷，能夠幫我早日鎖定全職offer。”一位在加拿大讀大三的中國留學生告訴《方圓》記者，她正打算利用暑期回國的機會在北京找家單位實習。在校生找實習單位一般是通過校內就業中心、雙選會、教授推薦，但名校名企的崗位競爭越來越卷，一個實習崗位可能有上百名學生投簡歷；也可以通過招聘平臺“海投”，知名平臺每天都會發布大量崗位，再從中篩選適合自己專業的。但不可否認的是，熟人內推效率最高。

不過，當常規實習路徑遇阻，部分學生可能轉向非常規手段：在網上購買實習機會或直接買一紙實習證明。在部分社交和電商平臺上，商家通過規避敏感關鍵詞的方式，為學生提供虛假實習證明代辦等服務。

《方圓》記者在某電商平臺輸入“名企實習”等相關字眼，可以找到數十家售賣實習機會的商家。這些商家展示的廣告圖片多為“名企內推”“留學生遠程實習”“互聯網大廠線上實習”，還注明“不錄全額退款”“支持背調”“有推薦信”等。其中，銷量較好的商家每月能成交近100單，還有客戶配上圖文的評價：“直推的實習含金量可以，大廠崗位也是合適自己的”“寫在簡歷上是個亮點，以后找工作比較有優勢”。

而在另一家社交平臺上，《方圓》記者找到一些用戶，聲稱“提供實習簽約、蓋章、實習報告、三方協議、電話回訪等一整套服務”，在進一步咨詢中，用戶通過自動回復引導添加微信，表示可免費內推，也可付費進行遠程實習，報價數千元，承諾提供“導師郵箱”“工作記錄”等材料。

諸如此類的網上“買實習”，靠譜嗎？有受訪者透露：“我在國外讀碩士時就買過付費的遠程實習，回國參加社招時也有背調，沒有出問題。”也有人說：“找留學生中介買實習的都是連環詐騙，水太深。我被騙了3萬元，至今追不回來。”

花1萬元就能去名企“云實習”

隨著暑期實習高峰期的到來，“付費實習”市場亂象浮出水面。據《方圓》記者調查，一些中介機構打著“保證實習機會”“遠程實習”“名企內推”等旗號，向學生收取高額費用。有學生花費數千元換來的僅僅是遠程實習，根本沒有接觸實際工作，無法獲得真正的實習體驗和收獲。有的機構甚至收費萬元承諾推薦實習崗位，結果卻卷錢跑路。買賣虛假實習機會、實習證明已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灰色產業鏈。

在浙江，應屆畢業生小李奔波于尋找實習機會卻屢屢碰壁。正當她心灰意冷之際，某社交軟件上一條留學賬號推廣的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對方聲稱其公司能安排“百強名企”的遠程線上實習，崗位包括數據分析、AI算法工程師、通信工程和產品經理。最關鍵的是，“只需在家參與，即可獲得導師手簽推薦信和蓋有公司公章的實習證明”。

在這樣的誘惑下，小李毫不猶豫地添加了對方微信，在詳細了解服務內容并討價還價后，雙方最終以每月1萬元的價格達成協議并簽訂了合同。隨后，對方安排了一位“實習助理”進行指導，小李通過遠程會議軟件參加了所謂的“面試培訓”并完成了“面試”。不久后，她的郵箱收到了一封以該公司官方域名為后綴的郵件，內容是“歡迎小李加入公司擔任產品實習經理職務”。

令人詫異的是，在接下來的半個多月里，小李一天都未曾踏足該公司，卻收到了蓋有該公司人事專用章的實習證明。直到偶然間在該公司官方公眾號上看到一則“未提供任何遠程實習或內推實習服務”的聲明，小李才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實習詐騙”，立刻選擇報警。

警方經過深入調查和信息研判，成功打掉了一個多達60余人的詐騙團伙。該團伙長期通過偽造文件、冒充知名大公司等手段，專門針對大學生群體實施詐騙，騙取錢財并嚴重擾亂了實習市場秩序。近期，該團伙成員已因犯詐騙罪被法院依法判刑。

“雖然互聯網企業的確有員工內推的機會，但此類行為極易形成腐敗鏈條，不少大型公司已明令禁止任何付費性質的實習內推。”一位互聯網大廠員工向《方圓》記者透露，某些所謂的“付費實習”，本質上是鉆營規則漏洞形成的利益輸送：由企業內部員工向中介泄露實習名額和詳情，然后中介招攬學生進行匹配，項目結束后員工從中介處收取回扣。這筆回扣金額不菲，會依據公司名氣大小、崗位稀缺性以及實習時間長短等因素調整。在此境況下，中介對畢業生承諾內容與付費內推實習內容不相符的情形時有發生，甚至出現憑空捏造崗位并收取費用等情況。

某知名互聯網集團曾發布2021年反舞弊通報。通報的16個典型案件中，有5例是員工與外部求職中介合作，由外部中介負責招募實習生，利用員工身份安排實習生進行虛假的遠程實習，并從外部求職中介處分得實習應聘者支付的部分費用。相關人員已被作出處理。

虛假實習面臨多種法律風險

實習旨在將理論知識應用于實踐、積累工作經驗，提高綜合素質。但如今，有部分商家做起了實習生意，讓有需要的學生足不出戶，輕松拿到實習證明。“比如畢業生小李遭遇的就是常見的‘付費內推實習’詐騙手段。”浙江省義烏市檢察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陳蕾蕾向《方圓》記者表示，一些中介機構稱其與大型、知名企業有合作，有內部推介名額，只要繳納一定的費用就能提供專業輔導，并通過特殊途徑順利拿下知名公司或者金融、互聯網熱門行業的優質offer。同時，還承諾未成功入職將全額退還費用。但交費培訓后，受害者非但沒有收到任何企業offer，也聯系不上該中介機構。

“事實上，虛假實習的交易不僅違背誠信，更涉及多重法律風險。”北京市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林斐然向《方圓》記者表示，若商家或企業為開具虛假實習證明而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情節嚴重者構成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將面臨刑事處罰；如果形成規模的機構以售賣實習證明、實習機會為主要業務，大規模獲取利益，且這種行為違反國家規定，可能涉嫌非法經營罪；企業為維護自身品牌形象，在民事上也可能出現一定的糾紛，造成損失可能需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以上要綜合考量行為規模大小等具體情況，視情節嚴重入刑，并非有偽造即入刑，或有偽造即被民事起訴。

“對購買證明的大學生來說，購買實習證明涉嫌買賣或使用偽造、變造證明文件，視情節嚴重可能會面臨行政拘留等治安處罰，如中間還涉及利用假證進行欺詐等犯罪活動，將面臨刑事追責。錄用單位發現后，可能會拒絕錄用該學生，即使已經錄用，也可能會以履歷造假為由，考慮解除勞動合同。”林斐然表示，學校處理舉措往往是通過采取限制獎學金評選、入黨、評優評干，以及推遲頒發、收回或注銷畢業證書等方式，對涉事學生施加懲戒，直接影響其就業和信用記錄。

“企業內部人員如果與中介機構合謀提供虛假實習崗位，對企業人員主要是違反企業規章制度，可能會被企業解除勞動合同。如果還涉及偽造印章、欺詐等違法犯罪行為，將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林斐然進一步解釋說，中介機構的行為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可能面臨非法經營、欺詐等指控，機構可能會被依法查處，面臨罰款、吊銷營業執照等處罰。而其間這種虛假提供實習崗位的行為，可能需要對因自身提供虛假實習崗位給學生、企業而造成的損失，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綜合整治付費實習亂象

在陳蕾蕾看來，付費實習亂象背后是不容忽視的就業問題。在當前就業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的背景下，實習經歷已成為提升就業競爭力的重要途徑。然而，透明、公開的實習生招聘渠道難以滿足實際所需，實習崗位存在供需失衡的問題，“付費實習”“高價實習”“付費內推”等方式乘虛而入。加上在校大學生對用人單位招聘流程了解有限，缺乏有效指導，一些不良中介利用其中的信息差誤導學生和家長。

“學校要求實習必須與專業對口，但暑假期間難以找到專業對口的實習工作。一些考研和考公務員的學生更是面臨時間沖突。他們因備考壓力無法騰出足夠時間參加正式實習，但又不愿因此影響學分和畢業。”花錢購買實習證明的小張道出了許多學生的無奈。

面對這一亂象，教育部早有明文規定。2019年頒布的《關于加強和規范普通本科高校實習管理工作的意見》明確指出：“嚴禁高校委托中介機構或者個人代為組織和管理學生實習工作，高校和實習企業不得違規向學生收取費用。”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指出：“學校對學生實習有要求，但又不給學生創造實習的機會和條件，就會產生學生購買虛假實習證明來交差的問題。”他建議高校加強指導干預，推進校企合作，努力為學生爭取良好的實習崗位，可采用學校帶隊實習、訪企拓崗等方式確保實習質量。

對此，林斐然建議：一是加強監管，通過教育和勞動保障機構完善對中介及實習單位的監督機制，定期開展專項行動打擊亂象，考慮建立“黑名單”進行公示，并定期發布相關的提示和提醒。二是學校應加強大學生實習就業指導工作，積極對接企業，主動承擔實習“第一責任人”角色，做好登記管理和實習指導，如通過校企合作建立對口關系等。必要時還需要加強對實習證明等材料的審查，設置回訪等環節。三是企業應履行社會責任，加強對內部人員的管理和監督，一經發現“付費內推”交易等違規行為嚴肅處理，維護就業公平。

“治理實習亂象需要進一步完善教育管理和評價體系以及實習制度體系，明確各方責任和義務，規范實習市場秩序，從根源上消除付費實習亂象滋生的土壤。”林斐然表示。

“整治付費實習亂象，不僅要相關部門加強監管，對違法違規的中介機構和用人單位進行嚴厲處罰，檢察機關也應充分發揮法律監督職能，加大對實施詐騙的中介機構的打擊力度，提高違法成本，并從推動社會治理、加強法治教育等多維度發力。”陳蕾蕾表示，對用人單位來說，應完善招聘流程，加強內部管理，杜絕員工與中介機構不正當合作。比如，建立嚴格的招聘監督機制，對違規員工進行嚴肅處理。對有實習需求的學生來說，要增強防范意識，了解此類付費行為的風險和不合理性，避免上當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