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深度媒介化時代正深刻重塑童年,催生了“成人化兒童”現象。這一現象具體表現為:兒童在智識上過度依賴工具,導致認知深度退化、創造力塌縮;身份認同上模仿成人話語卻陷入“閾限狀態”,既不被成人世界接納又疏離同齡人,引發認同異化與焦慮;經濟活動中成為“數字童工”,身體被符號化消費,童年被裹挾進資本增值鏈條;行為模式上呈現雙面展演,線上展露真實自我,線下則扮演乖小孩迎合成人期待。其成因體現在三方面:第一,媒介內嵌使兒童與成人共處同一信息場域,代際權威消解;第二,資本邏輯通過消費主義與平臺經濟將童年商品化,誘導兒童沉迷于景觀化生存;第三,教育系統在技術浪潮中陷入“成績主義”泥潭,學校淪為“成人化兒童”流水線。面對童年消逝的隱憂,重塑“成人化兒童”童年路徑的關鍵在于:打破數字幻象,引導兒童回歸現實體驗,重建對真實世界的感知;顛覆“成年終點論”,倡導成人與兒童平等對話,實現代際的價值整合與相互學習;構建協同防護網,整合“家庭—學校—社會—技術”力量,共創健康的數字生態。
[關鍵詞] 成人化兒童;兒童化成人;兒童網紅;社交媒體;互聯網媒介;數字空間
[中圖分類號] D261.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5)07-0071-09
一、引言
2023年12月共青團中央維護青少年權益部、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聯合發布的《第5次全國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調查報告》顯示,我國未成年網民規模不斷擴大,2018年至2022年,未成年人互聯網普及率從93.7%增長到97.2%,基本達到飽和狀態[1]。在媒介成為社會“基底”的環境里,兒童被深度卷入互聯網場域,轉化為內嵌于網絡結構之中的一個節點,被動適應、動態對抗或積極融合媒介化語境。
然而技術的革新與設施的下沉并未將兒童帶入一個“美麗新世界”,而是不斷加劇著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在其著作《童年的消逝》中所提到的“成人化兒童”的社會隱憂。成人和兒童的行為習慣、心理認知、希冀所求乃至身體外表,都在彌散的邊界中愈發難以分辨,導致傳統語義下童年的實質與內涵遭遇全方位解構。
當下,我國學界對分眾化視角下“媒介對兒童群體影響”的研究成果頗豐。梳理相關主題文獻可見,現有研究在媒介對兒童的影響(如網絡成癮、信息獲取、社交行為)、童年消逝的原因(如技術沖擊、家庭結構變化),以及未來應對的措施(如媒介素養教育、技術規制)等方面的研究上收獲頗豐。
與此同時,現有研究亦存在兩點顯著不足:其一,多聚焦媒介給兒童帶來的負面效應(如早熟、暴力、沉迷)或對傳統童年形態的消解。針對深度媒介化這一新型社會基底中“成人化兒童”所展現的復雜、矛盾且具有主體能動性的全新表征,以及其深層社會文化成因剖析不足。其二,在方法論上,“成人本位”的預設視角依然普遍存在,未能捕捉兒童在高度媒介化環境中的真實生存策略及其內在的意義建構邏輯。這使得相關研究難以回應深度媒介化所引發的“童年”內涵的根本性嬗變,亦難以為童年重塑提供更具時代適配性的路徑。
因此,本文立足深度媒介化的數字轉向之中,嘗試突破上述局限,借助漫游法與田野觀察法深入兒童數字時間場域,探究童年與兒童在我國媒介社會變革中所產生的不同以往的全新表征及背后成因,嘗試在難以阻擋的“成人化兒童”發展趨勢中找到重塑童年之路徑。為了界定研究對象,本文以《兒童權利公約》中界定的概念為參照,將兒童定義為所有年齡在18歲以下的自然人來開展研究。
二、“成人化兒童”的媒介化表征
媒介對于兒童影響的研究始終是社會科學領域關注的焦點。早在1929年,佩恩研究基金會就曾以“電影對兒童的影響”為主題開展過大型調查。在此后近百年的時間里,有關媒介對兒童影響的探討仍長盛不衰。深度媒介化時代,“成人化兒童”現象愈發凸顯,而除卻早熟、暴力、網絡成癮等老生常談的表征外,當下的“成人化兒童”呈現出諸多不同以往的媒介化表征。
(一)智識“游擊”:工具理性殖民理念下的學習藩籬
智識學習是兒童成長的核心要素,能通過系統化教育實現知識積累,構建適應成人社會的基礎認知框架,并奠定社會參與的能力基石。在深度媒介化的社會語境中,兒童的知識習得過程正經歷從傳統教育向技術中介化學習的范式轉型。作為“數字原住民”的兒童,在技術井噴式發展背景下,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海量資源和教育平權。然而,技術的便利性非但未能深化知識內化,反而縱容工具理性對認知深度的殖民。
部分兒童開始將AI工具(如DeepSeek)、共享平臺(如閑魚)、即時答疑社交平臺(如作業幫)納入學習實踐,知識獲取的“效率至上”邏輯逐漸解構了教育應有的反思性過程,使技術從輔助性“腳手架”異化為認知替代性裝置。此種外包行為本質上是兒童對成人社會績效主義的策略性模仿。波茲曼所指出的“童年消逝”癥候在此具象化為早熟的功利性學習觀:兒童通過技術手段實施“智識游擊戰”,以工具代勞規避學業壓力,實則內化了成人世界的“摸魚”策略。
“成人化兒童”高度內化“效率為王”的畸形職場價值觀,逐漸遠離批判性思維與原創力孵化的溫床,將“問題解決”簡化為關鍵詞輸入與答案復制。工具依賴所導致的認知惰性和個性消弭,給“成人化兒童”帶來的媒介化表征即創造系統的塌縮和想象力的缺失,進而催生缺少好奇心與探索欲的兒童群體,折射出深度媒介時代兒童精神空間的異化。
(二)身份閾限:自由思想中的認同異化
深度媒介化進程與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耦合,在對自由、平等和個人價值的強調中助長著社會上的思想革命和意識覺醒。憑借著對個體可見性的提升,互聯網將機會主義、個人主義和景觀化生存滲透到了童年領域之中。當成人世界“后臺”的秘密經社交媒體全景敞視,父輩經驗在媒介推送下迅速貶值,傳統代際知識權威遭解構。“家長吃的鹽比孩子吃的飯都多”所隱喻的認知代差被技術消弭,催生“成人化兒童”所形成的擁有高度自決權的“賦權幻象”。
抖音平臺上出現的兒童美妝博主和B站中的“祖安小學生罵戰”,都體現著“成人化兒童”的認同異化。他們通過模仿成人話語體系進行自我展演,甚至在視覺中心主義的媒介環境下誘發身體規訓提前出現。對自由思想的內化讓兒童在數字公共領域中被建構為“準成人化主體”,而兒童卻因心智成熟度與情感經驗的鴻溝,遭遇社會的雙重排斥。“成人化兒童”既不被成人世界認可為完全責任主體,又因過早涉足成人文化而疏離同齡群體,最終淪為范熱內普(Arnold van Gennep)所指的“閾限性存在”,產生嚴重的自我認同異化。
與此同時,結構性身份懸置及身份異化的深層癥結在于自由幻象與結構壓迫的悖論。新自由主義將個人成功歸因于自主選擇,卻遮蔽了平臺資本對兒童的殖民。“成人化兒童”膨脹的自我認知與殘酷的競爭現實相互博弈、撕扯,導致認同延遲和身份焦慮。“成人化兒童”在資本操演的“自由神話”中耗盡情感能量,身份建構隨即陷入內爆性焦慮,結構性身份懸置帶來的焦慮和抑郁風險,成了媒介化贈予“數字原住民”的“成人禮”。
(三)數字童工:平臺經濟背景下的童年“職場”
按照尼爾·波茲曼的觀點,往昔童年時期存在的原因在于幾乎各年齡層的人都要參與勞作,兒童和成人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分野。而在數字經濟飛速發展的今天,傳統上區隔兒童與成人的勞動邊界因技術賦權而瓦解,兒童和成人一樣擁有了獲取利益的渠道和能力,他們在深度媒介化的結構性變遷中被納入數字勞動體系,成為資本增殖鏈條中的新型主體。
在深度媒介化的結構性變遷中,兒童作為新型“數字童工”被納入資本增殖鏈條。當代兒童通過短視頻創作、電商經營、技能平臺接單等實踐,主動或被動地嵌入市場邏輯,獲得與成年人同等甚至更高的經濟收益,部分兒童博主甚至成為家庭收入的“核心”。然而,“成人化兒童”勞動形態的雙重異化已初現端倪。首先,具身化表演成為價值創造的核心載體,身體作為“活勞動工具”被轉化為可消費的符號商品。其次,監護權在資本邏輯裹挾下發生隱性讓渡,導致工作語境下的兒童深陷算法規則與家庭經濟期待的雙重規訓之中。
高回報的數字勞動看似賦予了兒童自主性,實則將其裹挾進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則。他們慢慢熟悉成人世界的經濟話語,將家庭壓力視為己任,并不斷應對膨脹的焦慮情緒。童年所固有的純真與美好被成人世界的種種壓力所取代,形成了“成人化兒童”的創傷。通過對兒童虛擬社交通行證(如粉絲量、點贊數)的強調,資本利用隱蔽的同意制造機制,完成對童年的商品化收編。
(四)以“微”代“偽”:秩序解構背景下的雙面展演
對于“成人化兒童”存在一種理解,即其是“偽成人”,他們并沒有完全掌握和理解成人世界的法則,仍然需要成人的引導、教育以及保護。因此,兒童必須生活在成人所框定的“安全范疇”內,遠離暴力、血腥、色情、消費主義等精神污染符號,于烏托邦之中保存純真天性。這一行為雖在某種程度上確保了兒童免受直面殘酷現實時帶來的精神沖擊,但同時也在無形中構建起成人與兒童之間的“高—下”秩序。
長期以來,兒童處在被動位置上遭遇“舊秩序”中的失權與失語,因此,當媒介化的賦能極大拓展兒童的認知視野和間接經驗時,“成人化兒童”所象征的反常也彰顯出積極的一面。兒童開始能動地把自己視為關系的主角,而非成人的附庸。相較于“偽成人”,兒童的成長狀態與“微成人”的概念更相吻合。這意味著“成人化兒童”概念歷經數十年的變遷,終于成為真實存在的社會身份,這一身份群體的聚集正激發著兒童對于成人話語霸權的反抗。
在數字空間里,兒童在場的難以被識別性使他們的需求難以被看見,不僅如此,他們還要背負“小學雞”“熊孩子”等污名標簽。兒童在互聯網場域中往往處于底層,這映射出其在話語權層面上處于弱勢地位。如今,廣受詬病的反叛現象使人們意識到兒童的在場及其信息需求,也為群體間的話語“交鋒”提供了可能。在此種意義上,深度媒介化環境下的“成人化兒童”現象,成為弱勢群體爭取話語權的一種進步表現,既實現了兒童聲音的自主表達,也促進了代際群體的交流溝通。
網絡的匿名性更使“成人化兒童”身份難以被識別。當兒童與成人處在同一信息環境中開展無差別的交友、娛樂、學習的行為,成人越發難以在互聯網之中分辨出相交互的對象是兒童還是成人。兒童對網絡語言的運用和成人文化的吸納,使得他們在心理層面建構起對成人世界的初步認知,并以此為基礎進行社會互動。與此同時,由于兒童生理結構的發育依然遵循自然規律,家長和老師往往難以敏銳洞察到身邊兒童群體的心理認知已悄然發生的巨大改變。
因此,“成人化兒童”面對心理與生理的錯位,衍生出了一套能夠同時應對線上與線下實踐的行為法則——雙面展演:他們一方面在接受大量的信息后,進行成人化的思考和行為舉止;另一方面又要為了迎合成人賦予他們的角色期待,在學校和家庭中進行“乖小孩式”的身份展演。這也解釋了網絡中常出現“網上的孩子都太成熟了”的驚嘆的原因:“成人化兒童”在深度媒介化的背景下被催生出雙重面具,現實生活是他們的“擬劇”表演場域,而回到互聯網當中才能借助匿名的保護展露自己真實的一面。在此背景下,互聯網上產生了許多兒童亞文化圈層,“成人化兒童”們相互攜手在數字空間中通過交流完成社會化,學習現實中被成人有意遮蔽的社會法則。
三、“成人化兒童”的外部成因
論及“成人化兒童”產生以及變化的成因,媒介常被視為造成童年消逝的罪魁禍首。但從理論視角看,如果單純將原因歸咎于深度媒介化,難免落入技術決定論的陷阱。在對“成人化兒童”的隱憂之中,重要的是關注其向我們提出了怎樣的問題,引導我們去關注哪些現象。因此,本章從更為宏觀的視角探討社會與媒介的交互帶來的種種結果及其形成“成人化兒童”的過程。
(一)現實沖擊:媒介內嵌的角色沖突
20世紀中后期以后,國際社會開始關注和保護兒童權益,使得集體層面將兒童視為弱勢群體被合法化,進而建立起一種面向所有兒童的規則框架——兒童需要順從成人群體的規訓,并逐漸成長為與之相似的成人。當新媒介環境下的兒童與成人開始游走于同一場域,信息的內爆使這一長期沿襲下來的歷史慣習遭遇沖擊和瓦解。
在媒介可供性的作用下,兒童社交的“鄧巴數字”不斷擴充邊界,他們不僅與現實生活中的個體建立社交關系,更與互聯網上的用戶們產生交互。匿名性的網絡特征使成年人難以察覺兒童的在場,在不設界限的日常互動中給兒童的認知帶來了諸多顛覆,自主意識的萌發與個人主義的影響使得兒童快速拉近與成人間的距離,帶來身份想象上的錯覺。而在現實社會中,兒童難以與成人深入溝通,進而產生在虛擬與現實的角色中不停轉換的自我矛盾與糾結,再加上成人對于兒童在虛擬世界的表現缺乏了解,這極易制造二者的角色對立,不利于兒童的真正社會化。
而站在成人的視角,壓力與焦慮的雙重沖擊讓部分成人急切回歸兒童狀態,想要退守到童年的美好幻想中以緩解成長帶來的心理痛苦。他們最直接的途徑便是選擇帶有兒童符號的商品,在心理上得到商品符號意義上的滿足,這恰好為“兒童化成人”的出現提供了溫床。借助網紅營銷策略,運用宣傳中的“樂隊花車法”使得大眾認為所有人都在兒童化的“花車”當中,自己必須跟上“花車”才能夠不被他人孤立,這在無形之中更加劇了兒童的角色認知沖突。從整體社會結構來看,當下“成人化兒童”與“兒童化成人”在相互模仿的交織共存中,走向文化意義上的同質化。
兒童在現實社會的社會化進程中,缺少具備理性文明的成年人的幫助,得不到理解與認同的他們自然而然會轉向相對無拘無束的虛擬社會,在“兒童化成人”的影響下產生身份認知上的矛盾。因此,他們不得不靠自己摸索出一條社會化道路,而這條社會化的道路是建立在高度媒介化的“圖像社會”之中的。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他者的消失》中寫道:如今,感知本身呈現出一種“狂看”的形式,即“毫無節制地呆視”。海量信息以短視頻形式朝我們涌來,以至于觀者只能被動地接受視覺的單一感知,從而排除了身體參與的可能性[2]。
“狂看”的奇觀是兒童所能接觸的“成人世界”,他們簡單地將兩者視為等同,任由媒介景觀引導著他們被類型化,這種引導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個體之間的差異化發展,容易造成兒童主體性缺失,從而顛覆“兒童”的天然狀態與哲學意涵。就像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言,凝視的建構性權力是暴力地將事物納入視覺體系,并按照目光凝視的框定架構來塑造體系中的形象[3]。更進一步,兒童的網絡行為反饋又通過數據進行呈現,偏好與需求也被明確地類型化標注,數據捆綁下的用戶開始重新審視與定義自身,他們依托于平臺與算法邏輯,完成了“自我凝視”的整體過程,這形成了“成人化兒童”持續存在的完整閉環。
(二)資本馴化:消費裹挾的商品化童年
馬克思主義將人需要的滿足作為消費的本質,認為消費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新的證明和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4] 33。社會條件的改善使人們的需求不再拘泥于馬斯洛需求模型的底端,消費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逐漸異化并指向精神領域。在這種市場邏輯的影響下,消費主義在媒介空間之中大行其道,將一切都轉換為可消費的娛樂化產品。盡管消費主義重點面向具有消費能力的成年人,但媒介化環境所具有的視覺文化特征,依然使制造兒童群體的消費需求成為可能。
數字空間的“生動性偏見”突破了傳統文字傳播的局限,借助視頻和直播將兒童裹挾進消費的行列。商品化、欲望化、景觀化的媒介文化提供給兒童一幅更為多彩的世界圖景,他們被包圍在營銷和廣告之中不斷產生新的消費需求。而在當下的平臺推送法則中,并沒有對兒童和成年人的明確分野。從對Y2K風格服裝1的追捧到泡泡瑪特公司產品Labubu的風靡,體現出兒童與成人消費需求的趨同。
現代媒介環境建立在消費社會的模型之上,以享樂主義和物質主義的幻想沖擊兒童的心靈,在消費需求背后折射出對經濟利益追求的極度需要。因此,兒童在觀看互聯網上其他兒童的成功范例后,容易陷入成為網紅“一夜暴富”的幻想之中,進而被商業資本利用。在社交媒體平臺,兒童網紅的內容輸出從顏值展現轉向了身體展演,甚至出現兒童為博取眼球和流量,將紅領巾當作衣服裹在上身的低俗視頻。心智尚未成熟的兒童做出成人化的舉動,而平臺邏輯對此采取“默許”態度,共同構成了媒介化時代對兒童身體進行榨取的新形式。與此同時,本應該加以約束的家長卻成了“同謀”。例如,因爭議視頻登上熱搜的4歲女孩“@瑤一瑤小肉包”,其賬號運營背后涉及家長、平臺、粉絲的復雜互動,形成“互型結構”對兒童社會化的制度化操控。這種操控不僅體現在內容生產層面,更通過流量配置、算法推薦等機制,將兒童過早卷入成人世界的名利場。
在媒介邏輯和消費主義影響下,童年被解構為交織的成人欲望和數字勞動。兒童的身心成長遵循天然的自然法則,在社會結構性力量的作用下逐漸發展,直至成年。童年作為一種時間性存在,卻在功利主義、消費主義的裹挾下,其內在的自然節奏被擠壓、遮蔽,乃至被物化的外在狀態所覆蓋,導致童年時間獨特的隱匿性遭到系統性忽視[5]。
(三)教育危機:技術浪潮中的“成績主義”
2023年QS高等教育亞太峰會前會上,全球知名大學校長、專家學者們共同探討了未來全球高等教育發展趨勢和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新視角。此次會議對時代提出質疑:“數字時代,在一切內容都能夠通過媒介獲得的條件下,社會還需不需要學校?”當媒介變革的浪潮沖刷到教育的岸邊時,人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學校職能的缺失恰是“成人化兒童”產生的重要外部成因之一。
如果技術的進步與教育水平的提高掛鉤,那么我國應用技術的發展程度在后疫情時代的教育實踐中可謂達到了歷史新高,理應實現教育領域的革命并培養出德智體美兼備的兒童。但是2023年6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2)》顯示,2020年至2022年,檢察機關受理審查逮捕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數總體呈上升趨勢。2022年受理審查逮捕、受理審查起訴人數較2020年分別上升30.2%、42.8%。同時,14至16周歲的低齡未成年人犯罪占比上升。僅在2024年上半年就出現了云南某中學學生持刀傷人案、廣西隆安一學校8名學生欺凌同校同學、河北邯鄲3名學生將同學殺害埋尸等多起未成年人惡性犯罪案件。
上述例證并不意在說明技術必然會導致兒童模仿暴力行為,而旨在闡述技術賦能教育所具有的雙面性。誠然,社會重視教育的作用,在我國尤為如此。但在深度媒介化的結構性壓力下,教育系統正經歷著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系統性僭越。技術賦能雖拓展了教育資源的覆蓋廣度,卻未同步提升育人效果。羅薩(Hartmut Rosa)所指認的社會加速機制對教育的深度滲透,使許多教師被迫將育人使命讓位于績效考核的“泰勒制管理”。
以客觀數字衡量教育的標準,形成了高壓式的學習氛圍,產生了等級分明的師生關系。師生攜手朝著升學的目標前進,而關心學生內心情感世界的努力常被排除在教育常規之外。校方未將洞察學生群體的情緒波動和社交困境作為教育重點,反而在嚴格控制中激發師生間的矛盾與對立。情感脫節導致作為第二次社會化主要空間的學校逐漸喪失其職能。在加速邏輯的主導下,教育倫理被徹底解構,情感聯結被效率指標置換,道德養成讓位于競爭意識的馴化,學校由此從“社會化搖籃”蛻變為“成人化兒童”的流水線。
四、媒介化背景下的童年重塑路徑
“成人化兒童”對童年的解構,將過去幾百年作為事實存在的文化概念——童年逐漸排除在人們的意識之外,無論對個體還是社群,無論是從生物學還是社會意識層面,童年的消亡正成為既定事實。行文至此,不免發問:如果“成人化兒童”已經成為當今社會結構的必然,那么童年這個被建構出來的階段是否還需要存在?
立足整體社會結構,童年的存在有助于兒童社會化的完成。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逐漸習得社會規則并實現知識積累,這為其進入成人世界提供了“緩沖空間”。同時,兒童與成人之間的生理差異亦說明二者難以適應同一規則框架。因此,盡管筆者對于重建記憶中烏托邦式童年的愿景持悲觀態度,但仍認為我們需要做出一定努力,讓童年不至于完全消亡,讓兒童不至于徹底“成人化”。
(一)回歸現實:打破數字景觀“幻象”
當前,對媒介的使用成了一種對生活的持續性入侵,逐漸形成了兒童認知內的世界圖景。這與李普曼(Walter Lippmann)的“擬態環境”或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等觀點相契合,即媒介內容成為兒童與真實世界之間的中介,他們在同義反復的媒介經驗中建構起虛擬的數字景觀并使兒童天真地將這種“幻象”等同于現實。這意味著,重塑童年的核心在于回歸真實的生活體驗,通過親身實踐去對抗布爾斯廷(Daniel J. Boorstin)所描述的“圖像革命”對人們直面生活能力的消解。
事實上,成人與兒童之間仍然存在著一條由經驗積累所造就的鴻溝。盡管“成人化兒童”接觸到了成人世界的“秘密”,卻并不知道現象背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真實是什么樣的,這本質上是淺層接觸與深度了解之間的鴻溝。在媒介化沖擊下,兒童仍能通過家庭敘事、社區互動等傳統紐帶維持認知平衡。因此,一種可行的選擇是將兒童更多地帶入真實的生活空間,進入“離線”狀態,親身體驗現實的美好與痛苦,理解在媒介化的數字空間之外還存在一個更為廣闊且復雜的現實世界,以此讓兒童重新在社會結構中得到“喚詢”,定位自己的兒童身份。
回歸自然的“森林教育”、兒童職業體驗中心以及系列“防沉迷”措施的推出,旨在讓兒童從“云端”走進現實。例如上海市楊浦區江浦路街道大連路睦鄰中心通過模擬醫生、外賣員、建筑工人等職業場景,讓兒童在角色扮演中體驗成人世界的真實運作。通過沉浸式體驗真實生活場景,使兒童深刻體會到勞動的艱辛與價值,從而打破兒童對“網紅行業”等職業的片面化印象。
(二)平等交流:顛覆“成年終點論”
長期以來,話語權的不平等將兒童被迫置于“他者”的位置,兒童因成人文化的刻意遮蔽而受到自主性發展的限制。“成人化兒童”意味著兒童在主體的呈現上與成人類似,這蘊含著一種潛在觀念,即成人是兒童的終點[6]。因此,成人自認為站在人類發展的“終點線”上對兒童進行審視和控制,其后果無非是加劇兒童與成人兩個群體之間的割裂與對立,“成人化兒童”的中間狀態更加難以轉向真正意義上的成人或退回到童年。如網上出現的“小孩樂團”社群,許多因反感父母管教的兒童聚集于此尋求如何報復和反抗父母的方法并付諸實踐,對兒童產生復雜的影響。
媒介化的浪潮所帶來的更多是對代際轉變、網絡發展、虛擬對抗現實的價值層級的質疑和碰撞。放緩“成人化兒童”轉變速度的現實路徑之一是借助平等交流實現相互理解。人類學學者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將人類發展的歷史分為三類——后代向前輩學習的前喻文化,兩代人相互學習以求生存發展的并喻文化以及后代“反哺”前輩的后喻文化[7]。因此,成年人需要顛覆“成年終點論”的認知偏差,把兒童從“弱者”的邊緣位置拉回到平等交流的場域中,致力于在獲得兒童群體認同的基礎上實現社會價值整合。例如,在上海市寶山區推行的“社區小先生制”中,兒童以“社區主人翁”身份參與垃圾分類、樓道美化等公共事務,平等對話模式使兒童不再是被規訓對象,而是社區治理的參與者,這樣可以充分發揮兒童的洞察力并實現群體間的平等交流。在當今動漫、游戲、音樂等亞文化盛行的背景下,成年人和兒童同樣可以形成趣緣群體,加深雙方的溝通和理解。兒童需要教育、引導和保護,但這些努力建立在交流而非說教批評上,成年人需要承認一個兒童與成人相互學習的時代已產生,找到一個共同的興趣點來拉近和兒童之間的心理距離,共同完成兒童的社會化。
(三)協同引導:共創健康數字生態
根據百度的一項調查顯示,“00 后”使用智能手機進行學習工作的意愿遠高于“00 前”,學習工具類App 的消費僅次于音樂、視頻和游戲類App,排在手機App下載量的第三位[8]。互聯網已經成為當代少年兒童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成長空間甚至“第六感官”[9]。由此可見,兒童技術使用的“成人化”所帶來的影響并非要遭到全盤否定。按照維果斯基(Lev Vygotsky)的認知發展理論思路,兒童認知能力的發展與多種社會因素相關,其中成人創造的環境及提供的指導至關重要。所以,在技術邏輯的深度嵌入已經成為常態的背景下,可嘗試站在技術的路徑中以“技”治“技”,構建“家庭—學校—社會—技術”四位一體防護網。
在經濟發展變緩、階層流動性減弱、內卷嚴重導致的環境壓力下,媒介成為諸多年輕父母的新型育兒工具。后疫情時代,學校也將媒介使用納入日常的教學實踐之中。與無處不在的媒介相對應的是兒童判斷力與批判力的發展不成熟。他們難以在信息洪流和算法繭房中實現自我控制,而與兒童深度交互的媒介和技術恰好能夠為家長、學校的引導工作賦能。可見,技術賦能引導固然重要,但更需完善兒童媒介權利的法律體系作為堅實后盾。在技術中立性框架下,互聯網企業正在積極進行倫理轉向。騰訊“成長守護平臺”的“兒童模式2.0”不僅實現對應用使用時長的管控,更通過AI內容過濾系統攔截不良信息,同時開發“知識星河”專區,將算法推薦技術應用于優質教育資源分發。
技術本是中立的,其帶給人類的價值與作用的大小,取決于人類的使用意圖是否能與發明它的美好初衷相適配。因此,在政府對意識形態的整體規劃下,互聯網企業或技術研發團隊應加大對新興技術的投入,來優化面向兒童的信息傳遞與推送機制,實時監測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借助學校與家庭的落地實踐和積極引導,從外部為兒童創造健康的數字生活空間。深度媒介化時代,需要的是人類媒介素養的革新和迭代,而不是“一刀切”式的嚴防死守,依靠將兒童排除在數字世界之外的辦法來保存其童真無異于倒退。我國可借鑒英國《兒童網絡保護法》,建立“數字監護人”制度,賦予家長和老師一定程度的媒介監管法定職責,共同保護兒童數字足跡。
五、結語
盡管網絡化、數字化與智能化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人們對于童年“純真美好”文化意涵的想象,將兒童引向“成人化”的發展方向,但同時也在媒介賦能之下彌補了兒童群體的“知識溝”,增強了數字弱勢群體的可見性與話語權。這意味著解決“成人化兒童”問題并不能僅僅拘泥于負面和批判的說教,而要放之于社會整體被媒介形塑的視閾之下辯證考量。因此,對于“成人化兒童”帶來的種種問題,重要的是不論反對與否,都應該允許這些問題被提出、被討論,在探索更多可能性的過程中實現對社會現狀和對規范的多樣性顛覆。
在人類社會的秩序中,童年階段的存在依然必要。正如大衛·帕金翰(David Buckingham)所言,童年是文化建構的產物,應該伴隨著文化的變遷得到重構。因此,在社會轉型持續推進、深度媒介化的背景下,本文從兒童的本體性視角出發,探尋“成人化兒童”的具體表征與成因,為新媒介環境下童年的文化意義重構尋找了三條可行性路徑,以期在順應媒介化時代的基礎上實現對童年的“召回”。
與此同時,本文借助田野觀察法與漫游研究法,嘗試突破傳統研究中預設視角的研究桎梏,擺脫既有研究中對于兒童群體的審視態度,在縱向時間鏈的觀察中以更為平等和客觀的視角對媒介化環境中的“成人化兒童”現象進行分析。但本文缺乏量化數據的支撐以及質化文本的呈現,具有研究信度與效度層面的缺陷,有待進一步的完善和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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