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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于午夜

2025-07-13 00:00:00楊少衡
小說月報 2025年6期

追尾地點位于高速公路雙象一號隧道以北約五公里處,時接近午夜,雨勢已經減弱,轉為中雨規模。涉事車輛中,前車是一輛SUV,奧迪越野車,該車在事故地點突然急剎,可能因為前方路面有積水,駕駛員猛然發現,緊急應對。越野車的后邊緊隨一輛廣汽傳祺轎車,其駕駛員發現前車尾部剎車燈突然亮起,急踩腳剎。正常情況下這段距離足夠緊急制動,雨天路滑情況下稍嫌不足,在“吱吱”急剎中轎車迅速逼近越野車。幸而轎車駕駛員還稍打方向,眨眼間兩車相逢,后車車頭恰好從前車的車尾閃開,避免了兩車相撞。不料轎車后邊還有一輛保時捷緊隨,這輛車反應慢了,廣汽傳祺剛剛閃過越野車,保時捷就一頭撞到廣汽傳祺的車屁股上。

事故發生后,越野車沒有停留,直接加速前沖,于夜雨中駛離現場,轉眼跑得無影無蹤。雖然該車急剎為本起事故前因,但畢竟事故中追尾的是后邊兩車,越野車沒有撞人也沒有被撞,脫離現場并無不當。追尾兩車中,前車被撞后急打方向,向右變道,駛向路旁的緊急停車帶。后車屬于肇事車,也跟著減速,隨前車在緊急停車帶停下,相隔一車之距。肇事者不敢一跑了之,因為有行車記錄儀,有車牌和當事目擊者,不可能無痕逃逸,違法成本太高。

兩車相繼停泊于緊急停車帶后,前車駕駛員坐在車上一動不動,眼睛看著后視鏡。后車亮起大燈,有個年輕男子從駕駛位下車,打起一把傘。男子有點磨蹭,下車后先在自己的車頭轉了轉,應當是觀察自身車輛受損情況。然后他繞到前車后邊,應當是同樣目的。觀察清楚后他舉著傘朝前車車頭走來,腳下水花四濺,像是胸有成竹。

前車駕駛員以逸待勞,一動不動坐在駕駛位上等候,不動聲色。

年輕男子敲了敲車門,嘭嘭嘭,用了點勁。前車駕駛員把車窗玻璃搖下來。

“沒事吧,老兄?”年輕男子問。

“老兄”沒吭聲。

“不會吧?”年輕男子俯下身往車里看,似乎想確認一下對方是否頭破血流。

“怎么開的車?”“老兄”發話了。

“哎呀,雨天路滑。‘“不知道隔開點?”

“不好意思。\"年輕男子說,“差一點點。媽的。”

根據他分別察看的兩車傷情,本次追尾不算嚴重。比較起來,他的車頭傷得更厲害,下邊保險杠都變形了,他開的是保時捷啊。“老兄”的車還行,車尾沒大事,后備廂蓋有點上拱,到修理廠敲兩下就平了,油漆一補,完好如初。

“那么簡單?”

他嘿嘿笑著說:“不用叫120吧?”

“叫吧。 ”

“老兄!訛我嗎?

“你看呢?”

“那咱們報警?”

“報吧。”

年輕男子一時說不出話,站在車窗外,嘴里像是在咝咝吸氣。忽然間他把按在車窗邊的手收回,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遞到窗邊:“抽一支?”

“老兄\"搖頭。

“有點眼熟。老兄在哪兒高就?”

“老兄\"沒吭氣。

“我說老兄。”對方不套近乎了,直接建議,“咱們別給警察叔叔添堵了。這種鬼天氣,鬼都藏著不出來,別讓叔叔們太辛苦。”

“行。”

“二百元,怎么樣?”

“你看呢?”

“三百元,再不能加了。”

年輕男子強調,如果不是急著趕路,他不會開這個口。如果“老兄”還不滿足,那就只好奉陪,大家都在這里耗吧。

“行。”

“哎呀,你說個準的。”

這是說,三百元私了還是報警公辦,要“老兄”給個話。

“都行。\"“老兄”表態。

“那就三百元?”

“老兄\"沒吭聲。

年輕男子掏出手機,要加對方的微信,立馬轉錢。不料對方一動不動,聲稱不用微信。年輕男子稱支付寶也行。對方稱自己也不用支付寶。

“不會吧?”

“不會。”

“老兄\"稱手機沒電了,此刻用不上。

年輕男子不由得發火:“老兄,故意找碴嗎?”

“老兄”一聲不吭。

“是你的事。\"年輕男子強調,“不奉陪了。”

他掉頭走開。“老兄”無動于衷,把車窗玻璃又搖了上去。而后還是一動不動,坐在駕駛座上看后視鏡,身上還系著安全帶。年輕男子回到他的車,卻沒有如他聲稱的“不奉陪”,立刻發動走人。在交涉未果的情況下,可以一走了之嗎?有潛在風險。“老兄”或許正等著他開車駛離,然后報警,聲稱追尾責任人肇事逃逸。如果真的手機沒電,此刻無法報警,他也可以記下保時捷車牌號,事后報警追究。年輕男子在車上磨蹭了好一會兒,可能是在商量對策,那車上似乎還有其他人。然后年輕男子再次下車,舉著雨傘又走到“老兄\"這里。兩人隔著車窗繼續交涉。

“老兄,全翻遍了,只有這些。\"年輕男子手中捏著幾張鈔票,在車窗邊晃動。

“老兄\"把窗玻璃再搖下一點。

“一共二百四十五元。\"年輕男子說,“如今誰身上還帶現金哪。

他一定是掏空了所有的包及口袋,包括自己和車上乘客的。以時下支付習慣論,能立馬湊出超過百元現金應急,已堪稱奇跡。

年輕男子把幾張鈔票和一個紀念幣丟在轎車儀表盤上:“就這樣結了吧?”

“你說呢?”

就算打個折。不是我故意賴。”

“老兄\"把手一擺,示意年輕男子走人。

“那就這樣了?”年輕男子不放心,追問一句。

“老兄\"已經把窗玻璃升上去了。

本次追尾只能如此私了,以免造成更多問題。事實上,如果年輕男子肇事后直接逃逸,他將毫發未損,絕無后顧之憂。可惜他不知底細,磨磨嘰嘰,浪費了彼此寶貴時間。有時候某些人物出于某個特殊原因,會很不愿意暴露某段午夜雨中高速行程。問題是人算不如天算,猝不及防間一輛保時捷“砰\"地一頭撞上來。事故后需要遮蔽身份,又不能讓對方產生疑問留下隱患,只好停下來,周旋奉陪,然后借機收場。對“老兄”而言,值此節骨眼上,實在沒有比本次追尾更討厭的事了。

年輕男子回到他的保時捷上,沒再磨蹭,轉眼間馬達啟動,保時捷從廣汽傳祺旁邊掠過,轉向燈都不打,直接沖上了快車道,像是急于脫離接觸。在意外順利完成“私了\"交涉之后,本次追尾于年輕男子已經不成為問題。

直到那車的尾燈消失在夜雨中,“老兄”才發動汽車。他聽聽馬達響聲,斷定沒有問題。松開腳剎后車輛起步,感覺如常,于是駛離。

他始終沒有下車察看車況,因為追尾已屬現實,看也白看。追尾后從快車道駛到緊急停車帶時,駕駛未顯異常,說明轎車的操作系統沒有受到嚴重損壞,車還能開。從追尾時感覺到的震動和沖擊力判斷,本次事故應當不算太嚴重,如年輕男子所察看。肇事者當然會傾向于輕描淡寫,不過確實遠不到呼叫120的程度。

行駛數分鐘,接近雙象一號隧道之際,“老兄”注意到前方出現車輛尾燈。所謂“冤家路窄”,那應當還是前肇事車保時捷。午夜時分,天氣不好,車輛相對較少,在年輕男子離去之后,并未有其他車輛從后邊趕上來,擠在追尾并已私了的兩車之間。本路段沒有收費站,因此也不會另有車輛中途插進,來向“老兄”表示問候。以前車的速度看,保時捷在肇事之后格外謹慎,開慢了許多,有如“老兄”自己。雨下個不停,高速公路上一片水霧,雨刷在車窗上刷掉的水簾轉眼再現,此刻行車多屬不得不行,自當格外小心,特別在剛剛遭遇一場驚險追尾之后,無論肇事者或受害者。

兩輛轎車相繼進人雙象一號隧道。“老兄”進隧道后稍稍加速,隧道內路況相對較好,沒有積水,也沒有嘩嘩不絕的下雨聲,但是似有哪里不太對勁。片刻之后“老兄”意識到果然有問題:洞中沒有照明。隧道兩側的反光帶閃亮如常,那是車燈射線的反射,不是主動光源。隧道頂上的照明燈全是暗的,無一發亮。隧道空間狹小,行駛車輛的燈光已經足夠照亮前方,沒有隧道照明輔助亦可正常行駛,能見度似乎比隧道外夜雨中的空曠山野還要好點。待到忽然意識到隧道照明出了問題,“老兄”下意識一踩剎車,隧道里“吱”地刺耳一響,他又迅速松開腳,讓車繼續往前沖。此刻隧道停車不是好選擇,很顯然隧道照明發生故障,原因不明,或與下雨天氣有關。這種時候迅速離開故障區域是上策。

前方保時捷顯然出于同樣考慮,于隧道內加速。或許對方也注意到后邊有車,意識到可能是“老兄”趕上來了,該不會是“老兄”后悔,打算再行交涉,節外生枝再討更多補償?出于防范本能,對方會打算拉開距離,避免再次接觸,減少麻煩。兩車一前一后在洞里行駛,暫時避開外邊的風雨。長近三公里的黑暗隧道轉瞬通過,未及洞口,便能聽到“嘩嘩”雨聲撲面而來,越近越響。保時捷尾燈在前方快速一閃,穿出隧道口,忽然消失不見了。

“老兄”下意識踩住油門減速。廣汽傳祺緩緩駛出隧道口,前窗玻璃上頓時一片雨簾。透過雨刷刷開的水霧,“老兄”還是沒看到前車的尾燈。他果斷急剎,讓車緊急靠邊停下。通常情況下隧道照明故障不可能傳染給通行車輛,保時捷不會因為隧道停電也跟著熄燈,該尾燈突然不亮,必有其他原因。這時候宜特別小心,否則可能一頭撞上去,輪到“老兄”追人家車尾,到時麻煩大了。

車停穩后,“老兄”抬眼細察,不禁大吃一驚:大燈光柱掉落于虛空,前方空空蕩蕩,只有雨幕“嘩嘩”不絕,沒有尾燈,也沒有保時捷。前肇事車眨眼間高速飛走了嗎?不可能。前方本該還有一座橋,有寬闊的橋身、橋欄桿和高高矗立于視野之上的路燈電桿,此刻它們通通不見了。

這座高速公路橋與隧道同名,叫“雙象橋”,架設于兩山之間的深谷上,溝通一號隧道與二號隧道。這條深谷名為“雙象溝”,溝上的橋梁是本段高速公路架空最高的橋梁,其橋墩最高達四十米。

顯然出大事了。漆黑夜雨中能見度很差,看不清前邊具體景象,可以判斷的只是橋不見了。這座橋不會突然消失,卻可能在極端天氣重大災害中意外倒塌。隧道里的照明故障肯定與大橋出事相關。保時捷不可能飛走,只可能在無意識間一頭沖進大橋倒塌后的虛空,直接掉到溝底。如果是那樣,年輕男子和車上的乘客肯定兇多吉少。不能排除還有其他車在保時捷之前墜落的可能,例如追尾事故發生時駛于“老兄”之前的奧迪越野車。“老兄”及其廣汽傳祺原本會是下一個受難者,只是前車尾燈突然消失引發警覺,幫助“老兄”避開了滅頂之災。此前年輕男子追了“老兄”的車尾,此時反倒是人家救了他。

可嘆的是也許還是由于擔心“老兄”追上來討錢,年輕男子急于擺脫,以至于沒有留神前方的異常,出隧道后未曾減速,眼睜睜墜入災難。追尾交涉時,年輕男子曾經表示“有點眼熟”,詢問“在哪兒高就”,這可能不全是套近乎。“老兄”注意到保時捷是本地車牌,年輕男子有可能是本地人或在本地工作、謀生,那么年輕男子確實有可能見過他,至少是在地方電視新聞畫面中,只是一時對不上號,或者只是本能地覺得面前“老兄”不太可能跟眼熟的某人搭界。無論因為什么,此刻年輕男子已經消失于黑暗深溝,大概率已經不存于人世。

“老兄”沒有片刻猶豫,立刻啟動車輛,倒車、掉頭,把車頭轉向隧道口,打開遠光燈和警報燈,而后迅速下車。幸而這個時段這種天氣行駛車輛較少,暫無來車沖擊,可容他完成全部動作。此刻他不能貿然把車開進隧道往回走,因為逆行嚴重違規,風險巨大,萬一有一輛車從對面沖來,眨眼間便可能相撞,造成隧道內重大交通事故,讓大橋倒塌重大事故雪上加霜。在廣汽傳祺掉轉車頭逆向停車并開啟大燈之后,前方來車有望在較遠距離發現隧道口異常情況,及時剎車,避免直沖深溝。但是“老兄”必須離開車輛,以防萬一。他下車時只帶了一把雨傘,打開傘冒雨翻過隧道口道旁防撞欄,站在欄外安全位置,即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按了開機鍵。

原來不是手機沒電了,是關機,所謂“無線電靜默”,讓人找不到并無法定位而已。自知開機后無法繼續隱蔽,所在位置將被定位并記錄,卻也無可奈何。在遭遇特大事故,幾乎墜人深溝已經無法悄悄脫身的情況下,隱蔽失去了意義,暴露已不可避免。他躲過了一場意外的滅頂之災,同時只能讓自己現形于午夜懸崖邊,有如注定。

這時雨勢似已進一步減弱。

手機開機正常,但是屏幕上的進度環一直打轉,始終沒有聯上信號。顯然此地不僅橋塌路斷,通信也已完全中斷。高速公路與移動網絡不屬于同一系統,通常情況下一方事故不會直接影響另一方,除非遭遇特大不可抗力,附近的通信基站供電系統或傳輸光纜被災害同時摧毀。

這時隧道內閃出車燈光線,隨即是緊急剎車聲響。有人高叫:“前邊車怎么啦!

謝天謝地,從現在起,大家都躲過了劫數。

幾分鐘后,有個男子從隧道口跑了出來,舉著手機,權當手電筒用。

他看到了洞口防撞欄外的\"老兄”。

“喂,師傅。”他用的是另一種稱呼,“那是你的車?”

“是。”定。

“這兒怎么啦?”

“看吧。小心點。”

“師傅”告訴男子,前邊橋塌了,別讓自己掉下去。

對方倒抽一口氣:“哎呀!

他一手打傘,一手舉著手機,往前走了幾米,探頭探腦察看,片刻即收腳返回。天還很黑,能見度極差,借助微弱光線看不清情況,可以判斷的只是橋確實不見了,好像還有一小段殘橋傾斜向下,掛在懸崖邊。溝底深不可測,有“轟隆轟隆”巨大的流水聲在下邊奔騰,萬一一腳踩空掉下去,可怕。

“師傅報警了嗎?”對方問。

“你試試。”

對方按手機,同樣沒有信號。

“哎呀,師傅,這怎么辦?”

“師傅”回答:“等吧。”

在如此重大事故發生之后,即便通信中斷,現場人員無法報警并傳出信息,事故所造成的交通與通信異常還是會被有關方面迅速察覺,哪怕是在午夜大雨時刻。

二十多分鐘后,第一批應急人員趕到了現場,主體為警察和消防救援人員。根據他們帶來的消息,雙象溝發生了特大泥石流災害。

“師傅”作為大橋事故后現場第一位幸存目擊者,被警察請到救援指揮車上做目擊筆錄。本段高速公路已經全面封鎖,除救災交通車外,其余車輛一律繞行,雙象一號隧道正在成為臨時事故救援本部。

“師傅”問警察:“你們帶了應急通信設備吧?

這當然是必須的。

“我得打一個電話。\"“師傅\"說。

警察不說“有點眼熟”,只問:“請問你是誰?”

“我是郭振昌。”

此前數小時,從晚間七點二十分起,郭振昌被鞏鵬盯住了。當時陳新凱向鞏鵬報告稱,所有縣領導都已接到通知,除個別沒有直接聯系上,其他都是本人接的電話。

鞏鵬不問其他,只問郭振昌:“郭主任親自接了電話?”

郭振昌恰好就是“個別人”。縣委辦主任陳新凱親自給郭振昌撥了電話,沒撥通。陳新凱給郭振昌發了條短信,還發了微信消息。

鞏鵬不吭聲,眼晴町著陳新凱看。陳新凱連忙解釋,是因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陳新凱撥了幾次,電話都這么說。

“電話會說,你不會說。”鞏鵬道。

鞏鵬的話似為開玩笑,實暗含批評。陳新凱 有點尷尬。

今天是星期六,不是工作時間,郭振昌可能疏忽了。通常情況下,縣領導的手機應當一直處于值機狀態,一旦有事突發才找得到,無論是在工作日還是非工作日,工作時間還是非工作時間,除非在飛機上和一些特殊場合。這個規矩大家都懂,只要當基層領導,就得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手機待機。這里邊當然也還有細微差別,縣委、縣政府班子領導身處一線,有事時沖鋒在前,更要求隨時找得到。人大、政協兩套班子領導則相對不那么迫切。郭振昌是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在縣領導中排名第三,僅次于書記鞏鵬和縣長,但是管的事畢竟較少,手機也會懶散一點。郭振昌家在市區,周末回家不在縣里,難免會大意,偶爾忘記給手機充電,這就叫不出來,只好讓陳新凱的手機說話:“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不要你的手機說話。”鞏鵬下令,“讓他的電話說。”

“明白。”

“通上了立刻報告。”

“好的。”

雙休時間,鞏鵬為什么這么急迫?因為天氣。根據氣象預報,近來本市上空暖濕氣流異常活躍,強降雨、泥石流等災害風險極大,上級要求加強防范。鞏鵬決定全體縣領導迅速行動,按照分工和掛鉤要求分頭到責任部門和鄉鎮坐鎮,組織防災抗災,要求于今晚九點之前到位。郭振昌于前天也就是周四晚間離開本縣回市區家中,周五在市人大開了一天會。通常情況下會后他可以在家里過雙休至明天,也就是周日晚上才回縣。現在不行了,按通知必須于今晚趕回來參加防災,前提是他的手機開著。

時下信息社會,信息傳輸渠道眾多,并非只有手機認得人。陳新凱在郭振昌手機撥不通的情況下,采用發短信的方式通知,主要是考慮不需要驚動太大,人家是人大常委會主任,防災抗災有一份,畢竟不是主管業務。郭振昌不會一直把手機丟在冰箱里冷落不顧,只要他忽然想到,取出來趕緊開機,通知自然送達。但是今天有點特別,鞏鵬不盯別的領導,只盯住一個郭振昌,這就得當回事了,必須趕緊把人找到。

陳新凱給郭振昌的夫人打了電話。主任夫人的手機比主任的勤快,瞬間接通。

“陳主任有事嗎?”對方問。

陳新凱問:“你們郭大主任在家吧?”

“早走了。”

陳新凱吃了一驚:“去哪里?”

“你那里啊。”

郭夫人聲稱郭振昌已經于下午五點來鐘動身返縣,說是縣里有事。

“是小林接他嗎?”陳新凱問。

“沒叫。自駕。”

“不好意思,打擾了。”

陳新凱稱有急事找郭振昌,手機聯絡不上,所以打擾主任夫人。既然郭主任已經動身返縣,那就放心了,在這邊好找。萬一一直聯系不上,還得煩請主任夫人留意,如果郭主任給家里打電話,請轉告一聲,讓郭主任跟他通個話。

“縣里是個什么急事?”對方問。

“抗災的事。‘“放心,他在乎。

陳新凱未能真放心,畢竟夫人不是他本人。如果真像主任夫人所稱,郭振昌五點來鐘動身返縣,現在早該到了,為什么手機還聯系不上?

陳新凱給縣人大值班室打了電話,確認郭振昌并不在他的辦公室。陳新凱再打電話給“周轉樓”值班室,該樓為機關管理科建設、管理,以安排外地籍縣領導在本縣的住宿,郭振昌被分配住在該樓502室。相關蹤跡終于在“周轉樓”被陳新凱逮住:郭振昌果真已經返縣并進人其房間,但是很快即離開。根據值班員報告,郭振昌將近六點半到達,在房間里只待了三十分鐘左右。

郭夫人稱其夫是因為“縣里有事”離家。郭振昌嘴里的“有事”跟陳新凱通知的這件事不是一回事,因為縣委書記鞏鵬是在晚六點才決定通知全體縣領導到位應急,郭振昌不可能提前于五點來鐘便先知先覺。是不是郭振昌如其夫人形容,對天氣狀態很“在乎”,持續關注,或者有其他信息渠道,預知災害風險很大,因此主動放棄雙休趕回縣里以備應急?可能性不大。畢竟抗災事務主要由書記、縣長做決定,人家自有安排,郭振昌只需做好準備,隨時等候召喚,無須趕在前頭表現自己有多高明。且如果他是趕回來抗災,那部手機自然格外激動,哪會悄無聲息。

那么郭振昌未接召喚即主動放棄雙休匆匆返縣是為什么?這個問題對陳新凱并不特別重要。郭振昌比陳新凱高一個級別,陳新凱管不了郭振昌的事情,也無權核查郭振昌于周六晚間關閉手機上哪兒去干什么了。需要陳新凱操心的只是怎么把緊急通知告知郭振昌本人。郭振昌的手機始終叫不醒,盡管采取各種辦法,還是未能直達本人,這個問題比較嚴重,作為負責通知者,陳新凱難免著急。

不料還有比他更著急的,是鞏鵬。二十分鐘后鞏鵬直接給陳新凱打電話,詢問郭振昌是否已經在電話里開口。陳新凱報告了情況。

“繼續找,一刻不停,直到找到。\"鞏鵬下令,斬釘截鐵。

“明白。”

‘郭主任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問。”

“明白,明白。”

鞏鵬似開玩笑,話卻很重,陳新凱心知情況不大對頭,頓然緊張。

鞏鵬不僅給陳新凱施加壓力,放下電話后即命辦公室人員去把副書記羅貴川請來。羅貴川的辦公室就在走廊另一頭,幾分鐘后羅貴川推門前來報到。

“書記有什么交代?”羅貴川詢問。

他正準備前往利水鄉。在縣領導分工里,羅貴川負責掛鉤該鄉,按鞏鵬要求必須在當晚趕到鄉里坐鎮,防災抗災。

“利水的天氣你不要操心了。”鞏鵬宣布,“我另外安排領導去。”

羅貴川感覺意外:“有其他任務?”

“很急。”

鞏鵬命羅貴川負責查找郭振昌下落,立刻開始,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郭振昌,包括郭振昌忽然失聯的原因。這個事比較特殊,可能需要動用一些力量,同時需要嚴格保密,只做不說。鞏鵬授權羅貴川負責,可以告訴用到的部門領導與人員,是奉書記之命辦理此事。

羅貴川一聽情況,張了張嘴巴。

“是不是…”他略顯支吾,“再等等看?”

從發現郭振昌手機不通到此刻,只過去不到一小時。這段時間里郭振昌可能發生了一些事情,也可能什么事都沒有,只不過是一時疏忽、偶然,或者只是某個私人緣故,例如手機遺失、損壞而無法聯絡。這種情況下急急忙忙興師動眾去查,好不好?說不定這邊正查得不亦樂乎,人家忽然就在那一頭冒出來了。這種事再怎么只做不說,風聲很難絲毫不傳到外頭,事后郭振昌要知道了,豈不是很尷尬?人家畢竟是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因此不如再等一等,如果確實一直聯系不上再找。

羅貴川不好表述得這么直白,只能委婉一點,意思表達到了便可。不料鞏鵬不容置疑,強調不能等。“沒發現不是問題,一旦發現找不到人,不及時采取措施便可能成為問題,必須防范在前,免得到時候被動。”

“這個…”羅貴川還試圖爭取,“郭主任情況比較特殊。”

“所以要馬上找到。”鞏鵬直截了當,“看他跑到哪里寫字。”

羅貴川把手朝天花板一指:“是不是需要…”

這是說要不要請示一下市里。縣領導屬于市管干部,如果發現問題,通常應當向上級主管領導報告,由上級決定如何調查處置。特別是郭振昌“情況比較特殊”。

羅貴川問:“這個該誰把握?”

他其實是在反問。這個事該不該向上級報告,當然由書記也就是他本人把握,不是羅貴川需要多操心的。

“明白。”

其實不太明白。以常理論,手機失聯也就是一小段時間,情況尚不明朗即大動干戈,怎么看都顯得用力過猛。鞏鵬這是為什么?

“羅副書記還有問題嗎?”鞏鵬不做解釋。

“哦,沒有了。”

羅貴川臉上表情并不踏實,鞏鵬看在眼里。他告訴羅貴川,這件事有特殊背景,具體情況現在不能透露,以后自會明白。鞏鵬讓羅貴川要負起責任,火速行動,任何進展直接向他個別報告,同時絲毫不得外泄。

“明白。”

盡管還是沒有明確解釋,羅貴川卻也無法多問,只能遵命行動。羅貴川在縣領導排名中僅次于郭振昌,作為副書記黨內職務較高。讓羅貴川出面處理這個事,比讓辦公室主任、組織部部長或紀委書記去辦更合適,因為他協調相關部門的權限更大,亦可減少引發疑問,所以鞏鵬要羅貴川牽頭。羅貴川當過政法委書記,辦案經驗豐富,知道辦這種事得用哪些人,得從哪里入手,得怎么將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十幾分鐘后,通過相關部門臨時緊急抽調的一組人員便匯集到指定地點,由羅貴川做交代強調,而后迅速分頭行動。

線索還是從“周轉樓\"開始。這座樓的值班門衛已經提供了郭振昌到達和離開的大概時間,此刻有必要證實門衛的說法,掌握更多細節,同時盡量避免驚動。如果有監控資料,調出來看看就一目了然。可惜該樓沒有安裝監控,缺了一個向各位領導問好的探頭。怎么辦?從間接途徑搜索。機關大院9號樓轉角處有一個監控設施,承擔大院后部區域安保之任,該探頭視界較寬,可從側面一窺“周轉樓\"大門,因此亦能提供相應實時記錄,雖然角度嚴重傾斜,影像相對模糊,但專業人員依然可以從中解讀出所有需要的信息。

根據該探頭記錄,當天傍晚六時三十六分,郭振昌從東側進入監控鏡頭,隨即進入“周轉樓\"門廳。七時零八分從門廳出來,即從原方向淡出。其進入與離開均獨自行動,一如既往步履平穩,唯一區別在于進樓時兩手空空,出門時滿載,手里拎一只手提箱,背部有一團模糊長條黑色暗影,推測為一雙肩包。顯然該雙肩包與手提箱此前收藏于其宿舍,里邊都裝有若干物品。這些物品應當都有其重要性,郭振昌從市區返縣后,在“周轉樓”只短暫待了一會兒,目的似在于取走它們。

“周轉樓”東側是內部專用停車位,當時郭振昌應當是把他的車停在那邊,然后下車走到宿舍樓,出門后又走回停車位,開車離去。由于角度所限,9號樓探頭無法監控到停車位置,但是可以根據時間匹配,從機關大院大門的監控記錄里查到進出車輛情況,從中篩選出郭振昌進出使用的交通工具。專業人員很快便圈出一輛廣汽傳祺,確定其駕駛員便是郭振昌本人,并從監控資料里提取了車牌號。

郭振昌是人大常委會主任,其公務用車由機關車隊保障,通常由駕駛員小林服務。根據小林提供的情況,郭振昌在本縣公務時用公車,周末回市區以及周日返縣通常自駕,開一輛普桑,停在大院東側內部專用停車位。前天傍晚郭振昌到市區報到,去參加周五的市人大常委會會議,雖屬公事,倒沒叫小林出車,而是開他的普桑回去。今天自駕返縣卻沒開大家都知道的普桑,而是換了輛陌生的廣汽傳祺,掛的是市區車牌。其中原因當然也有多種可能,例如普桑意外出故障了,借了親戚朋友的車開回來。但是也不能排除是有意而為,畢竟以往來來去去用的車,認識的人多,認識的探頭也不少,行蹤不易隱藏。如果有些不便示人的事要辦,換一輛車當然更方便些。這就好比想要掩蓋雪地上的腳印,得去找一把除雪的掃把。廣汽傳祺很可能臨時承擔了除雪掃把的重要任務。

情況迅速報告給鞏鵬。按照要求,由羅貴川直接報告。

“恐怕得查一下車。\"羅貴川請示。

鞏鵬回答:“不必問。

這是重大升級。此前搜索局限于機關大院之內,涉及和影響面有限,一般不會產生驚動。一旦必須撒開大網,勢必動員更多力量,不可避免地會有更多人介入并造成更大影響。幸而目前還只是查一輛掛著市區車牌的廣汽傳祺,也還不需要讓人們包括參加搜索行動的大多數人員知道其駕駛員是誰,因此郭振昌意外失聯的消息暫時還不會因此迅速擴散,但是隨著行動進展,消息傳出及擴散將越發難以避免。

鞏鵬當然知道厲害,卻斬釘截鐵:“還等什么?”

羅貴川全力以赴。

從傍晚七時許廣汽傳祺駛出機關大院開始,到展開搜索行動,那輛車已經消失了一個多小時,雖然天氣不好,卻足以跑得相當遠。如果此刻它還在本縣地域范圍內,發現它相對容易。如果它已經駛出縣域,羅貴川和他的小組便鞭長莫及。如果因為某個特殊情況還需要追蹤這輛車,那就只能將情況上報,由上級去做決定。如果是這種情況,也有必要查出該車在哪個時間,從哪個位置離開本縣地域。

經相關人員緊張搜索,確切信息很快傳到了搜索本部:廣汽傳祺于晚上七點五十八分駛入高速公路桂溪收費站后向南行駛。該收費站位于縣城南部,本縣居民前往省城,以及前去乘坐動車或飛機,通常都從該收費站進人。以廣汽傳祺進人時間推算,郭振昌在離開機關大院之后是直奔該收費站而去,由于天氣不好,行駛時間比平時略長。但是他并沒有從那條高速公路上遠走高飛,五十五分鐘后,八點五十三分,廣汽傳祺出現在利水收費站,從那里離開了高速公路。利水收費站位于本縣境內,附近的利水鄉為本縣西南部最邊遠山區鄉鎮,恰也是羅貴川掛鉤鄉鎮。按照原定安排,羅貴川此刻應當趕到該鄉去坐鎮防災,不料給留在縣城尋找意外失聯的郭振昌,結果郭振昌竟是替他跑到那里去了。當然郭振昌不是自行去邊遠山區替羅貴川組織防災,郭振昌并不掛鉤利水鄉,更沒有誰委派他不吭不響開著一輛不知底細的轎車,以“無線電靜默\"方式偷偷前往。

那么郭振昌跑到那個地方是要于什么?在沒有進一步消息之前,難以判斷。此刻最需要注意的是郭振昌是否在借道離開。有一條省道途經利水,從該鄉北側進人鄰市地界,該市有一條省際高鐵線路經過,從本省西部進人鄰省,連接到一條國家高鐵重要通道上。郭振昌到達利水鄉后,七轉八轉,可以轉上省道,再通過省道離開本縣地界,進人鄰市并從那邊遠走高飛。如果他真的如此行事,那就不僅是越過縣界,同時也越出市界,繼續追蹤不僅本縣無能為力,本市同樣鞭長莫及,需要跨市協作,事情便顯得格外復雜。無論是什么情況,郭振昌到達利水鄉后往哪里去必須盡快掌握。利水鄉地處邊遠,山嶺起伏,安保設施布點較為稀疏,一時難以追索廣汽傳祺的具體活動。特別是省道邊界處原有一個交通安全監控探頭,不湊巧因為近日天氣問題出現嚴重故障,已經無法使用,無法提供實時交通情況和相關記錄。但是也有一個利好情況,那就是該鄉道路相對簡陋,有大量上坡下坡,路況較差,不良天氣下通行比較困難,郭振昌不是熟悉路況的當地人,也不是職業駕駛員,在那里必定不敢開快車,只能將車速大大放緩。算一算時間,此刻可能還跑不遠。

羅貴川緊急協調相關部門,迅速由縣公安局應急指揮系統下達指令,要求利水鄉派出所干警立即出動,使用警務車輛,以最快速度趕到省道過境點,在附近布控觀察。一旦發現某牌號廣汽傳祺轎車,即可要求駕駛人員停車接受相關抽查。不到二十分鐘,派出所干警趕到了現場。此后十余分鐘,有眾多車輛相繼從警察布控點駛離本縣進人鄰市地界,但是未見該廣汽傳祺,警察預先準備好的酒精檢測器一直未能派上用場。

這時怎么辦?繼續守株待兔?也許兔子早就跑了。

羅貴川思忖片刻,命再查利水收費站監控記錄,看看是否有新情況。這一查居然有重要發現:趁大家在利水邊邊角角四處搜索之際,該廣汽傳祺居然不吭不響悄悄又回到了利水收費站,于晚上十點十三分進站后駛入高速公路北向車道,也就是順原路返回。這不是說郭振昌一定會返回縣城,他完全有可能越過桂溪收費站,繼續往前開,跑向另外的地方。按照時間推算,無論他打算去哪里,此刻應當還在本縣境內。

但是他的手機依然緊閉不開,無法聯絡。

羅貴川趕到鞏鵬辦公室報告情況,不料撲空,鞏鵬不在。值班人員報稱鞏書記趕去防汛抗旱指揮部,聽說出大事了。羅貴川立刻追到設于縣水利大樓的指揮部。這里正緊張繁忙。果然出了大事:雙象溝發生重大泥石流災情。

雙象溝主要區域位于磨盤鎮,該鎮與利水鄉毗鄰。雙象溝兩側有兩座高山,分別為本縣境內海拔第一和第二高山,兩山形態有些相像,從遠處某個角度看似為兩只相向的大象,而雙象溝則神似兩象共同的一條鼻子。這條“鼻子”不算寬,卻非常長,從上到下延綿五六公里,最高點至最低點相差在七百米以上。作為雙象山的一條排水道,雙象溝中有一條山澗,流水沿山澗順溝勢曲折下行。雙象溝兩側,從上而下分布有若干村莊,依山傍水,大部分屬于磨盤鎮,另有幾個歸屬利水鄉。近日,由于連續強降雨,那一帶山體表層土壤含水量接近飽和,一些地質不穩地帶已經發生若干小范圍災害,出現小規模山體滑坡,引起了各級領導高度重視。就在上下緊張應對加強防范之際,雙象溝于當晚午夜突發大規模滑坡和泥石流地質災害。羅貴川趕到防汛抗旱指揮部時,災情還模糊不清,因為事件剛剛發生,也因為前方通信聯絡突然中斷。大家只知道出大事了:雙象橋似已被特大泥石流沖垮,附近交通和通信完全中斷。更嚴重的是沿溝兩鄉鎮十余自然村于大范圍災害中全部失去聯絡。

與如此重大災情相比,郭振昌失聯只算小事一樁。

郭振昌通過警察的對講機與鞏鵬通了話。

“郭主任啊!”鞏鵬驚訝不已,“怎么回事?”

郭振昌苦笑,并不明確回答:“是啊。”

“現在在哪里?”

一聽郭振昌在雙象橋倒塌現場,鞏鵬大叫:“那里怎么樣?”

郭振昌簡單報告了情況。

“在那里待著,可以寫幾個字。\"鞏鵬命令,“等我電話。”

所謂“寫幾個字”有特定含義,意思是讓郭振昌穩住,別急著離開。大災當前,首要事項是救災。鞏鵬作為一把手,根據災情調度指揮是當務之急。對縣里而言,高速公路橋倒塌是一大災情,需要迅速組織力量控制交通,實施救援。還好隧道沒出問題,高速公路可供應急通行,因此塌橋現場救援較有保障,搞清情況也相對容易。此刻鞏鵬關注的重點不在橋下,最楸心處是在山下。泥石流席卷而過,十數村莊失去聯絡,所造成的財產損失特別是生命損失才真是恐怖。災害雖是一朝發生,但此前因為接連強降雨,相應防災措施早已全面推進,其中當然少不了防范泥石流的災害措施。按照部署,相關地帶人員從危險區域轉移,臨時集中安置于安全地帶。這些措施如果執行到位,很多損失可以避免,怕只怕一些地方出于僥幸心理,防護措施不足,或者執行不到位。此刻通信中斷,第一手情況無法及時傳遞,不確定性巨大,于組織災后救援是一個重大問題。

幾分鐘后,鞏鵬給郭振昌打來電話,是通過技術轉接,使用警察的對講機通話。

“郭主任寫了幾個字?”鞏鵬問。

這是鋪墊,重要事項在后面。

“沒幾個。\"郭振昌回答。

“要請郭主任繼續寫。\"鞏鵬說。

其實這不是讓他寫字,是坐鎮指揮。鞏鵬稱,根據已知情況和原有地質資料,市、縣一個專家組大體劃出了本次災害中心區域,位于中心區域的村莊被列為重點救援方向。目前失聯的十多個村莊里,有一批位于主要區域之外,雖通信失聯,但仍可判斷村毀人亡的風險相對較小。目前救援重中之重是與雙象橋距離最近,處于專家判斷的災害核心位置的大溝自然村。這個村屬于磨盤鎮,有百余口人,距磨盤鎮集近十公里。目前縣里正在組織一支應急救援隊,連同相應救援機械趕赴磨盤鎮,天亮之前可以與磨盤鎮當地救援隊伍會合,一起前往大溝。這是主救援隊。由于鎮集通往大溝的村道已經被泥石流徹底摧毀,加之地勢一路上行,主救援隊進入大溝困難重重,特別是救援需要的鉤機、鏟車、救護車等難以進人,沿途需要開路、過溪,最樂觀的估計,是中午時分趕到大溝村災區。此刻救災急如星火,省、市領導分別打來電話,非常關注大溝災情,如果遲至中午才能進入現場掌握情況,那太遲了,不利于抓住時間窗口迅速開展救援。因此考慮再組一支應急突擊救援小隊,從另一個方向輕裝進入,爭取在最短時間里到達大溝村,把那里的情況傳出來并開展初步救援,為主救援隊爭取時間。從地圖上看,大溝村位于倒塌的雙象橋下方,直線距離約三公里,雙象一號隧道后邊這條高速公路是離該村最近的尚可通行道路。因此考慮這支小隊應從高速公路這一側下山救援。由于災情急迫,待縣里組織力量趕到隧道后下山,時間耗費太多。為保證救援時效,決定就近調整力量,從已經到達高速公路現場救援的隊伍中抽調人員組織應急突擊救援小隊,沿山體下行前往大溝。縣里會組織新的隊伍,從高速公路趕往雙象橋塌橋現場,補充塌橋救援力量。郭振昌目前身處隧道,是現場最高領導,上面決定委托郭振昌在現場臨時指揮,就近緊急抽調人員組織精干突擊救援小隊,以最快速度下山前往大溝。突擊救援小隊下山后,請郭振昌繼續留在隧道現場,通過對講設備遙控指揮小隊救援行動,隨時處置突發情況,直到后續指定領導趕到現場接手。

郭振昌問:“有路下山嗎?”

這片山體上唯一的道路就是高速公路。高速公路與大溝村之間沒有通道,據說連小路都沒有。二者唯一聯系物就是起伏的山坡,據說有些坡段極其陡峭。

郭振昌說:“明白了。”

“拜托。\"鞏鵬說,“靠你了。”

郭振昌交還對講機,請那位警察幫助召集現場各部門負責人開緊急碰頭會,該警察姓吳,是縣公安局特警大隊副大隊長。郭振昌一邊坐在隧道路牙上等待人員匯攏,一邊拿右手食指在膝蓋上畫,這是習慣性動作,所謂“寫字”,實為思考。在連夜冒雨潛行,刻意“無線電靜默”以掩蓋行蹤之后被迫于災難現場現身,意外地臨時受命指揮救災救援之際,他確有相應事項及對策需要緊張思考,打定主意。

此刻雙象一號隧道已經匯集了一批救援人員,分別來自公安、消防、交通、應急、衛生等方面,各方面都有現場負責人,眨眼間各路負責人都被召到郭振昌面前,其中以縣交通局副局長職務最高。除了該副局長,其他人郭振昌都不認識,因為郭振昌不是本地人,到位時間不是太長,平時工作接觸并不太多,郭振昌認識的多為部門領導,下一層次的官員多不熟悉,倒是他們個個都認識郭振昌,畢竟是人大常委會主任,本縣重要領導。郭振昌平時話不多,此刻同樣不多話,簡要傳達一下鞏鵬指示,即命迅速安排,要求各自確定人員參加大溝救援小隊。交通局的專業人員不動,為主處理塌橋事故救援,要設法盡快摸黑下溝偵察,掌握溝下人員損失情況。以郭振昌所知,至少有一輛保時捷掉到溝里,里邊至少有兩個人,需要盡快找到他們,盡管生還可能不大,也必須全力以赴施救。其他部門人員兵分兩路,一路留在雙象橋現場,一路下山前往大溝。大溝災情特別嚴重,救援急如星火,大溝是眼下最重要的救援方向,郭振昌要求抽調最有經驗、最得力者下山。根據現有職務,郭振昌臨時指定特警大隊副大隊長吳警官為突擊救援小隊隊長,雙象橋這里由交通局副局長臨時負責,直至縣領導到達。

現場幾位部門領導頗意外,面面相。

郭振昌下令:“給你們十分鐘。趕緊準備。”

大家即分頭忙碌。

郭振昌向站在一旁的交通局副局長了解:“大橋倒塌是在哪個時間?”

“大約是… ”“要準確,幾分幾秒?”

“我馬上核實。”

這個問題不難核實。泥石流大作,大橋崩塌,沒有幸存目擊者可以提供準確時間,但是可以間接獲知,電力、通信瞬間中斷的時間就是了。

被指定為大溝村救援小隊隊長的吳警官跑到一邊用對講機通話,而后又跑來請示郭振昌:“狗要帶嗎?”

郭振昌一愣,隨即了然,人家帶來了一條搜救犬。

“要。”

片刻之間,救援小隊組建完成,一共十三人加一條狗。主力是消防大隊一中隊的消防員,該中隊隊長姓陳,被郭振昌指定為救援小隊副隊長。這些消防員救援經驗豐富,體力也強,必要時可以背著人爬繩索,此刻是突進大溝最需要的人才。

郭振昌下令:“吃的、喝的、藥,盡可能帶上。

由于無路可走,救援小隊只能輕裝下山,任何車輛、機械都用不上,必要的裝備和物資卻不能少,只能分散了背在隊員們身上,每人一個天背包。郭振昌特別強調盡可能帶上礦泉水、方便食品和藥品,除了救援小隊本身需要,也包括應急。大溝村已被泥石流摧毀,百余受災群眾等待救援,飲用水、方便食品和應急藥品肯定極度匱乏,救援小隊徒步攀行突擊,主要任務是盡快到達,掌握情況并建立聯絡,不可能攜帶太多救援物資,但是郭振昌強調盡可能多帶一點,以便在救援主力到達之前,搶在救援時間窗口中,解決受災群眾和需要緊急救助傷員的燃眉之急。

“也給我背一個。”他說。

吳警官立刻阻攔:“我們下山就好,郭主任在這里指揮。”

郭振昌就像沒聽見似的,也不多說,只讓一旁的陳隊副給他找一件雨衣。

“郭主任,這個…

“快點。”

郭振昌不是專業人員,專業術語掌握不夠。雨衣在這里不管用,他要的也不是雨衣,是救援服,衣服上有反光條,背部有“消防救援”大字,同時亦能防水。隧道外還在下雨,這種時候行動需要從頭到腳防護裝備,包括頭盔和防滑鞋。郭振昌是現場最高領導,他的要求必須服從,消防大隊一中隊隊長也就是救援小隊隊副立刻給他找來一套裝備,估計是從留在墜橋處置現場的消防員身上先行扒下來的。

鞏鵬向郭振昌交代任務時,指示郭振昌在隧道現場組建救援小隊,同時明確要求郭振昌留在山上遙控指揮,并沒有讓郭振昌親自帶隊下山,郭振昌不按要求,不聽勸阻,自行其是,是他心系受災群眾,身先士卒嗎?可以這么說,實際有疑問。郭振昌身為領導,擅長“寫字”,卻不是救援專業人員,不具備這方面的經驗與能力,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畢竟不勝任猴子般爬高爬低,跟救援小隊一起下山,未必能鼓舞士氣,卻肯定會增加負擔,弄不好還會成為需要照顧的累贅。身為領導不會沒有自知之明,他為什么非要表現?在此之前他曾經以一種奇怪的隱身方式不吭不響自駕于夜路,如果他還有必要繼續隱身,或許跟著救援小隊爬下黑洞洞的無路山坡,比在隧道眾目睽睽之下有利?

在大家緊張準備之際,兩位消防隊員奉命先行出發,翻過高速公路隔離網,使用地圖、指南針確定方位,靠強光手電筒和繩索輔助下山探路。他們在路坡下方數十米處找到了一個緩坡,可作為繼續下行的平臺。根據他們傳回的消息,小隊隊員們離開出發地,一一攀繩下到平臺,郭振昌和吳警官殿后。

按照郭振昌要求,隊員們給郭振昌準備了一個背包,里邊不帶裝備,只裝若干礦泉水和方便面。包看上去鼓鼓囊囊,掂起來也有一定重量。郭振昌把它背到肩上。

他問吳警官:“鞏鵬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吳警官一愣。

小隊做出發準備時,該警察曾幾次跑到一旁拿對講機通話。郭振昌注意到了。

“鞏書記強調,要我務必確保郭主任絕對安全。\"吳警官回答。

“還有嗎?”

“沒有了。”

吳警官幫郭振昌系上安全扣,郭振昌在前,吳警官在最后,兩人抓著繩索,踩著山坡上的石頭、草皮,靠頭盔上一盞小燈略加照明,一步一步倒退下行,先后下達平臺,與此前到達的其他小隊隊員會合。這里一片黑暗,恰值黎明前最暗時刻。

郭振昌下令:“繼續。”

越過一段坡度相對平緩的山地,腳下山坡頓然陡峭,能見度極低。消防員扔一個石塊探路,久久才聽到坡底傳出石塊落地的聲響,感覺下邊是一片懸崖。隨隊搜救犬也躁動不安,“嗷嗷”直叫。

郭振昌說:“別急,再找位置。”

全隊人員轉移,繞開懸崖,爬過山脊,在另一側找到了可供下行的坡地。山勢依然陡峭,但是有稀疏樹木、草叢可供攀拽。腳下依舊深不可測,所幸雨勢還在減弱。這當然是不可靠的,類似天氣往往瞬息萬變。

小隊探路行進過程中,吳警官寸步不離,始終在郭振昌身旁。遇到陡峭地帶只容單獨通行,吳警官會緊隨郭振昌身后,靠一只手維持自身行動,另一只手朝前,隨時準備拽住郭振昌的背包。遇到稍微平緩坡地,他會繞攀至郭振昌下方位置,與郭振昌平行而行,如果領導腳下一滑,有他頂在下方便不會有事。相信如果有可能,他會找一條繩子把自己與領導一前一后系在一起,有如警察用手銬把自己與抓捕到的嫌犯銬在一起,以確保不出任何閃失。這是因為鞏鵬有令。按照吳警官的傳達,叫作“確保郭主任絕對安全”,又是確保又是絕對,鞏鵬用詞很重,吳警官知道開不得玩笑。鞏鵬是不是還跟這位吳警官做過其他什么交代,此刻不得而知。可知的只是郭振昌執意下山,明顯違背鞏鵬的指令,吳警官肯定及時報告了情況。鞏鵬本可以直接給郭振昌下令,重申其要求,禁止郭振昌穿那件“雨衣”。但是沒有,有點奇怪,不知出何考慮。由于鞏鵬“確保、絕對”之命,吳警官實未承擔起領導救援小隊之責,更多的像是一位貼身保鏢,其關注重點只在郭振昌身上。救援小隊的實際負責人是陳隊副。這位陳隊副很不錯,專業純熟,比大領導和警察更懂得爬坡與救援,此刻實比誰都重要。

小隊翻過一道山梁,繼續前行。東方開始發白,山形在黑的夜空悄然顯現。隊伍經過一片山坡,坡下有一片竹林,蒙蒙微光中,可見竹木森森,延綿于夜空。這里臨近溪流,流水聲在竹林下方浩浩蕩蕩,震耳欲聾。所幸山坡地勢稍平,通行風險較小。吳警官一如既往先行一步,繞到郭振昌下側,保護領導通過。郭振昌在行走中突然停住腳,伸出頭往下看,眨眼間腳下一磕,在山坡上滑倒,迅速下墜。位于前下方的吳警官手疾眼快急忙伸手去抓,可惜遲了半秒,郭振昌連同他的背包在吳警官眼前一閃,迅即墜人夜空。

吳警官大叫:“郭主任!主任!”

呼喊聲瞬間被流水聲吞沒。

救援小隊被迫止步于竹林上方,應對突發意外。身負小隊隊長兼保鏢之責的吳警官痛悔不盡,急切不已。此時刻不容緩,必須立刻搜救。大溝村受災群眾還不知如何,率隊救援的領導不見了,只好先救領導。吳警官命隊員取出長繩,以最快速度直接綁在自己腰間,靠山坡上一棵小樹樹干支撐,由兩名隊員在坡上協助放繩,讓他迅即滑行下坡,沿郭振昌下墜路徑搜尋。

竹林里大片泥濘,應當是泥石流沖擊所留,此刻大水已經減退到林子下方。一片爛泥中,沒有發現郭振昌蹤跡。吳警官借助繩索,跌跌撞撞一路走一路滑直到洪水邊,這時已經可見大水一片渾黃,在山澗里奔騰,除了吳警官自己,哪里見得著一個人影。

吳警官被消防隊員從坡下竹林里拉上來時,已經筋疲力盡。

“沒有。”他非常難過。

目前尚不能確定領導是否已落水身亡,也不能斷定他是否健在。從地形和植被情況分析,由于坡下有一片竹林,領導直接墜河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不能排除他在墜坡之際受了傷,在行動能力受損后不慎于泥地里反復滑倒,直到落水,下邊水勢浩大,一旦落水即意味著喪生。

現場人員了解情況有限,不會去設想另一種可能,就算郭振昌什么事都沒有,只是有如坐了一回草地滑板,從坡上滑人竹林,然后在林子里爬起來,手腳并用從另一側爬了出去,或者在哪個旮昇里先藏起來。這樣的話他就不是意外滑倒,而可能是有意脫離。他有一個背包,背包里有水和食物,可為他補充熱量,保障他在消失于人們視線后,悄悄離開此地,繼續以“無線電靜默”方式去往某個他想去的地方。或許這是他在下山前“寫字”思考打定的主意,也是他堅持親自率隊下山,還堅持要背一個背包的原因。

無論是什么原因,在失去率隊領導之后,現在救援小隊該怎么辦?待在此間坐等已經毫無意義,大溝村受災群眾還在那里等待救援。

陳隊副建議:“恐怕只能先放下。”

吳警官說:“我得打一個電話。”

他用對講機呼叫,沒有回音,可能因為線路障礙。陳隊副也帶著一只對講機,只是型號不同,通信距離較短,只能與留在山上實施救援的消防隊員聯絡,且那些隊員必須在露天地帶,不能在隧道里。陳隊副即呼叫,居然順利取得聯系。郭振昌意外墜坡失聯的消息迅速傳遞到上方救援現場。此刻增援隊伍已經趕到雙象一號隧道,臨時指揮部由一位副縣長負責。他一聽消息便大叫:“怎么搞的!”

吳警官親自報告情況,并請求指示。

“等我電話。\"該領導只回答一句。

顯然他也需要請示。此刻實無其他更周全選擇,只能讓救援小隊繼續前進趕赴大溝,郭振昌另安排尋找。這個決定需要報請鞏鵬同意。

在等候指令之際,小隊里有一位隊員大喊一聲:“好像有聲音!”

眾人一起屏息靜氣。

現場氣象萬千,各種聲響都有,特別是水聲浩大。該隊員耳朵特別尖,也可能是神經敏感誤聽了。他感覺似乎聽到了異常聲響,眾人卻無一感覺到。

那位隊員堅持:“聽到了。有。”

大家再次凝神靜氣,在浩蕩聲響中仔細傾聽。

果然有異常聲響,像是石塊互相敲擊,氣息微弱,斷斷續續,被水聲、風聲、雨聲沖得七零八落。

吳警官大叫:“是他!”

吳警官從地上爬起來,立刻去抓繩子,還要綁到自己腰上。陳隊副挺身而出,抓過繩子,把對講機塞到吳警官手里。

“我來。\"陳隊副說。

陳隊副比吳警官體力更好一些,吳警官已經筋疲力盡。

畢竟是職業消防員,陳隊副在救援方面確實經驗更為豐富。他迅速下坡,縝密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異常,終于在竹林的一個角落找到了領導。郭振昌坐在一塊石頭邊,拿著一個石塊往大石頭上砸,和尚撞擊木魚般隔一會兒敲一下,試圖在各種大自然聲響中把自己的人為信息傳遞給坡上的隊員。他在墜落中滾成了一個泥人,渾身臟亂全然不像個領導,摔得鼻青臉腫,手上小腿上有多處擦傷,奇跡般卻無大礙。但是顯然他已經筋疲力盡。他畢竟是個領導,不是消防隊員,黑暗中摸爬滾打不比寫字,此刻靠他自己,很難獨自走出困境,或許他已試過,無奈只能敲石塊求助。

“趕緊把人帶下來。”他向專程前來救他的陳隊副要求。

郭振昌竟在竹林邊發現了一條小路,當時他試圖爬上山坡,左轉右轉意外發現。

陳隊副被隊員們拉上山坡。他在山坡上接到了鞏鵬的電話,鞏鵬非常著急,通過幾段技術轉接把電話直接掛到山腰間救援小隊這里。

陳隊副報告了最新情況。一聽郭振昌無恙,鞏鵬放心了:“確保他絕對安全。”

再聽說有了一條小路,他指示:“抓緊。”

救援小隊全體人員依靠繩索墜下山坡,到竹林處與郭振昌會合,然后一起出發踏上那條小路。這時能見度已經大大提高,大災后的第一個黎明即將到來。

半小時后他們到達大溝村后山坡,從高處察看下方景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地圖上的大溝村已被夷為平地,所有的房屋,所有的道路,所有的村莊設施全部蕩然無存。淤泥覆蓋了整個村子,洪水還在淤泥旁咆哮。泥石流大災是在接近午夜時暴發的,如果當時村里人都在家里睡覺,那么所有生命已經盡數遇難。

搜救犬“汪汪”,狂吠不止。

羅貴川和他的小組繼續緊張工作,并未收工。

在發現郭振昌失聯后,出于某些原因,羅貴川盡快采取措施,使用各種辦法找人。在郭振昌突然露面于雙象一號隧道口并受命指揮大溝突擊救援小隊后,可以確定沒出什么大事,人已經找到,無須計較他是在探頭里給挖出來,或者自己跑出來報到,總之不再需要為他興師動眾,所有搜索操作可以中止,動用的人員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現在需要做的主要是善后,羅貴川強調參與的所有人嚴守工作紀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讓這個事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不論是郭振昌令人生疑的大半夜失聯,或者是鞏鵬親自下令進行的緊張追蹤。郭振昌畢竟是現任縣領導,需要顧及他的形象與影響,別讓這件事在外邊七傳八傳傳走了樣子,那樣的話不利于他本人,實也不利于領導班子的團結與工作。

但是鞏鵬不松口:“繼續查,盡可能搞清楚。”

他同意羅貴川的善后與保密安排,卻又強調工作還不能結束,情況還必須進一步搞清楚,且需要盡快,不得拖延。郭振昌已經現身并投入抗災,還有什么需要搞清楚?應當說確實也有。身為一縣重要領導,逢災害性天氣到來之際,故意關閉手機,乘夜開一輛人所不識的廣汽傳祺,匆匆忙忙于高速公路上來回奔走,差點一頭沖人并喪生于雙象橋倒塌后的深溝,這都是為什么?行為背后都有其原因,其中一些可能涉及隱私。郭振昌可以因為隱私而竭力隱藏自己的某個行蹤,但是如果這個行蹤不僅涉及自家雞零狗碎,還牽扯其他問題,那就沒那么簡單。就好比一個腐敗官員把他的腐敗證物轉移到某個地方潛藏,這種事雖然很隱私,卻是必須追查的。問題在于這種事的查處有其嚴格規定,不是誰想查就可以去查。哪怕縣委書記鞏鵬認為應當查,也需要先報告,經上級研究決定,由上級主管部門負責查處。僅以郭振昌關手機、跑高速等行為,恐怕還達不到被嚴加追查的程度。需要的話,待急如星火的抗災救災過后,請郭振昌本人就該事項做個說明,看看他怎么解釋,再來斟酌是否有必要核實查處,通常情況下都會這樣辦。鞏鵬卻一反常態,堅持馬上查。

“把他在利水鄉寫的字找出來。”鞏鵬下令。

所謂“寫的字”實指郭振昌所做的事。

羅貴川面有難色,其顧慮顯而易見。

“有必要嗎?”羅貴川詢問。

“必須。\"鞏鵬斬釘截鐵。

他強調,大災剛剛發生,此刻全縣上下全面動員,緊張抗災,全體縣領導都投入抗災一線,羅貴川身為副書記,是本縣的重要領導,卻被從抗災一線撤下來做這個事,如果不是非常必要,不會這么安排。

“明白。”

鞏鵬限定最遲于中午,必須掌握準確情況,任何進展須隨時報告。

“明白。”

其實羅貴川還是不太明白。鞏鵬說到這個程度,羅貴川只能堅決執行。幸而此刻已經掌握了若干第一手情況,繼續追蹤有了更確切方向,深查同時不再驚動太大。羅貴川迅速調整部署,留下幾個最核心最可靠人員繼續追索。

此刻的焦點集中于利水鄉。根據已知情況,當晚八點五十三分,郭振昌駕駛廣汽傳祺駛出高速公路利水收費站,十點十三分駕駛同一輛車駛入同一個收費站,原路返回,這段時間有一小時二十分鐘之長,可以判斷應當都在該鄉活動。同樣可以判斷的是這段時間里這輛車不可能一直在道路上兜風打轉,郭振昌肯定會在某個地方停留一段時間,下車辦點事情,這才是他連夜冒雨悄悄趕來的目的。郭振昌其人不顯山不露水,看似隨遇而安“沒啥事”,其實心思很重,對自已要什么非常有數,別人無利不起早,他是無事不出門。在這樣的時候如此出門,沒有什么要緊事才叫奇怪。利水鄉是山區,從利水收費站到利水鄉集,即使在天氣良好的情況下,也還有十五分鐘左右車程,如果考慮天氣因素,同時將回程時間計人,扣除行車時間,假定郭振昌此行目的地是利水鄉集,那么他也只有四十分鐘左右停車辦事時間。如果他的目的地是利水鄉集周邊村莊,那么停留辦事時間還要減去從鄉集到村莊來回耗時。以這樣的時間線分析,郭振昌此行屬于“短促突擊”,匆匆而來,趕緊辦事,辦完趕緊走。這種風格與郭振昌平日之不慌不忙恰成對照,卻也表現出其少為人知的一面。

廣汽傳祺在利水鄉的蹤跡不難排查。利水鄉是山區鄉,村落比較分散,地域局限較大。邊遠村莊交通耗時較長,沒有足夠時間留給郭振昌辦事,可以直接剔除在外,余下的主要是鄉集周邊村莊,這里有若干監控探頭,也容易找到目擊者。這個任務直接交代給鄉派出所所長,此前該所干警已經受命出動警車到省道過境點,擬以查酒駕為名攔下那輛廣汽傳祺轎車。他們撲了空,該車沒有走那條路,掉頭又從收費站駛離利水。此刻還是查這輛車,范圍縮小,核查它曾經停在該鄉集周邊哪個地方。

羅貴川還另外給利水鄉書記打了電話,以了解災情為名。雖然羅貴川留在縣里承擔鞏鵬交辦的重要任務,利水抗災已經另有領導坐鎮,畢竟羅貴川一直都是該鄉掛鉤領導,這種時候關心過問一下當地災情完全正常。鄉書記向羅貴川報告,該鄉個別鄉村受雙象溝泥石流波及,有一些危房倒塌,但是沒有人員傷亡,牲畜也損失不大。

“還是要提高警惕。”羅貴川交代。

羅貴川想了解一個情況:郭振昌主任到利水鄉調研時,鄉書記有沒有陪同?

“郭主任?”對方吃驚,“什么時候的事?”

“他沒去過嗎?”

郭振昌剛到本縣任職時,曾經到利水鄉做過一次調研。這是一年多前的事。當時這位鄉書記還在縣直機關工作,其后才下基層任職。鄉書記到任后,曾在縣里開會時邀請郭振昌再來本鄉調研,郭振昌也答應了,但是至今沒有成行。

“我會建議他專程去走一走。”羅貴川笑笑。

鄉書記提供的情況與羅貴川所知吻合。作為掛鉤領導,羅貴川對該鄉的事情還是有一定了解,但是他需要核實。從鄉書記的話分析,當晚郭振昌開著一輛車連夜趕到利水并無公務,他沒有進鄉機關,也沒有跟鄉書記聯系,屬于自行其是。郭振昌并不掛鉤利水鄉,加之為人比較謹慎,除人大事務外,他與利水鄉的工作牽扯不多,也從未表現出與該鄉什么人有何特殊關聯,至少羅貴川從未聽說過存在這種關聯。但是如果沒有任何特殊關聯,他這樣悄悄來去,一頭撲向山溝溝,顯然不合理。

二十幾分鐘后,當地派出所的信息傳到羅貴川辦公室:警察查到了那輛車。根據相關路口監控資料,該車在當晚九點二十分左右停在田邊村村頭曬場,大約九點五十分駛離。當時天降大雨。

時間完美對應。可以據此斷定郭振昌當晚的目的地就在田邊。

羅貴川立刻把最新進展報告給鞏鵬。

“很好。”鞏鵬指示,“必須知道他找了誰,寫了幾個字。”

“馬上落實。”

這個問題不難落實。田邊村是個小自然村,二十余戶人家而已。需要的話,一戶一戶問過去,一切便都了然。羅貴川考慮沒必要搞得動靜太大,畢竟郭振昌身份特殊,他跑到那個小村子里也肯定不是去“寫什么字”。

所謂“寫字”在本縣是個典故,專利權屬于鞏鵬,特指郭振昌,涉及一個小故事:郭振昌下到縣里任職之初,恰春節臨近,鞏鵬命縣文聯“搞點文化活動”,活躍機關氣氛,還給了經費。于是便有了一個系列迎春活動,其中一個重頭戲是機關干部書法展覽,要求縣、鄉機關干部踴躍參加。鞏鵬特地強調:“要請郭主任寫頭條,提高展覽水平。\"郭振昌則推辭,稱自己寫字也就是業余愛好,那些字上不了臺面。

“郭主任不是寫字家協會的嗎?”鞏鵬問。

郭振昌稱確實是會員,湊個數而已。

鞏鵬即追問:“拿錢活動的,還是走后門搞的會員?”

郭振昌表示沒花錢,但是確實找過人。

大家都知道兩位領導是在開玩笑。鞏鵬喜歡開玩笑,作為一把手,他的玩笑經常帶有進攻性,貌似輕松,實含嚴肅批評,他跟郭振昌調侃,玩笑意味重些,批評略輕,畢竟人家是同級別官員。郭振昌為人比較悶,不善言辭,其對策是不跟鞏鵬玩,甘拜下風,自我貶損。事實上大家都知道郭振昌是省書法家協會會員,而且字也確實名聲在外。鞏鵬喜歡拿“寫字”開郭振昌的玩笑,故意將“書法家協會”調侃成“寫字家協會”,郭振昌不予更正,反正一回事。不料那年春節鞏鵬沒想放過郭振昌,就是要他一展身手。郭振昌不愿意在書法展出頭露面,怎么辦呢?鞏鵬自有辦法。鞏鵬命主辦單位將“迎新春書法展覽\"改名為“迎新春廉政書法展”,要求縣領導帶頭參與。這就有點壓力了,身為領導可以不湊熱鬧,但對廉政建設還是要態度鮮明,于是郭振昌便應邀寫了四個字踴躍參與,為“云淡風清”。字一上墻,大家看了都感覺服氣,確實有功夫,寫得好,每個字都長相宜人。鞏鵬自己不參展,不當運動員,只當裁判員,看展覽時他夸獎那四個字“本質上是好字”,表揚不愧“寫字家協會”,郭振昌主任有水平,提高了本次展覽水準。但是鞏鵬也挑毛病,稱應當是“云淡風輕”,郭主任寫錯了嘛。郭振昌并不辯解,只是自嘲“出丑了”。當時也有人稱這樣寫其實可以,不算錯,意在強調清正廉潔。

郭振昌字寫得好,其實文比字更有名,曾經號稱“市政府第一大筆”,在擔任本縣人大常委會主任之前,郭振昌是市政府副秘書長,主管政府文字工作,這也算“寫字”,只是不用毛筆,主要靠電腦鍵盤。據說當時市長的所有講話稿都必須交郭振昌過一遍,否則市長就不會說話了。郭振昌年齡比鞏鵬小,不過四十歲出頭,從市政府下到縣里當人大常委會主任,這個安排有些特別。通常情況下,從上級機關下基層任職多會重用,安排市政府副秘書長為書記縣長不奇怪,很少放到二線崗位上,特別是郭振昌還比較年輕。有傳聞稱主要是因為郭振昌的履歷大多在機關,沒當過縣領導,基層工作經歷相對薄弱,屬于短板,承擔重任需要有一個過渡。郭振昌在市政府辦“寫字\"之前,曾經于市人大干過數年,當到科長,眼下再回頭從事基層人大工作,也屬業務熟悉。但是大家普遍認為他干不長,一旦對基層領導工作熟悉一些便會轉崗,可能轉任縣長,也可能直接轉任書記。因此有人在私下里管郭振昌叫“郭候補”,認為時候一到該領導“候補”帽子一摘,說不定就輪到鞏鵬去另找地方“寫字”了。本次泥石流災害發生前夕,鞏鵬命羅貴川查找郭振昌下落,羅貴川表現有所遲疑,提出“郭主任情況比較特殊”,其特殊性就在這里。

郭振昌為人沉穩,話少,心思重,閑來無事會拿指頭在桌上或膝頭上畫,鞏鵬調侃那是“寫字家”在“寫字”,郭振昌亦不否認。鞏、郭兩人在縣里共事一年多,因為性格差異,加上“郭候補”的某種特殊性,并非總能意見完全一致。由于鞏鵬一向比較強勢,郭振昌則時候未到,總是刻意放低姿態,藏得很深,因而彼此配合總體順暢。今天似有異常,泥石流大災到來前郭振昌突然失聯,鞏鵬窮追不舍,不惜把重量級領導羅貴川抽出來追索郭振昌,其勁道之強悍,怎么看都顯得用力過猛。鞏鵬聲稱有特殊背景需要這么做,卻又語焉不詳,以暫時不能透露為由,或許真的確有其事,也有可能只是托詞。無論出于什么理由,鞏鵬肯定是有意而為,不惜查個底朝天,不查出個問題決不罷休。聯系到盛傳的“郭候補”特殊身份,不免讓人有些異樣感覺。

羅貴川必須遵命行事。在確定廣汽傳祺蹤跡留在田邊村之后,羅貴川讓警察先按兵不動,自己給縣衛健局局長打了個電話。這位局長此前在利水鄉任書記,羅貴川原本沒想起他,直到跟該鄉現任書記通過電話后才忽然意識到可以一問。

該局長在局辦公樓值班。大災之際,全縣上上下下都在為抗災忙碌。

根據局長提供的情況,一年多前郭振昌確實到過利水鄉調研,當時是他陪同郭振昌,跑了一整天,去了多個村莊,包括田邊村。

“那個村他有熟人嗎?”羅貴川想了解。

肯定沒有。郭振昌親口說自己是第一次到利水鄉。郭振昌在市政府當“大筆”時,曾陪同市領導數次到過本縣,但是從沒跑到這么邊遠的利水鄉,更別說田邊村。

“他在那里寫了什么字?”羅貴川問。

對方發蒙,沒聽明白。

“哦,你帶他在田邊看了哪些點?”

他們在田邊村看了一座小廟,廟門口有一對石獅子,小號的,塌鼻子小眼睛。

“是這個啊!”

羅貴川知道那個小廟和石獅子,據說廟雖小卻有些年頭,供奉的不是菩薩也不是如來,非佛非道,好像是個什么王爺公,也就是地方民間信仰。鄉里曾有人上書,要求將該廟列為縣文物保護單位。羅貴川因掛鉤關系,曾多次到過田邊村,也聽說過這個廟,卻一直沒去親自考察調研。郭振昌從事人大工作,對這種事自會感興趣一些。

“你們在田邊還看了什么?”羅貴川問。

“沒有了。田邊村很小,可看的東西不多。”掛斷電話后,羅貴川思忖片刻,覺得本條線索似乎不太有用。郭振昌此番半夜三更冒雨疾行,來回驅車四五個小時,是不是想再去看看小廟外一對塌鼻子小眼睛的石獅子?或許郭振昌不是對廟門外的鼻子眼晴感興趣,是要去廟里燒一炷香?問題是羅貴川從沒聽說該小廟王爺公有多大神通,可以幫助郭大筆寫什么大字。況且為了這一炷香如此半夜三更頂風冒雨勞累奔波,似乎過于隆重,想來不太可能。

沒等羅貴川想明白,前鄉書記又把電話打了過來。

他忽然記起一個情況:當年在田邊,他還領郭振昌去過一個村民家,見過一位高齡老太婆。原本的調研方案沒有該項目,郭振昌到鄉里后,臨時提出增加,除了經濟文化項目,他還想看看基層群眾。郭振昌是人大常委會主任,聯系人民群眾很應該,鄉里趕緊籌劃。帶領導看群眾不能兩手空空,也得做點小安排。當時恰有個契機:縣里發了一筆農村高齡老人補助金,九十歲以上才有資格領。利水鄉一共有八位老人上榜,鄉里從中挑了兩位安排給郭振昌看,田邊村有一位。那天在田邊村看過小廟后,鄉書記領著郭振昌,還有鄉民政助理去了老太婆的家。這家人的房子、用具都還好,只是老太婆上了年紀,已經糊涂。老人的丈夫死得早,兩個女兒都嫁到外村,家中只剩老人獨自生活。她的小女兒家在鄰村,已經七十歲當了奶奶,平日里是這個女兒經常過來給老人送米送菜,照料起居。老人屋后有一塊地,種了芋頭、蔬菜,也是女兒收拾打理。那天在老太太家,郭振昌送上補助金和慰問品,也就是三百塊錢、一袋米、一桶油。而后聊了聊,問問老人身體和生活起居,表揚老人女兒孝順,把屋里屋外和老人身上都收拾得很干凈,等等。類似慰問不可能耗時太長,郭振昌在老人家里只待了一二十分鐘,走之前郭振昌以“年輕人力氣大”為理由,讓民政助理幫助老人女兒把米缸里所剩不多的舊米清出來,把他們帶來的那袋慰問米倒進老人家的米缸。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這一對老人母女應當是田邊村唯二與郭振昌有點瓜葛的人。但是這一對老人母女同樣不可能是郭振昌深更半夜悄悄光臨小村的合理解釋。僅憑這么一二十分鐘,接近于例行公事的慰問走訪,不可能讓彼此從完全陌生變得非常熟悉,因此也不可能于雨夜里引來一輛廣汽傳祺。

“老人叫什么名字?”羅貴川了解。

“好像什么花?桂花。”

羅貴川沒有立刻把信息傳遞給下邊,因為顯而易見,用處不大。

羅貴川手上還有一條重要線索正在跟進,是那輛轎車。

這輛車現在不僅在探頭里,還在實境中。該車于午夜時分在雙象一號隧道出口幸免于難后,本該老老實實待在事故現場等待事后發落,不料竟自行離去,七拐八彎,享受救災車輛通行待遇,經已全面封鎖的高速公路返回縣城,停到機關大院東側內部停車場,也就是黃昏時它駛離的那個位置。這是怎么回事?原來領導本人也就是郭振昌有安排。郭振昌在率救援小隊前往大溝村災區前,向留在隧道口負責現場救援的交通局副局長做了若干交代,其中多為救援公事,包括塌橋發生的準確分秒,唯一私事便是這輛車。郭振昌說明該車是他開的,車主是市里的一個親戚。郭振昌估計自己率救援小隊到大溝抗災,可能要耗費不少時間,同時也不可能再原路返回雙象橋倒塌現場,因此要拜托對方在方便的時候設法把他的車弄回縣城。郭振昌還留下了該車的鑰匙。郭振昌是縣領導,下屬對領導交辦的事當然得上心,恰現場有事情需要即回局里辦理,交通局副局長安排一個部下回去辦,同時充當臨時司機把廣汽傳祺開走。轎車在進入機關大院時被門衛攔下,因為此前大家已經為它好一番折騰,門衛記住了,一看它突然駛入,便攔住一問。司機做了說明,還留下一個電話號碼。門衛發現該車后備廂蓋似乎有點變形,像是被追尾過。這些信息迅速傳遞到羅貴川的辦公室。

這輛車無疑是重要線索,它是在猝不及防間一頭撞進泥石流災難,基本保留了原態,這是說車上有什么沒什么,基本沒有改變,其駕駛人員也就是郭振昌下車后忙于應對突發事態,沒有機會,或者也還沒能想到怎么去收拾車內。因此有望從中找到更多線索,據此推斷郭振昌在利水鄉“寫什么字”。問題是即使該車已經駛回機關大院,也知道從哪里可以拿到車鑰匙,羅貴川也不能命人把車門打開檢查,有如警察進入涉案車輛提取指紋,這是因為郭振昌并非犯罪嫌疑人,且還是本縣重要領導。沒有上級主管部門的授權,羅貴川無權隨意行事。

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其他辦法。

廣汽傳祺臨時司機被請到機關大院值班室,那是個年輕人。機關管理科一位保衛干部跟年輕人核對了一些情況。保衛干部稱門衛發現該車后備廂蓋異常,慎重起見向管理科做了報告。保衛干部趕來察看,認為有必要做一些了解。年輕人即強調該車與自己無關,只是局領導命他從雙象一號隧道口開回來并停在那個地方。車應當是機關大院里的人用的,具體是誰他不清楚,因為局長沒說,只讓他小心點開。他在路上特別留神,不敢開快,并沒有被追尾,后備廂蓋的問題跟他沒關系。開車前他檢查過,后備廂蓋確實有點上翹,估計是此前出過事故,還沒及時處理。車輛行進中駕駛正常。

保衛干部了解該轎車上有些什么物品,年輕人說車廂內很干凈,無論前排后排、前窗后窗,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車里有個雙肩包,還有一個手提箱?”

“確實有一個雙肩包,丟在前排副駕駛位上,癟癟的平放在那里,應當是個空包,沒裝什么東西。車里沒有手提箱,前排沒有,后排沒有,后備廂也沒有。”

“你檢查過后備廂?”

“是的。看到后備廂蓋不正常,我擔心行車出問題,特地打開來再關上,試了兩回,覺得沒問題。后備廂里有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外邊有塵土,像是有點沉,袋子口系得很緊。我沒有解開袋口,只是拿手在袋子外碰碰,從手感看,像是一袋土產,芋頭什么的。”

年輕人還帶著車鑰匙。他從口袋里取出來,問保衛干部要不要去看看,如需要,他得請示一下局長。保衛干部稱不必了,謝謝配合,這個事到此為止,沒有問題。

這位保衛干部是羅貴川的人臨時充任,所了解到的情況報給羅貴川,羅貴川感覺不可思議。轎車后備廂里的芋頭土產,不可能是郭振昌從市里帶下來的,只可能來自鄉村,難道出自桂花老太太家后邊的園子?已知該園子里種了芋頭,還有若干蔬菜。難道郭振昌半夜三更光臨那里,就是要到那塊園子里冒雨挖一袋芋頭?想來都覺荒唐。從已經掌握的情況看,郭振昌與這一家人就是萍水相逢而已,不可能有太多瓜葛。好比羅貴川自己,作為縣領導當然有各種需要與機會跟基層普通百姓接觸,但是時間一長便很快淡忘,再見面時恐怕根本就想不起來,都成陌生人了。不可能因為曾經上門送過一點慰問金,哪怕還加上油和米,就熟悉了,可以半夜三更從縣城跑到這里,獨自去敲老太婆的家門,借把鋤頭去挖芋頭。

作為此刻唯一一條線索,羅貴川也不能輕易放棄。他給利水鄉派出所待命的干警打了電話。警察趕到老太太家時天已經蒙蒙亮,桂花老太婆已經起床,在廚房里忙活,她女兒不在,可能有事回鄰村自己家那邊了。警察告訴老太婆天下大雨,雙象溝泥石流成災,他們下村幫助群眾,特來看看高齡老太太可有什么需要幫助。老太婆糊涂得厲害,怎么也聽不明白,還把警察當成她娘家的侄兒。警察泡茶給老太婆喝,幫她把粥端到飯桌上,然后就告辭了。

雖然沒有問到什么,卻有間接線索證明昨晚確有不速之客到過這個屋子:老太婆家的桌子上放著一袋米、一桶油,均為全新,沒有開封;還有一包小食品,包裝紙已經打開攤在桌上,里邊有兩小條糕點,長寬與成人食指差不多。這是一種本地鄉村糕點,俗稱“芋頭餅”,以芋頭為餡料,外包裝是大紅紙,通常一包三小條。以桌上物品判斷,當晚有客人到過這里并吃了主人招待的一小條芋頭餅。米和油應當是客人帶來的,或許原本放在一個雙肩包里。

但是沒有發現手提箱。

顯然這是要害。

羅貴川迅速趕去向鞏鵬當面報告。鞏鵬正在接電話,臉色鐵青。

“躺得很平?”放下電話后他問。

這當然是開玩笑。當晚羅貴川等人與鞏鵬還有其他很多人都一樣,徹夜未眠。

羅貴川報告了最新進展。鞏鵬點了點頭。

“書記有什么指示?”羅貴川詢問。

距離鞏鵬限定的時間只剩幾個小時,調查已經進人最后一環。雖然郭振昌與桂花老太太的牽扯還有待了解,關鍵信息卻已掌握,只要找出那只手提箱,打開后郭振昌“寫的字”便一目了然。根據已知情況判斷,田邊村桂花老太婆母女應當是知情者,手提箱最大可能還在那個房間里。事情查到這個程度,問題的最后破解已經沒有太大難度,考慮若干辦法,不動聲色、不露形跡地從老人母女那里把手提箱弄出來,絕對有把握。但是可以這么做嗎?誰有權決定?

“去睡一覺。\"鞏鵬指示,“剩下的字我寫。”

羅貴川頓然吃驚,隨即頓覺輕松。

“情況只到你這里,對外一概閉嘴。\"鞏鵬再次強調。

他肯定羅貴川抓得很緊,千方百計提前完成了任務。郭振昌同樣千方百計,按限定時間于天亮之前率突擊救援小隊到達了大溝村。他們是進人重災區的第一批救援人員,郭振昌是第一個進人重災現場的縣級領導。在午夜突發重大泥石流災害,通往重災區的道路交通被徹底摧毀之后,救援人員只用了幾個小時,在最短時間里攀山涉水歷經萬難摸黑徒步進入了重災核心部位。

“那里怎么樣?”羅貴川很關切。

鞏鵬一臉鐵青。

村莊已經被夷為平地,該村人口足有百余。

搜救犬興奮不已,一邊叫一邊掙扎,試圖掙脫犬索。

吳警官向郭振昌報告:“好像有情況。”

郭振昌下令:“快去看看。”

搜救犬撲向前方,轉眼越過山脊。吳警官帶著另一名警察在后邊追趕,爬上山脊后他們站住了,在上邊向下用力招手,大叫:“郭主任!在這邊!”

“誰在那邊?”

“人,大溝村受災群眾。”

幾分鐘后救援小隊與受災群眾會合于山脊另一側。受災群眾散亂地坐在山坡上,老老少少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服都還濕漉漉的,滿臉疲憊,面無表情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救援人員,像是不相信是真的。

郭振昌指示:“快,吃的喝的。”

救援隊員們背來的物資幾乎于瞬間一掃而空。

大溝村背山面澗,卻因為地勢相對較高,以往沒遭過大災,再大的洪水都從村頭一泄而過,漫不到村腳。該村原址位于雙象溝下方五百來米處,那里地質條件較差,被列為泥石流易發地帶,后來借助新農村建設規劃與實施,該村整體搬遷到現址,這里地勢更高,地質條件更好,更有助于防災減災。由于村子遷建時間不長,房屋都還較新,全村沒有一間危房,都是二層、三層鋼筋混凝土建筑,因此這里的防災因地制宜,沒有強調村民全體轉移,只要求大家提高警惕,萬一洪水來襲就地迅速轉移至自家樓房上層避險,直到洪水退去。有賴于地勢高,這里的洪水總是來得快去得急,轉眼便過,因此該村被認為相對安全。鄉里沒有在這里放主要力量,只是指定一位鄉農技站干部駐村。大溝村是自然村,亦稱\"村民小組”,設有村民小組長,駐村干部與該組長共同負責村中防災事務。按照防災要求,這兩位負責人晚間必須值班,以防意外。當晚午夜前,鄉領導給駐村干部打來電話,稱下游發生小規模泥石流災害,地點約在大溝村舊址一帶,要求大溝村加強防范。鄉里通知時,天還下著大雨。駐村干部感覺不踏實,叫上小組長,兩人穿著雨衣到村頭察看,發覺山澗水暴漲,水色發暗,溝上呼呼有聲,一陣一陣,轟隆轟隆像火車到來,頗顯異常。兩人一商量,只怕有大麻煩,回村趕緊敲鑼,命村民即刻起來,按照最壞可能避險。所謂最壞可能就是大水淹沒村莊,其避險預案就是棄家上山,啥都不要了,保命要緊。村民被叫起來后,很多人都不想上山,因為黑燈瞎火天下天雨,山上無處避雨,只有一片小林子、一座廢棄豬場,坐也只能坐在石頭上。兩位負責人拿洪水警告眾人,聲稱鄉里下命令轉移,不走不行,千方百計把村民們往山上趕。大家打著傘穿著雨衣,扶老攜幼,罵罵咧咧很不情愿離開,邊走邊回頭看,村子里還有路燈光在雨幕中閃亮。他們沒走出多遠,就聽“轟隆”一聲巨響,山崩地裂,大水裹著泥土山一般從溝上滾滾而下,轉瞬之間村子里的燈光全部消失不見,所有人目瞪口呆,無不當場色變。此后這一批受災群眾在山上頂風冒雨提心吊膽,廢棄豬場的石頭豬圈屋頂塌得幾乎精光,勉強可以遮點雨的地方擠滿病弱老人和孩子,其他人只能散落在周邊空曠山坡上。這種天氣里,雨衣雨傘在曠野間難擋風雨,沒多久大家的衣服便都如水洗一般,眾人只能忍耐,從大雨熬到小雨,從深夜熬到天亮,終于等來了郭振昌一行。

郭振昌安撫人心:“救援大隊隨后就到,大家安全了。”

其實情況并不樂觀。

發現受災群眾的信息在第一時間報告給鞏鵬,通過吳警官的對講機,此刻該線路已恢復暢通。鞏鵬正著急不已,電話里看不到他臉色鐵青,卻可以聽出聲音格外急切。一聽郭振昌傳遞的最新消息,鞏鵬喜出望外:“都活著?活著?”

郭振昌報告,就初步了解,多數村民生還,亦有個別失聯,具體還待一一核實。駐村干部和村民小組長可謂立了大功,避免了全村老小傷亡。但是目前受災群眾狀態很不好,此村青壯年多外出打工,受災群眾盡是老弱婦孺,經過一夜折騰,又餓又困,看上去個個都像風吹即倒。目前無法安排他們轉移,也無處可去,只能守在山上等待進一步救援,如果再來一陣大雨,只怕撐不住的不是一個兩個。救援小隊攜帶的物資有限,難以提供長時間支撐,需要主力盡快支援。

“無論如何,堅持住!”鞏鵬命令,斬釘截鐵。

他告訴郭振昌,救援主力靠鉤機、推土機開道,在被摧毀得有如爛麻布的村道上前進,雖千方百計,速度總是難以如愿。目前他們在磨盤鎮兩公里外受阻,那邊橋梁倒塌,河水暴漲,救援車隊無法通行,正設法另行開道,從上游另覓過河點。

“已經給他們下了死命令,”鞏鵬說,“不惜一切代價盡快趕到。”

郭振昌強調:“幾個老人快撐不住了。”

“千方百計,讓他們撐住。\"鞏鵬下令。

郭振昌稱已經想盡辦法,救援小隊手段有限,情況非常嚴重。

鞏鵬不管這個,口氣不容置疑:“務必確保受災群眾生命,一個都不能丟。不能讓好不容易逃出泥石流的受災群眾,喪生在救援隊到來之后。”

“丟一條命,拿郭主任抵。”他強調。

這不是笑話,只能算無可奈何中的氣話。天有不測風云,世有不可抗力,現場情況嚴重,如果有人撐不下去,其他人都回天無力,郭振昌十條命也抵不了。鞏鵬同樣,他真能拿郭振昌去以命抵命嗎?

郭振昌把對講機還給吳警官,突然問吳警官:“鞏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吳警官茫然,不知郭振昌問些什么。

郭振昌其實是老題重問。在下山之前,郭振昌就曾向吳警官了解過,除了“確保郭主任絕對安全”之外,鞏鵬還有其他什么指示。當時吳警官稱“沒有了”。此刻還是這個問題,吳警官弄明白后還是那三個字:“沒有了。

“為什么要確保絕對?”郭振昌問。

“這、這……”

這讓吳警官怎么說?

“你不知道。我知道。”郭振昌自己回答。

他擺擺手,放吳警官一馬,命人家趕緊去忙。山坡上正在緊急救治傷員。昨夜有十幾個受災群眾在轉移中由于天黑路滑心急不慎摔傷,其中兩人傷情比較嚴重。救援小隊里有醫生,到達后立刻現場施救,兩位傷重者分別判斷為小腿骨折和手臂骨折,醫生為他們做了初步處理,需要待救援大隊到達后迅速送醫院治療。其他輕傷者也都得到了相應治療,做簡單的傷口消毒,涂碘伏,扎繃帶。幸好小隊出發時有所準備,此刻派上了用場。只可惜人手少所帶有限,轉眼所剩無幾。這里還有另一個急迫事項,就是人員清點,郭振昌命駐村干部與村民小組長趕緊進行,確定失蹤者,務求準確。此前從村里撤上山后,駐村干部和村民小組長曾試圖清點,由于天黑人員分散,未能確切摸清。救援小隊的到達讓受災群眾定下心來,加上雨停天亮,清點人數相對容易多了。

經反復清點,確認有四個村民疑似失聯。四人都是老者,三男一女,其中一對老兩口,兩位獨居老人,屬于三戶人家,子女都不在村里。三戶住宅相鄰,同在村西北角,地勢相對較高,或許因此心存僥幸。午夜全村轉移時,村民小組長曾經上門把那對老人拉出來,當時另兩位也都穿上雨衣出了門,不料上山后見不著,估計都是只走幾步,趁人不注意偷偷又跑了回去。

郭振昌下令:“消防隊員趕緊準備。”

泥石流已經蕩平全村,四個失聯者如果沒有被洪流沖走,肯定也會被壓在倒塌的樓房下邊,如果恰有支撐且未溺水,有可能還活著。但是目前救援小隊手段薄弱,沒有鉤機,沒有工具,只能徒手應對,救援難度極大。

除了山下失聯人員,山坡上也紅燈閃閃。一地老弱病殘擠在山間發抖喘息,其中幾位重病老人情況不妙,發著高燒,廢豬圈里的咳嗽聲陣陣。

郭振昌命吳警官:“再呼叫鞏書記。

郭振昌向鞏鵬報告了人員清點情況,確認有四人失聯,不排除被壓在建筑物廢墟下的可能。救援小隊缺乏設施,難以施救。山坡上情況嚴重,半夜三更好不容易從泥石流里逃出來的老人,確實很可能要死于救援不及。

鞏鵬喝道:“不行!不允許!

“這里迫切需要帳篷。哪怕兩床被子。\"郭振昌報告。

“想想辦法!”

郭振昌直截了當提出要求:“能不能派人先送點應急物資上來?”

“可能嗎?”

“非常非常需要。”

“誰能飛過河去? ”

“想想辦法。”郭振昌強調,“這里都是人命。”

“你的。\"鞏鵬毫不含糊,“每一條命都是郭主任的字。”

“是我的。\"郭振昌承認,“每一條都是。”

但是他依舊不松口:“需要帳篷,需要被子,需要食物,還有藥品。情況非常非常嚴重,不能讓受災群眾喪生于救援不及。”

鞏鵬沒讓郭振昌多說,直接關閉通話。

郭振昌把對講機還給吳警官時交代:“無論鞏鵬或者其他什么人向你核實情況,必須實事求是。允許強調嚴重,絕對不允許輕描淡寫,否則你要承擔后果。”

吳警官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郭振昌就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面無表情,拿指頭在身旁石頭上“寫字”。陳隊副與他的消防隊員緊張忙碌地做下山準備。村民小組長與駐村干部突然跑了過來,兩人神情異常。郭振昌心知不好,立刻站起身:“怎么了?”

他以為是哪一位老人不行了,卻不料是另外的情況:村民小組長突然想起一個人,實際上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一家子,也沒在轉移上山的人員里。

這個人叫“疤子”,是個綽號,本村沒人知道其大名叫什么。此人臉上有一道疤,比名字還醒目好認。疤子不是本村人,來自山那邊另一個縣,是個養蜂人,有一輛皮卡車,他用那輛車載著蜂箱在周邊山間游蕩,逐花放蜂,近段時間待在大溝村附近。他沒住在村里,只在山坳背風處支一個帳篷,用一個煤氣爐做吃的,不時會到村里向村民買一把新鮮蔬菜。幾天前疤子的妻子和孩子也來大溝,跟他一起住在帳篷里。駐村干部到村里組織抗災后,曾走訪過疤子的皮卡車,安排其一家轉移到村里,借了村邊一處空置房間給他們暫用。受災當夜全村大轉移,兩位負責人急于動員招呼村民,一時都沒想到疤子。但是這一家人肯定聽到了報警鑼聲,不太可能無動于衷。

加上這三個人,可以確定共七人失聯。現在怎么辦?郭振昌只有一個字:“找。”

這時對講機傳出呼叫。

鞏鵬來了新的命令:“經與上級相關部門緊急協調,擬立刻采取應急措施,動用特殊設備向大溝村災區投送補給品。請郭振昌安排救援小隊做好地面標識與接收準備。”

郭振昌的求援施壓起了作用。郭振昌到任后從不顯山露水,做什么都不慌不忙有如寫字,今天顯得格外急切,鞏鵬一定頗驚訝,也強烈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事實上大溝村每一個受災群眾的生命不僅是“郭主任的字”,鞏書記更要負責。畢竟是一把手,他迅速爭取到了市里的支援。一小時之內,將有兩架飛機飛抵大溝,從空中投送補給物資。這當然不是大型運輸機或者直升機,本市范圍內目前尚未擁有這種高端設施,但是市里有無人機,主要用于監控意外災情和臨時任務。理論上無人機經準確操控可以飛到合適距離內的目標上空并往下扔東西,由于本市擁有的無人機還比較低端,實際上無法執行空投任務。市領導根據鞏鵬強烈請求,決定讓那兩架飛機出動支援本縣救災,土法應急,嘗試提供支援,沒有能力高空投放,那就想辦法低空、超低空扔東西,沒有專用空投柜,就使用簡單又可用的減速和減震器具,包裝得結實一點,耐摔一些,只要別扔到河里去,包裝箱摔壞了也無妨。哪怕空投物資撒落一地,只要有部分東西投到位就能立刻派上用場,支援現場施救。

郭振昌即表示:“好極了。謝謝鞏書記鼎力支持。”

鞏鵬下令:“每一條命都得保住。”

放下對講機,郭振昌命吳警官立刻組織人員按要求進行接收準備。

“一會兒我要檢查。”他說,“現在先找人。”

他讓駐村干部和村民小組長立刻帶他和消防隊員下村。這個時候下村有什么意義?村莊已被夷為平地,七個失聯者如果沒逃出來,最大可能是被泥石流連同房子、家具、豬牛貓狗一起卷入溪澗,沖得無影無蹤。即便埋在廢墟下沒給沖走,此刻救援隊員兩手空空,拿遍地爛泥加上殘墻水泥板能怎么辦?

郭振昌吩咐:“把那條狗帶上。”

吳警官自告奮勇:“我跟郭主任一起去。”

郭振昌再次命吳警官留在山上,負責接應無人機。吳警官卻抗命,堅持要隨郭振昌下村,現場接應空投請駐村干部負責準備。

郭振昌當即拉下臉追問:“為什么?”

吳警官很堅決:“鞏書記有要求。”

郭振昌不再追問,即命出發。村民小組長與消防隊隊員打頭陣,吳警官及其手下一位警察緊隨郭振昌,寸步不離。

他們翻過山脊,再次接近被徹底摧毀的村莊,水已經退去,泥濘中的殘破格外觸目驚心。村西北角地勢較高處與下邊一樣被夷為平地,只剩若干殘余建筑在泥濘中東倒西歪。無法判斷是否有人被壓在下邊,也無法徒手挖泥搬水泥板搜尋。

郭振昌命陳隊副和幾位消防隊員留在現場,先行清理周邊,做前期準備,待救援大隊機械到達后即刻投入挖掘施救。郭振昌自己帶著其他人離開,從村子后部轉向另一片山坡,那里只剩一面陡坡,實為災前山坡的后半邊,前半邊已經滑人深溝,給泥石流卷走。村民小組長稱這個山坡是疤子放蜂箱的地方,所有的蜂箱包括皮卡車都不見蹤跡,可以斷定已經斷送在災難中。

搜救犬再次狂吠,對著陡坡上方。那里有幾棵樹,東倒西歪,因位置稍高,奇跡般沒有被泥石流和山坡崩塌裹挾而去。

郭振昌帶著幾個人匆匆趕到樹下。

他們看到了蜷縮在樹杈上的那個孩子,七八歲模樣,雙臂緊緊抱著一根樹權,身子還在不停地哆嗦。眾人在樹下呼喚,孩子只是發抖,竟一個回聲都發不出來。

郭振昌問:“誰上去把他抱下來?”

吳警官說:“我來。”

他脫掉腳上的鞋子,剛要往上爬,郭振昌把他攔住。

“帶上這個。”

郭振昌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個紅紙包交給吳警官。是一包芋頭餅,應當是此前他從某個鄉村房屋里帶走的東西,已經在他口袋里被壓得整包扁平,此刻聊供哄哄孩子。

從樹權上救下來的孩子正是疤子的兒子,災難降臨之際父母帶著他跑往這一片山坡,或許認為有皮卡車可以暫棲,還有家里的蜂箱。山坡崩塌時他與父母失散,慌亂中爬到樹上。他的父母在本次泥石流重災中失蹤,大概率已經喪生,所幸孩子終于得救。

一個來小時后,兩駕無人機空投物資,有大半物資成功投送到位并被接收。差不多同時,鞏鵬從縣城趕到磨盤鎮親自督戰,于臨時渡口現場指揮兩部大型鉤車冒險沖入山澗攔水,而后搶險工程隊用沙包、大石塊在溪流兩側建起橋頭墩,利用山澗中部隆起礁石,搭建出一座臨時鋼構便橋。當時洪峰已過,流速減緩,無力沖毀便橋,救援隊伍的物資、機械得以順利過河,向重災區開路挺進。中午一點左右,鞏鵬率救援主力終于到達大溝村,馬不停蹄立刻進入緊張救援作業。

鞏鵬見到郭振昌,第一句話像是開玩笑:“看起來還活著?”

也許是在回應所謂“以命抵命”,郭振昌報告:“得益于鞏書記的關心和吳警官的負責,我本人活著,歷險余生。同樣得益于鞏書記的高度重視和鼎力支援,以及現場所有人員的不懈努力,山坡上的受災群眾都撐住了,全體存活,沒有一條生命丟失。廢墟里是否有失聯者活著日前還不能確定。”

“很好。\"鞏鵬自我表揚,“鞏書記決策正確。”

郭振昌擅自決定率突擊救援小隊下山時,鞏鵬為什么沒有下令制止?因為災情為大,救援是首要任務,縣領導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有利于指揮救援,同時也是給郭振昌一個表現機會。郭振昌確實負起了重任,膽敢拿人命威脅縣委書記,卻確保了受災群眾生命安全,這是最重要的。此刻郭振昌的救援任務已告結束,可以回去休息,繼續寫字了。

郭振昌表示救援仍在緊張進行,他愿意留下來繼續配合鞏鵬指揮救援。

“不用。\"鞏鵬直截了當,“另有任務。”

那是什么任務?鞏鵬依舊不明說,郭振昌也一句不問。或許他已心里有數,有如此前他跟吳警官所言:“你不知道。我知道。”

鞏鵬簡單談了其他救災情況,提到雙象橋倒塌現場已經查明有一輛卡車、兩輛轎車墜溝。由于高差較大,沖撞損傷嚴重,估計車上人員很難生還。目前已經找到兩具遇難人員遺體,其他人員下落還在搜索。省里高速公路管理部門負責團隊已經到達。

盡管還不能確認,以現有情況,基本可以推斷午夜追尾事故的肇事年輕男子已經喪生。遇難者中可能還有前邊奧迪越野車的司機。追尾事故現場的三輛車中,竟是前車、后車相繼殉難于泥石流塌橋災害,唯中間的廣汽傳祺和車上的郭振昌幸免。

救援大隊里有一輛越野車,是鞏鵬的抗災專車。鞏鵬說:“用這輛車送郭主任回去。”

郭振昌問:“馬上?”

鞏鵬點點頭。

郭振昌笑笑:“行吧。”

無論是休息寫字,還是另有任務,有救災這么急嗎?看來也未必。鞏鵬把郭振昌叫到一旁又談了幾句話,除他們兩位,沒有第三者。

鞏鵬告訴郭振昌,此前郭振昌率突擊救援小隊進人重災區的信息,已經在第一時間報告給上級。包括郭振昌在攀登行進中墜下山坡,幾乎落水犧牲的細節。除了口頭匯報,還迅速以文字材料報送。省、市領導得知后均一再詢問郭振昌情況,對他極其關切。

郭振昌表示:“自己的責任,一腳沒踩穩,讓領導費心了。‘

“聽說還有什么箱包?”鞏鵬問。

郭振昌一愣。

“我到過那個村子。”鞏鵬不多說,“小廟不怎么樣,芋頭不錯。”

郭振昌沒有吭聲。

“丟掉幻想,爭取主動。\"鞏鵬最后給了八個字。

他親送郭振昌上車。走到越野車邊,他往郭振昌身上看了一眼:“這怎么寫字啊?”

郭振昌的上身還穿著“雨衣”,也就是消防救援服。有賴于一夜辛苦以及墜坡歷險,救援服上污泥遍布,擦痕破損醒目。他的救援褲早已脫掉了,因為損傷更甚。鞏鵬命郭振昌把救援服也脫了,以免影響領導干部形象。郭振昌稱不急,回去再換吧。鞏鵬不允許臟衣服污染他的越野車,命郭振昌務必當場剝下,留在大溝災區現場。郭振昌聽命,脫下來放在一旁一棵樹下,上身只剩一件T恤。郭振昌解釋稱,昨晚匆匆出門,因為只是開車,不是去開會,沒顧上穿外衣。

鞏鵬竟當眾脫自己的外衣,吩咐郭振昌帶上。

“借你。到時候租金加利息。\"鞏鵬調侃。

鞏鵬的身形與郭振昌差不多,他的上衣估計郭振昌也可以穿。但是郭振昌不能拿,沒聽說“郭候補”可以這么補。鞏鵬卻不容拒絕,招招手把站在越野車邊的吳警官叫過來,吩咐吳警官替郭振昌拿著這件上衣。

“你就是那個副大隊長?”鞏鵬發問。

吳警官向鞏鵬敬禮,請鞏書記指示。

鞏鵬表揚吳警官很好地完成了他親自交辦的任務。現在這個任務還要加碼,要求吳警官繼續護送郭主任回去寫字,確保郭主任始終在視線里,絕對安全。

原來“鞏書記有交代”不只是“確保絕對安全”,還有“始終在視線里”。

吳警官回答簡略明了:“明白。”

鞏鵬要郭振昌好好寫字。這個世界上有好多種字,有的字看起來很兇惡,好比鞏書記。有的字每一筆都稱良善,好比郭主任。無論哪種字都不能寫錯,否則會出問題。

沒有誰知道他在開什么玩笑。

郭振昌上了越野車后排。吳警官跟進,坐在前排副駕駛位上,與駕駛員相伴。

越野車后排還坐著另一個人。

郭振昌的字名聲在外,這么說其實話外有音。

郭振昌是市區人,其父母都是小學老師,雙親平凡,卻有一大強項,就是重視子女教育,特別是寫字。郭振昌從小練字,當同齡孩子寫的漢字都還像狗啃過一樣時,他就能寫一手漂亮楷書,屢受老師表揚。眾多同輩人上中學后只能拿電腦寫字,郭振昌卻已經能操弄毛筆寫春聯。后來郭振昌從一所地方大學文科畢業,參加公考,成了市區一個基層鄉鎮公務員,干了兩年,因努力寫字并報送信息、簡報受到多次表彰,而后被調到市人大辦公室做信息工作,一直干到科長。有一年國慶節,人大常委會機關組織干部職工搞活動,舉辦“迎國慶書法展”,郭振昌寫了一幅字參展。國慶節長假一過,他就卷鋪蓋走人,把他的公文包和紙筆硯墨從市人大搬到了市政府辦公室,成了時任市長的秘書。據說這位市長此前連郭振昌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只因為領導平時喜歡寫字,國慶節前夕被請到人大樓下看書法展,從那幾墻壁漢字中一眼看中了郭振昌。市長原本有個秘書,很能干,但是不會寫字,只能把位置讓出來。

這是關于郭振昌名聲在外的一個傳說,重點不在于表揚其字好,而在酸其運氣超乎常人,靠一支毛筆在紙上涂幾下就得到青睞。曾有同僚拿這個傳說跟郭振昌打趣,詢問是否確有其事。郭振昌表示沒那么夸張,言過其實了。那意思是說其實寫字并不特別重要,表現才最重要。人家郭主任學習很認真,工作很努力,所以才能當主任,別總是扯來扯去扯到什么寫字不寫字。

郭振昌到本縣當主任之前,當過市政府辦副主任,然后是副秘書長,盡管只是副的,卻已經有了“市政府第一大筆”之稱,也有了“離了他市長就不會說話”之笑談。公充而言,所謂“第一大筆”主要指文字材料過硬,與書法好壞沒多大關系。只因為“名聲在外”傳聞甚廣,郭振昌有些避諱,不想老被提起,也就從不拿所謂“寫字”賣弄張揚。但是鞏鵬無所謂,就喜歡拿這個開玩笑,當然也是肯定郭主任功夫深,字寫得好。郭振昌到任時鞏鵬讓他在“迎新春廉政書法展”一展身手,有此意味,當然也呼應了當年郭振昌迎國慶“名聲在外”的笑談。

郭振昌下縣任職不久,那位對他格外看重的市長離任,被調到省政府當秘書長。實際上郭振昌下縣任職跟這位領導離開有關,是他走之前極力促成的。既然對郭振昌那么高看,為什么不讓郭振昌跟著往省里去,繼續給領導寫材料,反而下派基層?顯然領導有個長遠考慮。郭振昌盡管字寫得好,表現也不錯,畢竟缺乏縣一級基層領導崗位歷練,補上這一短板很重要,來日才更有發展空間。這位領導到省政府任職半年多后,即原地提任,成為新任副省長。那時候誰都認為“郭候補”已經呼之欲出。不料僅僅過了半年,副省長突然于不久前銷聲匿跡,從新聞報道中消失。而后立刻就有傳聞,稱他因為嚴重違紀正在接受調查,即將成為年度一“虎”。

這時發生了泥石流大災。應當說天災屬于不可抗力,與某位領導落馬并無直接關系,時間上重疊只是一種巧合。有賴于這種巧合,才有了郭振昌穿梭于夜幕和泥濘中“寫字”的故事。故事的結局是郭振昌在大溝村重災區救援現場坐上鞏鵬的越野車離開,那輛車上還有一個人,是來自省城的辦案人員。越野車到達縣城后,郭振昌沒能回宿舍洗一把臉,直接換乘到辦案組的車上,即刻被送往省城,進了某個特殊地點,承擔了新的任務,對外稱“協助調查”。

虧得臨別時鞏鵬把自己的上衣“租”給郭振昌,讓郭振昌面對調查時至少衣冠齊整一些。大災降臨之前鞏鵬為什么緊盯郭振昌不放?在郭振昌真身現形并受命就地參加抗災救援之后,鞏鵬為什么依然讓羅貴川窮追廣汽傳祺?鞏鵬告訴羅貴川“現在不能透露,以后自會明白”,此刻清楚了,這并非托詞,確有其事。省里有一只“虎”挨打了,該“虎”的問題肯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由于其曾長時間在本市任職直到擔任市長,大概率有重大違紀問題發生于本市。誰會是知情人甚至參與者?作為曾經的秘書,被前市長于幾面墻壁的漢字里一眼看中的郭振昌當然值得注意。上級辦案部門需要郭振昌“協助調查”,事前有必要向本縣主要負責人通氣,同時也會要求縣里保密并密切配合,確保郭振昌按規定到位,避免發生任何意外。在即將“協助調查\"前夕,郭振昌突然玩“無線電靜默”,不知去向,是否因為聽到風聲,畏罪潛逃?這種事開不得玩笑,鞏鵬一發現當然必須下令立刻追蹤,如果郭振昌真的“跑路”了,鞏鵬有責任迅速報告上級。雖然其后確認郭振昌沒有跑,人找到了,其間發生過什么依然疑問重重,不做深入了解,一旦上級查問會陷于被動,所以鞏鵬一邊命吳警官保護郭振昌,確保胳膊腳齊全完整上交辦案人員,還要命羅貴川徹夜不眠,直到發現一只手提箱,以及該箱可能的藏身地。

這只手提箱肯定有其重要性,否則它可以安安靜靜待在郭振昌的家里,或者在“周轉樓”宿舍里躺平,每日從天亮睡到天黑,無須半夜三更頂風冒雨急急忙忙跑到某個山溝里藏身。由于歷史淵源,郭振昌肯定比其他很多人更早知道前領導突然落馬的消息,也預感到自己可能馬上面臨什么。無論他是否確知已經有人要來把他帶走,大災當晚他的緊張奔忙肯定與心知不妙密切相關。這種時候本能地會想辦法規避,如果無法一跑了之,那么只能讓對自己不利的東西一跑了之。因此那只手提箱里裝的肯定不是兒童玩具,而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特別是見不得辦案人員的東西,最大可能是貪腐證物或證據,例如成箱的人民幣、美元、歐元或者黃金制品。這些物件不便銷毀或者還舍不得銷毀,那就找個安全之所悄悄藏起來,沒人知道就行。

山間老太婆桂花母女怎么可能成為郭振昌的共謀?羅貴川曾百思不解。這主要是羅貴川的搜索拼圖里暫時缺少一個關鍵小塊,涉及一個私營企業年輕小老板,該老板是利水鄉人,縣人大代表。去年重陽節前,小老板到郭振昌辦公室拜訪,提到他在本鄉做慈善,擬在政府常規慰問補助之外,以企業名義給九十歲以上老人增發老年節慰問金。郭振昌充分肯定小老板,提到了田邊村桂花老人。郭振昌請小老板幫他帶一袋大米、一桶花生油慰問老人。上一回進村走訪,他注意到老人家的米缸很大,里邊清出來的舊米已經有點霉味,可能因為老人吃得少,米在缸里存放時間過長受潮變質。不料這位老太婆跟小老板拐彎抹角還有點親戚關系,因此小老板特別樂意為郭振昌效勞。之后過年過節,小老板常到老太婆家,替郭振昌送米送油,還曾用車把老太婆母女拉到縣城郭振昌辦公室上門道謝,送一袋自家園子里種的生態芋頭作為答謝,因為“城里人喜歡這個”。九十歲老太婆已經糊涂了,可她七十歲女兒還清楚著呢,一再代表母親邀請郭主任再到家里走走,吃吃芋頭餅。沒想到那個下大雨的晚間,貴客居然再次登門,獨自一人,除了米和油,還帶來個手提箱。貴客稱米和油是送給老太太的,手提箱則是臨時寄存,托老人母女代為妥善保管幾天,日后他還會來取,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桂花老太婆已經不會說個啥,她女兒很厚道,嘴巴很嚴,貴客有托,當然照辦,手提箱到了那里,想來比鎖進銀行保險柜還要可靠。

幾天后,果真有人來取手提箱了,卻不是郭振昌本人,是兩位辦案人員。他們拿出一臺平板電腦,給老太太母女看了一段錄像,錄像中的人物正是郭振昌。郭振昌在錄像里向兩位老人問好,請老人將那只托管的手提箱交給兩位來客。桂花老太太母女欣然遵命,因為來客很客氣,彬彬有禮,還帶來一袋米和一桶油,說是郭振昌特意交代的。

手提箱為郭振昌主動向辦案人員坦白,因為自知已經藏不住了。那一天在大溝村重災現場,臨別前鞏鵬把自己的上衣“租”給郭振昌,那不是特別重要,最重要的是鞏鵬送給郭振昌的八個字:丟掉幻想,爭取主動。鞏鵬沒有一個字提到手提箱和田邊村,僅憑“箱包\"“小廟\"“芋頭\"等等,已經表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銀行保險柜沒用,廣汽傳祺也一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郭振昌的僥幸幻想被徹底摧毀,只有主動坦白一條路可走。

幾個月后,郭振昌竟然全身而歸,回到他的縣人大常委會主任辦公室繼續“寫字”。

他是怎么完成“協助調查”任務的?本人絕口不提,因為“上面有交代”,相關事項不得隨意泄露。但是顯然他沒有為虎作帳,沒有在前領導的貪腐行徑中充當一個角色,否則他哪有可能回來。同時顯然他在“協助調查”中提供了所知情況,否則他也回不來。他在泥石流大災中臨時受命,親自率隊冒死進人重災區救援,是不是有助于減免處罰?所謂“橋歸橋,路歸路”,如果他涉嫌貪腐,違法亂紀,該處理還是得處理,別指望拿身上那件“雨衣”將功補過,這是常識。當然如果他沒有貪腐,其抗災表現經鞏鵬高調肯定并寫入上報材料,對他肯定是有利的。

時間恰值年底,鞏鵬說:“既然郭主任回來了,咱們就辦個‘迎新年抗災勝利書法展’,郭主任再來提高一下展覽水平如何?”郭振昌沒再推三托四,即表示愿意接受鞏鵬此前批評,按“云淡風輕”來寫。鞏鵬表示郭振昌怎么寫都可以,因為“本質上是好字”。

鞏鵬其實是開玩笑,小小縣機關哪有那么多漢字需要展個不停。但是顯然郭振昌感覺已經放松很多。

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其實當初前領導是要郭振昌跟到省政府去“寫字”的,但是郭振昌自己以下基層補短板為由,提出要到縣里,不好安排的話可以先做人大工作。前領導不高興,批評郭振昌書生氣太重,“寫字寫呆了”,但是最終高抬貴手放他一條生路。郭振昌為什么不跟著走呢?因為看到該領導一些情況,害怕自己陷進去無法自拔。關于那只手提箱,郭振昌在“協助調查\"時承認確實犯了錯誤,涉嫌規避調查,卻否認自已是在轉移藏匿證物。前領導出事后,郭振昌意識到可能馬上輪到自己了,手上有些東西比較敏感,只怕交出去會有麻煩,扔又舍不得,寄放在親友處又怕連累別人,不如神不知鬼不覺找個安全又不怕連累人處悄悄藏起來。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只是心存僥幸且屬錯誤。手提箱里沒有美元,也沒有金條,都是一些字。其中有幾本日記本。那些年郭振昌斷斷續續記日記,不用電腦,純粹手寫,權當練習硬筆書法,合起來幾大本。里邊有些內容涉及工作和前市長,但是不多,較為敏感的是郭振昌自己的一些看法、感受,很多并不成熟甚至不對,不想為人所知,便想藏起來。手提箱里還有十幾張前市長的親筆書法作品,都是領導高興時一揮而就送給郭振昌的,言辭多為贊許、肯定、勉勵,郭振昌怕交出去后突顯關系特殊,自己更說不清楚。當然他也有小人之心,害怕東西給作為證物沒收,再也回不到自己手上。郭振昌承認這位前領導對他確實不錯,沒有該領導,也許今天他還在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室編信息。這位前領導允許他清白當秘書,不強求他跟著去貪腐,也讓他感念。其實前領導比他更有功底,字寫得更好,純粹以書法論,那些條幅還真有收藏價值,于郭振昌更有許多回味意義。畢竟跟了領導那么些年,感覺這些字比較珍貴,特別舍不得,所以才想偷偷藏起來。就內容而言其實也沒問題,不管前領導心里想些什么,寫在紙上都很好看,很有教育意義,像“樹正氣一心為民,講清廉從我做起”“勿以善小而不為\"等。

“是不是也有‘云淡風清'?\"鞏鵬追問。

確實有一幅,寫為“云淡風輕”,還有“題贈小郭振昌同志”,語氣親切宜人。

手提箱里沒有發現更多問題,盡管確有規避調查錯誤,畢竟還不算轉移藏匿貪腐證物,且為郭振昌在“協助調查”之初即主動交代,因此最終沒有造成災難性影響。

據說市里原本打算把郭振昌調回市里另行安排,在“協助調查\"之后,縣里干部群眾議論紛紛,換個位置或許更有利于工作。但是郭振昌堅持要回本縣,最終如愿。他這個人比較悶,言語不多,從不談及為什么對本縣的書法展情有獨鐘,其實不用他自己說,情況很明了:作為一個劫后余生者,他不應該一走了之。災難降臨那一晚,他擅自冒死率隊下山,不是圖謀伺機逃跑,只是職責所在,以及心中感慨。自知大事不妙,郭振昌只怕來日無多。意外遭遇大災,可以投身救援救命,站好最后一班崗,也算做點好事,留個念想。幸而他最終從“協助調查”中全身而出,慶幸之余當然還得回來。在這里他欠了鞏鵬一筆租金,還有利息。這位鞏書記自稱兇惡,但于關鍵時刻拉了他一把。郭振昌還欠了相關眾多人物包括救援小隊、羅貴川等人,以及桂花老太太母女一點情誼,甚至可以說他還欠了本縣一條命。那天深夜郭振昌在救災現場一再詢問泥石流大災爆發的準確時間,是為什么?在此之前他的車在隧道外五公里處被追尾,交涉私了耗費了十來分鐘時間。如果沒有這個意外,按照雨天正常車速行駛,災難突然爆發的那個時段,他的車恰好就在橋上。那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插翅難逃,只能眼睜睜連同大橋一起墜落,立刻卷入并喪生于泥石流。此前的追尾事故實際上救了他的命,而相關的另兩車都不幸掉下了深溝。

因此當晚他率救援小隊下山,無論怎么冒死都屬應該。現在他也應當回來繼續“寫字”,以示補償。雖然“本質上是好字”,也得別犯錯,所寫每一筆都應良善。

原刊責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楊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作家協會名譽主席。1977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新世界》《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等,長篇紀實文學《天河之旗》,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

《散文》2025年第6期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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